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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


  我們怀著极大的期望從舊金山來到陶斯。此時正是9月,在美國內地的沙漠上旅行非常炎熱。我們在拉米下了車,以便見到叫我們到此地的梅布爾·道奇。一見面,只見棉布爾身穿土耳其玉石色的衣服,銀飾珠寶挂滿全身。她旁邊有位印第安男子。他裹著毯子,胸系一條大銀帶。我看著梅布爾,自言自語地說,“他有一雙誠實的眼睛。”此后,我的這一看法始終沒有改變。
  到了圣菲一看,旅館全部客滿。于是,梅布爾讓維特·賓納給我們找住處。他便帶著我們、皮箱、西西里式輕便馬車擋板及其他東西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行駛在空气清新、廣漠壯觀的沙漠上。我們沿著又深又急的河流,穿過格蘭德峽谷走上陶斯丘陵。走出峽谷真是令人難忘。高高的山峰圍成環狀,象教堂一樣高聳,天空都成了圓的。
  梅布爾在她的“市區”里給我們安排了自由自在的家。這處房子歸托尼所有,在印第安的土地上。它由土坯建造,但干淨、明亮、舒适。里面有墨西哥毯子和繪有印第安舞蹈或動物的畫。
  這是我們的新生活。我們毫不猶豫地進入了這种生活。离我們住處東邊几英里的部落里有种印第安的感覺。它和我們以前所知道的一切完全不同,但我們兩人都不害怕那种感覺。我們反覺得很幸福。托尼和勞倫斯一起到納瓦霍去了兩天。這期間我和梅布爾、梅布爾的朋友阿里斯·科賓住在一起。
  她倆向我提了各种各樣的問題。我象以往那樣給她們做了充分的解答,實話實說。后來,精力非常充沛的梅布爾帶我們走遍了這一地區。我們參觀部落,在拉什姆溫泉洗澡。梅布爾和勞倫斯計划共同寫一本書。至少梅布爾是這么指望的。然而,我對此不感興趣。我一直認為勞倫斯的天才是我給的,我對他寫的書負有很大的責任。所以我們——我和梅布爾之間發生了爭執。至今我還認為那是場精彩的爭執。一天梅布爾來了,說她認為我不是一個和勞倫斯相配的女人,并說了許多讓人大吃一惊的話,這一下子把我激怒了,我說,“這么說,你自己來試試。你來和天才過過日子,你來看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有多么不容易。如果你干得好,你把他奪走也沒關系。”
  我認為是勞倫斯給她這樣對我說話的權利的,所以我一點儿也沒聲張。勞倫斯回來后看到我愁眉苦臉,他又從別人那里听到梅布爾的儿子約翰·埃文斯說的如下的話:“我媽對住在這里的勞倫斯夫婦沒辦法。”當然這完全是惡語傷人。勞倫斯大怒。具有反抗性格的他說,“赶快付房租,我們走。”
  后來,他對我特別溫和,特別疼愛我。這樣我倆之間的隔閡徹底消除,我倆又成為一個人了。勞倫斯對梅布爾發了很大的脾气。只要和她對抗,我什么時候都會這么干的。她說,“女人都差不多,好打扮,但沒有絲毫文雅之處。我不讓別的女人离我太近,這都是你的建議。”确實如此,不過我也不知道怎樣做才能做到那樣。
  我們想起了騎馬。一位又高又瘦的墨西哥“唐·吉訶德”在几次練習中教我們穿過廣闊沙漠的技術。我感到座下的馬是活的,內心非常幸福。很快我的馬馱著我風馳電掣一般跑起來。
  不久我們离開了梅布爾的地方,搬到了山邊的德爾蒙特牧場。我們住在小木屋里。大房子里住著霍克。下邊的小木屋里住著兩個丹麥畫家,他們是為了和我們在一起而來的。他們是坐著一輛破爛無比的舊車從紐約來的。
  這輛破車要是遇到一個小坡,就又喘又顫。要是拋了錨,就得對它來點惡治。這車太夠嗆了。
  這是真正的山區的冬天,夜晚非常寒冷,象刀子在割人。
  到處是冰雪。丹麥人和勞倫斯劈了許多木柴。
  我們越過森林下面的原木堆,騎馬進了洛沃峽谷。當馬在樹下踏路前進時,我們要注意頭部和膝部。勞倫斯后來說,“你要是象對你的馬那樣對我和气該多好。”
  我們和梅布爾的友誼和爭吵時停時續。她的精力、財產、智慧都非常讓人惊歎。但是我們不能和她一起生活。
  記得有一次一起乘車出去,勞倫斯對她說,“弗莉達是我所知道的最自由的人。”后來我對他說,“你不該夸獎我,別人會發瘋的。”
  托尼一邊開車一邊唱著印第安民歌。一次我對他說,“托尼,在我們國家,看見一只烏鴉是災,看見兩只烏鴉是福。”
  以后,他每當看見烏鴉就說,“兩只烏鴉,弗莉達。”
