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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決死沙場,南王悲失天國夢


  永安城中太平軍喜气洋洋,清軍大營自欽差大臣賽尚阿以下,卻灰心喪气,惊惶失措,一道道告警奏折急遞到北京圓明園中,皇帝每天和軍机大臣商議的便是怎樣應付廣西太平軍的咄咄進逼。永安失守后,已經降旨將欽差大臣賽尚阿革職留任,都統巴清統、達洪阿一概革職調回京中,向榮摘去頂戴、花翎,戴罪自效。可是在堵截太平軍突圍戰斗中,清軍又在大峒岭全軍潰敗。新調去的長瑞、長壽四名總兵全部陣亡。烏蘭泰一軍只剩了几十個人,太平軍突破重圍,竟于咸丰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奔襲桂林城下,烏蘭泰在城外將軍橋中炮身亡。軍事前景一片陰暗!
  “賽尚阿在干什么?官兵都到哪里去了?逆匪竟至如入無人之境!”皇上震怒了,軍机大臣們匍匐在圓明園勤政親賢殿中,戰戰兢兢,說不清“逆賊”如何這等厲害,官軍這等無用,只得連連叩頭:“喳喳喳!”奕□余怒不息,痛斥道:“賽尚阿使朕失望,永安失守后已將他革職留任,為何仍然不思振作,看來他不會帶兵,不能指望他扭轉局勢。把他撤了吧!
  換誰去合适?”
  軍机大臣們心中咯登,這樣的局勢,換誰去都一樣,有了尚方寶劍,有錢有兵的首席軍机大臣都鬧得喪師失地,還能找到更合适的人?老邁的祁窩藻回首目示年紀較輕的軍机彭蘊章、穆蔭等人,指望他們出個主意,可是推荐帶兵大臣,責任重大,万一將來兵敗出事,皇上追究下來,保舉的人也會受累,因此一個個默不吭聲。窩藻無奈,只得叩頭道:“目前委實沒有适當人選,不如將賽尚阿降四級使用,著他戴罪立功吧。”
  皇上無可奈何,恨恨地說道:“姑且如此吧,軍机赶緊擬一道上諭,著賽尚阿及向榮等全力堵截逆賊,務必肅清于廣西境內,若被漏网竄入湖南,朕惟賽尚阿是問,決不寬容!”
  賽尚阿在廣西陽朔駐地接到軍机廷寄的嚴旨,心惊膽戰。當四月初一日太平軍從桂林解圍北上,桂林城終于保全了,賽尚阿本該高興,他卻如臨末日,兩眼發黑,因為太平軍舍去桂林北上,必將進入湖南,湘江平原利于長途奔襲,恐怕連長沙也危險了,他預感到皇上將要拿他開刀,必須找個替死鬼以推卸責任。當他進駐省城桂林后,上了一道參折,參劾廣西巡撫鄒鳴鶴和廣西提督向榮,說他們畏敵怯戰,不听軍令,只知空守省城,不肯全力出擊,以致賊軍從容北上,貽禍無窮云云。皇上赫然震怒,諭旨下來,鄒鳴鶴革職,以藩司勞崇光繼任廣西巡撫,向榮革職留任,以觀后效。向榮受了委屈,索性托病留在桂林城中養病,不理軍務,清軍上下一片混亂!
