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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鐵云進京求官,夢斷京華


  晚清光緒年間,由于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倡導,國內創辦了好多電報局,遇上緊要公務,只須一個電報,無論數千里之遙,朝發朝至,夕發夕至,和過去跑斷了馬腿,累死了差官的六百里加快驛遞,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大清皇朝賴洋人之賜,總算在這方面赶上了時代的潮流。張曜死訊當天即由山東藩司福潤用電報奏聞朝廷,才隔兩天,回電就來了,“奉上諭,山東巡撫出缺,著布政使福潤署理。”半年之后實授,成了山東一省之主。
  福潤是蒙古正紅旗人,姓烏齊格里氏,今年五十多歲了,為已故大學士、理學大師倭仁之子。倭仁是道光九年進士出身,一生仇視洋務,死死維護封建禮教,反對恭親王選用科甲官員進入同文館學習天文算學,是當時有名的頑固派。他和曾國藩是同時代人,曾國藩比他開通得多。福潤只中過鄉試,會試屢次落第,很使倭仁傷心,究竟年輕,腦袋瓜子比老爺子靈活得多,不似一般滿蒙大臣的愚昧顢頇。他讀過魏源的《海國圖志》和各种介紹西洋各國的游記和考察報告,大開了眼界,很知道西洋科學技術的重要。他叨了老子的光,又因朝廷籠絡蒙古族王公大臣,早在光緒初年就做了侍郎、尚書和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大臣,可惜光緒十二年因事得罪,降為山東鹽運使,后來升了按察使和布政使,如今巡撫出缺,當然由他坐升。
  鐵云初時不知道新任撫台的底細,心想張宮保世交數十載,尚且不曾沾上什么光,同知依舊是個同知,福中丞陌陌生生,一點交情也談不上,更沒有什么指望了。心灰意懶,滿腔郁悶,無處可以訴說。瑞韻年輕,不懂官場這一套,只得寫信給大哥,訴說心中苦悶,打算辭去差使,再往上海去做生意。大哥回信說是撫台剛上任,好歹未知,且先觀察一個時期再說。上海生意雖多,不是讀書人所能做的,勸他不要三心兩意,官場上的事,要有水磨功夫,方才能混出個名堂來,千万急躁不得。
  福中丞上任之后,厲精圖治,分批召見府縣官員,甄別考核。到了第二年,光緒十八年的五月,泗水知縣黃葆年也奉召到省城來了,還帶了次子壽彭同來,謁見了撫台之后,換了便裝,不帶跟班,和儿子到小布政使街來訪鐵云,鐵云剛從河防局回家,見黃三先生如此光景,笑著叫道:“三哥,丟官了?”
  葆年詫异道:“沒有啊。”
  “你怎么不備轎馬,又沒有戴高帽子的跟班差人,我還當是撫台上任三把火,把你黃三先生燒糊了哩。”
  葆年笑了,說道:“故人相見,還擺什么官架?這是我的二小儿,壽彭過來給劉叔父請安。”
  鐵云扶起了壽彭,笑呵呵地打量了一下,約莫十七八歲,眉目清秀,是個聰明少年,便道:“多年不見,長到這么大了,好一表人才!”
  葆年听了高興极了。嘻嘻地只是笑。鐵云邀人西廂客廳坐了,問道:“如此說來,寶眷大概都接來了吧?”
  “都接來了。好在縣里公務清簡,孩子們在身邊,公余下來,也好教他們讀書。你的家眷來了嗎?”
  “只有小妾茅氏帶了大紳來了,其余都在淮安。”
  “我還記得你的長女公子叫儒珍吧,今年該有多大了?”
  鐵云屈指算了一下,大惊道:“不好!”
  “什么事?”
  “我這個做爸爸的太糊涂,常年在外,總以為孩子還小,雖有人為儒珍作媒,并不著急,不料已經十四足歲了,糟糕!”
  葆年眯細了眼,笑嘻嘻地說道:“不急,不急,虛年十五不算大,現在找婆家正合适。”
  鐵云望著葆年一反平常不苟言笑的模樣,又瞧了壽彭一眼,恍然大悟道:“對,對!是不急,哈哈,是不急!”葆年這才一躬到地道:“鐵云老弟,彼此至交,不煩媒妁,我今天是特地登門求親來的,你看孺子尚可教否?”