  春天來了。我們和維特·賓納和斯帕德·約翰遜一起去了墨西哥。由于送走了嚴寒的冬天,我決定住墨西哥市內第一流的飯店。然而,事情并不順利。因為所謂的第一流飯店也是那么沉悶和不太清洁的地方。那里的婦女化著濃艷的妝。男人也沒有魅力。
  在沉寂的沙漠里旅行則是另一种光景。所謂驛站也不過是五六間破房子和一個大蓄水池。微細的塵埃從車窗縫鑽進,弄得眼睛、耳朵、鼻子都是滿滿的,所有的毛孔上都有細沙。
  墨西哥市看上去象個优雅大方的貴婦。然而它并未建設完成。最有趣的是各种各樣的破爛玩藝儿。勃拉多爾市場是個迷人的去處,那里有賣車套、馬鞍、水壺、皮夾克的。
  一天,我和賓納、斯帕德三人在墨西哥市大教堂前的廣場上看到教堂頂尖飄揚著紅旗。人群攢聚,軍隊出動了。賓納和斯帕德鑽進了教堂塔入口處的暗洞里。廣場上一片混亂。我留在廣場上看著尖塔為賓納和斯帕德的命運擔憂。一小時左右,他倆又出現了,我這才放了心。
  在博物館里,我們在阿茲合克的遺物和盤卷的蛇及其他使人發□的石雕中間發現了馬克西米連坐過的馬車。看到這些,我想起了童年。我至今難忘的人物之一就是身穿“骸骨輕騎兵”上校軍服、做出墨西哥人那种吊儿浪當姿態、清瘦高大、面帶苦相的格特勒伯爵。他和馬克西米連一起到了墨西哥。以后他是怎么為普魯士服務的,我就不知道了。馬克西米連被槍斃時,人們奏起了《鴿子》,這是他臨終前的要求。
  勞倫斯去了瓜達拉哈拉,在查帕拉湖畔找到了一處有院子的房子。他在那里開始創作《羽蛇》。他坐在湖畔的胡椒樹下寫作。湖水泛著白光,有种神秘感。一天早晨,我看到一條大蛇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高高立起。因此,我在湖中游泳的興趣一下子就失去了。在院子的一端就有勞倫斯在《羽蛇》中描寫的一家及他們在查帕拉的全部生活。我想教化一下那些墨西哥孩子們,但是有一天他們問我,“你也有虱子嗎?”我真掃興,怒气沖沖地打消了那個念頭。一到夜里,土匪們就很猖獗。廚師的一個儿子抱著裝了實彈的連發槍睡在我們臥室外。他打鼾打得太響,給怕土匪的人又增加几分恐怖。我們完全适應了院子里的生活。賓納和斯帕德每天下午來。我記得一天賓納邊兌雞尾酒邊對我說,“你和勞倫斯吵架時,為什么不先下手狠揍他一頓?”我听從了他的忠告。后來,勞倫斯脾气不好時,我想時机到了,便向他扑去。
  現在想來,在墨西哥度過的生活就象做夢一樣,象是做了一個很深的夢。
  我們划船越過鉛色的查帕拉湖,到他們織造毯子的村里去。他們把羊毛染色,然后用簡陋的織机織。象《羽蛇》里寫的那樣,勞倫斯設計了几個圖樣并織了它們。
  勞倫斯只有在想象力能有余地,能自由地發揮的時候,在通向未來的門沒有關閉的時候,在能看到大量將來會有新生活的新的靈魂的時候,才能寫作。
  我和斯帕德、賓納一起在后邊慢悠悠地看著特奧蒂瓦坎的金字塔。當時天色漸暗。我突然看到巨大的石蛇。它在寺院的邊上盤踞著,眼睛是大塊的土耳其綠松石,閃閃發光,栩栩欲動。我在他倆后面尋找著我認為有价值的一切。
  我走馬觀花地看了古老的墨西哥、各种各樣的犧牲物、獻給太陽的還在跳動的心髒,這是因為太陽要飲血。這一切在這里都是在太陽的金字塔上出現的。
  在拉斐爾描繪的年幼的基督的畫像旁邊,令人生畏的女神手持黑曜石的刀。這使那些沒有想到屠殺和死亡的人感到恐怖。過去我在某個教堂曾看見過生著黑色長須,留著女式長發的巨大的黑色的基督像。這一位又小又白,穿著有皺折的燈籠褲。看來在陽光,鮮艷美麗的花、眾多的鳥、果實和白色的火山山峰下支配著墨西哥的是死、犧牲物和殘虐的眾神。
  我們還和兩個朋友及斯帕德一起坐上了查帕拉湖上名叫“翡翠”的船,這是艘巨大古老的“諾亞方舟”。三個墨西哥人駕著船。他們背著吉它,在船尾唱著寂寞的歌和熱烈的歌。到了黃昏,船緩慢地漂流在該稱為白海的大湖上。一天,我們終于沒有任何食物了。于是我們登上了還有墨西哥的空牢獄陪襯的、只适合蝎子生長的蝎島。勞倫斯在那里買了只活羊。墨西哥船員熟練地將這只可怜的動物殺死剁開。我們一看到這個場面馬上就沒了食欲,什么也不想吃了。
  勞倫斯寫在《羽蛇》里的夢想和他日常的生活是极為密切融合的。平日的生活和夢想每天都是一起進行的。這年秋天,我們回到了美國,暫住新澤西州。勞倫斯在美國呆了一段后又去了墨西哥。我去了歐洲。
  我到了英國,為了見孩子,我在漢普斯特德租了房子。當時是冬季,我一人孤孤零零,沒有一點幸福。我一想孩子,勞倫斯就不高興。可我很想孩子。現在我認識到勞倫斯是正确的。不過,孩子們已經不再想見到我了,他們自己有自己的生活。勞倫斯不在身邊,我總覺得缺點什么。他終于到我這里來了,并給我母親寫了封不愉快的信。

