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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道台公子生活的結束


  平靜的六年生活過去了,鐵云多數時間住在揚州,結識了江西舉人毛慶蕃、泰州舉人黃葆年,以及人稱龍溪先生的蔣文田等。黃、蔣二人都比鐵云大了十二歲,虔誠信奉太谷教,慫恿鐵云和慶蕃也拜了李龍川為師,做了入室弟子。可是他們信教并不如黃蔣的誠篤,閒來無事,只作為是做學問的一种方式,或是一种愛好。就譬如一個信佛的人,精通禪理,熟讀佛經數十万言,也印了不少佛教著作送人,談起佛理禪机,口吐蓮花,滔滔不絕,令人肅然起敬。又常常自稱“如來弟子”,乃至請某寺長老為他摩頂受戒,起個法號,還刻個圖章,到處顯揚。如果僅憑這几點就斷定他必是個德行高深的和尚,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按照佛家的教義辦事,那就錯了。有些人撇開談佛的時候,大多我行我素,講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四大皆空是談不上的。
  這六年中,鐵云添了一子一女,出乎意料,若英成親四年才養了個女孩,取名佛寶,嘉麗卻爭了口气,早兩年生了個儿子,取名大黼,排行在大章之后,實際是鐵云的長子。若英為此著實自怨自艾,鐵云也覺失望,還是衡媽媽開導,王氏少奶奶不也是成婚八年才得了男孩嗎?
  這几年中,鐵云生活安定,無憂無慮,閉戶鑽研家藏的治河、醫藥、算學、測量等方面的書籍,著實長了不少學問。黃葆年像老學究似的孜孜精研太谷教義,和鐵云相處時,總是如長兄般推心置腹地娓娓絮談,對他輕率放浪的地方常加規勸,鐵云雖然不能都照他的做,卻很感激他的誠摯,認為是生平第一知己。毛慶蕃是新派人物,和黃葆年截然相反,他也是個世家子弟,圓圓臉,兩顆黑黑的大眼,渾身英气勃勃,似有使不盡的活力,交游廣闊,路路圓通。黃、毛兩人雖然個性不同,但是都想應舉做官,這和鐵云大不相同,所以他們只能成為道義和友誼上的知己,人生道路卻各走各的路,成就高下懸殊。慶蕃、葆年中舉后,又應過光緒六年、九年兩科進士考試,都落了第,葆年准備再應一次不中,便參加舉人大挑考試,弄個知縣當當算了,——原來黃葆年雖然是太谷教李龍川的大弟子,還是要做官的。毛慶蕃家境富裕,志向專一,不中進士是決不罷休的,后來果然在光緒十五年中了進士,一帆風順,青云直上,黃葆年也如愿做了十年山東泗水知縣,而且兩人都和鐵云成了儿女親家,此是后話。
  進了光緒十年,老太爺劉成忠身体日漸衰弱,春間中過一次風,半邊身子麻木,不能行動,臥床已有半年了,然而气色尚好,胃口也不坏,鐵云曾回去省視過,總以為還可以拖上三年五載。不料到了十月初頭,家人劉吉突然從淮安赶到揚州,見了鐵云,慌慌張張稟道:“二老爺,老太爺病重了,老太太囑咐二老爺帶了姨太太和小姐赶快回淮安去見上一面。”
  “噓!”鐵云赶忙止住道,“以后別管這里的太太叫姨太太,要稱二太太,記住了!”
  “是!”
  自從成忠回到淮安,又上了年紀,孟熊也已儿女一大群,家中稱呼便改口了。
  鐵云問了老太爺病情,劉吉道:“前几日,老太爺又中了一次風,嘴也歪了,話也講不很清楚了,吃得很少,越來越虛弱,老太太說,只怕不是好兆,叫二老爺赶快回去守在老太爺身旁,以防万一。”
  鐵云叫李貴陪了劉吉下去歇息,獨自回到內院和若英說了,請她收拾一下,明天就動身回淮安去。若英歉然道:
  “按理我是該去給老太爺、老太太請安,不過目前不行,你還沒有和家里說好怎么稱呼哩。照劉吉的說法,老太爺一時還不至于就不行了,你明天先回去,見了老太太,就說佛寶在發高燒,過几天才能動身。然后你和老太太把稱呼定下來,家里上下都關照好了,再派人來接我們母女。”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如果不能照我的意思,我是不會去受侮辱的,我不能被人叫作姨太太,這是你在開封答應過我的,是嗎?”
