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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若英夢寐追求的正室夫人身份,能如愿以償嗎


  朱太夫人當嘉麗在世時,因她常年臥床,見面的時候很少,淡淡漠漠,若有若無,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旦去世了,卻受到了猛烈的沖擊。從小看到嘉麗長大,后來成了一個稚嫩的新嫁娘,羞羞答答,惹人怜愛,來到了劉府,一轉眼怎么竟离世而去,天哪,才只三十六歲哩,而她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驀地里覺得周身衰老,天堂伸手可及,沒人時不住喃喃自語:“我也該走了,娘家的人一個個少了,大哥、二哥先后故世,該輪到我了。”忽又暗暗垂淚,“我對不起娘家人,不該讓嘉麗年輕輕先我而去,難怪嘉元、嘉亨他們疑惑,六合的老親們一定怪我虧待了嘉麗。”
  老太太變得沉默遲鈍了,話少了,也不玩紙牌了,常常枯坐著,口中喃喃說些含糊不清的話,素琴每天陪伴她解悶,為老人的變化而吃惊,總以為是哀傷嘉麗的故世,過一陣就會好的。這天,鐵云進內院來問晨安,說道:“老太太,嘉麗故世許多天了。”太夫人听到嘉麗的名字,淚水就涌了上來。鐵云不敢再說下去,等了一會,見老太太沒有作聲,硬硬頭皮又說道:“二房這許多年全靠衡氏內外支撐,雖是側室,其實与正室無异。既然嘉麗不在了,儿子想將若英正式明确是妻室的身份,也好當家辦事,親友來往有個稱呼,族譜上也記上一筆,不枉她為家中出了不少力。”
  太夫人听著听著,突然狂叫道:“不行!嘉麗是什么人,衡氏又是什么人!她配頂替嘉麗?人家把小老婆扶正,是因為老爺年紀大了,不想再娶了,才將就把小妾扶為繼室,你年紀還輕,盡可從從容容選擇門當對的官紳大戶人家,干嗎匆匆忙忙把小老婆扶正?也不想想衡氏配做我家的正室媳婦嗎?”
  “老太太,儿子覺得若英沒有什么不好。”
  “她的門第不高就是最要緊的,再能干也沒用,丫頭老媽子還有比主子能干的哩,你也都娶了來做媳婦?沒良心的,嘉麗生前,你欺侮她,把她丟在一邊不理不睬,全被衡氏迷住了,還當我不知道。嘉麗才死就把小老婆扶正,正好被六合我的娘家人猜中了,嘉麗定是死得不明不白,怎么教我見娘家人!”
  素琴聞聲從西屋赶了過來,勸道:“老太太別動气,若英妹子雖然門第寒素,人卻是出色的,做媳婦未嘗不可,只是現在喪事期間,談論扶正的事嫌太早些,鐵云,過些時再說吧。”
  鐵云默默地不敢再提,老太太卻依然怒气不息,嚷道:“我說不行就不行,莫說過了喪事,就是再過多少年,衡氏也還是個小老婆,休想扶正。這一陣有些吊唁的親友太太們來和我聊天,問我:‘听說要把衡二太太扶正是嗎?’我說沒有這回事,她們說:‘對啊,究竟老太太有主張,小老婆扶正,十有九家道不和,不吉不利,不得興旺,就是親戚走動,人家知道某某人家的太太是小妾扶正的,當面不說什么,背后卻是瞧不起的,我們何必被別人指指點點,就是祭祖時,祖先神靈也會罵我持家不正,慫恿儿子胡鬧,我死了還有臉面見劉氏祖宗?’”
  素琴勸不住母親,只得說道:“鐵云,你外面事忙,且先下去應付,若英的事再商量吧。”
  鐵云沒法,只得頹然退出屋來,忽听見老太太在屋中放聲哭了起來:“嘉麗,你走得太早了啊!”鐵云猶豫了一下,拔腳离了內院,來到務本堂書房,想向大哥求援。孟熊正在屋中臨寫碑帖,見了鐵云,說道:“你坐吧,這一頁就快臨完了。”
  臨完帖,鐵云道:“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是二太太安葬的事嗎?”
