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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群魔亂舞,遭殃的是劉鶚


  奕劻是遠支宗室,雖是奕字輩,下一個字卻不是道光皇帝旻宁一脈的從言字旁,如奕□,奕鱏。他是乾隆皇帝第十七子永璘之孫,光緒二十年才晉封親王,本事不大,又無功勳,實在皇室無人,因為他与慈禧太后的胞弟承恩公桂祥攀了親家,而慈禧与恭親王有矛盾,所以重用了他,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做了首席大臣,辦外交全靠李鴻章折沖談判,他不過事后在文件奏稿上挂個名罷了。別看此人雖然昏庸無能,卻惟利是圖,撈錢的本領是相當出色的。
  趙仰堯回衙向奕劻稟報了山西借洋債辦礦案件,說道:“此案由皇上批交本署与軍机處會同辦理,可是尚未查明來龍去脈,領班章京顧康民就急不可待地轉述了剛中堂的處分意見,司里以為過于武斷,未敢苟同。劉鶚雖在承辦蘆漢鐵路中或有不實之處,但是由山西撫台出面借洋債開礦是另一回事,應該實事求是秉公查辦。如果軍机上堅執己見,這事就很難辦了。”
  奕劻靜靜地听完仰堯的稟報,仰面朝天,撫摸著細細的八字須,鼻翼張合了兩下,就好比是鑒賞案情的行家,仿佛嗅出了這件案子中有丰厚的油水可撈,雖然邢、沈二人揭發的是劉鶚,他卻覺得劉鶚不過是被洋人利用的小卒子,榨不出多少油水來,而且是署里的下屬,不好開口,而福公司這個洋人大老板能借得出一千万兩銀子,資力的雄厚可想而知,乘机敲他一下子,弄個十万二十万不在話下,哈哈,送上門來的財路不能放過,只要卡斷了福公司和山西的談判,把這樁買賣移到總署來,洋東家不乖乖地孝敬一大筆錢,總署就不批准開礦,哼,洋人能跳出他的掌心?奕劻想定了,說道:“這個案子确實比較棘手,還是和軍机上好好協商,不要鬧僵了,以后的事就難辦了。”
  “王爺明鑒,顧康民這個人很難弄,恐怕難以協商。若是据理力爭,一定鬧得不歡而散。”
  奕劻道:“那末這份案卷就放在我這里吧,待我仔細推敲一下再決定怎么進行。”
  鐵云今天一大早就上總理衙門,等了好一會,慶蕃才來。鐵云邀他到廊下說了長順昨晚來家訛詐的事,慶蕃道:“剛中堂果然下毒手了,那個顧康民是剛中堂的心腹,他的話必是剛相所授意,王爺見了此公也避讓三分,我姑且去說說看吧。”
  慶蕃托為別事進王爺簽押房回話,乘机說道:“本署知府劉鶚受山西撫台之托,接洽借洋債開采煤礦,听說被人告了,王爺知道了吧?”
  奕劻拍拍桌上的卷宗,說道:“剛才仰堯正是來談的此事,案卷也由軍机處交過來了,雖說与本署會同查辦,究以軍机為主,他們對劉鶚印象很坏,我也很難衛護。”
  慶蕃道:“山西借洋債開礦,并不曾典賣礦山,此事可以調查,劉鶚在這件事上并沒有錯。地方借洋債由撫台作主,朝廷之事,由晉撫上奏,劉鶚不過居間聯絡,有功無罪,哪里談得上‘查辦’兩字。”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奕劻人雖無用,脾气甚好,客客气气地用商量的口吻說道:“劉鶚是我的下屬,我不會和他過不去,但是軍机上已經提出种种要求,一點不敷衍也不行。你去和劉鶚說說,山西開礦的事他就不要再管了,免得麻煩,你看行嗎?”
  看見慶蕃似有不滿的意思,又道:“算了,算了,還是叫劉鶚收斂一下鋒芒,免得招人之忌。不但劉鶚不能再去山西招搖,就是山西撫台也不叫他管下去了,以后山西借債開礦的事由總署直接過問,這才可以杜絕弊端,使人放心,山西方面也不致再受人怀疑攻擊,這是一舉兩得的事,實君,你看王爺這番決策夠英明吧?”