  鐵云大笑道:“我竟被三哥瞞過了,原來如此,很好,很好。我看壽彭這孩子很有出息,你寫一副庚帖給我,明天就寫信回家去,我想家中都會贊成的。”
  葆年開心地笑道:“雖然我們知己,熟不拘禮,但是儿女婚姻大事,媒妁還是少不了的。明天我托歷城知縣作為男方大媒,送小儿庚帖來,但等令媛庚帖到了,便下聘禮。”
  鐵云呵呵笑道:“這么說來,我也得去找一個媒人。小女庚帖到了,便托媒翁送到泗水來。”
  于是兩位老友成了親家,更加親熱了。鐵云問道:“三哥,見到中丞了吧,和張宮保相比,印象如何?”
  葆年想了一下,說道:“張宮保豪邁雄健,嚴厲果斷,如夏日之可畏;福中丞則謙和細密,殷殷垂詢,如冬日之可親。直接了當說,張宮保粗,福中丞細。他對地方行政比較熟悉,即使泗水情況也很有所聞,要蒙蔽他恐怕是不容易的。”
  “不管新撫台如何,總是個陌生人,我這個河防局提調連見面的机會也不會有,和局子里上司的關系又不好,想來想去,再在山東做下去實在沒有意思。”
  “那又怎么辦呢?你生性好動,大概又想跳衙門了吧?”
  “一時還沒有地方可去,所以煩惱得很。”
  葆年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倒有個主意,若要新撫台賞識,除非讓他知道你的才學,既然沒有人推荐,何不上書自荐?你不是寫了很多書嗎?把它獻上去,我看福中丞開通得很,說不定他是個識才的伯樂。你就留下來,總有出頭的一日,若不然,再打別的主意。”
  鐵云笑道:“這個主意不錯,究竟黃三先生老謀深算。”
  葆年抗聲道:“我給你略施小計,怎么把我說成是老謀深算了。”
  “哈哈,三哥別動气,我是跟你開個玩笑,你足智多謀,可算是我們太谷學派的智多星,一准就照你說的辦。”
  葆年道:“說實在的,我但愿你在山東留下來,多一個朋友可以談心,雖然見面的机會不多,總比天各一方几年不見面強多了。”
  葆年公事在身,在省城耽擱了兩天就回泗水去了。鐵云寫了家信,附去男方庚帖,征求儒珍母親嘉麗的意見,也告訴了大哥和若英,命李貴送回淮安。過了半個月,李貴帶回儒珍的年庚帖子和一疊家信,家中人都知道黃三先生熱情厚道,門當戶對,都欣然答應了。鐵云挽了撫台衙門文案上的高尚尊作了大媒,請他去泗水走了一趟,完成了庚帖交換,葆年接了女方庚帖,隨即差縣里錢谷師爺帶了差人押送聘禮來省城,鐵云著實款待了一番,也向河防局借了兩名巡丁,命李貴帶領,雇了騾車,將聘禮送回淮安,与葆年約定,過一年再擇期成親。
  這中間黃河伏汛將近來臨,河工上漸漸吃緊,撫台以下都在堤壩上的時候多,鐵云無暇顧到自荐的事。直至秋汛末了,回到省城安定下來,才按照葆年的意思,理了四本著作出來,一本是新刻印的《歷代黃河變遷圖考》,還有三本是舊作《勾股天元草》、《弧三角術》和《治河七說》,精心寫了一篇《上福中丞書》,略敘自荐的意思,托高尚尊遞進了撫台的簽押房。過了四五天,尚尊提了燈籠夜訪鐵云,一見面就喊道:“鐵云兄,大喜,大喜!福中丞要見你,快跟我走!”
  “怎么這樣急?”鐵云喜道:“中丞夜里也召見嗎?”
  “中丞求賢心切,立等見面,帽子戴上,快走!”
  鐵云抓起瓜皮帽扣上了,拔腿就走。李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點好了燈籠,說道:“老爺,夜里路不好走,咱跟你去!”又向內堂喊道:“阿桂來閂門,咱跟老爺出去了!”那神气猶如一家之主。
  到了撫院,簽押房中燈光明亮,福潤猶在伏案批閱文牘,尚尊先進去稟道:“中丞,劉鶚來了!”
