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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鐵云厄運重重,可是文學名著《老殘游記》卻在這時候誕生


  鐵云回到北京,才知京中大亂之后,病疫流行,家人劉升病死,代步的老灰馬也病死了,安香病了一陣幸而痊愈,李貴是鐵打的身子,安然無恙。安香埋怨鐵云不該出門那么長時間,接了她生病的電報也不馬上赶回來,鐵云少不得親熱溫存了一番,說道:“我本打算五月底回京的,接到電報,急得不得了,做夢都是回到京中和你重聚,所以回絕一切應酬,才几天就動身回來,你說我的心不都在你的身上了?”
  安香這才回嗔為喜高興起來。鐵云問她,哲美森帶回來的首飾收到了沒有,歡喜不歡喜?安香嫣然笑道:“都收到了,虧你放在心上,究竟是上海的款式,精巧得很,可惜病了,還不曾戴過哩。”
  鐵云笑道:“明天請笙叔与子谷夫婦、虞希、夢青,和福公司几位洋人來吃晚飯,你把它們戴出來吧,也讓大家欣賞欣賞。”
  鐵云回京后,加緊為福公司辦事,河南礦務章程已由河南撫台報到朝廷,又有御史鄭忍贊上章彈劾代劉鶚出面的翰林檢討吳式釗和預丰公司程恩培,“慣辦礦務,借端漁利。”幸虧慶親王和王文韶幫忙把彈章壓了下去,奕劻命吳式釗先与羅沙第在借款合同上畫押,為了敷衍外界輿論,在批文中添了一段滑頭的官樣文章:“由河南巡撫劉樹棠隨時察看,如果有從中漁利情事,即行撤換。”隨即,為運輸河南礦煤而興建的澤浦鐵路道(道口)清(清化)段(今河南滑縣至博愛)也動工了。澤浦鐵路全線從山西澤州(今晉城)到江蘇南京對岸的浦口,准備將晉煤經火車運到長江沿岸碼頭,然后轉船運銷海內外。
  奕劻和王文韶后來都得到了福公司酬謝的股票,票面共有八千英鎊之多,約值十万銀元,當然也少不了有鐵云的一份,有股票,也有現銀。那個時候向洋人借款都按九折實收,而且是明明白白寫在合同中的,以劉鶚經手的道清鐵路借款為例,合同要點是:
  借款數目 英金七十九万五千八百鎊
  折扣實數 九折
  合七十一万六千二百二十鎊
  長年利息 五厘
  借款年限 三十年
  借款公司 倫敦福公司
  扣下的那個一折(百分之十),稱為回折,或是佣金、手續費,便是當時中外經手人的“合法”好處。盛宣怀就曾拿了不少借款回扣。當時上海租界上的洋行買辦,除了几百元固定月薪外,全靠佣金和雜項收入致富,進出口貿易佣金大体是百分之三左右,一般洋行買辦一年回佣收入上万元,多的如匯丰銀行和怡和洋行買辦一年五万元,上海英美煙草公司大買辦鄭伯昭一年佣金則達五十万元,劉鶚几年才得一次千分之一的借款佣金,大可不必大惊小怪了。
  除了河南煤礦以外,鐵云又為福公司聯絡杭州在籍內閣中書高子衡,借款開采浙江四府礦產,已由浙江撫台奏請皇上批准。鐵云不滿足于這些成就,那靈敏的頭腦和超越同時代人的經濟意識,使他跳出礦路的范圍,計划開辟另一番經營天地。他想,既然澤浦鐵路的終點是浦口,那個地方將來必定會繁榮起來,地皮价格也會飛漲,現在大家都還不知道澤浦鐵路的事,(津鎮鐵路計划則是在三年之后才有人議論改為津浦鐵路),何不搶先在浦口一帶大量收買江心洲廉价地皮,將來經營商埠,建造車站、碼頭、倉庫、商店、旅館、民房,或者將土地零星分割,高价轉售,既繁榮了地方,也取得高額收入。