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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鐵云在北京的救濟活動,种下了日后的禍根


  文華殿大學士,太子少傅、直隸總督、議和全權大臣李鴻章是在閏八月十八日抵達北京的,從天津至北京的一路上,淮軍故壘殘破,尸骸遍野,哀淮軍之衰敗,傷國運的不振,又憑吊了淮軍直隸提督、抗敵英雄聶士成草草掩埋的土墳和沒字碑,感傷刺激,頻頻咳血,在京城賢良寺西跨院住下之后便病倒了。休養了兩天,勉強支撐病軀,屈尊紆貴,以戰敗國大宰相的身份,拜會各國公使,又給他添了一番新的恥辱。
  慶親王奕劻隨駕出京,半路上也奉旨派為議和全權大臣,八月初就回到北京,他是個見了洋人就畏畏縮縮不敢開口的沒用人,离了李鴻章,就如沒腳的螃蟹,路也不能走了,不知發了多少電報、才把鴻章盼來。以后和洋人談判,因奕劻是親王,按禮數,中國全權以他為首,可是到了會場他全讓鴻章一人開口,那李鴻章也不把這位王爺放在眼中,散了會并不和他商量,獨自回賢良寺命幕僚草擬電報奏稿,形式上交奕劻簽個字就發到西安行在。那奕劻更是乖巧,索性和鴻章的幕僚說:“電稿擬妥了,抓緊時間就發吧,事后給我看看就行了。”
  鴻章雖有權,卻极苦悶,太后和滿族王公大臣闖下的禍,要他以七十八歲高齡來收拾,還要看洋人的臉色。洋人未開談判,先要求嚴懲禍首端王、庄王、剛毅、董福祥等人,不辦便不開談判,反正多占領一天,清政府便需多付一天的軍費賠款,官員百姓也遭殃。那位剛中堂僥幸于閏八月二十日病死在山西曲沃縣候馬鎮,逃過了誅戮。其余的人太后极力包庇,甚至反將端郡王載漪重用為軍机大臣,洋人當然不答應,電報一再往返,气得鴻章大罵“老太太糊涂!”再則,聯軍統帥、德國伯爵瓦德西還沒有到京,不能開談判,也使老人郁悶不快。
  這天幕僚于式枚拿了一份稟帖,從腰門進入鴻章兼作簽押房的臥室,說道:“傅相,上海救濟善會來了一位宦紳,名叫劉鶚,帶了銀子和糧食來放賑,還准備護送東南籍的被難官商從天津搭船回南方去,請求傅相出告示曉諭,并請順天府尹協助找一處辦事的地方,以便賑濟局盡早開始救濟工作。”
  老人靠在躺椅上閉目養神,听了式枚的話,也不看稟帖,說道:“很好,京中官商百姓都在挨餓了,我命杏蓀從上海派船運糧食來,究竟杯水車薪,護送一些難民出去也好。這個劉鶚倒是有膽气的,不知這個人可靠嗎?上海滑頭的人多,不要來耍什么騙人的花招吧?”
  式枚道:“此人自稱是已故河南開封道劉成忠之子,原名孟鵬,据說光緒元年曾隨父親來京,在賢良寺謁見過傅相,不知傅相還記得嗎?”
  鴻章合目回憶了一會,說道:“記不起來了,可是劉成忠這個人我知道,‘剿捻’時曾經給大軍出過力,既是他的儿子,想必不錯,就給他出一張告示吧。至于托順天府找房子的事,嘿嘿,他還以為現在北京城依然是我們大清的天下,他錯了!”老人霍地站起來,在屋里顫巍巍激動地踱著,忽然大聲罵道:“都給那批混帳王八蛋把祖宗好好的江山搞坏了。哼!北京城還是我們的嗎?除了我住的這座賢良寺,算是洋人尊重我,是中國地界,其余的地方還不都是他們的占領地!賊娘的,八個國家,八個民政司,管理他們占領的地界,還容得你順天府去管?順天府衙門已是日本軍隊的兵營了,府尹陳夔龍自己也跑不進去,還說替別人找房子!叫劉鶚自己想辦法吧!”
  “傅相,劉鶚就在客廳里等著,您要見他嗎?”