  “不。”鐵云覺得難以啟口了,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气道:“大哥,嘉麗去世了,一家人都很難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如今二房無人當家,若英多年來實際上代替嘉麗主持中饋,我想就正式扶為正室,向親友們明白宣告,使她名實相符,大哥你看怎么樣?”
  孟熊毫不思索地斷然道:“我不贊成。衡二太太雖然能干,究竟是個小妾,‘妾’是什么?許慎《說文解字》你也讀過,他解釋古篆的‘妾’是‘有罪女子給事(听使喚)之得接于君者’,從立,從女,是站著侍候人的女子,与婢仆下人不同的,僅僅因為‘得接于君’,侍奉主人寢處,生儿育女,所以小妾既不是仆人,也不是主人,稱她衡二太太已是抬舉了,扶正卻不行。我們官宦之家必須大家閨秀才能相配,衡氏小家碧玉,絕對不行,要給人家笑話的。你年紀還輕,何必這么著急,慢慢地再等一門合适的親事不行嗎?”
  鐵云想不到大哥事隔多年還是這么堅決反對,心情沮喪,為難地說道:“我已答應若英了,當初在開封時也曾和她約定,但凡正室病故,便將她扶正,現在不好交代。”
  “你請示過老太太沒有?”
  “老太太也不答應。”
  “好啊,少年時的荒唐戲言怎么可能作數,你就說老太太不答應,還有什么好說的?”
  鐵云碰了兩處釘子,悶悶地知道此事難辦,又不敢讓若英知道,惹得她傷心,只是敷衍拖延。誰知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嘉麗的喪事將要終七,正准備大辦道場,老太太忽然無疾而終,享年七十四歲。合第舉哀,哭聲震天,傷心人素琴尤其悲慟過人,她本已無意于人世,体貼她的老母突然謝世,更使她哀毀無望,便思絕食自盡,跟了老母同去。多虧若英多般婉勸,又讓她的兩個女儿文娟、文穎帶了孩子們哭著跪求,方才打消了死意。
  地藏寺巷劉府一樁喪事才了,又辦了太夫人的大喪,這回喪禮更加隆重,奔喪吊唁的各地親友更多,連淮安知府、山陽知縣都到了。孟熊兄弟身穿重孝,帶領子侄們分班守在靈堂幕后草墊上,叩謝吊喪的賓客,每日早晚兩祭哭靈,哀聲動內外。
  大太太雖是長媳,究竟上了年歲,精神不濟,里里外外仍是若英一把總抓,多虧她敏于決斷,家中又不乏錢財,還有二房女總管耿連協助,這番大喪辦得体面風光,有條不紊,無人可以挑剔,縱是瞧不起姨太太的頑固老太太們也說:“劉府衡二太太可惜投錯了娘胎,若是生長在大戶人家,倒是一把好手。”鐵云表弟卞德銘接到訃電也從上海赶到淮安來,還帶來了馬建忠和程恩培送的兩副挽對。程恩培是太谷教中舊友,馬建忠是世交,也是鎮江人,字眉叔,比鐵云大十二歲,是個奇才,早年留學法國,得了博士學位,精通各國文字,回國后入了李鴻章幕,幫辦外交和洋務,做過招商局會辦,此時是上海机器織布局總辦。德銘祭奠完畢,鐵云邀到客房休息,說道:“家門不幸,內人和家母先后謝世,這些日子我的腦中紊亂极了,東抓抓,西摸摸,不知干什么才好。你來了最好了,幫我提醒提醒,把這兩件喪事應付過去,才能定下心來。”
  德銘安慰道:“生离死別,人生難免,舅媽無疾仙逝,是上仙召她回歸天班,該看作喜事才對。你這么想了,心就不亂了。”
  鐵云點點頭道:“是啊,親友都說老太太福气,她老人家信佛,該是菩薩召她去了。三姐說當時仿佛還听得天上有仙樂之聲,祥云繚繞,定是迎接老太太升天的仙童仙女哩。”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竟說得活靈活現,越說越高興,好像老太太真的已經在慶云環繞中冉冉地升入天堂,還在笑盈盈地向儿女們招手哩。鐵云興致上來了,笑問道:“老弟近況如何?不是說打算捐官嗎?”