  加西亞旅館
  瓜達拉哈拉
  哈利斯科,墨西哥
  1923年11月10日

親愛的岳母:
  從巴登寄來的弗莉達的兩封信和你的信收到了。岳母,确實,我認為人要充滿勇气,必須要活到70歲。年輕人肯定會半途而廢的。弗莉達也以欺人的態度說她給月亮發了信——瓜達拉哈拉不是月亮城市,我也是腳踏實地的。
  然而,我要回來。只是要等有船。12月開往英國。當春天櫻草開放之時我將到巴登。時間過得很快。弗莉達給我寄來了哈特曼·馮·里希特霍芬1的信。這封信很好。然而,現在,女人比男人更有勇气——后來又從納施來了几封乏味但清晰的信。我想在春天也見見她們。此時正是要磨拳擦掌,下定決心的時候。你說是嗎?
  --------
  1里希特霍芬是弗莉達的娘家姓。——譯者

  我現在一個非常大的峽谷里。還洗了溫泉。回家以后,我發現房間里全是德國的東西。
  我現在喜歡它們了。為什么?我不知道。這個黑色國家給了我力量。它充滿著男人的力量而不是女人的力量。然而,對我來說,它就象古德意志的英雄喝的啤酒那樣甘美好喝。岳母,你溫和、上了歲數。你會理解男人不應僅是溫和善良的人,英雄要比圣者更有价值。可是弗莉達不理解男人現在不光是丈夫還應該是英雄,男人是丈夫的同時還應是更強的人。我在世界各地行走,我要拿德國和墨西哥,拿墨西哥和德國對比,平衡。我不是為和平而來。惡魔,神圣的惡魔卷住了和平的脖子。我知道得很清楚。有勇气的老人比年輕人更理解我。或者至少我內心的東西更理解她。弗莉達應該時時想想、寫寫、說說、思索她自己是怎樣愛著我的。那是愚蠢的。我不是睡在母親身邊的基督。我要在全世界走我的路,如果弗莉達把愛我看成是非常辛苦的事的話,那么,親愛的上帝,請讓她愿意休息,請給她假日。岳母,男人要求的東西不是來自妻子的愛,而是力量,力量,力量。這點請你理解。象我母親最終理解了那樣。斗爭,斗爭,還是斗爭。需要的是勇气、力量和武器。可是,愚蠢的女人到什么時候都是愛,愛,愛地說個不停,寫個不停。愛都給了惡魔!要給我力量、戰場的力量、武器的力量、戰斗力。給我這些,女人!
  弗莉達告訴我英國非常平穩。如今尋求和平的人恥辱。我不希望和平。我要戰斗著走遍世界。我要在墳墓中發現我的和平。讓我戰斗吧,讓我取得完全的胜利吧。
  是的,是的,岳母,為我做好花冠,當英雄凱旋時,讓他們在窗下奏起音樂。