  “不,我沒有精神,叫他好好的干,替他先人爭气。”
  式枚回到外間幕僚室,提筆一揮便擬了一份告示草稿,從另一扇腰門走到隔壁客廳,向端坐等候的劉鶚說道:“閣下的稟帖,傅相已經知道了,他還記得起令尊大人,囑咐你好好的干。賑局用房目前無法解決,你自己去想辦法吧。告示可以出,這是草稿,要多少份,你拿回抄錄了再來這儿用印。”
  鐵云道謝告辭,從賢良寺走上大街,街上尸骸狼藉,慘不忍睹,遍地畜糞垃圾,臭气熏人,鐵云只得歎息著掩鼻而過。忽見三五名洋兵驅使一群中國人背著死尸運到別處去,就中一個白發老者藍袍黃腰帶,是宗室的打扮,十分惹人注目。鐵云細細瞧去,認出了是遠支親王晉祺,他本是大煙鬼,此時更是面色死白,腳步踉蹌,走几步就停下來喘气,洋兵卻不容他歇息,拿了槍托就打,只得又背著死尸一步挨著一步上前。鐵云不敢過去說情,怕是洋兵把他也抓去背尸。返身才走几步,只听見轟然一聲,回頭看去,卻見晉祺已經倒在地上,鼻孔流血,死尸倒在他的身上。洋兵嘰哩咕嚕罵著,狠狠踢了几腳,已經是咽了气了。
  鐵云不忍,掉頭便走,心中胡思亂想:“朝廷荒唐,連王爺也遭了殃了。洋人為什么沒有把剛毅也抓起來背尸呢,竟讓他逃走了,(鐵云不知道剛毅這時候已經死于道路了)。看來一定要把掩埋隊成立起來,不能再讓堂堂京城臭气沖天,背了死人,累死活人!”
  走到東交民巷西首,又見洋兵驅赶著一隊中國民依從使館區挑糞出來,內中一位老人長袍馬褂,紅頂瓜皮小帽,挑著擔子搖搖晃晃大口喘著气,眼看也支持不住了。鐵云多瞅了一眼,不覺又吃一惊,竟是前任禮部滿尚書怀塔布!
  “可怜的大清帝國竟被洋人糟蹋得如此不堪了!”
  鐵云一路感歎著,回到宣武門外椿樹下三條胡同宅中,所有滬上帶來的放賑人員都暫時擠住在家中,便叫來兩名司事著手抄錄告示。不一會,羅振玉介紹的日語翻譯林楓捧了一大卷碑帖從街上回來,踏進鐵云書房,狂笑道:“鐵云先生,大喜,大喜,我今天從古董攤上淘得了一樣寶貝!”于是將碑帖放到書桌上,又大笑道:“你猜猜,我得了什么帖,這么高興!”
  鐵云捧起上面一卷碑帖看了,惊呼道:“《澄清堂帖》?”
  林楓樂哈哈地笑道:“不錯,是《澄清堂帖》,還是全拓本哩。”
  鐵云搖頭道:“不!《澄清堂帖》為帖中之祖,是閣帖、潭帖、絳帖的祖本,里面有書圣王羲之的許多真跡,世上罕見,哪有這么容易就到手了?花了多少錢?一百兩!哈哈,你大概上當買了贗品了。”
  林楓笑道:“先生別先下結論,無論怎么挑剔,你能找出贗品的證据嗎?”
  鐵云翻來复去看了,确是宋拓真本,不禁狂喜道:“老弟,想不到你也是碑帖行家,這可是一套罕見的珍品,据說海內只有湖州邵氏有一套,這是發現的第二套,可喜可喜,若在平時,非有數千金休想買到。”
  林楓笑得合不攏嘴,說道:“鐵云先生,你是喜愛收藏碑帖的,寶劍贈英雄,還是送給你吧。”
  “哪能,哪能!”鐵云連連擺手笑道:“你把這套碑帖好好收藏,傳之子孫,也算是鎮家之寶。”
  林楓笑道:“先生也赶快抽時間去淘古董吧,定叫你如入寶山滿載而歸。”
  “不!”鐵云道:“先得去辦正事。李中堂答應出告示,我已經拿回來抄錄了再去用印,惟有賑濟局的用房要自己想辦法。我和你拿了滕田丰八先生的介紹信去日本公使館吧,我的洋涇濱日語還沒有到家,只能勉強應酬,你的日語好,要緊的地方幫我翻譯,看看日本使館能否幫我們找一處市房設局子,不然這些人窩在這里沒法工作。”藤田是上海東文學堂聘請的日本教師。