  “是的,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辦。”鐵云這時才感到事情的棘手了,他沒有把握母親一定能答應,只能回去試試看。
  次日,鐵云与李貴隨了劉吉回淮安。李貴已經十九歲了,做事勤勤懇懇,一天到晚手不停腳不停,家中一切雜務事情,直至抱著小佛寶上街去玩,他都包了,衡母和若英都很喜歡他。
  鐵云回到淮安家中,見門上沒有動靜,知道老太爺尚在,疾步來到后院上房前,老夫人正在大廳檐下送走為老太爺診病的醫生,大哥孟熊匆匆和兄弟招呼了一下,陪了醫生出去了。老夫人見了鐵云,詫异道:“怎么是一個人來的?”
  鐵云上前請了安,垂手答道:“佛寶發高燒,路上不能受風寒,若英陪著她,要等几天才能來。”
  “那也罷了,快進屋吧,老太爺剛才還伸著兩個指頭問你怎么還不回來。”
  “爸爸病情怎樣了?”
  “不好,說話有時很有條理,有時又古怪得叫人听不懂。喂他吃,也只能吃一點點,人都瘦得不像樣了,你進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夫人說著,眼淚汪汪地歎了口气,“恐怕是不會長了。”
  大丫頭春茵已出嫁了,夏鵑還在,上來叫了一聲“二老爺”,掀帘讓他進屋,輕輕說道:“老太爺睡著了。”
  鐵云快步走到床前,只見父親瘦骨嶙峋,兩眼緊閉,嘴張大著,呼吸沉重,那樣子离死也只差一步了,不覺淚水涌了上來,想上去喊醒他,又縮住了,回身向母親哽咽道:“想不到沒有多時,爸爸就病得這樣了,醫生怎么說呢?”
  老夫人坐了下來,抽出手帕揩了一下淚水,說道:“醫生說,也只是拖延時間罷了,中了風,到了這個程度,已經沒法救了,等到人完全糊涂不省人事了,也就快了。家中后事都准備了,偏偏你這一房還缺娘儿兩個。”
  鐵云見屋內無人,便挪張椅子坐了過來,說道:“過几天我差李貴再去接若英母女回來,只要佛寶病好了,她一定會來的。不過若英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不愿人家叫她姨太太,當初在開封時,我答應過她,若是回到家中來時,就稱她二太太。媽媽,你看行嗎?”
  老夫人沉吟道:“衡家姑娘是好人家出身,雖然明媒正娶,做你的元配正室,還嫌門不當,戶不對,若是配上平常百姓家,足可做個正妻了。當時是她母親堅持要報答我家,才將女儿許給你做妾,其實是委屈了她,既然她有這個想法,就稱她二太太也可以。反正一戶人家只有一個大老婆,二太太也是妾,不是妻,叫起來好听些罷了,我看沒有什么不可以。”
  “大哥那邊還要請老太太和他說一說,關照底下人都這么稱呼。”
  “也好。”
  老夫人吩咐小丫頭去把孟熊叫到廳堂來,說道:“過几天,衡家姑娘就要帶了佛寶來淮安了。這位姑娘是為報恩才來到我家的,是個很好的姑娘,做個側室是委屈了她,她又有自尊心,等她來時,關照家中上下都稱她一聲二太太,她和嘉麗就以姐妹相稱吧。”
  孟熊皺皺眉頭道:“這也多此一舉,既然做了妾了,還爭什么名份,現在遷就她,將來恐怕更會為這個妻妾的名份鬧得家庭不和。”
  “不會的。”鐵云急忙分辯道:“若英只是不想讓人叫姨太太罷了,其實沒有別的意思。”
  “再叫得好听,也還是個妾,這一點,鐵云你可一點不能含糊。”
  “那當然。”
  “還有,現在我們家中稱呼我這一房的太太叫大太太,二房的弟媳叫二太太,衡家姑娘來了,也稱二太太,這怎么分得清?”