  “快請!”福潤站起來道。
  尚尊掀帘招手,引鐵云進屋,隨即退了出去。鐵云見福中丞大臉盤,身材偉岸,溫和地打量著他,慌忙上前請安道:
  “卑職劉鶚給中丞請安。”
  福潤呵呵腰還了半禮,命鐵云坐在桌旁椅中,說道:“你的信和書都看過了,很有學識,很有見解,可見是下過苦功的。我在咸丰九年中的順天府鄉試,那年監試官便是令尊大人,那時他是監察御史,說來我与府上還有一段因緣。”說著微微一笑。
  鐵云頓時感到心中暖洋洋的,親切得很,進見時的拘束無形中消失了,大著膽子說道:“那時卑職還小得很,全然記不得了。”
  福潤大概覺得鐵云說了傻話,又笑了,說道:“那時我也只二十多歲,你當然不懂事啊。”中丞回憶起了年輕時的往事,興致很好,說道:“現在國步艱難,朝廷求賢若渴,光緒六年即有上諭著令各省督撫保荐人才,無論熟悉中外交涉,通曉各國語言文字,會制造船械,精通算學,有一技之長的都可舉荐,以便使用。我看了你的著作,符合上諭的條件,想備文將你咨送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考驗,若是取了,今后就在京師供職了,也好用你所長,為國效力,你的意思怎樣?”
  鐵云惊喜過望,慌忙离座打千道:“謝中丞栽培,卑職沒齒不忘,只恐才學疏淺,不足供朝廷驅使。”
  “這個你也不必過慮了,只要有真才實學,不怕沒有識才的人。你回去好好准備,咨文繕就了便可上道,但听你的佳音了。”說罷端茶送客。
  鐵云辭了出來,又到廊下文案房高尚尊處談了一會,說道:“中丞美意,令我且喜且愧,只怕中不得朝廷的意,掃興而歸,那就有負中丞的厚愛了。”
  尚尊道:“鐵云兄,你的學問我還不知道。盡管放心去就是了。咨文辦妥我就即時送來,赶緊打點行裝吧。”
  鐵云拿到咨文已是十月中了,向河防局告了假,第二天就帶了李貴去濼口渡過黃河,雇車直奔北京,借寓在宣武門外虎坊橋南珠巢街的揚州會館,四庫全書總纂紀曉嵐也在這條街上住過。鐵云心心挂念保荐能否成功,不遑拜會友人,次日上午便雇了一輛馬車,由李貴隨從,來到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但見飛檐流丹,气勢恢宏,門前安了兩對銅獅,還有一隊戈什哈荷了洋槍拱衛,遠遠望了,不由得肅然起敬。這時總理衙門以慶親王奕劻為首,大臣中有軍机大臣孫敏汶、吏部侍郎徐用儀等,鐵云知道保荐与尋常謁見不同,不知該求見哪一位官員,于是將手本交与李貴,說道:“你去問問,山東撫台保荐,該找哪一位司官?”
  李貴也不听仔細,又忘了先送紅包,舉起手本,大踏步上前喊道:“門上大爺,咱家老爺求見。”
  門公聞聲出來,瞅了李貴一眼,怒道:“好小子,竟敢到總理衙門來咋咋呼呼,你知道朝廷規矩嗎?”
  李貴這才想起了紅包,慌忙掏出來和手本一塊儿送了過去,說道:“大爺幫個忙,咱老爺等著啦!”
  門公掂了一下門包,大概有二十兩光景,方才緩和了臉色,說道:“我給你去回,要見誰?慶三爺,還是哪位大臣?”
  李貴憨笑道:“原來這座衙門還有几個官?——這么吧,誰大就見誰。”
  門公又發怒了,翻了一下手本,扔還給李貴,厲聲道:“傻小子,膽敢戲弄大爺,也不過是小小同知罷了,王爺忙著啦,回去學著些乖再來吧。”
  鐵云見李貴把事情攪砸了,赶忙上前拱手道:“請勿見怪,剛才家人沒有說清楚。在下蒙山東撫台保舉進京應試,無須求見王爺大臣,只須會一會管這件事的司官就可以了,相煩指點通報。”
  門公消了气,說道:“這才像話,我進去問問誰管這事,你等著吧。”
  過了一會,門公走了出來,抬了抬手,鐵云跟著進了二門,進了一重又一重,在一處南廡大廳中放了几張書桌,有几個官員捧著水煙袋在聊天,其中一個四十來歲的水晶頂官員招呼他坐了,問道:“你就是劉鶚吧?為了保荐的事進京來的嗎?”