  慶蕃理會王爺的意思,是要自己撈肥水了,笑了一笑說道:“王爺英明。只是劉鶚与我相知多年,還請王爺照拂。”
  “那當然。這件案子仰堯辦理有困難,我准備交給馮允中接辦,以后有事找他就是了。”
  馮允中本是慶王府一個拍馬溜須吹笛敲鼓無所不能的清客,奕劻得勢后,幫他捐了個同知銜,輾轉做了總署章京,專門為奕劻牽線搭橋,招權納賄,凡走奕劻門路,都由允中經手,便于開口要錢,伸手受賄,所以慶蕃一听就明白了。
  奕劻見衙中無事,于是整衣肅冠,打道回府。那時總理大臣兼職的多,無事不登衙門,王爺既走,司官亦三三兩兩的或在衙中會食,或者回家吃飯。慶蕃邀鐵云去便宜坊樓上單間雅座,點了几個菜,和鐵云談了剛才稟見王爺的情況,說道:“不料邢邦彥和那個姓沈的胡亂一奏,竟對你影響如此之大。听王爺的口气,雖不致于全照軍机上的意見,恐怕也少不了得受些處分,以敷衍軍机的面子。”
  鐵云歎道:“我想剛中堂總不能只手遮天,把我流放戍邊,至于革去知府,不傷脾胃,我倒是無所謂。只是不服的是同樣辦洋務,盛杏蓀借洋債發大財,無人過問,我則八字沒有一撇就挨了一下悶棍,恨不得再踏上一腳,送我歸天,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這都是我不好,勸你辦洋務,弄出這些麻煩來。”
  “不,辦洋務救國是我的宿愿,今后決不泄气,還要再辦下去。”
  “鐵云,事情又有變化,不容你再辦下去了。今天王爺說,他不放心山西向洋人直接借債,怕叫國家吃虧,打算把這件事調上來由總署自己掌管,叫中外雙方都到北京來,在總署監督下進行談判,這可是厲害的一招。”
  “哈哈,王爺也想直接插手撈一票吧。可是這樣一來,我那筆康密新(佣金)就飛走了。”
  “大概是這樣吧,無論軍机或是總署,都想在你的身上打主意,你只能暫時委屈一下,免得遭他們的忌。”
  鐵云俯首沉思了一會,笑道:“不要緊,王爺總不致于叫馮允中直接向洋人伸手要錢,既失國体,又會被人抓住把柄,他必定需要人替他中間牽線,福公司若是被總署留難,阻撓合同簽訂,也會來求我設法,我替他們撮合成功了,福公司決不會少給我一文錢。”
  慶蕃笑道:“你真是個財迷,自己的前途都危乎其危了,還在盤算這几個康密新。”
  鐵云大笑道:“怎不要盤算,后半輩子享福全靠它哩。”
  過了几天,馮允中秉承奕劻之意,擬了一份關于內閣中書邢邦彥与云南舉人沈鋆章所訴山西擅自典借洋債辦礦的處分意見,一是查明所訴山西省將潞、澤等府州礦山典与洋人等事均屬言之過甚,并無其事;二是將劉鶚、方孝杰所立山西礦務公司名目一律刪除,統歸山西商務局承辦,飾令該局派員來京与洋商羅沙第在總署修改章程,以杜流弊。至于對劉鶚的處分,奏稿上一字不提,索性讓軍机處愛怎么寫就怎么寫,何必為了劉鶚而和掌握中樞大權的軍机處鬧對立,這是奕劻會做官處。
  總署的奏稿送到軍机處,已是五月初了,顧康民把案卷送到軍机堂給剛毅批閱,說道:“剛中堂,劉鶚典賣山西礦產一案,總署查明回复來了,可是滑頭得很,只提撤銷劉鶚他們辦的公司,卻不提給他們什么處分。”
  剛毅瞪眼道:“慶老大就是這么個人,你還不知道?他們不寫更好,隨便我們寫就是了。”他把案卷大致翻了一下,說道:“康民,你記下來,擬個處分意見:‘劉鶚、方孝杰擅自典賣礦產,均著革職;劉鶚是漢奸,罪魁禍首,遣往軍台戍邊;山西撫臣胡聘之用人不當,御下失察,著革職留任。’記下了嗎?”