                               D.H.L

  然而我認為他是正确的。因為我要去墨西哥見他,所以他不用到歐洲來。這是我們犯的無法補償的過失。
  他終于來了。我很高興。恰值圣誕節到來之前,我們舉辦了几次聚會,見了一些朋友。然而我們想在開春回到美國在梅布爾·盧漢給我們的牧場里生活。她把我帶到陶斯附近的小牧場。那時,我說,“這是我所見到的最漂亮的地方。”她說,“給你吧。”可是,勞倫斯說,“我們不該從任何人那里接受禮物。”正好那天早晨妹妹來信了。她說把《儿子和情人》的原稿寄來了。因此我對勞倫斯說,“那么,把那部原稿送給梅布爾作為還牧場的禮吧。”我這么做了。
  默里也去美國。我們先去了巴黎,住在凡爾賽旅館,心情就象在自家一樣。
  勞倫斯打算給我買几件新衣服。在旅館對面有間大工作室的梅布爾·哈里森告訴我們附近哪家裁縫店的衣服好。勞倫斯和我出了門。胖墩墩的裁縫為了告訴我們衣服的穿法,把我們買的披風披在自己身上讓我們看。他說,“夫人,您看這條線。”他還另外給我們做了几件衣服。勞倫斯不可思議地盯著。
  我們去了斯特拉斯堡,又去了巴登巴登。這次通過四五年前還是德國領土而現在是法國領土的旅行對我來說是太奇妙了。
  春天來臨,我們又去了美國。多蘿西·布雷特也和我們一起。只在紐約呆了四五天就去了陶斯。我們住在梅布爾·盧漢的地方,可總覺得有點不踏實。我想去牧場生活。對那個寂寞的小牧場,勞倫斯感到几分不安。我們雇了10至12個印第安人,修起了倒塌的房子、牲口圈和其他設施。這么一來,他也喜歡這儿了。灌溉渠也需要修整,可是我們很佩服默里的做法。他把大管子通過沒有道路的森林接到加利納峽谷口,使水直接從那里流來。我為這些人准備了足夠的食物。我們都干了繁重的勞動。從工作室生活直接來到這里的布雷特對自己從事的辛苦勞動感到高興。一天我們搬來巨石,把泉水裝點漂亮。為此,石頭還差點儿掉下去。泉在凹地。馬來飲水,看著它們互相用鼻子把對方推開或在岸邊嬉戲奔跑是很有意思的。由于大家都沒有帶很多錢來,錢很少,所以所有的事都要自己干。有一頭母牛,四匹馬。其余的都是純白的萊杭雞雛。漂亮的雄雞雛叫摩西,母牛叫蘇珊。
  勞倫斯每天早晨5點起床。然后用我母親送他的觀劇望遠鏡找蘇珊。蘇珊膽子很大,喜歡藏到林子里。一旦發現蘇珊,他就跑上去用食指指點蘇珊,斥責這頭黑色母牛。
  我用小型玻璃攪乳器制作我們食用的奶油。雛雞們淨吃奶渣,長得很精神。我在外邊的印第安式烤爐里烤黑面包、白面包、點心等。勞倫斯一看吃面包,話就特別多,怨我面包烤得不好。他做架子和椅子,給門窗刷油漆。有時寫作,有時給田里灌水。想到一個人要干那么多活就覺得有意思。我們經常騎馬出門。其他人也陪著我們。他總是呆在眾人的一旁,仿佛他是沒干任何事的人似的。他給布雷特指導畫,還幫我干點不起眼的小事。
  夏天是美好的。草莓果實累累。峽谷里長的黑莓有院里栽培的那么個大。然而,由于我听說熊喜歡黑莓,也不敢去摘。熊在不帶小熊時一點也不傷人。峽谷里有熊——這里真象是天涯海角。布雷特住在小房子里。她崇拜勞倫斯,象奴隸一樣地為他服務。
  進入秋天,我們又去了墨西哥市。這很有趣。我們見到形形色色的人。在墨西哥,我們還能感到我們有几分象貴族。墨西哥現在還不能說是在民主方面是安全的。
  在這里有些有意思的事。因為勞倫斯是筆會俱樂部的會員,所以人們召開了通宵的歡迎會。這是男人的集會。他傍晚就穿著黑禮服出去了。由于我很清楚他是多么不習慣正式的場合,多么討厭成為正式場合的中心人物,所以我單獨在旅館的房間里擔心當晚的集會又出現什么情況。十點敲響后不久,他回來了。我問,“怎么樣?”他說,“他們用西班牙語讀《羽蛇》,我一直在坐著听。后來又開始發言,我不得不說几句。”我問,“你到底說什么了?”他說,“我是這么說的。今天我們聚在一起,其中有英國人、有墨西哥人、有美國人。大家都是作家、畫家、事業家。但首先今晚我們都是人。我就說了這樣的話。這時一個年輕的墨西哥人站起來說,‘自己首先是人這种說法對英國人來說是非常沒問題的。但是墨西哥人不能那么說,他首先必須是墨西哥人。’”
  我們為此笑出來。勞倫斯這輩子只發過這么一回言,就是這么不嚴謹,關鍵地方出了漏洞。
  這正應了他不是愛國的說法。然而,在他看來,他就是英國,就是從最細微、有勇气的傳統中開出的花朵。這不是小資產階級的英國,是人還是人,不單是社會的存在時候的、他所崇拜的帕爾馬時代的古英國。