  于是兩人換了和服,去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拜會了日本駐華使館參贊森井和秘書群島,這兩個人都是藤田的大學同學,久已听說東文學堂創辦人劉鶚和羅振玉是中國著名新派人士,思想上很親近日本,劉鶚又与中國官場關系密切。當時列強侵華,互不相讓,日本政府積极培植中國的親日勢力,以与歐美列強抗衡,所以森井和群島對于劉鶚竭力拉攏,一口答應幫忙。請示公使之后,在東安門外大街上指定一所寬大的空屋,作為救濟善會賑濟局的局址。鐵云忙忙碌碌督促司事工役將帶來的糧食、捐款搬了過去,又帶了司事去賢良寺將告示用了李中堂的官印,告示末尾加了一行小注:“凡愿出京回上海之被難官商,可至東安門外大街賑局登記。”立刻命工役分頭張貼到京城四門和主要街口,局子大門旁也挂上了“中國救濟善會北京賑濟局”招牌。
  “上海來了大善士救濟難民出京”的消息霎時傳遍京城大街小巷,几天之中來賑局登記出京的達到兩三千人,鐵云同時又命隨來的醫生坐堂施診給藥,并將帶來的白米面粉等平价賣出,白米每包四元五角,秈米每包三元五角,每人限買米一斗。可惜糧食帶得不多,几天就賣完了,還有不少難民眼淚汪汪地提了米袋來賑局門口懇求買米,有的甚至跪在門口不肯离去,說是一家人都快餓死了。又有一個老婦人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道:“大人挨餓還能忍著,可怜小孫儿剛剛兩個月,她娘自己沒得吃的,哪還有奶,小孫儿餓得日里夜里哇哇哭,我恨不能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他。老爺們行行好吧,救救我的小孫孫吧。”
  鐵云在旁見了這等光景,不覺熱淚盈眶,立時命將帶來的餅干箱抬了出來,涕淚滿面的向眾人道:“北京父老鄉親們,這次善會帶來的糧食不多、委實都賣完了,再從上海運糧食來,還得等好些時候,你們耐心等待吧。這些餅干分文不要,算是送給鄉親們度荒的,請你們收下吧。”一揮手,吩咐每人發放一大包,又命格外給那位老婦人多發一包,眾人拿到餅干,同聲大哭道:“幸虧遇到大善人來做好事,不然都餓死了,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大恩大德。”
  餅干全發放完了,難民也散去了,鐵云依然臉上挂滿了淚水,喃喃道:“一定要想辦法弄糧食,一定,不然北京人都得餓死了。”
  不久陸樹藩到北京來,和劉鶚商量護送被難官商出京的事,先去見了美國公使和美軍司令,請求美軍派兵護送難民到天津大沽港登船,又呈請李中堂發電報給上海招商局派船來接。十月初十日,陸樹藩帶了第一批二百余名難民离京,再加上天津難民三百多人登輪南下,到十月二十六日止,共送往上海難民五千五百多人,其中來自北京的約有兩千多人。
  護送難民和平糶糧食的同時,鐵云又成立了掩埋局,雇人掩埋街上的無主尸骸,這個工作剛剛開始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夜間到椿樹下三條胡同來敲門。這時北京极少友人往來,尤其是夜里,一般人不敢出門,李貴听到敲門聲,怕有洋兵騷扰,在門內粗魯地喊道:“誰在夜里敲門?老爺睡了,明儿白天來吧!”
  來人又輕輕敲門,低聲道:“李貴,是我沈老爺,快開門!”
  李貴記得老爺有個年輕朋友叫沈藎,過去常有往來,便打開門道:“沈老爺,是你啊,我當是洋鬼子來搗亂哩。”
  閂上門,引了才只二十九歲的沈藎來到書房門口,喊道:“老爺,沈老爺來了!”鐵云正在摩挲新買來的青銅器,還不曾想起沈老爺是誰,沈藎已經踏進屋來,大叫道:“劉大哥,想不到是我來了吧?”
  鐵云猛抬頭,見是沈藎,穿一件藍綢襯絨袍子,依然那么年輕瀟洒,那么神清气朗,眉目英爽,不禁高興地抓住了他叫道:“愚溪老弟,你不是到湖南去了嗎?是從哪里鑽到北京這座老君八卦爐中來了?”