  “捐好了,捐了個候補道。”
  鐵云笑道:“究竟卞大少爺手面大,一捐就是候補道,我該向你請安了。”
  “莫取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應酬席面上,甚至窯子里擺花酒,碰來碰去少不了都有候補道台,你若僅僅捐個知府、同知,相形之下,見人就得打躬請安,多寒磣,所以要捐就捐個候補道。”
  “那末准備指省候補嗎?”
  “不,我一不想搜刮民脂民膏,二不等著官俸使用,傻瓜才去省里鑽營拍馬,等著督撫大員賞你一個差使。不捐官,我是無拘無束的卞子沐,捐了官也還是逍遙自在的卞德銘,北京,天津,上海,任我优哉游哉多好,家里還有几畝田,我才不想做官哩。”
  “嘖嘖嘖,子沐真是想得開,我卻還在作茧自縛,去北京總理衙門弄了個候補知府,干些雜差,實在乏味得很。老太太去世了,在家守孝兩三年,正好讓我冷靜地想想,今后干些什么。”
  “初步有個打算嗎?”
  “上次曾在京中和實君閒聊過,現在最划算的大買賣,莫如從辦洋務中找出路,如果有机會聯絡洋人承辦一條鐵路,一座煤礦,那就是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私人引洋人辦礦辦路,恐怕是禁忌的罷,只要有人說一聲:‘某某人引狼入室,干賣國的勾當’,不但事辦不成,恐怕還會受人攻擊。”
  鐵云笑道:“我不會那么傻,我會做得妥妥貼貼,只要有督撫大老撐腰,就不怕人家閒話了。听說張南皮上了條陳,建議興修蘆漢鐵路,如果承包到手,我會找洋人合作,洋人出錢,我出面,只怕到那時候一時找不到合适的洋人。”
  “不要緊,我在上海常見到馬眉叔,他的洋人朋友多,都是公司大班,那時候請他介紹一下,我想是會答應的。”
  “有這一條路就好了,待我孝滿了再進行。可是這漫長的二十七個月服孝時期,可把我悶坏了。”
  “這不正好在家里享受清福嗎,這里有衡二太太,再把濟南姨太太也接回來,左擁右抱,還嫌悶?大概是怕服喪期間不能自由自在去逛窯子了吧?”
  “這倒也不盡然,你不知道我現在的煩惱,不妨和你說說,幫我出個主意。”瞧見德銘瞅著他發愣,歎口气道:“你再也猜不出,我現在為衡氏扶正的事弄得進退兩難,狼狽不堪。我已答應了若英,可是老太太生前堅決反對,大哥也不贊成,若英則等老太太的喪事辦了,便又要催我發帖子請客,大開祠堂,讓她祭祖,上族譜,正式以二房妻室的身份會見親友。答應吧,違背了老太太的意愿,大哥也不樂意,不答應吧,怎么能過若英這一關?若是每天吵吵鬧鬧,哭哭啼啼,這日子怎么過?反正我夾在當中,總要得罪一邊,而大哥是無論如何不能開罪的,對于若英,我又不忍心自食其言欺侮她,你教我怎么辦?”
  德銘笑道:“這倒是個難題,不知道舅媽和大表哥為什么反對?”
  鐵云說了如此這般,德銘笑道:“她們說的都有道理,你還不到鬢發皤白,何必年輕輕就把姨太太扶正,找個籠頭套!”
  “這是什么意思?”
  “我講一段歷史給你听,你必定也記得。中唐有個憲宗皇帝李純,年號元和,那個時代文風很盛,韓愈、柳宗元、白居易、劉禹錫都曾光芒四射,為百代師表。那憲宗在做皇太子時,以汾陽王的孫女郭氏為王妃,按理做了天子,郭妃名門之后,當然便是皇后了。不料就因為他是汾陽王之后,家門貴盛,憲宗很有顧忌,怕她做了皇后,倚仗門第威勢,霸持中宮,不容他在后宮任意寵愛妃嬪,因此只將郭妃進為貴妃,終他在位的十五年中,不曾立為皇后。拿平民百姓家的話來說,李純一生沒有大老婆,只有一群小老婆,只有妾,沒有妻,所以他才能在宮中盡情享樂,妃嬪小妾之間相安無事,可見李純的策略頗有獨到之處。二表哥,以古喻今,大老婆不能太能干,也不能太有威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听說衡二太太精明厲害得很,你可更得小心。”
  鐵云鼓掌大笑道;“好一個卞子沐,使我大開茅塞,依你說,還是不將衡氏扶正的好?”