  一天,威廉·薩默塞特·毛姆要來墨西哥市。勞倫斯寫信跟他商量能不能見一面。然而,毛姆的秘書替主人這樣答复,“因為听說我們要應邀到住在相當遠的朋友家去吃飯,所以就在出租車里見面吧。”
  勞倫斯見毛姆讓秘書給答复,很惱火,馬上寫信說,“我不愿意在汽車里陪你們。”
  布雷特和我們一起去的。她听她妹妹說,毛姆住在薩拉瓦克的拉尼時,他和他的秘書差點被急流沖走淹死。這是那塊土地的評价。我們的女主人也對秘書抱有怨恨。毛姆坐在我身邊,我問他對當地的印象如何。他不高興地回答,“您希望我贊美頭戴大帽子的人們嗎?”
  于是,我說,“您想贊美什么,我不知道。”這時,餐桌上一下子冷了場。然而,吃完飯后,我倒同情起毛姆來。對我來說,他是個在生活中發現不了任何樂趣的不幸的清醒的人。正象許多作家都是這樣一樣,他看來也是兩頭落空的人。他叫了點心,吃起來。他不能接受狹小的社交集會,他更不相信廣大的人類世界。總之,他只是人生的注釋家、批評家。決不會再是什么。
  和其他作家見面會怎么樣,我不知道,但是勞倫斯和那些人是多么不同,我卻是知道的。那些人不用說,确是优秀的作家,但是,勞倫斯是天才。
  他的不容分說地、實實在在地存在,他凡事都有自己看法的性格,他的知識和理想等都是從比其他人更有深奧秘密的源泉中流出的。我在讀基斯基拉斯和索福克勒斯時更感到勞倫斯是偉大的。他也象這些人一樣,在自己的作品上最偉大。在那里,人類的熱情膨大、沉寂、混亂、沖突。那里常有死的背景。生命的瞬間被感到象是可怕的行為。象基督教的概念那樣,死不是由生而來,也不是隨后而來的,它永遠存在。我認為,使死重新在我們的生活中生成是大戰的巨大賜物。
  后來,我們去了瓦哈卡。我們又找了一處帶院子的房子。在那里,勞倫斯寫了有鸚鵡、科拉斯明、白狗、莫佐的《墨西奇的早晨》。并重寫了《羽蛇》、完成了它。這個地方流行著軍隊傳染來的瘧疾。气候,他也不适應。
  我和莫佐一起上市場。一天,在十字廣場的書店里,他拿給我看一幅分明是勞倫斯的畫。我在看畫里到底畫的是什么時,他凝視著我的臉。真嚇我一跳。在這樣野蠻的地方竟能看到勞倫斯的畫這樣的文明東西,是挺有意思的。我喜歡逛市場。唯一討厭的是我在買東西時提著非常破爛的籃子的小孩。這對他們來說,是不堪忍受的辛苦事。不過,可愛的花和其它東西倒非常便宜。
  這期間,勞倫斯在家寫作或到外面散步。布雷特每天來。我討厭她過多地進入了我們的生活。所以我對勞倫斯說,“我想讓布雷特走。”他忍不住笑了,說我是打翻了醋壇的蠢貨。然而,由于我的堅持,布雷特去了墨西哥城。后來,勞倫斯寫好了《羽蛇》,但身体卻累垮了。后來,他對我說,他原打算用另一种筆法寫它。他的病一天天惡化。我去叫當地土生土長的醫生,可醫生怕給外國人看病會惹麻煩,沒來。勞倫斯很不幸,病得比我知道的要重得多。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謝住在當地的一些英國人和美國人。他們對我們實在是太好了。在各方面幫助我們。這些礦山主和工程師們有朝气,過著可怕的生活。他們不斷受到熱病、傷寒、瘧疾、土匪襲擊的威脅,沒有一刻時間感到過生命的安全。因此,我漸漸地對他們以此幫助我們的自明性感到興趣。這是比基督教徒式的要好得多的東西,是完全自然的行為。他們說,這里有一個英國同胞有難,我們能不幫助嗎?勞倫斯自己認為自己已經死了。他陰沉地說,“如果我死了,請把我埋在當地的墳地里。”我笑著說,“不行,不行。那塊墳地太破了。你不要想那樣的事。”
  那晚,他對我說,“即使我死了,我不放心的也只是你。其他什么我也不想。”他那樣的天才如此看重我,我感到有些惶恐。想起來都有些不可信。
  我給他身上放上熱砂袋。這樣他的痛苦有些緩和。
  一天我們見到了在山里最不開化的印第安部落居住的傳教士夫婦。他看上去不像傳教士,倒像軍人。他告訴我們,他原來是飛行員。還給我們講了里希特霍芬1被運到塹壕后時的情景和晚彌撒時一個軍官站起來說“為我們的高貴的寬容的對手干杯”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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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里希特霍芬,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的王牌飛行員。他一人就曾擊落敵机80架。1918年4月21日被英軍擊落,机毀人亡。——譯者