  “記下了,我這就去擬稿。”
  顧康民剛要退往軍机章京辦事的南屋,不料旁邊一位軍机大臣喊道:“且慢,是劉鶚的案子嗎?”
  此人乃是原北洋大臣王文韶,正和首席軍机大臣禮親王世鐸坐在炕沿上閒談,他是五月初六日剛從天津調進京來,听到劉鶚的名字,生怕与己有關,急忙問了一聲,誰知這一問竟救了劉鶚。當下剛毅道:“不錯,正是劉鶚,當初蘆漢鐵路的那份奏折正是夔翁与南皮聯名揭破了劉鶚的面目,這一起典賣山西煤礦的案卷,你也過個目吧。”
  文韶過來大致看了一下,知道与己無關,先放了心,可是覺得對劉鶚的流放處分太重了,既然查明不曾典賣,應該無罪。他是一向以圓滑出了名的,但也不全然如此,有時也會骨鯁在喉,忍不住要和人爭一爭。他上次得了劉鶚的好處,更想替他辯護几句,卻又要避嫌疑,新來乍到,不愿得罪剛毅,于是佯笑道:“剛中堂的處分意見甚好,劉鶚是鬧得太不像話了。”
  “是啊,是啊,這种人就該狠狠教訓才是。”
  文韶裝作沉吟著翻動了一會案卷,忽然惊呼道:“不好!這份礦務章程是山西撫臣胡聘之遞上來的,下屬劉鶚若是罪名大了,胡聘之勢必也須加重處分,那就不是革職留任所能了事的了,果真這樣,恐怕太委屈了胡某人了,因為他并沒有將山西礦產典賣与洋人。”
  剛毅愕然道:“我倒不曾想到這一點。”
  領班軍机大臣禮親王世鐸也听到了,胡聘之做了晉撫之后,逢年過節孝敬甚是恭謹,得人錢財,与人消災,便過來拿起總署的奏稿看了一下,說道:“既然查明胡聘之与劉鶚等人不曾典賣山西礦山,處分就不必太重,我看把劉、方二人革職,胡撫革職留任,明令劉鶚不得再過問山西礦務的事就可以了。”
  世鐸的威信雖不如恭親王,究竟也是首席大臣,他的話,如果沒有大的出入,是應該尊重的,何況剛毅自己也受過胡聘之的孝敬。于是轉過臉對顧康民道:“听見了沒有?就按王爺的話,參照總署的意思去辦吧。”
  軍机對山西借洋債辦礦一案的查處意見,遞到養心殿御案前,皇上無可無不可,朱批“依議。”諭旨分別下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和山西撫衙,煌煌明諭,嚴厲申斥山西巡撫辦事不當,撤銷山西礦務公司,所有借債辦礦之事,改由山西商務局承辦,与英商福公司在總署監督下進行談判簽約,知府劉鶚、方孝杰革職,巡撫胡聘之革職留任,(胡聘之后來又因其他事情得罪,于第二年八月罷了官),不許劉鶚再過問山西礦事。
  慶親王見諭旨下來十分高興,總署辦理外交,是個清水衙門,不如軍机大臣可以受賄賣官,門庭若市。王爺開支浩大,入不敷出,雖想找机會大撈一把,彌補虧空,畢竟所入有限。既然諭旨下來,山西采礦之事由總署督辦,他的財路來了。于是將馮允中喚進簽押房,說道:“關于山西借債開礦一案,諭旨已下,你拿給劉鶚去看看,他是個革員,叫他不必到衙門畫卯了。不過此人与洋人關系密切,還有用得著的地方,不要得罪了他。”
  允中心領神會道:“是,卑職明白。此番諭旨下到山西,省里商務局不久便會派人上北京來請示如何与洋商重開談判,卑職准備給他一個‘拖’字,談判不停,只是不給批准,叫作:‘不停,不辦,不准。’等到他們急了,自會乖乖地上鉤來。那時他們自會找劉鶚出面來搭橋,事情就成了。”
  奕劻在心腹面前無話不談,不似王爺,卻像是算盤精明的掌柜。他搖了搖頭說道:“嘖嘖嘖,不行,不行,雖說你跟了我這些年,還有些地方不曾到家,‘不停,不辦,不准’雖也是取胜之道,對這個案子卻不适用。劉鶚已經給他們擬了一份章程了,如果依然照那几條老章程辦,怎能拖到他們不耐煩肯拿錢出來孝敬?非嚇唬他們一下不可,叫做‘只拉弓,不放箭!’這是做官的秘訣。你從章程中挑剔一個題目,做做文章,弄得他們欲罷不能,就非求我們不可了。”