  “是這個意思,既不違背母志,又沒有大老婆來管頭管腳,大老婆若是一尊好好菩薩也就罷了,越是能干,越就是醋壇子,能干愈甚,醋味愈濃,那時定會管教得你走投無路,何如今日沒籠頭羈絆的快活?”
  鐵云呵呵笑道:“就這么辦吧,不過怎么向若英交代呢?
  你就好事做到底,也為我策划一番吧。”
  “這也不難。她不過是愛面子罷了,你就在別的地方讓些步,譬如說,按照大太太的稱呼服飾,將來若是有朝一日娶了繼室夫人,不帶到淮安來,淮安家中以她為大,總可以過得去了吧。”
  鐵云皺眉道:“那就試試看吧,若英厲害得很,不見得就能對付過去。”
  于是兩人又談了一些上海情況,德銘道:“你知道眉叔是個洋務通,尤其熟悉日本和朝鮮情況。光緒八年,朝鮮与各國立約通商,后來又鬧內亂,眉叔曾奉總署之命會同北洋水師丁軍門(丁汝昌),三次去過朝鮮。最近他和我說,‘日本狼子野心,在朝鮮得寸進尺,妄想從我手中奪占朝鮮,几年來備戰不遺余力,只要有個藉口,就可能發動戰爭。李中堂知己知彼,不愿意輕啟戰端,可是恐怕頂不住皇上和一些頑固大臣求戰的壓力,他們想通過戰爭教訓日本,李中堂夾在當中,無能為力。’我問他什么時候會打起來,他說:‘日本侵朝迫不及待,倘若明年就打起來也极有可能。’听他的口气,我們不一定能取胜哩。”
  鐵云疑惑道:“我們北洋海軍竟會不敵小日本嗎?”
  “眉叔這么說,大概總有道理吧,海軍經費不是都挪去建了頤和園了嗎?”
  鐵云歎了口气道:“但望不要打起來吧,我還指望從洋務上大干一番哩,若是朝廷有了大變化,恐怕都成了泡影了。”

二十九 若英遇到一位青天大老爺

  劉母朱太夫人安葬之后,奔喪的親友陸續散去,偌大的地藏寺巷劉宅又凄凄寂寂异乎尋常地冷靜下來,悲思哀緒仍然幽幽地籠罩著庭前院后。沒有了歡聲笑語,也不聞度曲吟唱之聲,整個家族還不曾從一場大喪中回過元气來。若英渴望早日明确自己的正室夫人身份,可是鐵云在請示老母、大哥碰壁之后,并不曾和她談起,若英心急催促,他總是含含糊糊,說:“急什么,慢慢再說。”當老太太突然逝去之后,若英悲傷之余,覺得沒有了老人這一關,也許更省事了。喪事辦完,礙于家中仍然濃濃郁郁的悲肅气氛,不好意思再催,鐵云也樂得能拖則拖,圖個眼前清靜,于是相安無事。過了年,乃是光緒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歲在甲午,看看到了春三月間,家中哀傷气氛漸漸淡了下來,鐵云和若英商量准備去濟南將姨太太瑞韻接往鎮江居住。當老太太去世后,本就應該通知瑞韻母子回家奔喪,無奈瑞韻當時已有九個月的身孕,即將臨盆,上不得路,后來坐了月子,更不能動身了。天寒地凍,產后易受風寒,不宜出門,一直等到春回人間才決定去山東接眷。若英听了,忍不住冷冷地發話道:“瑞韻妹子當然要接,你不回山東做事了,讓她留在濟南干嗎?可是我的事你也該上勁一些,已經拖了半年,我可不耐煩了,把我的事辦好了再走吧。”
  鐵云知道推宕不過去了,只得硬硬頭皮笑著道:“你是說的扶正的事吧?”
  “什么扶正不扶正,我本該就是正室太太的身份了,不過向大伙儿宣布一下罷了,這也要拖到這個時候?前些時為了喪事,我不催你,現在喪事早過了,能上濟南接姨太太,就不能先花几天功夫為我明正一下妻室的身份,你說該不該?”