  然而太平軍的日子也不好過。他們在永安時,經過一段休整后,馮云山和石達開主張立即繼續北上,進入湘鄂大地和長江流域,与清軍爭奪中國的心髒地帶,那里的胜利才能給清廷以致命的打擊,并取得富饒的根据地以繼續北伐。楊秀清卻不采納,他滿足于永安舒服的日子,以為孤軍北上并無把握,如此因循了許多日子。被清軍收縮了包圍圈,糧食彈藥漸漸接濟不上,占領永安初期的优勢完全喪失,只得于二月十六日向東越過叢山峻岭突圍,不料遭遇了清軍的前堵后追。后軍秦日綱指揮失誤,被清軍乘霧強占制高點龍寮岭,將太平軍將士家屬二千余人逼入狹谷中,慘遭屠殺。統率前軍的蕭朝貴,石達開赶緊回師援救,決心死中求生,大峒岭一戰,全殲清軍主力,才得以殺出包圍圈,化險為夷。然而楊秀清又高估了太平軍的攻城力量,在桂林城下几番攻堅,都被清軍擊退,白白浪費了一個多月時間。
  太平軍撤离桂林之后,順路收拾了桂林北面小小的興安縣城,沒有停留,四月初六日,水陸并進,繼續北上。兩百余艘舟船行駛在湘江中,天王与其他五王在舟中舉行了一次御前會議,他們根据從湖南偵察回來的消息,湘江從湘桂邊界,一直到省城長沙,水陸兩路暢通無阻,又值湘江水漲,水路三日可達長沙。湖南省內軍隊大多調來廣西作戰,省城駐軍不多,城牆也因年久損坏,正在分段拆修,原任湖南巡撫駱秉章奉旨卸任,新任巡撫張亮基尚未到任,省城處于無人負責狀態。諸王听了,都欣然笑道:“這個清妖,合該气數盡了。”石達開興奮地說道:“這确是奔襲湖南的最好時机,我們沿途不要戀戰,直趨長沙。攻入省城后,立即分兵攻占其他城池,擴大聲勢,牽制妖兵,然后進兵武昌,溯江而下,這長江富饒之區,就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了。”
  朝貴嘲笑道:“七弟究是讀過兵書的,說得有頭有腦,蠻有道理。就怕到時候,兵勢千變万化,由不得你作主。”
  達開道:“戰場風云固然瞬息万變,但是好比夜間行路,只須認定了北斗星,就不致迷路了。”
  云山也道:“七弟說得不錯,我們都沒有打過仗,經過逐步摸索,心中也逐漸明亮起來。現在天父天兄指引我們一條通向反清胜利的大路,目標就是奔襲長沙。我們不要沿路耽擱,錯過了克敵致胜的良机。”
  沒有人提出不同的主張,這條奔襲長沙的進兵方針就确定下來了。云山又笑道:“金田起義以來,多煩几位賢弟充當前鋒,這一回水路為主,就讓我帶領前鋒軍吧。”
  朝貴笑道:“我喜歡當前鋒,三哥別搶我的差使。”
  昌輝也道:“三哥還是与二哥、四哥坐鎮中樞為好,讓小弟也當一回前鋒吧。”
  朝貴搖頭道:“六弟不能獨當一面,還是我來。”
  云山搖手道:“你們都不要搶,這回我一定得當前鋒,下次輪著你們吧。”
  達開瞅著云山堅決的神色,十分詫异,起兵以來,云山總是運籌帷幄、居中謀划的時候居多,打前鋒都是朝貴与達開的事。不知這一次何以這樣固執,忍不住勸道:“孫子兵法上說:‘兵者詭道也。’曹操作了注解說:‘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就是說打仗的時候,敵我雙方都要想盡辦法以假象欺騙對方,或者‘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使對方猝不及防而遭受損失。由水路直下湘江,固然較翻山越岭來得順暢,但是江面行舟,大軍暴露于敵人之前,万一有了埋伏,走避不及,必蒙損失,亦不可以大意。三哥還是輔佐四哥,居中策划,這一回由小弟充當前鋒吧。”
  云山不快道:“賢弟等莫非以為愚兄只不過是個文弱書生,不堪領兵作前鋒嗎?”
  眾人不敢再爭了,秀全道:“既然云胞堅決要求,就依了他吧。派兩支得力的兵馬由云胞指揮。”
  秀清想了一下說道:“羅大綱常作先鋒,這一回讓他歇息,改作后隊,換上殿前左一檢點林鳳祥,殿前右二檢點李開芳同去吧。”
  御前會議散了,傍晚船泊荒村,諸王散去,達開送云山歸舟,云山邀他登船小飲,說道:“今天一聚,愚兄便當領軍先行,下次相會恐當在長沙城下了。”
  南王府親兵擺酒上來,達開停杯問道:“剛才會上,小弟不明白三哥為什么一定要充當前鋒。江面之上,看似平靜,實則危險万端,意外襲擊隨處可以發生,三哥不能疏忽大意。”
  云山抿了一口酒,撫摸濃黑的髭須道:“七弟,江面行軍的風險,愚兄未嘗不知道,可是一個人若是抱了必死的決心,還有什么可怕的!”