  听了在恐怖的大戰中發生的這种高貴行為,我非常受感動。
  我還想起,在勞倫斯病最重時,他的妻子給他端去非常可口的湯;她在朴素的大房間里在臥床旁為他祈禱。我真有點擔心受怕,不知勞倫斯會怎么想。然而,他和藹地接受了這些。我為湯和祈禱者的事又笑又哭。
  他的病情嚴重時,突然來了地震。先是猛烈的暴風雨,使人呼吸都感困難。我心情很坏,感到很冷。睡在旁邊房間的勞倫斯情況更不好。黑暗中犬吠、驢叫、馬嘶,聲音凄慘。更怕人的是屋上的梁搖搖晃晃。
  我叫道,“屋頂也許要塌,鑽到床下去!”
  他漸漸地好轉了。我打算去墨西哥城,收拾著東西。對我來說,這是一次慘淡的旅行。我們通過了熱帶地區。勞倫斯受了熱,身体非常虛弱,病情加重。夜晚,我們住在距墨西哥城還有一半路程的旅館里。在那里,勞倫斯非常痛苦,我有一种預感,“他已經不可能痊愈了,受疾病折磨,這是他的命運。即使我拿出所有的愛,全部力量都根本不可能使他恢复健康。”整個通宵,我都在發瘋地哭泣。他沒有注意到這些。終于到了墨西哥城,我叫來大夫給他診斷。一天,我從外面回來,一進勞倫斯的房間,見大夫在那里。他非常冷冰冰地說,“勞倫斯是肺結核。”這時,勞倫斯用永遠難忘的目光盯著我。我問他,“醫生說了什么,你感覺如何?”他說,“我知道,我好了,什么事也沒有。患肺病的人多著呢。”他漸漸好轉,能夠和朋友們一起出去吃飯了。然而醫生們對我說:
  “最好把他帶到牧場去。已經第三期了,頂多活一到兩年。”
  我把這個傷心的事實藏在心底,表面上還要裝得情緒愉快。我們回到牧場,但卻受了移民官員給的气。他們不想讓我們進入美國,找出各种借口。如果不是美國駐墨西哥大使館出面幫忙,我們肯定到不了對勞倫斯的健康有益的牧場。
  在牧場,他一點點好起來。干淨清澈的空气、短時間的日光浴、我們的精心看護以及春天都促使了他的健康恢复。隨著身体的康复,他又躺在他小屋外的陽光充足的走廊里開始寫劇本《大衛王》。
  我認為這個劇本是描寫他在生活中的搏斗的。掃羅和年輕的大衛——由于他對掃羅的愛毫無希望,而使撒母耳的祈禱特別感人——這种种動机,巨大的動机存在于這個戲中。
  梅布爾帶我們去了沿靠近阿羅約塞科的道路的洞窟。勞倫斯在《騎馬离去的女人》中應用了這一素材。
  布雷特始終在我們身邊。我喜歡她的許多优點。她是那樣有個性。
  我對她說,“布雷特,如果你違背勞倫斯說的事,我給你2個半先令。”可是她根本不那么做。她對他的盲目贊美和英雄崇拜有种打動人心的東西。但由于我事先的批判態度而緩和下來。在她的眼里,他是完美無缺的,不好的永遠是我。
  布雷特和我們一起來的時候,勞倫斯對我說,“布雷特和我們在一起,這對我們有好處。因為她為我們連接了同人們和世界的關系。”說實在的,我不想和她一起生活,我還怀疑她不是站在我們和世界之間,而是站在他和我之間。不過,我想,我不能是勞倫斯所說的那种膽小的女人,要努力。
  因此,我開始注意布雷特,對她發自真心的幫助表示感謝。她從事分配給她的工作。我對她說,即使人來的很多也不要管。可是她總是和我們在一起,連我很重視的獨居的時候都沒有了。她簡直是“上帝”的眼睛,我洗衣服時或拿著書躺在樹蔭時,她的眼睛都盯著我。我對她說,“我非常討厭你贊美勞倫斯的那個勁頭。不過,你還沒有贊美我,我還能忍耐。”
  我終于對勞倫斯說,“我不愿意布雷特這樣地介入我們的生活。我不想讓她再呆下去了。”他起初听了不高興,但很快就平靜了。
  能夠看到新的活力注入他的身体該是多么興奮。這簡直是生活的奇跡。在人們眼前,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出現了。他該多么感謝他的內在自身呀!他說,“我還能做許多事情。我已經能不受那可恨的疾病的纏繞,盡情地生活、工作了。”他多么熱愛他在牧場的生活的各個瞬間。
  早晨,松鼠們、輪番開放的各色鮮花、高大的樹木、砍柴、雞雛們、烤面包、我們的各种辛勤勞動,所有的人都閃爍著新的生命。
  他為了放松頭腦干体力勞動,為了干体力勞動而寫作。