  沈藎厭棄科舉,立意維新,戊戌政變后,逃亡日本留學,今年春天回國,曾和鐵云在上海見過一面。他等李貴走開之后,長歎一聲道:“一言難盡。我和唐才常在上海成立‘自立會’后,聯絡康南海(康有為)請他接濟軍費,購買軍火,我們回湖南招集各地有志之士成立了五個軍,我是右軍統領,約期共同舉兵,先取湖南,再定中原。不料事机不密,被小人告發,才常等數百名英雄豪杰被殺。我起兵于湖北新堤,附近几個縣紛紛響應,可惜中軍失敗,人心煥散,終于沒有成事。這時兩湖搜索自立會員,天天有人被殺,我想与其逃往上海等地,容易被人識破,還不如索性逃到沒有皇上沒有朝廷的北京來,誰也不會想到我有這么大的膽量到虎穴中來活動。哈哈,鐵云兄,你看我這一著可高明?”
  “高明,佩服!”鐵云歎服道。
  自立軍以忠君愛國保皇為名,實則成員觀點复雜,一部分激進分子意圖推翻滿清,當時世人都被瞞過,鐵云也把他們看作維新党,所以竭力幫助,說道:“愚溪,你就住在我家中吧,我正在主持賑濟局,新設了一個掩埋局,請你來負責,可是你得換個名字,才不致引人注目。”
  “我已想好了,改名不改姓,就叫沈虞希。”
  “哈哈,以后就叫你虞希了,其實你也乖巧,虞希不就是愚溪的諧音嗎?朋友們會辨出你來,那些衙門中的蠢驢是弄不清楚的,你安心在北京住下來好了,就是朝廷回京了,有我這個商人掩護,也不必擔心。”
  鐵云有了空暇,時時去各處攤市上搜購珍希古董書畫碑帖,轉眼把自己帶去的一万二千銀元都花光了,居然也覓到了一套宋拓真本《澄清堂帖》,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請了林楓過來,拍手大笑道:“老弟台,我可不讓你的《澄清堂帖》
  專美于前了,你看,我也得了一份全拓本了。”
  誰知林楓黯然道:“鐵云先生,慚愧,我那一套准備回到上海后賣給日本朋友,在我手里的日子不長了。”
  “哎呀,這是古今罕見的國寶,怎么轉手就讓人了,金錢易得,國寶難求,千万別賣。”
  “鐵云先生,我不能和你比,能有多少錢來收藏古物,不過買一些來玩玩,鑒賞過了也就算了。日本公使館的朋友說,我這份《澄清堂帖》若是拿到日本國內可賣到一万塊錢,這個數字太吸引我了。我一家十數口,糊口艱難,太需要錢了,哪里去賺一万塊錢?既然有人要,賣掉算了,糟糠之妻一定喜歡我這一万塊錢,而不希罕她弄不懂的什么寶貝碑帖。你這回已經搜羅了許多古董,自己何必收藏那么多,若是有人愿出高价,不妨留下一些,也賣掉一些,這可是個一本百利的好買賣。”
  鐵云听了不覺心動,說道:“這個主意不錯,索性讓我再多收買一些,不過我自己帶的錢都花光了,再買就沒有錢了。”
  “那也不要緊,先把善會的捐款用起來,日后歸還就是了。”
  鐵云點點頭道:“也只有這樣了,反正我是要歸還的。”
  鐵云除了覓購古董,便想方設法催運糧食來京接濟,雖也有其他善士從南方運米賑濟,究竟為數有限。正在焦慮之中,忽有一個彪形東北大漢坐了馬車來到賑濟局求見鐵云,自稱姓張,是俄軍的翻譯,奉了俄軍司令之命來商談要事。鐵云讓到內院客廳坐了,問了來意,那人笑嘻嘻地說道:“听說貴會為北京官民做了不少善舉,只愁糧食不能接濟,兄弟此來就是奉了俄軍司令之命,特地登門奉送大糧倉一座,盡夠貴會辦理賑濟的需要了。”
  鐵云惊喜道:“是哪一家米行的?”
  “不,不,小小米行能存多少米,何況不是賣完也被搶光了。”
  鐵云倒抽了一口涼气,說道:“張先生該不會是說朝廷的太平倉吧?”
  “正是太平倉!俄軍司令為了要騰出糧倉的房子另作他用,嫌庫中的存米礙事,打算把它們全部燒光,我想与其燒了白糟蹋了,何如拿出來賑濟難民,所以就來拜訪了。”
  太平倉或稱太倉,是歷代政府設在京城調劑糧食盈缺的大谷倉。鐵云連忙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几顆腦袋敢動官家的太平倉,不經皇上特准,就是軍机、宰相、順天府尹都無權開倉放賑,除非不要腦袋了。”
  張翻譯笑道:“劉先生說的是陳年老皇歷了,如今皇太后和皇上都逃走了,北京城在聯軍占領下,由聯軍民政司管理,划地為界,誰占誰有,俄軍轄區內的糧倉就歸俄軍所有了,只要俄軍司令作主,你怕什么?”