  允中思索了一下,笑道:“王爺,有了,原章程不是把采礦范圍規定為四處州府嗎,不妨說是開采地面太大了,朝中有人反對,得收縮一些,減掉一二個州,洋人就非跳腳不可了。”
  “好吧。”奕劻點點頭道:“你就瞧著辦吧。”說完了,允中剛欲离去,奕劻叫住了他,命他附耳過來,搖晃著三個指頭,低低吩咐了几句,最后說道:“好好地辦,會有你的好處!”
  允中感激涕零地打千道:“謝王爺恩典。”
  允中出了王爺的簽押房,因他常為奕劻辦理見不得人的机密要事,獨用一間小小的廂房,他命听差將鐵云邀來屋中坐下,說道:“關于查辦山西礦務的事,閣下大概已經得悉了吧,王爺為你的事,和軍机處一再磋商,總算從輕處分,今天諭旨下來,請你過目吧。”
  鐵云從頭到尾細細看了兩遍,交還給允中,冷笑道:“多謝王爺厚愛,兄弟近年無緣無故成了眾矢之的,本已不想做官了,革了職最好,請代我轉向王爺稟辭吧。”
  允中道:“老哥的委屈,署中同仁誰不為你不平,暫且回家休養一下,沒事常到署中來敘敘,日后王爺少不得還有借重的地方哩。”
  鐵云笑了一笑說道:“王爺這條路我是不會斷的。”
  “那就好,那就好。”允中連忙笑道:“老哥今后若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盡管吩咐,無不照辦。”
  鐵云心照不宣,拱手告別。然后去見慶蕃,兩人在廊下談了一會,慶蕃勸慰道:“此番剛相欲置你于死地,听稚夔說,是他家老爺子恰巧進了軍机,才略施小計把這件事扳了過來,險得很啦。雖然罷了官,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啊,我猜想也是夔帥幫的忙,過几天到喜鵲胡同去面謝。”
  慶蕃又笑道:“鐵云,我的驛馬星動了,夔帥臨去軍机前放了個起身炮,和慶王爺聯名保舉我升了郎中,外放江南制造總局會辦,過几天辦了交代就要去上海赴任了。”
  鐵云拱手笑道:“大喜大喜,我倒了楣,你卻交了運了,江南制造總局是北洋管轄的地盤,局面大,一年開銷多,是個美差。想不到梁卓如進了京,你卻离開了。改一天我約了卓如、芝田他們來為你餞行。”
  不几天,慶蕃攜眷去天津登輪南下,幸虧維新人士云集都下,鐵云倒也不感寂寞。自四月至八月,皇上載怡接連下了一百多道變法維新的詔書,罷去李鴻章的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命康有為進入總署辦事,控制了這個被頑固的王公大臣盤踞的統攬外交大權的衙門,梁啟超奉旨辦理譯書局,為維新事業開拓眼界,奠定基礎。又命維新派譚嗣同、楊銳等四人進了軍机處為軍机章京,皇上親自以一只黃匣封了一道朱諭授給四人,上面寫道:“望卿等贊襄新政,無得瞻顧,凡有奏折,皆經四卿閱覽,凡有上諭,皆經四卿屬草。”實際上奪了軍机大臣的權。宋伯魯膽大激進,上過多次推行新政的條陳,彈劾禮部尚書許應騤阻撓新政,應騤立即罷官。伯魯又上奏疏,論太后庇護舊臣,妨礙新政推行。維新志士如醉如狂,維新空气如火如荼,都以為可以指望皇上振興清室,复興中華。
  鐵云估計山西撫台接到諭旨,商務局官員即將來京,便去京中福公司辦事處會晤了羅沙第,不提他被革職的事,只說山西撫台的奏折已經到京,還要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審批,總是會批准的,不過中國官場處處都得花錢,山西的官員已經得了回扣,中央朝廷分文未得,可能會有留難。
  羅沙第因為福公司董事會批評他開采山西煤礦辦事遲緩,一心急于求成,當下爽快地說道:“劉先生,幫幫忙,赶快些吧,要花錢,行!可以奉送福公司的股票,不但可以在股票市場上賣出,還可以年年分紅利,比銀子還值錢,不過不知道他們開口要多少?”
