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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惊心動魄的黃河決口。 鐵云立大功


  淮安地藏寺巷劉宅靜悄悄地,一切生活依然安宁和諧地進行著。李貴叉開兩腿和一雙蒲扇大腳在門房間和家人們閒聊,一雙招風耳朵卻是豎著的,但听到主人二老爺的呼喚,就會立時蹦到他的面前。大老爺在念法文,二老爺在溫習英文,王幼云師爺在帳房間撥拉著算盤,看看房客們還欠了多少房租不曾收取。二房小少爺大章、大黼、大縉,小妞儿儒珍、佛寶合了伙在后園中捉蟋蟀,不論逃走了或是抓到了,孩子們都會爆發出聲聲尖叫,惟有捉到三尾油葫蘆則引起一陣哄笑。
  最后一進老太太上房中,正有一副牌局,大太太、衡二太太和歸宁的三姑太太素琴正陪著老太太在抹紙牌,大姑太太婉琴早在半年前病故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生怕錯過了牌,丫頭夏鵑站在她的身后幫她瞧著點,順便摸摸臉,伸伸指頭做手勢,老太太要的是哪張牌。但等誰放銃,老太太的牌和下來了,便引起一番惊訝,老太太的手气多好!放統的一家還裝作十分懊惱的模樣,引得老太太格外的高興。然而若英人在牌桌,心在鐵云,寫給河督大人的信已經遞到,送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吳大人還不曾抵達開封,算來已有一個多月時間,從廣州啟程也該到了。鐵云閒居在家,一天天的懶散,總該找個出身才是,現在就只巴望這一著了,怎不教若英心挂兩頭。
  鐵云在書房中讀書無心,時不時瞥向窗外,計算吳大澂什么時候該有回信來了。鄭州決口不得合龍,正是他腹中學問一展經綸的最好机會,這次若是錯過了,就太可惜了。想到這里,不免焦躁起來。放下書本,踱出書房,恰見孩子們滿臉汗津津地捧了蟋蟀筒從后園奔了出來,見了父親,突然惊惶地止住腳步,不知怎么才好。鐵云喝道:‘怎不在書房好好讀書,卻去捉蟋蟀!’
  大章道:‘老師放學了。’
  鐵云瞅了他一眼,也是一頭的汗,最小的大縉才四歲,臉上髒得黑一塊白一塊,不覺惱道:‘大章,你今年十五歲了,南門更樓東邊的羅振玉叔叔這個年紀都入了學,做了秀才了,現在還常到我家來向大伯伯借書,鑽研學問,你卻這么貪玩,帶了弟妹們瞎瘋。你看,大縉弄得手上臉上盡是泥巴,你這個做大哥的,像話嗎?以后不許你再捉蟋蟀,放了學,斯斯文文地在家里看看書,管好弟妹!’又向小的孩子們喝道:‘還不快去洗臉洗手!’孩子們歡叫著奔回各個屋中去了。
  鐵云從夾弄里踱了出來,向著門房間喊道:‘李貴,跟我出去走走!’
  ‘是!’李貴霍地立了起來,一下子蹦到了主人面前。主仆倆剛欲舉步,忽見大門外風馳電掣般奔突過來一匹栗色蒙古馬,馬上一名差官,向著門房喊道:‘這里可是地藏寺巷劉府?’
  李貴應道:‘不錯,正是劉府。尊駕是哪儿來的?’
  差官翻身下馬,說道:‘咱是開封河督衙門來的,劉鶚老爺在家嗎?’
  鐵云終于盼著了至關緊要的回信,心花怒放地上前道:
  ‘我就是,是有吳大人的書札嗎?’
  ‘是,請劉老爺接信。’
  鐵云恭敬地低頭接過信,迫不及待地背轉身拆信看了,不覺大喜,回頭吩咐道:‘李貴,好生款待差官,留住一宵再走。’
  鐵云攜了信,匆匆前往務本堂書齋,喊道:‘大哥,開封回信來了。’
  不提防在書房門檻上絆了一下,直向里邊跌去,恰恰撞在聞聲過來的大哥身上。孟熊忙扶住了,問道:‘是吳大人來信了?’
  ‘是的,大哥,您看!’
  孟熊看了信,也高興道:‘好极了,看上去河工(治河工程)正需要你,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机,不枉老太爺教導你一場,今番可以用上了。赶緊收拾一下,明天就動身,治河如救火,一天也耽誤不得。’
  鐵云神情昂奮地說道:‘今番去河上,一定好好干些成效來,不辜負往日老太爺和大哥的教導。’
  ‘很好。’孟熊點頭道,‘你我兄弟倆都不曾中舉入仕,很使老太爺失望。我已大半輩子過去了,心灰意懶,只能守著先人廬舍沒沒終身了。望你乘此机會,河工合龍之后,得個明保,從仕途上博個出身,也可稍稍安慰先靈,光耀門楣。’
  ‘大哥。’鐵云懇切地說道,‘老太爺謝世后,這個家全靠你撐持,千万別灰心。兄弟此番若能得個保舉,一定請求吳大人改以大哥的名字上報。’
  ‘不,千万別這樣!’從小淘气的兄弟居然如此懂事,孟熊感動极了,慌忙打斷他的話道,‘你能有個出身就使我高興了,千万別為我著想,我不能冒領你的功勞。’
  鐵云忽然頑皮地一笑,說道:‘大哥就不讓兄弟有個報答兄長的机會了嗎?’然后跨出門檻說道,‘我還要進去稟報老太太哩,明天一早來向大哥辭行。’
  ‘鐵云!’孟熊喊道,‘今晚大哥給你餞行!’