  “該該該!”鐵云搔頭摸耳,渾身冒汗,竭力設法擋回若英的要求,嘻嘻地推托道:“本朝喪禮,服喪期間不得宴會作樂,不得娶妻納妾,為的是喪期不能舉辦喜事,以示不忘哀悼,為你明正身份,也是喜事,現在就辦,不大妥當吧?”
  “胡扯!”若英發火道:“我嫁到你家來十六年了,是新娶嗎?你本已答應得爽爽快快,現在忽然胡亂推諉,定是心里有鬼,是想變卦嗎?”
  “不,不,我怎么會變卦,實在是有難處。”
  “什么難處?你說!”
  “實話告訴你,老太太故世前我就和她老人家,也和大哥提過了,無奈她們都不答應,我也無可奈何,所以拖到現在。”
  “她們為什么不答應?”
  鐵云只得照實說了,若英咬咬嘴唇,遏住難言的憤怒,說道:“現在老太太已經不在了,沒有老人家阻擋,還不好辦?”
  “老太太人雖去世,遺言猶在,做儿子的若是違反,便是不孝,大哥不會答應的,何況他也不贊成。”
  “我們二房的事,何必要別人來管!”
  “長兄如父,我是從小受大哥的教導,至今不敢違拗。”
  若英含著一汪悲憤的淚水,怒道:“旁人的話我不管,只要求你照原來答應的話辦,否則決不罷休!”
  鐵云歎口气道:“若英,不要難為我了,我并非存心食言,實在是辦不到。但是我仍然盡量尊重你,淮安這個家就你最大,你就是二太太,還用分什么妻和妾?”
  “不行!”若英叫道:“我要名正言順的做妻室,做堂堂正正的二太太,不要不明不白的過日子。我要開祠堂,上族譜。穿蟒袍補褂,宴賓客,向親友們正式宣告我是二房繼室,不是偏房,是妻,不是妾,你一定要做到這一點。”
  “若英,我實在沒法做到,請原諒我。”
  若英抹著眼淚道:“不原諒,決不原諒。你不要欺侮我娘家無人,大清臣民還有官府國法在。我已經再三思量過了,你既無情,我也無義,只能到縣衙門告你,讓合府官紳百姓都知道縱是婦人女子也不是好欺侮的,請官府作個評斷,我哪一點夠不上做正室夫人?那時你不要后悔。”
  鐵云嚇了一跳,慌忙打躬作揖道:“若英,求求你,別開玩笑,家中的事不可外傳,你這一鬧,我的臉面往哪里擱?大清朝立國二百余年,哪有老婆告丈夫的,豈不讓人笑話死了!”
  “你傷透我的心了,還以為我開玩笑?你若怕人笑話,就依我的話辦,勸大老爺別管二房的事,不就行了嗎?”
  鐵云無可奈何地歎气道:“若英,千万別火,先平平气,再商量商量。”
  “沒有什么好商量的,若不依我,就只有公堂相見。”說罷悲悲切切地數說道:“早在開封初見,就知道你們男人遲早會變心,所以和你約法三章。你自己摸摸良心,這三樁,你哪一樁做到了?第一樁分開住吧!已經被你騙到淮安來了;第二樁,嘉麗姐去世,仍然不給我明确妻室的身份;這第三樁不變心,當然也就不必提了。我母親地下有知會傷心死的,我的苦命的媽媽啊!”
  若英的號哭聲惊動了耿蓮和孩子們,都進屋來探視,佛寶十二歲,大縉也有十歲了。耿蓮本已攛掇若英要求明确身份,這時瞧著屋里光景,明白了七八分,瞅著鐵云笑道:“是二老爺惹惱了太太了吧?可不應該啊。”
  “不,沒有的事。”鐵云尷尬地說道。
  佛寶知道父母鬧別扭,便安慰母親道:“媽媽,是爸爸欺侮你了吧?不要气,爸爸不好,可他平常待你很好的呀,你就原諒他吧。”又朝父親眨眨眼,說道:“爸爸,你不看見媽媽正在气頭上嗎,你去書房思量思量,等一會給媽媽陪個罪吧。”
  鐵云笑了,說道:“佛寶,你好好勸勸媽媽,我怎會欺侮你媽媽呢?耿蓮,你也勸勸。”于是赶緊离開了屋子去找大哥商量。
  若英知道鐵云走了,摟著拂寶和大縉,向著耿蓮啜泣道:
  “耿蓮,他變心了呀!”