  “他們開价不會少,我可以替你還价,以王爺的身份,總須十万兩銀子,面子上才能過得去。”
  羅沙第撫摸著絡腮胡子沉吟,似乎嫌多一些,鐵云道:“雖然花錢多了一些,可是事情能夠很快辦好,早几天開采,這筆錢就賺回來了,況且董事會也會因此嘉獎你。”羅沙第掉了一下煙斗說道:“十万就十万吧,不過要快!”當天晚上鐵云就到馮允中的家中拜訪,說道:“同寅舊交,凡事不必繞彎子了,福公司急需早日開采煤礦,王爺則需錢用,不用等商務局來了人曠時費日的談判了,請老兄開個价,早早地決定了吧。”
  允中笑了一笑說道:“老哥快人快事,我也不必瞞你了,王爺關照下來,是要這個數。”說罷伸出三個指頭晃了兩下。鐵云笑了,想道:“又是三個指頭!”于是故意問道:“是三万吧?”
  “不,是三十万!”
  鐵云忍不住哈哈笑了,哪有這么巧的事!于是一個代表王爺,一個代表洋東家,討价還价,一個落到十五万,一個只肯出相當于十万兩銀子的福公司英鎊股票,允中答應向王爺稟報。奕雖然沒有如愿,十万之數也不小了,況且還是英鎊股票,比銀子還吃香,又有紅利可得,何樂而不為?于是高興地說道:“行吧,就是十万!不過山西的人來了,還得走個過堂,到總署來照個面,那章程,揀那無關緊要的地方修改几處,懂了嗎?”
  “王爺放心,卑職會把這件事辦得妥妥帖帖,滴水不漏的。”
  羅沙第拿到了山西煤礦的開采權,十分感激劉鶚,十万兩佣金照付,每月薪俸三百元也依然照發,鐵云的生活開始富裕起來,漸漸買起了古懂碑帖,甚至又討了一房小妾——年方十七歲的王氏,名叫楚楚。
  不料京中風云突變,朝中頑固派對于皇上重用康梁一党,變法維新,剝奪他們的執政大權,忍無可忍,紛紛哭訴于慈禧太后面前,終于在八月初六日早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了宮廷政變——后稱“戊戌政變”。這天早晨五點半鐘,皇上來到中和殿,閱讀禮部草擬的秋祭社稷壇的祭文,剛出殿,就有侍衛太監和北洋大臣榮祿的衛兵一隊,說是:“奉太后命,請皇上去瀛台。”于是不容載怡掙扎,將他押到西苑四面環水僅有板橋可通的瀛台,從此被軟禁了。當天清晨,先從太監常去的茶店中傳出皇上將要擁兵包圍頤和園謀害太后的消息,不半日,傳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上至朝廷士大夫,下至市井平民,無不深信不疑,后人遂以為這次政變全由皇上載怡過失所致,其實是上了后党宣傳的當了。
  上午十點鐘光景,宋伯魯忽然來到鐵云寓處,急命李貴閂上了大門,神色倉皇地闖入鐵云書房,喊道:“鐵云,大事不好了,你還逍遙自在地臨帖。”
  鐵云放下筆,愕然道:“我的案子不是了卻了嗎?”