他想定了主意,便寫信給親家程恩培,說了自己的打算,請他轉問太親翁、長江水師提督程文炳有無興趣合作辦一個浦口地皮公司,收買地皮,經營商埠。他在信中寫道:“令尊大人總館長江水師虎符,威鎮一方,熟悉當地情況,聲望夙著。出面收買江心沙地,必定省卻許多周折,而仆略諳經營之道,添為綠葉,追隨太親翁左右,當可附驥尾而凌霄漢。”
  恩培把鐵云的意思轉告了父親,文炳欽佩鐵云的眼光,也想從中發一大筆財,兩下里一拍即合。這一年的八九月間就由程文炳開始陸續代買下浦口江心沙洲的土地,也為福公司買下了一些,不過是用鎮江人茅金聲的名義,以免受人責難。這里,鐵云又為自己埋下了一個禍根,洋人是不許在非通商口岸的內地擅自買地的,鐵云雖用了障眼法,借用姓茅的名義,可是此人怎會和福公司羅沙第等相識,明眼人一看即穿。
  一向做事大膽冒失的鐵云沒有想得這么深,他得意地度過了光緒二十八年這一年,辦洋務,玩古董,處處捷報,夢想有一天成為中國的地產大王,好不興頭。北京城中古董舖晉古齋、輸文齋、尊古齋、萃古齋、大觀齋、清暉閣,時時有他的足跡,一年玩古董就花了一二万元,還覺是“闊得窮极了。”
  誰知樂极生憂,第二年早春乍暖還寒的時候,王稚夔驅車來訪,他們是在一起玩樂慣的,平時脫略形跡,無話不談,今天寒暄了几句,忽然皺了眉道:“鐵云,樹大招風,你又被人告了。”
  “又是哪一位都老爺?”鐵云笑道:“告多不愁,我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稚夔正色道:“這回可不一樣,是浙江留日學生上的公稟,指責你和浙紳高子衡君盜賣全省礦產,說是得銀三百万兩,每百万兩与高十二万,其余皆是閣下獨得,軍机處看了這份公稟都哄動了,說是劉鶚發了大財了,怪不得為洋人辦事這么起勁。”
  鐵云气得漲紅了臉,怒道:“胡說八道,你相信嗎?”
  “我是不信,家父也不信,還替你在軍机堂辯護。說是浙礦的事,浙江撫台奏報上來,已在去冬批了依議,公稟上夸大其詞,不可深信。為此還和鹿尚書(鹿傳霖)嘔了气,因為他說家父袒護你。雖然后來眾軍机看在家父面上,含含糊糊不再追究,難保今后不再冒出別的枝節來。所以家父囑我轉告,別再与福公司扯在一塊儿了,見好就收吧,最好暫時住到南邊去,万一風吹草動有個退步。”
  鐵云呆愣愣地思索了好一會,才歎口气道:“舉世昏昏,少有知音,我太孤獨了。承中堂厚愛,沒齒不忘。福公司那邊我就去通知他們,准備將經手事務交代清楚,以后可以理直气壯地說劉鶚和福公司沒有什么牽連了。至于离京的事更好辦,內人是湖州人,來到北京后鄉思濃郁,一直水土不服,時時想回江南去,我在南京浦口買了些荒地,打算辦個地皮公司,也應該回去照料。請上复相國,劉鶚一准盡早离京回上海去,走的時候當來相府辭行。”
  稚夔告辭后,鐵云先去上房和安香說:“北京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我在南京浦口買了地,准備大干一場,必須回南邊去經營。你不是想家嗎?我們過几天就動身回蘇州吧,你看怎樣?”