  鐵云來到孟熊書房,說道:“大哥,若英的事不好辦,剛才和我鬧僵了,說要上衙門告我。”
  孟熊听了兄弟的敘述,不悅道:“婦道人家,怎可輕易出入公堂。為了妻妾名份的事竟然要把丈夫告到官里,笑話笑話,可見不是安分之輩,益發不能扶為正室。若她做了二房的大老婆,一定欺凌妯娌,虐待姨太太,而且動不動上公堂,把你鬧得喘不過气來,這還了得!”
  “大哥,可是她真要鬧到公堂上,家丑外揚,究竟叫人難堪。”
  孟熊沉吟道:“我猜她也不過是嚇唬,未必真會去告。”
  “只怕她騎虎難下,鬧假成真。”
  “不怕,万一她打官司,總要有人幫她寫狀子,或者代她出庭作‘報告’,關照幼云哥不要幫她,看她孤單單一個人能弄出什么名堂來。再則你不是要去濟南接眷嗎,且先穩住她,就說等你回來再商量,拖一天是一天,也許日子久了,她的气平了,狂妄念頭打消了也未可知。”
  “那也只能這么辦了。”
  鐵云回到惜陰堂,若英已經哭停,正和耿蓮說著話儿,鐵云進了西屋,示意耿蓮退下,耐心地哄勸道:“若英,不要性急,我能不為你著想?不過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辦通,且等我去濟南接了瑞韻回來再從長計議好嗎?”
  若英冷笑道:“你別貓哭老鼠假慈悲了,定是去和大老爺商量過了,換個法儿哄我,你還當我是一般婦人,三哄兩哄就沒了主意?我問你,既然從濟南回來就能想出個辦法來,為什么現在就不能這樣做?是怕大老爺阻擋,還是你自己受了別人的擺弄,變卦了,怕我正了名分管得你頭疼,不自由自在了,是嗎?你說啊,你說啊!你的眼睛不要眨,我看出來了,你心虛了,我一眼就看穿你了,必定兩者都是,哼哼,一點不錯,兩者都是!”
  鐵云慌忙搖手道:“不,不要胡猜,我哪會變卦,實在是母命猶在,大哥難違!”
  “不要掮出老太太來做擋箭牌,人都不在了,還能管得你許多?大哥的事,你現在說不通,從濟南回來就說得通了,你說不通,我自己去問他,憑什么二房的事要他亂拿主張!”說罷便要沖出屋去。
  鐵云急忙攔住,左打躬,右作揖,好說歹說:“千万別鬧到大哥那里去,大哥一家之主,得罪不得,破了臉,這事就更難辦了。”
  若英含著淚水道:“你太教我傷心了,兄弟倆合在一起作弄我,敷衍哄騙,我能信你?告訴你,這場官司打定了,你歸你去濟南,接瑞韻的事我不阻擋,她也是受人玩弄的可怜女子。我一切都准備好,等你回來,只要你開口說一句推托敷衍的話,我馬上就去縣衙遞狀子,你給我好好想想,休怪我到時候潑辣無情!”
  鐵云心事重重地動身走了,若英立刻命丫頭請帳房王幼云來到客堂坐了,說道:“幼云大哥,你幫我寫一份狀子。”
  “哦唷,二太太告誰啊?”幼云已由鐵云關照過,心中有了譜,故意笑著問道。
  “我告你二兄弟。”
  “哎呀,二太太,你告鐵云做什么?”幼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道:“你不是說笑話吧,好好一對夫妻,和和睦睦十多年,誰都夸你們才華相匹,旗鼓相當,干嗎要弄到對簿公堂?”
  “幼云大哥,我不是說笑,是真的要告,鐵云太欺侮我了。”
  “可是二太太,我從不曾打過官司,不知道狀子怎么寫法,只從京戲法門寺中听到小太監劉瑾讀過一段狀子。”
  “行啊,就照那樣子寫好了。”
  “可是事過多年,全忘了。”
  若英怏怏地說道:“你再想想,不能去找一個訟師?不說告的什么事,只要討教一下訴狀格式就行了。”
  “可是我不認得淮安的訟師。”
  “幼云大哥,你也真是。”若英有些不高興了,一雙明亮亮頗有鋒芒的眸子緊盯住幼云,忽然又笑了,說道,“大哥,你是老實人,定是大老爺、二老爺和你打了招呼,教你別管我的事,是嗎?”