  鐵云取出山東撫台咨文遞了過去,說道:“是山東福中丞保荐來的。”
  那位司官略略看了一遍,搖搖頭道:“可惜你白辛苦了一趟,這份咨文与成例不合,不能接受你來應試。”
  鐵云吃了一惊,忙問道:“咨文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還有哪里不夠?”
  司官道:“保荐人才哪有這么容易?山東撫院應該辦個奏折,由皇上批給總理衙門,我們就好辦了。你想國家用人是件大事,若是不經皇上諭旨,二十三行省督撫你也保荐,我也保荐,豈不亂了套了,總理衙門還能應付得了嗎?”
  鐵云懇求道:“不是說國家急需人才嗎?我再回去補辦奏折,來回折騰,白糟蹋了許多時間,能不能通融辦理?”
  司官含著譏諷的笑意,牽了一牽嘴角,轉向聊天的同事們道:“國家急需人才?我怎么沒有听上面講過。肯定慶王爺沒有這樣講,你們听到過這個說法嗎?”
  同事們都一股勁地搖頭道:“沒听到過,不知道。”
  司官然后笑向鐵云道:“這些年是不曾听到過這么個提法,你今天來,很使我們詫异。實話告訴你,自從光緒六年那道上諭以后十二年中,只辦過一件,哈哈,你想想看,十二年中只辦了一件,你是第二件,是急啊,還是不急?你明白了吧?”
  鐵云歎了口气,只得將帶來的几本著作放到桌上,說道:“我把書也帶來了,就留給你們吧,我回去再請撫台補辦奏折。”
  司官客气地把書還給了他,說道:“我們很忙,實在沒有空閒時間拜讀,白糟蹋了,你還是帶回去吧。”
  鐵云覺得臉上發燙,感到莫大的羞辱,可又不能把司官痛罵一頓出气。上頭沒有指示,朝廷暮气沉沉,胡胡弄弄,混一天是一天,憑你多大本領,掉進這座大染缸,十九也就恢恢無生气地跟著混日子了,能怪他們嗎?他站起來收回了書,忍住气拱了拱手,說道:“打扰了!”回身出屋,還听見身后一陣譏笑聲,他暗暗咬了咬牙:“再不會來求你們這些混蛋了!”
  誰知剛近儀門,忽見一位頭戴三眼花翎,身穿五爪金龍補褂,有兩撇細細鼠須般胡子的王爺走了進來,后來跟了好多官員。“慶王爺!”鐵云意識到了,立刻閃讓在旁邊,不料官員中有人走了過來,一把抓住鐵云,輕輕叫道:“鐵云,你怎么到這儿來了?”
  鐵云猛睜了眼,見是一個圓圓臉有一雙机靈眸子的水晶頂官員,不是別人,正是好友毛慶蕃。鐵云喜出望外,嚷道:
  “實君,你換了衙門了?頂子也換了?”
  慶蕃笑道:“新近升了員外郎,慶王爺把我調過來了,你到這儿來有事嗎?怎不先上我家去?”
  鐵云歎口气道:“只怪我太性急了,山東撫台保荐我有一技之長,打算辦好手續再來找你,卻不料碰了一個釘子,叫人掃興。”
  慶蕃問明了緣故,說道:“剛才接見你的,大概是工部郎中孫君,此人古板得很,沒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住在哪里?”