  達開益發惊駭道:“三哥怎么忽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云山將酒一飲而盡,又斟了一巡,歎道:“我有這個想法,已非一朝一夕了。拜上帝會本是個圣洁純正公而無私的反清組織,我和二哥夢想,有朝一日,能夠建立一個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田同耕,富貴同享的大同社會,也就是丰衣足食人人平等的天國。可是自從天父天兄降身之后,私心膨脹,邪說橫行,全被野心者所操縱,天王委曲求全,忍受了莫大的恥辱,我們的天國夢蕩然無存了。現在打仗的時候,彼此聯合對付妖兵,幸而相安無事。若是一旦得了天下,少不得又會爭起權來。那時候二哥的日子將會成個什么樣子?實在不堪設想!我不忍目睹將來我們一手所創的太平天國走上了分裂衰敗的道路,還是現在爽爽快快從沙場上求得解脫,一死百了,什么也見不到,什么也不用我煩心了。呵呵,七弟,這就是我今天堅持要作前鋒的緣故。”
  達開惊呆了,愣愣盯住眼前這位堅忍沉毅,顧全大局不計名位的誠篤長者,忽地擲杯喊道:“三哥,你不能這樣消沉,太平天國可以沒有我石達開,卻不能沒有你南王。諸王之間內部團結,多虧你在調和。你在一日,尚可彌縫裂痕,消解矛盾,你若不在,如何是好?看在全軍將士高漲的反清熱情,看在全中國有多多少少渴望我們援手的窮苦大眾份上,你打消輕生的想法,保重自己,也保全我們得來不易的胜利局面吧。”
  云山凄然道:“七弟,你記得在金田韋庄的時候,你我以茶代血的誓言吧?今天邀你密談,是再一次鄭重拜托你,將來如果四弟逼迫二哥太狠時,兩人圖窮匕見,必定鬧出一番大變故來。六弟為人深沉莫測,我還看不透他。那時希望你能說服五弟,幫助二哥度過難關,你能做到嗎?”
  達開道:“當然能做到。可是我不希望將來會出現那樣糟糕的局面!”
  達開百般勸解,云山總是搖頭歎息。忽又停杯高歌:“風蕭蕭兮湘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复還!”歌罷慘然撫杯長歎,達開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難止。上弦月斜照湘江,朦朦朧朧,江面上騰起一股幽藍幽藍的輕霧,遠山近林,茅舍三五家,盡在淡淡月色籠罩之中。達開推杯告辭,云山欲命親兵提了南王府的大燈籠相送,達開道:“不用了,月色尚好,正可踏月返舟。”
  達開憂郁地回到自己的座船,翼王妃春娥告訴他,“剛才你們開會時,宣姐來過了,穿一身黑襖黑褲,仍然那么標致,卻總是悶悶不樂。我問她為什么總喜歡穿黑色衣服,豈不喪气,她說她的心早死了,穿喪服正合适。”
  達開歎道:“她還是想不開,自從婚后,她總是避開我。有時遇上了,知道她在悄悄注視我,我想上去和他交談,她卻又避開了,大概還是在恨我吧。”
  次日一早,云山座船插到最前頭去,船頭上黃三角旗隨風飄拂,便于將士辨認,果真帶了林鳳祥、李開芳兩軍充作前鋒軍去了。達開改与朝貴殿后,他們方在興安東北界首鎮与清軍的追兵交上火的時候,云山座船已經到了全州城外的江面,全州守軍七拼八湊不過七八百人,州官不敢惹動太平軍,吩咐四門緊閉,不許施放槍炮。但望太平軍擦城而過,保全城池。卻不料一名炮手,見江中一艘座船上插了一面黃旗,知道必是太平軍中王爺,頓時起了貪功之心,貿然放了一炮,巧巧地中了云山的座艙。那時的土炮又叫劈山炮,前膛裝上火藥,再灌進無數葡萄似的鐵彈丸,炮彈落地,不能攻堅破城,那霰彈炸了開來,殺傷力卻很強。云山身中三四處彈丸,渾身是血,頓時人事不知。在陸上行進的頭隊先鋒林鳳祥見城上妖兵居然開炮挑釁,傷了南王,那還得了:立刻命船中人員上了東岸躲避,南王也被抬上東岸茅舍中搶救。鳳祥一面差人稟報后邊船上的東王,一邊在城外架起大炮轟城,全州之戰就這么意外地發生了。天王和東王立誓非踏平全州城決不收兵,達開擊退追兵,赶到全州,探視云山。云山雖已敷上傷藥,究竟血流太多傷勢太重,面色慘白,精神萎頓,吃力地向達開道:“求仁得仁,死于疆場,正是我所求的。你去和東王說,不要為我之故,頓兵全州城下,誤了進兵長沙的戰机,就講是我南王的囑咐,赶快向北進兵!”