  幼云敦厚地笑了一笑,說道:“二太太知道我的難處就是了。”
  “好吧,不難為你了,我們商量一些別的事吧。”
  于是談了收取欠租,整修門樓的事,幼云仍然悃悃誠誠的知無不言,為若英精打細算,出謀划策。
  幼云告退之后,三姐素琴過來聊天,是鐵云臨走時托她勸若英打消告狀的意思,素琴卻反而勸鐵云答應若英扶正,她道:“我們婦人往往受男人的欺侮,我是你姐姐,所以你和孟熊知道我的苦楚,為我出面理論。若英受了委屈,你就漠不關心了,定要逼得她告到公堂上去,她也是不得已啊,不是你逼的嗎?現在二房沒有正室,何必空懸著,若英哪一樣不好,不過門第稍差些罷了,這有什么關系,新娶親,講究這一套,十多年的夫妻,還和她計較門第?你在外許多年,二房沒有她試試看,干嗎心腸這么硬?”鐵云不說自己不愿,全推給了大哥,素琴去向孟熊勸說,卻又推說是老太太的遺命,做儿子的怎可違反,素琴也無可如何。鐵云出門了,她來与若英作伴,勸她切莫上告,再等個一年半載,哥儿倆總能回心轉意。若英道:“三姑太太,感謝你的好意,恐怕鐵云他們是鐵了心腸了,我先做好准備,等他回家再談,到那時候如果仍然沒有誠意,我非告他不可。縱然遇不上青天大老爺,官司輸了,也讓他,讓世上所有男人都知道,婦人不是可以任憑欺侮,到頭來會起來反抗的,我告他們,就是要為我,為所有被欺侮的婦人上公堂去大聲疾呼,要求尊嚴,要求公正,三姑太太,你說對不對?”
  素琴眼中浮上淚花,激動地握住若英的手說道:“好妹子,你的話,你的呼喊,就像是從我心底里發出來的。這個社會,把我們婦女几乎打入了十八層地獄,男人說怎樣就怎樣,沒有公正,哪有尊嚴,我真心希望你能打贏這場官司,可惜我是鐵云的姐姐,不能上公堂為你作證辯護,只能在家里為你祈禱,求菩薩保佑你。”
  若英原籍淮安,本地還有不少老親,都為她不能扶正抱不平,少不得也慫恿她去縣衙上告,并且托人為她寫了訴狀。于是當鐵云去濟南把瑞韻、大紳母子和新生的女儿龍寶送往鎮江回來之后,若英又和鐵云談起了正名的事,說道:“你出去了兩個月,腦子總該清醒些了,可以答應我的要求了吧?”
  鐵云心慌意亂,愁眉苦臉道:“若英,不要逼我了,我才回來,心還不曾定下來哩。”
  “好吧,你是死不回頭了,你就等著縣衙門傳你出庭當被告吧。”
  “不不不!若英,千万別上公堂,那會使我家的臉面都丟盡了,我求你了!”
  若英卻不睬他,帶了耿蓮和管事男仆們上米倉檢查存米去了。查看完畢,時光尚早,回到惜陰堂,鐵云到大哥屋里去了,若英道:“耿蓮,是時候了,我們走吧。”
  耿蓮道:“讓我去吩咐備轎。”
  “不,給二老爺知道了,出來連求帶攔,就走不成了。”
  于是主仆倆攜了訴狀和鐵云名帖,悄悄出了邊門,步行來到縣衙門前,耿蓮上前投帖,說道:“劉道台家二太太求見蔡二太爺!”
  門上差人和劉府熟悉,詫异道:“怎么劉太太不乘轎來?”
  “路不遠,用不著乘轎。”
  差人們久聞劉府衡二太太的威名,舉止畢竟不一般,又打量了一下耿蓮,笑道:“劉總管呢?傻大個儿李貴呢?怎么勞駕大姐自己來了?”