  帕雷斯旅館
  舊金山,美國
  1922年9月5日

親愛的岳母:
  我們昨天到達。旅途非常順利。現在我們住在舊金山一流的帕雷斯旅館。這家旅館原來是有波紋鐵皮屋頂、不再停放牛車的小屋。現在它變成了大樓,里面還有郵局和各樣商店。一家旅館就象是一個小城市。房租非常高,但住一兩天也不會破費太多。我們在海上呆了25天,所以現在我們還在發暈。地板上下搖動,房屋象裝了机關似地顫動,結實的地面都似乎有危險。這里有許多在船上結交的朋友,他們都是愉快的人。
  我們想在星期三或星期五去陶斯。要乘兩天火車,再坐汽車走一千英里。我們收到了梅布爾·道奇和馬文特西亞寄來的非常愉快的信和電報。梅布爾說,“從舊金山起,你們就是我的客人。所以我給你們寄去火車票。”這就是美國人!所有人都那么親切。我們心情一直很好。不過,說真的,我討厭那种机械的愉快。
  在到陶斯以前給你寄去30美元,因為我們沒有帶英國支票。待英國錢升值后,再寄英國錢。科爾克需要錢吧?我不知道我掙了多少錢,不過,我想在陶斯几乎要不著生活費,房租和柴火都是免費的。祝你健康,岳母。

        等待你的回音。
                                D·H·L
    陶斯
  新墨西哥
  美國
  1922年9月27日

親愛的埃爾斯:
  現在我們在“自由之國”、“勇者之家”。不過,自由和勇气都需要定義。黃色書收到了。如果有空,我會盡早讀的。現在我們即使在沙漠中墨西哥人的土地上,但由于過急,還在气喘吁吁。
  我們在印第安人的保留地邊上搞到了一處非常舒适的土坯房屋。房間里用印第安人制作的家具、墨西哥和納瓦霍的毛氈、古歐洲的瓷器布置得非常漂亮。
  房屋后面有小河流過。前面有沙漠、一律灰色的小平原、開有黃花的白灰色灌木叢。落基山脈的發端從這里的平原層層升起。這里海拔七千英尺,空气清新。
  白天很熱,但晚間涼爽。在三英里遠處的神圣的陶斯山山麓上有印第安部落,就象一個土色的四角箱子。也許說兩個更為合适。因為它們有一水之隔,分處兩岸。河水從一個小豁口流出,澆灌那里的土地,那里种植著谷物和玉米。這個部落的面積有四平方英里。他們不象上周我坐汽車去過的阿帕切的印第安人,他們很象在有高高灌木叢的沙漠對面的峽谷里居住的阿茲台克印第安人。
  這些印第安人說話聲輕柔,是群樂觀的人。年輕人踩著鼓點跳舞,舞蹈很怪也挺有意思。他們都是加特力教徒。但他們仍信守著支配天气、划分一年的古老宗教。這對他們來說,是非常神秘和重要的東西。他們天生就是神秘主義,不理會我們的文明。盡管如此,文明還是打進來了。部落中既有碼垛机也有打谷机,還有美國人學校。并且,年輕人已經不把神圣的舞蹈看得那么重要。
  總之,如果我們不得不前進的話,就該迅速前進。我們還可以返過身來撿几根線頭,但是這些印第安人比我們更直接地面對死亡之牆。這是一面錯誤的牆壁。
  梅布爾·斯特恩對我們很和藹,盡管我討厭靠別人的財產、接收別人的好心過活。她希望我能好好地寫寫她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會去寫。因為她的事情不管多么開放、擴大、自由、空虛、原始,其中都有一种頑固的排外性質。
  在美國,一切都靠意志推動。一個很消极的意志都被驅使去和一切自然的生命相對抗。那里全然沒有感情這种東西。也沒有任何純粹的怜憫和同情。一切都是結實的、鐵一樣的、最終是惡魔的深情意志。除了分析的場合以外,能對它寫些什么呢?
  弗莉達也和你一樣內心不絕憧憬著美國和它的自由。那是非感覺時的自由。但是現在她也開始品味出它所意味著的東西的鐵一般的丑惡,開始把個人的利己的意志強加在真正清純的神圣生命上,違反自然的內在生命以意志來生活了。當然我很清楚,如果我就神圣的自然生命、它的自豪和神圣的力量等類似東西說三道四,會受到你的嘲笑。我也清楚,你相信和支配生命緊緊相系的人類意志。然而我不是那樣。正因如此,我不認為美國是自由的、勇敢的。我認為它是各种渺小的意志發出堅硬聲音的國家,是賤民把它強加于他人的國家。是絕對想看到信賴生命的神圣自然性的真正有勇气的人的國家。在能夠管理它之前,他們不可能信賴生命。他們是瘋子,正說明這點。你可以象我所了解的那樣得到“自由之國”。春天來時,我將回到歐洲。
  寄去十英鎊,用作孩子們的生活費。因為你不會兌換貨幣。錢不多,希望能妥善安排。弗莉達也問你好。
                             D·H·勞倫斯
  又及
  如果孩子們、你自己和阿爾弗雷德需添冬裝或內衣的話,請給我妹妹L·A·克拉克夫人(格羅斯溫農路,里普利,德比郡)寫信,說明需要的東西。這樣,我妹妹會把東西給你們送上的。我給我妹妹錢。我跟我妹妹說過,你可能會給他寫信,所以不必有顧慮。