  眼看兄弟進內去了,孟熊忽然鼻中一酸,淚水几乎奪眶而出,不覺喃喃道:‘究竟是手足之情啊!’
  鐵云魯莽地闖入內院上房,揚起手中的信,喊道:‘老太太,開封吳大人回信來了。’
  牌局立刻停了下來,若英回眸一瞥,俏麗的目光迅速放出燦亮的光采,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必是吳大人那邊有好消息來了。老太太几乎忘記了鐵云寫信的事,愕然問道:‘哪一個吳大人?’
  ‘就是河道總督吳大人。’若英解釋道。
  鐵云道:‘老太太,吳大人來信要我盡快動身到開封幫助治河,鄭州決口還不曾合龍哩。’
  ‘阿彌陀佛。’老太太道,‘河南人民又遭殃了,那你就赶快去吧。’
  素琴喜道:‘鐵云一肚子學問不曾遇到識主,這一次大概可以撥云霧而見天日了。’
  老太太向若英道:‘你回去幫著二老爺收拾行裝吧,讓夏鵑代你。’
  鐵云夫婦回到臥房,若英抿嘴笑道:‘你這几年流年不利,今番去了開封,大概可以交好運了。’
  鐵云道:‘不錯,相信憑我的才學,必能使吳公刮目相看。千里馬未遇伯樂,与凡馬無异。僥幸遇到伯樂,才能從負重拉車的苦力賤役中解脫出來,揚尾奮蹄,絕塵而馳,顯出与凡馬天殊地絕。哈哈,我劉鶚也終于有揚眉吐气的一天了!’
  府中上下喜气洋洋,連李貴也逢人便說:‘二老爺要做官了,他若是做到宰相,咱李貴也是七品官了。’
  家人都圍著李貴取笑道:‘見了七品官得稱大老爺,恭喜李大老爺官運亨通,今天應該請我們吃一頓吧!’
  李貴喜充好漢,爽快地說道:‘請客就請客,做官的是該請客!’于是掏出一百個錢,差小听差買了一壺白酒,三斤花生,再加上發芽豆、茶葉蛋之類,請了同事們在門房間大嚼了一頓。
  鐵云又命李貴送了二十兩銀子給差官作盤纏,讓他先回開封复命。鐵云雇了一輛馬車,怀著一家人的熱切期望,与李貴動身前往開封。
  遠离開封十一載,城南依然大水浸漫,村村窮索,戶戶絕人,不聞雞啼犬吠,只見大群災民肩挑手提,攜儿扶老,向黃泛區以外逃荒,走著走著,就有人倒在路旁呻吟,奄奄待斃,慘不忍睹。‘天啊!’鐵云凄然想道:‘時光停滯了,似乎十一年不曾走動分毫!’
  進了北門,來到河督衙門,命李貴遞上手本,求見河台大人,門公打量了一下鐵云,和气地說道:‘大人到壩上去了,臨走時吩咐下來,自有張老爺接待,請隨我進內。’
  張老爺便是文巡捕張仲達,大凡督撫大臣身邊都有這樣的心腹,起著副官長的作用。鐵云被引進了花廳,果然不一會張仲達出來相見,說道:‘閣下來了,且先住下。大人到壩上督察河工去了,得過兩天才能回來,待回衙后再稟見吧。’
  鐵云笑道:‘在下是坐不住的,今儿晚了,明天我先去壩上看看,也好向大人進言。’
  仲達笑道:‘閣下竟是個有心人,那你就明天先去壩上吧,大人若是先回來,我會和他說的。’
  說罷,吩咐听差引鐵云在東跨院住下,李貴也已開發了車錢,將行李卸了進來。一日三餐,自有廚房到時開飯,倒也不用操心。
  鐵云性急,次日天剛朦朦亮便翻身起床,盥洗早膳之后,乘了公用馬車出北門來到鄭州十堡東壩大堤之下。一路上熙熙攘攘,盡是河工上的官員吏役民夫,運料的獨輪車,一輛接一輛,將條石、磚塊、高粱稈、柳枝等材料運上大堤。鐵云仰面看那黃河堤壩,巍巍峨峨如小山般連綿兀立,竟有四層樓高。他与李貴上了大堤,堤身寬約三十余丈,搭了許多施工帳篷,堆了無數材料,鐵云遙見西首決口處莽莽蕩蕩,無邊無涯,上接于天,下臨無地。啊,昔日的黃河大堤,今日堤潰土崩,成了四里寬的黃河新道,——須知山東境內許多地段的黃河河面(即是原有的大清河)也只有這么寬。河水奔騰撞擊殘存的東堤,浪花四濺,隨風飄蕩,一股股涼意勁拂鐵云臉面,腳下的大堤仿佛在震顫呻吟,危危乎似乎隨時都會崩塌。鐵云步向決口處,忽覺嗡嗡一線微聲,回腸蕩气,若有若無,仿佛出自丹田,直上腦際。