  “沒什么儿,遛遛腿儿,也讓你們見識見識。”
  差人們知道強將手下無弱兵,耿蓮也不是好惹的,赶忙請若英主仆在門房間坐了,舉著名帖進內稟報縣丞蔡二太爺。縣丞蔡炳与鐵云相熟,乍看名帖,以為是鐵云來到,忙起立道:“劉鐵云來了,快請進來。”
  “不,二太爺,來的是劉道台家的二太太。”
  “啊,衡二太太來了!”蔡炳吃了一惊,他久聞劉府二太太的大名,今天不知是什么棘手的事,撇開鐵云,由她自己上門來了。他沉吟了一下,不好推卻,只得吩咐道:“請劉府二太太花廳相見。”
  若英由耿蓮跟著進了花廳,上前福了一福,蔡炳忙還禮讓坐,說道:“鐵云兄在家吧?今天怎么由劉太太自己來了,有什么事見教嗎?”
  若英郁結了一股怨气,渴欲一吐,也不轉彎摸角,開門見山道:“我要告狀,請老父台給我作主。”
  蔡炳以為是和他人打官司,倒也不以為意,說道:“不知是誰和府上過不去?”
  “不,我告的就是我家鐵云!”
  蔡炳仿佛后腦杓子被人輕輕敲打了一下,微微有些發暈,忽然迷糊起來,呆瞪瞪地瞅著若英,疑惑地說道:“劉太太告誰?不會是告鐵云吧?”
  “正是告的他!”
  “劉太太,夫婦之間有些瑣瑣碎碎的事,何必告到官里來呢?”
  “不,不是瑣碎小事,乃是妻妾名分大事,家里談不通,只得請官府為我作主。”于是從開封相識說起,原原本本講了与鐵云關于妻妾名分的糾葛,說道:“我在劉府二房早就是妻室的身份了,与劉鐵云也曾再三約定,王氏夫人故世后,還曾談定為我明确是妻室的身份,卻竟反悔了,逼得我只能告到官里來。”說罷,耿蓮從身邊取出訴狀遞給縣丞。
  蔡炳讀了狀子,說道:“這事本來簡單得很,王氏夫人既然故世了,就該將你扶正,何必把事情弄得這么复雜!”
  耿蓮忍不住在旁邊插話道:“二太爺究竟是青天大老爺,我家小姐在劉府二房里里外外操持家業十几年了,至今下人們都稱她二太太,誰不把他當作主母,可是我家老爺沒良心,現在只有官府判了,他才能照辦,求二太爺為我家小姐作主。”
  蔡炳點了點頭,沉思此事十分棘手,劉府二太太的能干人所共知,何況有約在先,王氏夫人死了之后,將她扶正本是順理成章的事,現在反悔,必然另有打算。大哥孟熊反對固然是一大阻力,看來男人心理,多不愿女人爬到自己頭上,衡氏太能干了,恐是鐵云有了顧忌的主要原因。這份狀子是收還是不收?鐵云是熟人,不便得罪,衡氏所訴有理,又是劉府的女眷,不好打官腔拒收狀子。若是收了,怎么個判法?依了衡氏,鐵云不服,偏袒鐵云,又未免傷了衡氏的心。官宦之家,我若秉公斷案,劉府恐會找知縣通關節,那就更被動了。想了一下,說道,“劉太太,這件事到了如此僵持的程度,恐怕一時難以化解,請稍坐一會,讓我去和縣尊商量一下。”
  誰知兩榜進士出身的縣太爺姚公道也是姨太太所生,在他中舉之前,母親被大太太當作丫頭般呼來喝去,百般凌辱,父親又是出名怕老婆的,不敢為他母親作主。當他得了舉人赶回家中報喜,總以為生母可以抬頭做人了,不料母親已被大太太折磨而死。從此恨透了世間殘忍不道的大太太和奴視姨太太的男人們,反對一夫多妻制度,他自己就只有太太,沒有姨太太,說是免得姨太太們受欺侮。听了蔡縣丞的敘述,拍案叫道:“好一位有勇气有膽略的姨太太!我們應該為她叫好。把她的狀子收下來,鼓勵她大膽控訴,本縣一定為她作主。我要親自來判這件案子,命劉府立刻承認她是妻室,不是妾,為天下受壓制的姨太太們揚眉吐气,正名那天,還要親自去祝賀,為衡氏把盞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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