  伯魯跺足道:“朝廷大事坏了,太后重新垂帘听政,皇上安危不知消息。今晨太后在養心殿召見宗室諸王和御前、軍机全堂,后來下了三道詔旨,一是再度垂帘听政,二是捉拿康梁,三是將我革職。我得罪了太后和許多大臣,他們不會放過我,定然還有后旨,所以先到你這里躲一躲,今晚就去天津轉往上海。”
  鐵云執了伯魯的手道:“想不到大事坏到這個地步,可悲可歎!我現在只是個平民百姓了,又不曾出頭露面,老頑固們一時不會注意到我,你安心在這里等一會儿,我就設法護送你去天津。”
  伯魯道:“你不要送了,怕把你也牽連進去。”
  鐵云笑道:“不要緊,山人自有錦囊妙計,我去把福公司的意大利人沙彪納君約了來,讓他掩護你上車,如今中國人見了洋人都卑恭屈膝駭怕得很,和他一塊儿走,万無一失。”
  伯魯拱手道:“老兄是個熱心人,想得周到!”
  鐵云當即寫了給沙彪納的信,吩咐李貴送到福公司去,當面討了回音,便去買兩張當天去天津的火車票,順便打听一下外邊的消息。近午時分,李貴滿頭大汗地赶了回來,拿出兩張下午三點去天津的火車票,說是沙先生答應下午兩點過來陪宋先生去天津,伯魯放下了心,說道:“這位洋人倒還是講義气的。”
  鐵云又問外邊消息,李貴道:“我先到康先生的住處,沒有什么動靜,听說早兩天就出京了。又赶到梁先生住處,鄰居們正在紛紛議論:‘好險哪,梁先生是今天上午才乘火車走的,步軍營來遲了一步,沒有抓到人。’”
  鐵云道:“阿彌陀佛,總算他們脫險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李貴又道:“听說軍机上譚先生、楊先生四個人都被抓走了,還抓了好多人,都關在刑部大牢里。”
  伯魯歎息道:“复生(譚嗣同)他們危險了。”
  李貴道:“街上茶館里的傳說多得很,有說是皇上已被康先生進了毒藥害死了,所以才要抓他,有人說這個消息靠不住。還有人說譚先生今天一早進宮,听說皇上被囚禁了,赶緊回身出宮,找了大刀王五爺,打算帶領一幫英雄好漢沖進宮去迎回皇上复辟,可是一時候聚不齊許多人。五爺勸譚爺快逃,可以保護他走,譚爺不听,還有些洋人也答應保護他出走,他也不從。他說一場變法必須有人流了血,才能震動人心,挽救國家。就這樣坐在家里等著被逮走了,譚爺可是條硬漢!”
  伯魯唏噓道:“是啊,复生是維新党中錚錚鐵漢,頗有宰相之才,可惜生不逢時,太可惜了。”
  午后沙彪納來鐵云處護送伯魯离京去津,伯魯安然轉赴上海英租界,托庇英國領事的保護,直至光緒二十八年回到陝西醴泉原籍。
  譚嗣同等六君子壯烈犧牲,一大批維新官員被革職充軍,那位善于見風轉舵的湖廣總督張之洞,當初看到皇上銳意改革,也赶浪頭逢迎,贊助強學會,保荐維新党人,梁啟超和六君子之一的楊銳都出自他的門下。及至戊戌政變,之洞又搖身一變,落井下石,電請太后重懲維新党人,晚清官場風气可想而知。
  戊戌政變的大動亂過去了,康梁遠走海外,繼續進行保皇活動,鼓吹君主立憲,保皇上而不保太后,常与志在推翻滿清的革命党人打筆墨官司。慈禧駭怕革命党,更痛恨維新党,可是鞭長莫及,無可如何,只能于后來起用李鴻章做兩廣總督時,授意他在海內外懸賞捉拿康梁,抓不到就掘他們的祖墳,李鴻章沒有奉命,愛新覺羅氏的朝廷卻一天天走向墳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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