  達開涕泣哀傷,別了南王,來見天王和東王,勸說他們听從南王的意見,忍小恨而顧大局,迅速收兵北上,東王哪里肯听。全州是廣西門戶,城大而堅,易守難攻,太平軍用云梯攻城,城上用燒滾的桐油拌粥,往下澆潑在攻城將士身上,攻防兩方死傷都很慘重。太平軍最后在西門外挖地道,炸毀西城城牆,才將全州攻下,已經耗費了十一天。這十一天中戰爭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湖南舉人江忠源最早在家鄉新宁縣辦理團練,鎮壓天地會,有了一點名聲,因此調往廣面軍前效力,助守桂林有功,被保舉為候補知府。太平軍從桂林撤兵,向榮托病不理軍事,他的部將總兵和春等人一路尾追“恭送”太平軍北上,江忠源是最后一支無足輕重的追兵。到了全州城下,他趁太平軍全力攻城,悄悄帶領所部一千二百名楚勇(當時團練參軍的民兵稱為“勇”,湖南于戰國時代為楚地,所以江忠源的老湘軍初創時稱為楚勇。)繞到全州東北十里處湘江上蓑衣渡東北狹窄的水塘灣布下了埋伏,專等太平軍鑽入圈套。他的家鄉新宁縣緊鄰全州,江忠源此舉,一來防衛家鄉免遭進攻,二來想突出奇兵,得一頭功。偏是碰上了不懂軍事的楊秀清,“遂使豎子成名”。
  全州撤圍后,秀清改以朝貴為前鋒,他們兩人仍然相信上一回的探報,以為湘江暢通無阻,連探路和肅清水面障礙的先鋒船隊都不派,二三百號舟船一擁而入湘江,行不多遠,便到了蓑衣渡口。那里江面遼闊,不見動靜,轉入三里外的水塘灣后,忽見江面陡然收窄,江中釘了許多木樁,歪歪斜斜橫亙了無數粗大的樹木,完全堵塞了航道。太平軍先頭將士正在詫异,西岸密林中炮聲忽起,一發發炮彈擊中江心兵船,太平軍將士家屬死傷累累,江上秩序大亂。朝貴急忙下令將兵船連成浮橋,在西岸架炮轟擊清軍伏兵,一面派人除去水中樹木。然而清軍居高臨下,占据了优勢,槍炮連發,怎容得太平軍從容清理航道。幸虧達開率領的后軍從陸上赶來增援,擊退近岸的清軍。鏖戰兩晝夜之后,東王只得下令全軍棄舟上了東岸,改從陸路進兵,所有船舶一概焚毀,糧食輜重全部丟棄。死傷將士家屬在千人以上,是太平軍軍興以來,損失最為慘重的一次戰役。湘江東岸本來是由清軍總兵和春檄令叛賊張國梁(張嘉祥)前往堵截的,也許是張國梁不敢抵擋太平軍主力,遲遲不曾合圍,給太平軍留下了一條退路。
  南王馮云山隨船養傷,也一齊中了埋伏。他的傷口化膿,日益惡化,湘江西岸清軍的炮轟。將他從高燒迷糊中惊醒過來。他猛躍下床,踉蹌著踏上船頭,揮臂高聲大呼:“中了妖兵埋伏了,快快還炮,快快還炮!”
  話未說完,一發炮彈落到船側江心中,船身晃蕩了一下,云山猛地跌倒在地,后腦狠狠地撞擊在甲板上,親兵急忙扶他起來,已是嘴角流血,聲息全無。
  達開赶到東岸松林中,那里密密松柏翠葉相交,拱衛著太平天國的一位巨人,一位偉大的完人,靜靜躺在厚厚的落葉層上。他依然怒目圓睜,斗志昂強,好似在喊:“快快還炮,快快還炮!”
  達開屈膝跪下為他合上了眼,涕泣道:“三哥,你安息吧,小弟一定繼承你的遺志,奮斗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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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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