  清朝中央政府的官員祿米,駐京營兵軍糧,以及供應市民的口糧和調劑丰歉年份的太平倉米食,都由南方裝船從運河北調,統稱漕米,在淮安清江浦設了一名漕運總督,每年耗資千百万兩辦理南糧北調的事。京郊通州是北運河的終點,南糧起岸就地存儲,設立了祿米、儲濟、丰益、太平等十一座糧倉,又在城內設立中西兩座米倉,由戶部倉儲侍郎掌管。道光、咸丰以后北運河淤塞,逐步改由海道運輸,糧倉設置未變。西倉在英軍占領區,中倉在俄軍占領區,張翻譯來說的就是這座設在朝陽門內南小街祿米厂附近的太平倉。
  鐵云細細一想,忽覺事情有些可疑,太平倉的米囤設在屋子里面,俄軍若是真正打算燒米,不是把倉房也全部燒毀了嗎,還有什么屋子可以利用的?而且那么多龐大的米囤如何弄到屋外去燒?是傻瓜才想得出來的蠢事,此話必定有詐。于是試探道:“听足下的口气,俄軍司令是打算將倉米無償送給敝會賑濟災民,是嗎?”
  “這也不是。”張翻譯笑道:“俄軍千里而來,為了什么?
  總得也給些好處吧?不過米价特別便宜就是了。”
  鐵云大笑道:“我忘了洋人也是愛財的,原說燒米的話不過是個托辭,果然如此。”
  張翻譯湊過頭來壓低了嗓音說道:“不瞞劉先生說,我也是中國人,心也向著咱們大清,被老毛子拉了來當翻譯,實屬不得已。老毛子是想從這座太平倉發一票大財,燒米的話确是騙騙人的,不過今后對外還得這么說,不然,說是俄軍司令出賣中國政府的大米就不好听了。至于米价當然是便宜的,又省得老遠從南方運來,你就看在救濟老百姓的面上,把它全部買下來吧。”
  鐵云躊躇道:“此事不能馬上就定下來,一則我要稟報李中堂,沒有他點頭,不能放手干,究竟腦袋只有一顆;二則不知太平倉中存了多少米,得花多少錢,這筆錢從哪里來?現在我首先要到太平倉去實地看一看,米有多少,質地好坏,再商議价錢,好嗎?”
  張翻譯道:“劉先生究是行家,想得周到,現在就陪您去米倉看看。”
  鐵云立即乘了張翻譯的馬車,去太平倉前前后后察看了一遍,果然是官府的常備米倉,好大的規模,那米囤也說不清有多少,管庫的人早逃走了,大致估計足有十万石以上,談妥了每石作价二元。鐵云道:“米价不算貴,可是一時哪里拿得出二十万元,也沒有那么大的米棧來擱,只能去借四五万元周轉金,陸續提貨,賣出一批,換回現洋,再來取貨付款,這樣周轉四次可以全數‘銀貨兩訖了’。”
  張翻譯請示了俄軍司令,同意分批付款,但希望在半年之內付清,因為一旦議和成功,聯軍就得撤退,他就什么也撈不到了。
  當晚鐵云回到寓所,恰巧陸樹藩也由天津來京,鐵云与樹藩沈藎談起此事,樹藩慌忙阻止道:“不行,不行,擅動太倉存米是要砍頭的,何必為了拯救百姓而使自己蒙受殺身之禍。”
  鐵云道:“我打算寫一份稟帖遞給李中堂,請他允准,我就沒事了。”
  樹藩道:“中堂管不了太倉的米,除非發電報給行在,請皇上格外降旨批准,可是這批倉米現在俄軍手中,賣米的錢歸他們所有,即使皇上朱批‘依議’,將來戶部回到京中,追問你收回几十万塊錢的米价,你如何應付?所以我說此事万万干不得!”
  沈藎嘲笑道:“陸兄也太小心了,好男儿拋頭顱,洒熱血,此刻正是時候,舍一己而救万民何樂而不為?若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米拿來救了人再說,管他准不准!”
  “使不得!”樹藩仍然堅持道:“鐵云兄一家數十口人,若是出了事怎么得了?這可不是說說風涼話鬧著玩的。”
  鐵云道:“別爭了,讓我起個課問問吉凶。”
  于是輪番屈起右手中間三個指頭,算起了諸葛武侯馬前神課,不料恰恰掐在“空亡”上面——諸事不吉。樹藩道:
  “如何?我是說不能干嘛!”