  安香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太好了,我做夢也想家,回去越早越好。我依依母親膝下三十年,大家庭中熱鬧慣了,家務事也不用我操心,在蘇州時還好,离南京娘家近,想家了,買一張火車票,到鎮江轉乘輪船,轉眼就到了。可是來到北京,除了淑芳姐姐,沒有一個親人,寂寞死了。況且家中大小雜事男女佣人都要時時來問我,煩死了,我真不是主婦的料。底下人胡弄我,我也不知道,只能睜眼閉眼,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只要不來打扰我吹笛拍曲,吟詩彈琴,就很好了。”說罷自己也覺好笑,竟捂了嘴格格地笑了起來。
  鐵云握著安香柔嫩的小手,撫摩著道:“安香,你這雙纖手就是只該彈琴吹笛的,家務事交給底下人就行了,天坍不下來。哈哈,我的安香夫人若是管了柴米油鹽,豈不把一身靈气都弄俗了!你收拾收拾吧,至多十天就動身。”
  鐵云又去福公司和羅沙第談了要回上海去長住,不再擔任北京福公司買辦了。羅沙第听了,又是攤手,又是聳肩,一股勁地搖著兩個指頭,操著洋涇濱華語說道:“不,不!”然后又皺眉又搖頭,咭哩呱拉說了一大堆鐵云听不懂的洋話,鐵云看模樣知是挽留,果然漂亮的金發小伙子沙彪納翻譯道:“羅沙第先生說:‘這些年合作得很好,福公司不能沒有你,以后還要借重,你盡管回上海去住,福公司的事還是要請你辦下去。’”
  最后決定雙方繼續保持關系,原來由鐵云任用的北京福公司兩名中國雇員仍然繼續供職,但是對外來說,鐵云已不是福公司的一員了,說穿了不過是遮朝廷和世人的耳目罷了。
  鐵云又向京中親友一一道別,子谷、笙叔和沈藎、連夢青等先后為他餞行,于是鐵云夫婦离京赴津轉船南下。
  這時上海英美租界已經擴張到西至靜安寺和延平路一線,東至楊樹浦大片地區,改稱公共租界,法租界也從上海縣城向西擴展至現在的重慶中路一帶。十里洋場盡是商店、洋行、戲園、賭場、妓院和鴉片煙館,還出現了自來火(煤气)、自來水、電燈、汽車,并正在籌備電車公司,商業畸形繁榮,成了中外淘金者的樂園和華人寓公的樂土。另一方面,由于清廷的政治勢力在這個國中之國的租界上不能為所欲為,革命党人和維新人士結社集會,議論國事,也十分活躍,民族資本家則在這塊土地上興辦了許多工厂公司。
  鐵云的輪船靠上十六舖碼頭,他和安香一行下了船,等李貴去雇馬車,那時雖有人力車,究竟不如馬車体面。鐵云站在路旁東張西望,忽見一群長袍馬褂的紳商和隨從司事人員從旁邊一座碼頭大門出來,領頭一人半百年紀,精神健旺,停下步來指著黃浦江向身旁的同行者說了些什么,那些隨從們一個個恭恭敬敬地聆听著,都道:“狀元公放心,一切都齊備了,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明年這個時候包管一座嶄新的大達碼頭出現在這塊工地上。”
  狀元公便是張謇,只听見他嚴厲地說道:“有決心還要有行動,我要你們拿行動給我看,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大達輪埠公司的第一條輪船一定要投入從上海到漢口的客運,和洋商輪船公司較量一下高低,若是做不到,趁早講,我另請別人來干。”
  眾司事都搶著道:“季翁放心,到時候只早不遲。”
  張謇點點頭和几位紳商分別踏上路旁的自備馬車走了,隨從們又回進碼頭大門去。鐵云仔細瞧去,門旁挂著的招牌乃是:“大達輪埠碼頭籌備處。”鐵云咋舌道:“乖乖,這位張季直果真干出成績來了。”
  安香道:“老爺認識這位狀元公嗎?”
  “認識,我們還打過賭哩,七年前他勸我不要辦洋務,要腳踏實地辦實業,辦教育,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如今我一事無成,他竟辦起了火生紗厂,通海墾牧公司,和別的許多事業,又從南通闖進上海,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安香笑道:“那末是你輸了。”
  鐵云狠狠心道:“我不承認輸,我還有浦口的地皮哩,浦口商埠辦成了,一定比大達輪埠公司強,過几年再論高低吧。”
  李貴雇了几輛馬車來了,鐵云等先至安慶里歇息,然后送安香去蘇州胭脂橋舊居,鐵云則在滬蘇兩地不時往返。
  不料進入三伏炎夏,上海人正熱得喘不過气來,都說還是北方的夏天涼快,連夢青忽然冒著酷熱如火的六月大伏天從北京來到,換了一身派力司西裝,辮發盤在頭頂心上,草帽壓得低低的,輕輕敲開了安慶里劉宅大門。李貴開了門,夢青一閃而入,急命李貴閂上門。李貴愣愣地認不出來,說道:
  “您老是誰啊?別跟我逗著玩!”