  “揚州會館。”
  “好,你先回去等著,待會儿和慶王爺說一說,看看能否有個變通辦法,然后我就來看你。”
  鐵云回到會館,等到將近中午時分,慶蕃乘了自備的馬車來了,踏進屋來便道:“鐵云,走吧,搬到我家去住,好談心!”說罷不容分說,隨來的車夫便動手搬取行李,鐵云主仆只得跟了出來。好在會館門口停了兜攬生意的騾車,鐵云叫了一輛,讓李貴押了行李隨后,他和慶蕃并坐在馬車中,慶蕃道:“剛才和慶王爺談了你保荐的事,他把孫郎中找來問了,無奈山東撫台不曾上過奏折,手續欠缺,他也無可如何。我們這位王爺一向小心謹慎,決不敢自作主張多邁半步。這只能等你回到山東補辦了奏折,明年再進京來,那時先找我,回過慶王爺,然后交辦下去,再不會有人挑剔了。”
  鐵云苦笑道:“凡事一鼓作气,再來京師應試,就意興索然了。”
  慶蕃勸道:“別灰心,撫台保荐,別人還求之不得。再說你回去了,福中丞好事做到底,一定為你補辦手續,一番盛情,你也不能拒絕啊。”
  馬車在西城靈境胡同路北毛宅門前停下,是一座兩進的四合院,慶蕃引鐵云入內進了書房,說道:“你稍坐一會,我進去換了衣服再出來陪你。”慶蕃進了內院,興致勃勃地向夫人道:“太太,劉鐵云從山東來了,我留他住下來,都還沒吃午飯哩,叫佣人去飯館買几碗現成的菜吧,備些酒,好久沒見到南邊的朋友了。”
  夫人道:“就他一個人嗎?沒帶太太?”
  “沒有,他是來辦公事的,只帶了一個男听差。”
  夫人立刻吩咐廚娘備飯,又叫老媽子取出被褥,把客房收拾干淨。慶蕃換了一身藍綢絲棉袍子,玄緞馬褂,回到書房內,家中听差正侍候鐵云洗罷臉,送上了茶。慶蕃笑道:“久客异鄉,才体會到孔老夫子說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實在是切身經驗之談。”
  “是啊。”鐵云也笑道:“我在濟南遇見了黃三先生,也是高興得很,還到他泗水縣衙門中作了客,方知他鄉遇故知确是人生一樂。”
  慶蕃快活地笑道:“想不到黃三先生成了縣太爺了,想象他穿著官服坐堂審案,一定是很滑稽可笑的。”
  鐵云歎道:“在他是求官得官,這一生是沒有遺憾了,我卻事事不如意。自從上次你在揚州談起不妨去上海做洋行買辦,一晃七年了,你看我吊儿郎當,至今一事無成。做生意關門,行醫歇業,到官場當差又處處碰壁,我實在不是當官的料。”
  “還想當買辦?”
  “當買辦也要有路啊,雖然識了几句英文,卻還沒有机會,要是有机會,我一定丟下差使去干買辦了。”
  慶蕃想了一下,說道:“除了當買辦外,目前洋務時興,走辦洋務的道路,也不失為上策。盛杏蓀(盛宣怀)不就是吃洋務飯起家的嗎?他如今成了李中堂手下辦洋務的第一紅人,總攬招商、電報兩局,有人說他發了几百万兩洋財,這比洋行買辦又不知胜過多少,可以說是個特大買辦了。現在西風東漸,李中堂辛辛苦苦辦了二十多年洋務,總算打開了局面,朝野風气也漸漸開了,湖廣總督張南皮(張之洞)已經辦了漢陽鐵厂,最近又上奏折建議興建從蘆溝橋到漢口的蘆漢鐵路。”
  “朝廷答應了嗎?”
  “還有些頑固愚蠢的大臣和都老爺在作梗反對,一時還定不下來,不過大勢所趨,遲早是會批准的,不知又會讓多少人發財哩。”
  鐵云不禁心動,沉思了一下,忽然笑道:“不做官,不經商,去辦洋務,也是一條上佳的出路,若是朝廷批了下來,總會招商承包吧,那時我倒想試試身手哩。”
  慶蕃被鐵云的魄力惊倒了,說道:“嘖嘖嘖,你是在開玩笑吧,一條蘆漢鐵路非上千万兩銀子休想辦成,你哪儿來那些錢?”