  鐵云不信,又取出五枚銅錢合在掌中,念念有辭地禱告了一番,搖了一搖,把小錢一個個依次放到桌上,竟是五個“背”!鐵云大惊道:“不好,下下!從來沒有起過這么坏的卦!”
  忙翻閱問卦書,上面清清楚楚寫著:
  下下課:四面楚歌,全軍覆滅。斷曰:諸事不吉。
  鐵云將問卦書扔到一旁,歎道:“這次大亂,北京城中被殺的几万人,自盡的几千人,餓死的又是無其數,我既然來到京中賑濟,不能坐視不救,決不能讓北京再餓死人了。要有大禍,就降臨到我一個人的頭上吧,坐牢,充軍,處死,我都無所畏懼,我的主意已定,不疑何卜?再不用起課了!”
  樹藩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你不要腦袋,我卻還要顧到身家性命,你要干,我不贊成,以后不要牽連到我。”
  鐵云道:“那當然。”
  鐵云當即草擬了向俄軍購買太倉米平糶救濟難民的稟帖,次日親自遞進賢良寺李中堂行轅,這時聯軍統帥瓦德西已經來京,和約條款還需各國軍隊司令和公使商議了一致意見后,才能開始談判,李鴻章悶悶不樂地在賢良寺大發肝火,又時時吐起血來了。于式枚將劉鶚稟呈讀給他听,鴻章突然狂怒道:“賊娘的,俄軍司令怎么能變賣大清朝廷的太倉米,誰承認他們有這個權?混帳劉鶚竟然用錢向他們去買,我能批准嗎?不行!我若答應了,就是在外交上承認俄羅斯軍隊可以隨意處置我們大清的財產,如果其他七國軍隊也起而效尤呢?這還得了!”
  式枚等待鴻章一陣怒气和嗆咳之后,從容道:“傅相,劉鶚也是不得已,太平中倉在俄軍占領下,要燒要賣,只能由他們,何況京師斷糧已久,救濟百姓要緊,不然會餓死好多人。若說朝廷的威嚴,早被端王他們斷送盡了,瓦德西還大搖大擺住進宮中,叫了賽金花進宮去取樂哩,怎能禁止俄軍拿我們的太倉米賺錢。”
  “是啊,瓦德西住進了大內,嘿嘿,洋人住進了大內,他們本該是跪著朝見大清皇帝的。”鴻章愴然唏噓道:“老太太作的孽啊,無知!愚蠢!大清朝沒有救了,我李鴻章只能跟著殉葬了。”
  說罷一陣嗆咳,又吐了一口血痰,站在一旁的儿子經邁赶緊端了一把小茶壺來給父親漱口,勸道:“爹,事情糟到這個地步,就別去想了,保重身体要緊,朝廷上下都在指望著您哩。”
  鴻章漱了口,悠悠歎道:“可惜我已沒有多少日子,不能永遠跟在她們后面扶持了。”
  鴻章閉了眼,似乎睡著了,忽又惊醒過來,見式枚還站在旁邊,茫然道:“還有什么事?”
  式枚道:“劉鶚的稟帖是否不用批了,他們要買米賑濟,就讓他們自己去干吧。”
  鴻章默默地點了點頭,式枚回到客廳告訴鐵云道:“此事俄軍無權賣我太倉存米,傅相不好批,你自己斟酌干吧,若是有人說話,傅相會替你開脫的。”
  鐵云只得潑大了膽獨身闖下去了。忽一日,鐵云正坐在賑濟局內堂揩拭新買來的一面秦鏡,沈藎忽然疾步進來說道:
  “坏了,王五死了!”
  鐵云惊駭大叫道:“誰說的?”