  夢青除下草帽,說道:“大老李,不認得我連夢青了?”
  李貴慌忙請安道:“連老爺,您這身洋人打扮,我可認不出來了,咱還以為是東洋鬼子山下先生哩。你在客堂坐一會,我請老爺下樓來。”
  鐵云已听到天井里的談話聲,急忙從楚楚屋中探首出窗喊道:“夢青,你坐一會,我就下樓來。”
  李貴引夢青入客堂沙發中坐了,茶几上有一盒雪茄煙,夢青也不客气,取了一支點燃吸了起來,只听見樓梯一陣轟響,鐵云穿著白紡綢短褂褲,快步奔下樓來,見夢青穿著西裝,頭頂上盤著發辮,不禁大笑道:“士別三日,夢青也洋化了。”
  夢青苦笑道:“一言難盡,不得不如此,到你書房中長談吧。”
  于是兩人進了西廂書房《抱殘守缺齋》,掩上門,夢青歎道:“鐵云,出了大事了,虞希死了,死得慘极了!”
  鐵云大惊道:“是自立軍的事發作了?”
  “不是,若是為自立軍而死,倒也轟轟烈烈,英名長存,誰知卻是為了寫給《天津日日新聞》的一篇揭露《中俄密約》的新聞稿子闖了禍。”
  “啊呀,我讀過那篇新聞,當時不知道是誰寫的。”鐵云跌足懊惜道:“若知道是虞希寫的,一定為他捏一把汗,勸他赶快出京避禍。”
  夢青脫去西裝,用力搖著折扇,說道:“現在懊悔來不及了。這份喪權辱國的《中俄密約》雖是李中堂出面,實則是西太后的主張,要想聯俄制日,所以答應給俄國一些好處。《天津日日新聞》登出來后,立刻哄動了國內外,引起了中國留日學生和國內各界人士的反對,各國公使也紛紛向外務部責難。西太后大發雷霆,命令步軍統領衙門赶緊把泄露机密的人抓起來處死。不知他們怎么偵查到這篇新聞是虞希寫的,一天深夜把他抓到刑部大牢。按照西太后的旨意立刻斬首,可是自古以來夏天不能處決人犯,于是刑部改用杖刑,就在牢房中用竹鞭狠狠地捶打了四個鐘點,打得虞希身上皮肉一片片碎爛開來,滿地血肉斑斑,卻仍然沒有斷气,最后用繩子勒頸,才活活將虞希勒死了,死的那天是六月初八日。”
  說到這里兩人眼中都淚花閃閃了,沉默了一會,鐵云歎道:“虞希為揭露朝廷黑暗腐敗而死,死得壯烈,不亞于自立軍的起義,他是當世的奇男子大丈夫,我們為他在上海立個衣冠塚吧。明天我把虞希之死透露給上海報界,預料上海民眾也會起來為他悲憤為他抗議的。”
  夢青道:“這事只有請你出面去辦了,我被看作虞希一党,也在政府通緝之列,是躲到北京英國公使館,由他們設法掩護我出京的,現在不得不暫時住在上海英國領事館內,免得政府密探追蹤,惹出麻煩,過几天風聲過去了,才能搬出來住。”
  鐵云道:“以后就住到我這里來吧。”
  “不了,我還要把鄉間的家眷接出來,總須另外再租一處房子。”
  鐵云思索了一下說道:“馬眉叔兄在受文義路(今北京西路)造了整整一條弄堂房子,名為‘眉壽里’,眉叔雖已故世,馬太太還是很熟的,我替你去問她租一幢房子,租金必不會高,你看可好?”
  “那就拜托了。實不相瞞,此番只身逃出京來,除了隨身帶了一些現錢,其余一切衣物全都留在京中,可以說是一貧如洗了,又不能拋頭露面出去做事謀生,正為此躊躇得很。”
  鐵云安慰道:“朋友急難相助,義不容辭,有愚兄在,老弟盡可無憂。”
  夢青道:“我知道老哥慷慨仗義,可是我的脾气卻也耿介得很,很不愿受朋友的資助。我有個朋友在商務印書館做事,他們館里出版一份小說月報,名為《繡像小說》,稿費每千字五元,我已有了腹稿,打算寫一部小說寄了去換飯吃,窮途末路只能如此。”
  鐵云恍然笑道:“好主意,天下還有這樣一條謀生的行當!