  老夫人笑了,說道:“沒想到這一點,不過也不要緊,反正佛寶她媽住不久就回揚州去的,稱她衡二太太好了,將來你們孩子長大了,各房分開住,就沒這個問題了。”
  鐵云松了口气,立刻寫了封詳詳細細的信吩咐李貴回揚州把若英母女接了來,若英高高興興地來到淮安劉宅,果然听到宅中里里外外都稱她衡二太太,二太太嘉麗待她謙和誠懇,如同親姐妹一般。鐵云又帶了她和佛寶去內廳見婆婆,老夫人見若英容貌姣麗,舉止文雅,應對敏捷伶俐,佛寶也活潑可愛,十分歡喜,和若英談了好一會,然后帶她們進上房叩見公公,成忠神志似清非清,朝她們看了一眼,嘴里不知咕嚕些什么。老夫人道:“老太爺說很高興你們來了,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佛寶。讓老人家歇會儿,我們下去吧。”
  回到廳堂,老夫人道:“若英初次來家,鐵云,你帶她們去見見大哥大嫂。若是缺少什么,讓鐵云給你去要,都是一家人了,別見生。”
  若英抿嘴笑道:“多謝老太太想得周到,這也是我的家,不會見生的。”
  誰知若英來到几日之后,老太爺的病情越來越不妙,糊涂的時候漸漸多起來了,听不懂別人的話,也認不出誰是誰了。這天老夫人和兩個儿子都圍在床前,試著叫喊:“老太爺,老太爺!”希望他能清醒過來,和他們交代几句后事。成忠穿著黑緞團壽對襟絲棉小襖,靠在厚厚的腰墊上,終于被叫醒過來,兩眼呆呆地盯著儿子們,許久許久,忽然歎了口气,右手抖抖索索地向棉襖胸前插袋中摸索什么,然而摸了几次,都是空著手回出來,他還是机械地了無感情地再伸手到插袋中去掏摸,還是空了手。老夫人上前道:“老太爺,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有東西要給我們看,讓我來拿。”
  老夫人從成忠插袋中取出兩頁折好的紙片,打了開來,乃是一份遺囑,老夫人含淚道:“老太爺,你要我們讀一下,并且照這上面寫的意思去辦,是嗎?”
  老太爺兩眼直勾勾地沒有表情,喉嚨里卻咕嚕了一聲,似乎是說,“是的。”于是老夫人把遺囑交給了孟熊,說道:“你讀吧。”
  孟熊含著淚水,輕輕地讀了起來。
  字付孟熊、鐵云吾儿知悉:吾少時孤寒,往往饔飧不繼,自知不奮勉苦讀不足以振家聲,足衣食。三十五歲始中進士,得入仕途,為翰林,為御史,為府道,亦二十余年。以二品銜致仕,儿孫繞膝,薄有產業,不獨溫飽無虞,且可周濟親族,于愿亦足矣。
  惜今歲以來,体力日衰,屢次中風,難有回天之力,年未七甸而中道相离,天意不欲吾見爾等成才,夫复何言。
  創業難,守成亦不易,望爾輩兢兢業業,孝悌和睦,勿墮家聲,勿廢學習,克守祖業,發揚光大,吾雖長逝,亦瞑目矣。
  孟熊讀得哽不成聲,只得停下來拭淚。鐵云且听且泣,自覺二十八歲的人了,還是一事無成,愧對老父。老夫人倒在椅中掩面涕泣,老太爺呆呆地瞅著他們,奇怪的是眼角竟也印上了斑斑淚痕。鐵云垂著頭只听見大哥嗚咽著又讀了下去。
  已出嫁之三女,惟有素琴令吾擔憂。自親翁于前年故世后,克家不守正道,家產日漸耗敗,他日汝三姐倘有不幸,爾等當盡力相助,勿使受苦,切記切記……。
  遺囑還未讀完,老夫人忽然惊呼著奔到床邊:“老太爺,老太爺不好了!”只見老太爺忽然閉上眼,頭一歪,毫無動靜,老夫人赶緊摸了一下鼻息,說道:“還好,還有气,快叫人把大姐、三姐夫婦找來見上一面,把家中媳婦孫儿們都喊了來在廳上等著,我的天,只怕是快了。”
  大姐婉琴夫婦急急赶了來,成忠苟延著一口气,直等素琴來到,誰知卻是一個人來的。老夫人詫异道:“克家呢?這個時候還不能見上最后一面?”
  素琴眼淚簌簌地不斷落下,嗚咽道:“自從公公死后,克家全變了,成日成夜在外嫖賭,家當已經敗了不少。我已派福根去找他,他不會來的,自從爸爸告老,他對我家的態度就很不恭敬了。媽,若是爸爸再一去,女儿就沒法過下去了。”說著,直扑到老人床前,跪下來哭道:“爸爸,爸爸,你不能走,千万不能走,為了女儿,你千万不能走!”她搖撼著父親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恐怖地松了手大叫道:“媽,爸爸,爸爸去了,他的手冰涼了,他去了……。”于是昏倒在床前。
  父親過去了,時為光緒十年(公元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享年六十七歲。鐵云的道台公子生活結束了,他將不得不孤軍奮斗,開辟自己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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