  “剛才掩埋隊在正陽門內西城根發現一具尸体,有人認得是王五,听說是他見到一隊洋兵在調戲中國婦女,上前理論,拔刀与洋兵打了起來,王五英勇搏斗,殺死了好几名洋兵,可惜自己也中彈死了。”
  “可惜,可惜!自從聯軍進城后,五哥痛恨洋人侵占我國土,欺凌我百姓,率領十几個徒弟每天尋覓洋兵報仇,也殺死了不少鬼子。我回京后曾經勸他,君子報仇三年,不如暫忍仇恨,勿作無謂犧牲。他痛哭流涕道:‘我王正誼一生行俠仗義,嫉惡如仇,現在國事敗坏,洋人橫行,我怎能忍得下去,不如和他們拼了。’不料竟然為此捐軀了,我馬上和你去看看。”
  他們赶到正陽門去,只見西城根有許多人在圍觀歎惜,也有過去得過王五救助過的人一個個洒淚傷心,都說:“死了這么一個大好人,大俠士,天老爺都沒有眼了。”鐵云撥開眾人,蹲下去俯看王五遺体,見他咬牙切齒,雙目怒睜,目光炯炯如生,可見當時搏斗的勇烈,不禁垂淚道:“五哥,你生而俠義,死亦壯烈,愿中國男儿都以你為師,不白白度過一生,國家庶几有救了。”
  于是脫下馬褂罩在王五身上,命掩埋隊裝入白皮棺內,抬回半壁街王五家中,換了一口上等棺木,待日后時局平定再行擇地安葬,同時在捐軀地點立碑紀念。
  鐵云通過張翻譯向華俄道胜銀行借了二万兩銀子,又向素有往來的義善源銀號借了二万兩,開始購進太倉米平糶給京城難民,另外對于窮苦無告的貧民,每天可以免費領米一斤四兩。盛宣怀也派女婿出關采購東三省的高粱,裝船由秦皇島登陸運到京津救濟。如此三個月,市面糧荒緩和下來,餓死人的現象也基本消除了。直到几十年后,還有人寫回憶錄念念不忘當年劉鶚的善舉。然而鐵云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在救濟之余,不忘收買古董,已故國子祭酒王懿榮所收藏的一千多片甲骨文龜板,也由他的長子王翰甫全數賣了給他。鐵云自己無錢,便挪用了糴米的款子,等到次年春間北京賑濟局結束下來,虧空了二万兩銀子未能及時彌補。陸樹藩為了挽回救濟善會的聲譽,一面替他墊還欠款,一面派人到北京來坐催,一場同心協力的賑濟善事,鬧得不歡而散,鐵云只得寫信到淮安,請若英匯了二万兩銀子還欠,若英覺得鐵云荒唐,雖不情愿,也只得匯款接濟。
  清政府議和全權大臣李鴻章、奕劻与各國聯軍于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七月二十五日簽訂了辛丑和約十二款,懲辦禍首,端郡王載漪充軍新疆,永不赦免,庄親王載勳等賜自盡,山西巡撫毓賢等斬首,大學士剛毅已故,追奪原官,甘肅提督董福祥革職。賠償各國兵費四億五千万兩(合全中國每人一兩)。允許各國軍隊駐扎京城使館區和從北京、天津到山海關沿線重要地區,拆毀京師至大沽口各處炮台,是為使中國人民蒙受奇恥大辱,進一步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辛丑議定書》。各國侵略軍除留護使館外全部撤退,中國官署接管了行政權力,京城秩序逐漸恢复。而系晚清安危于一身的大學士李鴻章卻因勞累刺激太甚,于九月二十六日病逝賢良寺中,清廷追贈太傅,晉封一等侯爵,由次子經述襲爵,可是無論多少哀榮都無法彌補鴻章臨終時對清廷的憤懣失望。
  鐵云痛惜李中堂之死,寫了挽對親自送往賢良寺,并在靈堂行禮致哀。此時,沈藎已經另外租了一處房子,遷往居住,開始擔任《天津日日新聞》的駐京記者。該報原為珍妃師傅、翰林侍讀學士文廷式創辦,后由鐵云出了一部分股金幫助好友方藥雨接辦,由日本朋友出面注冊,社址又設在租界上,因此不怕清廷干涉,很能大膽揭露清政府的腐敗內幕。