  你若寫成了,先讓我拜讀。”
  “那當然。”夢青苦笑道:“我也不過是試試罷了,還要你指點哩。”
  次日,鐵云將沈藎被殺消息告訴了好友汪康年,他一直在上海辦報,《時務報》停刊之后,又于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創辦《中外日報》,鼓吹推行新政,反對革命党人,在國內頗有影響。听了沈藎的消息,也极悲憤,當即寫了一篇新聞稿,在《中外日報》上登了出來,立時引起上海各界人士的震動,不論革命党或是維新派,紛紛在張園集會通電抗議清政府的殘酷暴行。鐵云又去見馬太太,為夢青租了眉壽里一幢兩上兩下的石庫門房子,家具也為他購置陳設好了,夢青合家住了進去。不几天,以庚子之亂為背景,諷刺官場腐敗的小說《鄰女語》陸續脫稿了,署名“憂患余生”。鐵云每篇都細細過目,并從第五回起加了評點。夢青將小說稿交給了《繡像小說》主編李伯元(即是《官場現形記》的作者),從七月份起登出來了,可是每月二三十元稿費,哪夠夢青一家開銷。
  鐵云為朋友辦事向來講究義气,能把心都掏了出來,明知夢青在危難之中,怎肯袖手不問,可是他又不肯收受錢物,如何幫得上忙,躊躇多日,不曾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這天夢青又送《鄰女語》的續稿來,坐在書桌旁讀著當天的《中外日報》消遣。鐵云評點完了,忽然触動了靈感:“看來寫小說并不難,何不我也寫一部出來,讓夢青拿去換錢,這是文人之間風雅的事,想必他會收下的。”于是擱下筆道:“夢青,讀了你這几回小說,那些隱藏于嘻笑怒罵之中的微言大義,我都評點出來了,好讓讀者明白作者的用心。不知不覺我也有些手痒,打算也寫一部小說出來,送給你去換稿費,這總可以了吧?”
  夢青呵呵笑道:“老哥真是個熱心人,你寫吧,倒不是為了几文稿費,而是以你平日的文筆,定能寫成一部哄動上海的名著。登在《世界繁華報》上的《官場現形記》不就風靡了上海,成了茶余飯后的談助嗎?”
  鐵云沉思了一會,說道:“自從‘拳亂’之后,國人憤恨政府腐敗無能,出現了專寫貪官污吏的譴責小說,李伯元寫的《官場現形記》諷刺貪官,确實刻划得淋漓痛快,但人人都照他的路子寫,就俗了。我若寫,便不再寫貪官而寫清官。”
  “哈哈,人家罵貪官,你卻捧清官,寫了出來也是拍馬小說,有人愿看嗎?”
  “夢青,你被我的話弄糊涂了吧?我說的清官是以清廉為名而殘害民眾為實的那些昏官,如毓賢在山東曹州府的所作所為,號稱清廉如水,不受一文賄賂,卻以捕盜為名,用站籠殺害大批良民,那就不是清官而是酷吏了,我把他寫成小說,一定新鮮得很,會沒有人看嗎?”
  “這倒是別開生面,不同凡俗,寫來定很有趣。你寫吧,先寫几回讓我送給李伯元去,他一定會歡迎的。”
  夢青走后,鐵云興致勃勃地坐到書案前,攤開稿箋,提筆略一沉吟,便如飛地落筆下來:
  話說山東曹州府与直隸、河南、江蘇三省為界,邊野荒村,頗有些四不管的地方,土瘠民貧,盜匪出沒無常,歷任府縣為此坏了官的已有好几起了,因此合省官員提起曹州府視為畏途。那一年,偏是有一位監生出身的滿洲旗人,姓玉名賢,走了山東撫台庄宮保的門路,奉委署理曹州知府。
  鐵云寫到這里擱下筆,望著窗外凝思了一會,忽然搖搖頭,拿起稿箋揉作一團扔到字紙簍中去,暗暗好笑:“究竟不曾寫過小說,看似省力,其實不簡單,哪能寫得這么直這么露!大概是對毓賢印象太深了,提筆就想到他。照這么寫法,必然是兩三回就換一個角色,走《儒林外史》和《官場現形記》的老路。不行,不行,不要炒人家的冷飯,總得有個連貫的故事。怎么寫法好呢?”