  鐵云大笑道:“實君休小看了我,到時候自會點石成金,變著法儿弄錢出來。”
  慶蕃絕不相信鐵云有如此能耐,不過一笑置之。又談了些京師新聞,酒菜已經端整好了,就在書房中擺開了一張小方桌,兩人邊飲邊談,不覺夜之已深。
  慶蕃留鐵云小住了半個月,飽覽北京名胜古跡,暢游了各處繁華場所,到了十一月初,气候日益嚴寒,恐防冰雪封路,便告辭南歸。一路曉行夜宿,已到黃河渡口,天色陰沉,烏云滿天,那西北寒風呼呼地直在河上怒嘯,靠岸的河面已經結成了厚冰,可以行車,河心還在嘶嘶地淌著河水。兩條渡船小心翼翼地載著車馬行人渡河,惟恐破碎的冰凌順河而下,撞坏了船只,打翻了行人,因此慢悠悠地惹得好多北來的車轎行旅在渡口排成了一里多的長龍。天既冷,風又大,放下車帘猶不夠抵御黃河邊上蒼涼的奇寒,也許就要下雪了,若是河中心結成薄冰,船不能渡,車又不能行,渡口小旅舍容納不下如許旅客,那才要了命了。旅客車夫一個個縮著脖子呵著熱气,搓手頓足干著急,有罵老天爺的,有罵船上艄公的,卻一概都不管用,車輛依然膠住了似地,半晌才向前挪動几步。鐵云掀帘見這光景,心中焦躁,耐心等了一會,看看天將降雪,委實忍不住了,于是喝道:“李貴,叫車夫向前去,別在這儿死等。”
  車夫回頭道:“老爺,都得挨著號儿向前,不然,大伙儿可不答應。”
  “不怕,有我哩!”
  車夫只得硬硬頭皮,把馬車岔向旁邊道上,一甩鞭子,那馬也凍得想暖和暖和,霎時邁開蹄子越過前邊的車轎,下了河灘,駛過河上冰面,直臨渡口,一艘空船正巧駛了近來,鐵云下車昂然一揮手,喊道:“管他哪府哪縣的,咱們先過!”
  后邊車轎中坐著好几位知府知縣,乃至出京的四品京官,听了喊聲,掀起車帘看了,不認得鐵云是誰,卻被他那壓倒一切的气勢鎮住了,吃不准他是哪路大官,說不定是京里的都老爺,誰也不敢作聲,竟讓鐵云的馬車先上了船,轉眼過河上岸,李貴屏息靜气了好一會,這時才大大地吐了口气,嘻嘻哈哈笑道:“二老爺,咱真服你了。咱的膽子夠大的了,剛才听你那一喊,生怕有人跟咱吵架,咱也惊住了,誰知那些府縣大老爺竟乖乖地給咱老爺讓道,哈哈,今天老爺可夠威風的了。”
  鐵云笑道:“傻瓜,這叫‘攻心為上,攻城次之。’老爺是用的孫子兵法哩。”
  回到省城稟見了撫台,福中丞听說因為手續不合,未能辦成,安慰道:“這個好辦,且在家過了年,待明年春天再補辦個奏折保荐,一定能成功了。”
  光緒十九年春,鐵云帶了山東撫台的奏折和給軍机處与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的咨呈,再次進京,依然住在毛慶蕃家中,托他代遞。不久就奉朱批:“交總署考驗使用。”這次手續齊備,又有慶蕃在里面照應,奉到批札,鐵云以候選知府任用,即在總署當差。
  總理衙門主辦對外交涉和通商事務,創辦于咸丰十年底(公元一八六一年初),簡稱“總署”,又稱“譯署”,因為它負責朝廷机要電報的譯轉。鐵云被派在文案上撰擬普通稿件,原來荐舉的治河、算學等專長全用不上,不過多了個知府官銜罷了,又不是實缺,依然是個幕僚,每日里閒著無事,喝茶聊天,混日子,感到無聊之极。京官五品正恩雙俸每年一百六十兩銀子更比地方清苦,若不是從家中帶錢來用,他這個喜好揮霍,渴愛收藏書畫碑帖古董的人簡直寸步難行,而向家中要錢,若英出手也寥寥無多,還要听她的埋怨。他不能滿足于現狀,他有勃勃向上的事業心,又有赤裸裸的金錢欲,錢能使鬼推磨,兩者融合在一起,又能推動鐵云不顧國情輿論去干別人所不敢做的事。他對官場終于厭倦了,即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了個知府銜,又有什么用?他好像有使不盡的精力在壯實的身軀中奔突欲出,几乎想對天大喊:“我不能湮沒在渾渾沌沌的官場中,我要干事業,我要另闖一番天地,給我机會,老天爺,給我机會吧!我會惊世駭俗石破天惊干出一番前人所不敢為的大事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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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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