  賑濟局撤銷后,鐵云仍致力為福公司聯絡河南煤礦的事,羅沙第帶了沙彪納、哲美森和一幫勘礦技師又回到了北京,鐵云約請程恩培在開封接待他們,分頭進行勘察礦區范圍和煤層煤質。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此時已改名外務部,鐵云乘高子谷与鐘笙叔連袂攜眷回京复職之便,托他們護送繼室鄭氏安香到北京同住,茅氏和王氏則仍住在上海。大哥孟熊嫌家居寂寞,也攜了大太太和子女遷居上海英租界,住在大沽路昌壽里,鄰近北成都路安慶里鐵云的住處。淮安只留了若英當家,和儿子大縉還有嘉麗留下的小女儿龍寶同住。外帳房仍由忠心耿耿的王幼云掌管,總管劉澤也留在淮安,所以孟熊兄弟甚是放心,嗣子大章成親后早已遷居上海。羅振玉則應湖廣總督張之洞之聘,去武昌擔任湖北農務局總理兼農務學堂監督,接著又由鐵云資助在上海創辦了《世界雜志》,聘王國維為主編。
  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慈禧皇太后与皇上從開封回鑾,新班軍机大臣榮祿、王文韶、鹿傳霖隨駕回京,軍机章京顧康民在聯軍破城后來不及逃走,藏匿在家中,這時也大搖大擺地出來迎駕。不是冤家不碰頭,恰巧這天早晨鐵云也興奮地擠在迎駕人群中赶熱鬧,沈藎勸他小心些,為了買賣太倉米的事,恐怕軍机追究,還是少拋頭露面為好,鐵云不听,恰和顧康民擠到了一塊儿,康民一回頭,見是劉鶚,他在城中挨餓時,曾經沾光買過平价米,對于米的來歷,打听得一清二楚。這時小眼珠子一轉,嘴角牽了兩牽,冷冷地說道:“原來是江南大善士劉鐵云君,閣下這一年夠辛苦了,太平中倉的米都給你賣光了吧。”
  鐵云心中咯登了一下,心知此人鬼祟不怀好意,慌忙分辯道:“俄國人原打算把倉米燒毀,兄弟仰承上天好生之德和朝廷嘉惠臣民之恩意,請示了李中堂,由救濟善會買了下來接濟京中難民,兄弟不過跑腿罷了。”
  “很好,很好。”康民奸笑道:“朝廷會記住閣下的‘善舉’的。”
  鐵云碰到這個和他過不去的人,未免有些掃興,不愿和他糾纏,掉過身擠到別處觀看去了。迎駕完畢回家,仍然鼓起興致寫了四首迎鑾詩,中間寫著“風雪不侵清世界,臣民重睹漢衣冠。”歌功頌德,淋漓盡致。
  當天御駕回宮,隨駕大臣都回府休沐去了。次晨顧康民入宮,至軍机堂請安問候之后,便將劉鶚盜賣太倉米的事稟告得詳詳細細,鹿傳霖喝道:“這還了得,應交戶部徹查嚴辦!”王文韶听了皺了皺眉,心想:“劉鶚也太多事,雖是善舉,卻又惹出亂子來了。”想了一下,不能不為他說几句公道話,于是婉轉地說道:“這件事,我回家之后,听得在京的人士說,劉鶚和上海來的慈善家,護送遇難官商回鄉,施診掩埋,糶米救荒,做了不少善事,城中的口碑甚好。賣米的事,听得家中人說是從俄國人手中花錢買下來,然后平糶救濟,兵荒馬亂,一時無法向朝廷請示,情有可原,我看且待情況弄清楚后再說吧。”
  領班軍机大臣榮祿是太后的心腹,李鴻章的拜把兄弟,也是滿大臣中比較明白事理的,這時說道:“此番京中餓死了很多人,若不是劉鶚他們救濟,餓死的人更不知多少,對于存心做善事的人,應當見大節而恕小過,不然今后誰還敢挺身而出挑重擔做好事?如今大亂之后,百廢待興,還是把要緊的事先辦,這件事就先擱一擱吧。”
  鹿傳霖去年還是江蘇巡撫,聯軍打進了北京城,“求功名莫如勤王”,他帶了六千兵士赶到太原,一路護送御駕到西安,時來運來,得到太后賞識,才讓他做了軍机大臣,在科舉上也比王文韶晚了十年,所以對于劉鶚之事不再爭論下去。后來都察院有人上了奏折,檢舉劉鶚盜賣公糧,也被榮祿壓了下去,劉鶚僥幸太平無事。然而他盜賣太倉存米的坏名聲已經傳遍朝中,有人攻擊他通洋賣國,有人說他從中得了多少好處,不然為什么干得那么起勁?偏是鐵云行為不檢,曾于六月間穿了和服應邀去日本公使館迎謁來華的日本貴族近衛公爵,回來后還沾沾得意地大加贊揚,那時和約尚未簽訂,中國与聯軍處在交戰狀態,鐵云這番舉動引起人們的震惊和議論,“漢奸”一詞和“盜賣太倉官米”的名聲深入到很多達官貴人的腦中。他現在有王中堂庇護,万一文韶去職,新掌權的人物和鐵云算起總帳來,就災禍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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