  他站起身來,在屋中踱步沉思,望著牆上懸挂的仇十洲工筆重彩仕女畫怔怔出神,腦中不斷奔涌翻騰著數十年所見所聞,歡歡喜喜,奇奇怪怪,以及諸种悲憤不平之事,大清帝國沒落了,北京街頭親王背尸,尚書擔糞,膠州灣(青島)、大連、旅順、威海衛、廣州灣一座座港灣的被侵占,黃河決口時災民的哀號,曹州府的站籠,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閃來晃去。當然也有京中大臣對他的誣害,特別是那個剛毅,還有新近發生的沈藎的慘死。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濟南秀麗明媚的大明湖,和白妞、黑紐出神入化的梨花大鼓,北京的大刀王五,揚州和上海的太谷教聚會…… 夠了,夠了,要寫的東西太多了,都是自己親身目睹耳聞的,就讓自己在書中扮演一個角色,把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串聯起來吧。想到這里,猶如拔云霧而見青天,高興地笑了起來。小說的內容和寫法大致有了頭緒了,自己是小說中的主角,總得另外取個名號,就取鐵云的諧音,姓鐵名英,又因他的書齋名為“抱殘守缺齋”,就用它中間的“殘”字,號補殘,又稱老殘。那么老殘如何串聯全書呢?他重新踱到書桌前坐了下來,捧了頭默默思索,想到自己一生東西南北飄游不定,古人稱做官為游宦,做幕僚為游幕,把行止不定的羈旅生活用一個“游”字來形容,再恰當沒有了。老殘若串聯全書,就不能固定在一個地方做官或作幕,也不能經商開舖子,想到自己懂醫,江湖上有搖串鈴行醫的走方郎中,不如讓老殘扮演一個頗有學問和俠義之气的江湖郎中,就可以根据書中情節自由自在地把故事敷演下去。“對,這是個好主意!”
  鐵云得意地抬起頭來,取出一支雪茄煙,咬去煙頭,點燃了,噴出一圈青煙,仿佛煙中出現了四個大字:《老殘游記》,他笑了,多么自然的書名!正想接下去构思如何寫開頭的第一回,忽然羅振玉來訪,帶來了一份最新一期的《教育世界》,看到其中王國維撰寫和翻譯的文章,說道:“王國維是個人才,他到通州師范學堂教書,你少了一位得力助手了。”
  “這是張季直的面子,推托不了,本來邀我去主持校務,我抽身不開,讓國維去教一年書就回來。”
  “這次從北京回來,在大達輪船碼頭外面看到張季直,他正有事,沒有上去招呼。他的局面越辦越大了,又辦起了輪船公司,過去以為他是書生說大話,不料竟一一實現了。”
  振玉笑道:“你們不是打過賭嗎?恐怕是你輸了。這几年張季直以狀元公棄官回鄉,腳踏實地辦實業,識見明遠,成效卓著,人人佩服。通海一帶种棉花的,紡紗織布的,几十万人靠他吃飯,地方上則靠他繁榮經濟,興辦教育,南通因張謇而出了名,人家都稱他張南通。人以地名,過去只有執政大臣才有這項殊榮,如曾湘鄉,李合肥,張南皮,如今季直被譽為張南通,則成了在野的無冕宰相了。”
  鐵云微微惆悵道:“大概是我輸了,想不到張季子有如此大的魄力和遠見,不能和他比了。我白辛苦了這些年,雖然為國家開礦筑路辦了些事,也撈了些回佣,實則都不能算是我的事業。到頭來一事無成,反不如季直辦一樣看得到一樣,海內都知道大生一、二、三厂是張謇的,通海墾牧公司是張謇的,淮濰實業銀行和面粉厂、鐵冶厂都是張謇的,通州師范學堂也是張謇的,財也發了,名也有了。可是我呢,沒有一樣可算是我的,倡議的北京自來水公司、電車公司,上海五層樓商場、織布厂、航運公司、杭州鐵机織綢厂,湖南炭素煉鋼厂,都是空談,沒有一樣能辦成,看來我沒有張季直辦事業的韌性,好高鶩遠,有頭無尾,所以難以成事。”
  振玉道:“不然。季直全力辦實業,辦一樣,成一樣,走的是名利雙收的大道。你則全力辦洋務,以其余力辦厂辦公司,全憑興趣辦事,抓抓放放,哪能成事?況且又想走小路僥幸成事,其實得不償失,到頭來一事無成,這是你們二位最根本的不同處。你現在收買浦口地皮,也是一种僥幸心理在驅使,企望將來地皮漲价,坐享厚利,這哪是辦實業?我勸你還是趁早歇手,不要再干這些投机取巧的事了。”
  鐵云不悅道:“叔蘊,你又來掃我的興了。”
  振玉笑道:“忠言逆耳,既然不愿听,就不談了吧。”
  于是兩人賞覽了一會碑帖,振玉說起林楓在北京得到的《澄清堂帖》,已經以一万元的高价賣給一個日本古董商人了。
  鐵云笑道:“好啊,這可是個好价錢!”