又走了几步,此聲似又不在体內,而在耳畔縈繞,如夏蛟哼哼,又若秋虫哀鳴,卻尋不著聲從何來。繼續從人叢中疾步上前,方覺天籟之聲滾滾自西而來,初則隆隆,繼而轟轟,如電鞭雷車從天路上咆哮著訇訇而來,挾著雷霆万鈞之勢,橫掃千軍,所向無前。再向前臨近決口,則聞轟轟聲中又夾著河水砰擊澎湃之聲,只見黃河之水猶如自天而降。那上游三四十里河面的黃河水忽然被瓶頸似四里寬的決口約束住了,奔放不羈的河水爭相奔踐,從瓶口沖突出來,互斗起千層浪濤,掀起洶涌駭人的万丈雪峰,直向大堤南側一瀉而下,泛濫了千里中原。鐵云只從書本上和老太爺口傳中學到些治河學問,今日方才目睹黃河決口的凶險之象,一時間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心動魄。一陣狂風吹得鐵云踉蹌了兩步,李貴急忙抓住他道:‘老爺,往回走吧,這儿危險!’
  決口附近人群擁擠,有河道廳官員駐守在那里,以防不測。有人向鐵云吆喝:‘危險!閒人走開!’
  鐵云与李貴往回走,治堤察看堤防,卻見原有渺闊的河床中央只淌著涓涓細流,其余一概枯竭了。斜斜的河灘靜靜地躺在大堤下,一條黃犬在河灘上晒太陽。河灘与大堤之間的險工地段,原來有防護河水沖刷提身的建筑,包括護堤的條石堤壩,還有一种用梢樁磚石建成与河身垂直或斜交的丁字壩,以及丁字壩外,用高粱稈、柳枝、紫草、土料捆結成的‘埽工’。它們的作用,一則保護堤身,二則約束洶涌的激流,使它行于中心河道,沖刷沉淀的淤沙,浚深河床,使河流遠离堤岸,從中央河道向下游奔騰而去,這就是‘建壩以挑溜,逼溜以攻沙,’自古以來行之有效的治河辦法(‘溜’是激流的意思)。可是現在都已無形無蹤了,只有一些民工在運石下堤。
  鐵云惊詫歎气,搖了搖頭,正准備下堤,卻見前邊堤上搭了一座高台,有許多人在圍觀,走近看去,卻是一群道士在台上打醮祭神,李貴呆頭呆腦嘖嘖叫道:‘張天師到黃河邊上捉魔來了。’旁邊有人道:‘莫瞎說,這是京師白云觀大法師奉旨來祭河神的。’
  鐵云轉身下了堤,說道:‘李貴,跟我到西壩去。’李貴道:‘老爺,西壩不用去了,有河神保佑,不礙事了。’
  ‘胡扯!’鐵云怒道,‘誰听說道士能治河?’
  他們乘船到了西渡口,詢問河上官員,河台大人果在西壩,于是急急上了大堤,听得人聲怒噪,一個個惊惶叫喊:‘不好了,大堤快坍了!’只見新近鑲捆的護堤草料早被河水沖刷一空,無數民工正將殘磚碎石一筐筐往堤外河中傾倒,以求護住堤防,無奈一瞬間都被河中激流沖走,洪水仍然一股勁地向將要潰決的河堤沖來,決口只在剎那之間。鐵云一個箭步上去,向民工們大喝道:‘听我指揮,快將條石抬到上游向河中拋下去,快!’
  那些民工見鐵云的气派威勢,以為必是河台衙門的官員,況且又在危險万狀的時候,有人挺身而出,誰不听從。于是百十個民工,兩人一副擔索,抬起一二百斤重的石板,如飛地拋入稍稍上游的河溜之中,那三四丈深的大溜,投下石垛約莫有了一二尺高,便見溜勢外移。眾人雀躍歡呼,更加奮力拋石下去。激流終于遠离堤身,眼見將要潰決的堤壩,不再有急溜沖刷,再經拋埽搶救,墊土培固,終于又穩住了。這時河督身邊的戈什哈策馬馳來喊道:‘剛才誰在這里指揮拋石?’
  民工們指向堤邊道:‘就是正在幫著咱們抬石拋石的那位老爺,今天若不是他,這座大壩就完了,咱們也早就沒命了。’
  有人悄悄說道:‘要是沒有那位老爺,河台大人恐怕才上任就要充軍到新疆去了。’
  戈什哈過來,下馬道:‘請問先生貴姓?’
  鐵云回首道:‘我姓劉。’
  戈什哈道:‘河台大人有請!’
  不容鐵云分說,便將他扶上了馬,牽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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