  振玉惋惜道:“可惜是在上海脫手的,不能不讓日本中間商人賺一票,如果自己到日本去兜售,還可以賣高一些。”
  “想得好,以后有事去日本時,不妨帶些古董去賣,不但路費花銷賺回來了,還能撈它一票。”
  振玉吃過晚飯回寓去了。鐵云這才凝神靜气執筆寫起了《老殘游記》,于是白天應酬辦事,夜間信筆寫上數頁,少的時候只寫一頁,稿紙用的是八行箋橫過來,以蠅頭行楷直寫,每頁十六行,約四百字,無非借題發揮,抒寫憂國憂民之情和胸中的种种抱負和感慨,織成故事,綴為小說。當晚略看一遍,稍稍改動,次晨交給家中出孰先生汪劍農抄錄清楚送給連夢青。夢青讀了第一回中老殘在山東登州府東門外蓬萊閣下的夢景,便知是影射當時中國的現狀。蓬萊閣所見的帆船象征中國,船長二十三四丈是當時行省的數目,管舵四人意為軍机大臣,“東邊有一塊,約有三丈長短,已經破坏,”喻東三省;船上扰亂情形,象征戊戌政變,高談闊論者代表當時維新志士,被人罵為漢奸的熱心救人者,大概是嘲諷鐵云自己。當時看了一笑置之,雖覺文筆通俗有趣,并未見特別出色。及至讀了第二回關于大明湖景色和白妞、黑妞說大鼓的精采描寫,不覺為鐵云罕見的才气所惊倒,然后又細細讀了中間最出色的一段:
  王小玉(白妞)便啟朱唇,發皓齒,唱了几句書儿。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髒六腑里,象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帖;三万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后,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儿,象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几囀之后,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崔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疊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听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后,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并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听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听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台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夢青閉上眼,仿佛身在濟南明湖居大鼓書場,听白妞黑妞的演唱,余音裊裊,猶在耳際回旋。不禁拍案狂喜道:“想不到鐵云刻划人物景致如此高超細膩,感人如此之深,若是登了出來,一定哄動上海!”
  《老殘游記》于當年八月在《繡像小說》上問世了,后來為了商務印書館刪去書中宣揚三元甲子預卜吉凶迷信和攻擊“北拳南革”(義和拳和革命党)為妖魔鬼怪的第十一回,雙方鬧了意見,夢青停止售稿。兩年后,鐵云補寫了第十一回,又續寫了第十五至二十回,是為初集,光緒三十二年在《天津日日新聞》上重新連載。果然以他优美動人的文筆和揭露昏官酷吏近乎公案書的趣味盎然的故事,吸引了無數讀者,躋身于中國文學名著之列。當時鐵云用了“鴻都百煉生”的筆名,社會上不知作者是誰,直至鐵云故世之后數年,才由劉氏后人正式宣布,從此劉鶚之名与《老殘游記》并傳于世,書中有些段落且選為學校語文教材。
  劉鶚的洋務買辦生涯即將過去,在最后厄運降臨之前,忽然寫了《老殘游記》一書而蜚聲海內外,歷時近百年而不衰,豈是劉鶚當年信筆寫來所能預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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