  德爾蒙特牧場
  奎斯塔,新墨西哥
  1922年12月5日

親愛的岳母:
  你看到了,我們又逃走了。不過,逃得不遠——只有25公里。現在我們住在大牧場的非常原始的由五間組成的舊木頭房子里。房后是落基山脈,松樹林和積雪的群峰。周圍是眾多的山丘。有松樹、西洋杉、油脂木及沙漠中的灰色小灌木叢。下面是非常廣袤的沙漠,又大又平,象是一面暗色的湖。遠方是有斑駁積雪的山及夕照。這樣,你可以想象出景色了吧。
  霍克的家族住在离此地5分鐘的地方。因此4公里之間一家人家也沒有。后邊,300公里以外都沒有人家。
  此地是几乎無人居住的、空曠的、非常美麗的地方。
  我們砍倒了一棵巨大的洛杉磯冷杉。隨后我們把這棵貴重的樹象獵物一樣切割成零塊。
  和我們一起的還有兩個年輕的丹麥人。他倆住在附近三間小屋里。离我們最近的鄰居——霍克是個30歲的年輕人。他有150頭馴養的野牲畜和一個年輕的妻子。他為人親切但沒多少錢。
  你想打听梅布爾·道奇,是嗎?她生于伊利湖上的布法羅,是個孩子般的富裕的美國銀行家。年齡42歲,有過3個丈夫——一個是埃文斯(去世)、另一個是道奇(离异)、還有一個是斯特恩(生于俄國的年輕的猶太人畫家,离异)。現在有一個名叫托尼的健壯的印第安人。她長年生活在歐洲巴黎、尼斯、佛羅倫薩等地。她在紐約小有名气,但沒有人愛她。作為女人,她非常聰明,是位有個性的“文化傳播”者,樂于擔當保護者的角色。她討厭白人世界,由嫌惡轉為愛印第安人。她非常“寬容”,希望自己能夠“善良”,可又极為品行不端。她有得到可怕的權力的意志,想成為女巫,但同時她又跪倒在基督腳下,期望成為貝塔尼的瑪利亞。她是白色的烏鴉,是嘎嘎亂叫帶來惡兆之鳥,是小野牛。
  所有的美國人都渴望實力,渴望卑小的個人實力,渴望征服別人的實力。他們都是暴徒。
  德意志,你听著。美國是世界過去見過的最大的暴徒。他們夸耀實力,然而他們的胡鬧是民主的又是卑鄙的。
  巴斯特,我們還和梅布爾是“朋友”。然而我們不許這條蛇纏住我們的胸部。你知道,這里的人民有的只是金錢。由于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想要錢,所以美國強大了,傲慢起來,變得异常強大。如果有誰這么說,“美國,你的金錢……滾開……滾得遠遠的。”這樣一來,美國也就完蛋了。

  蒙特卡洛旅館
  烏拉圭路,墨西哥城
  1923年4月27日

親愛的岳母:
  我們還在這塊土地上旅行。我們還沒下決心出去。明天我從瓜達拉哈拉出發到查帕拉湖去。那里有從太平洋直接吹來的微風。誰也想不起來回歐洲。所有人都那么傻。傻得那么厲害,而且還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在那個一切都無意義,既沒方向,也沒理想,也沒精神的德意志的悲劇里,你一定非常苦悶孤獨。有的只是財迷和厚臉皮。人人自危,除了邪惡以外,任何事情都做不出來。我很平靜,我不偏不倚。印第安人也超然。無數的革命發起了又平息了,而他們總是依然故我。他們不具備我們那樣的意識結构,就象一潭黑水。我們的肮髒的摩托艇在上面行走,掀起惡臭和嗓音,但水只是有混濁,沒有任何本質的變化。
  給你寄去10英鎊,給埃爾斯寄5英鎊。我希望錢能早點寄到。從漢堡開往美國的輪船每月從韋拉克魯斯到漢堡。德意志的春天肯定很美吧。如果人們不是那么愚蠢、邪惡,我想,在栗樹花開之時到埃伯施泰因堡去,該是多么快活。《上尉的玩偶》你看了嗎?你肯定會喜歡。
    祝你健康
                            D·H·L
    薩拉戈薩4號
  查帕拉,哈利斯科
  墨西哥
  5月31日,基督圣体節

親愛的岳母:
  你在想我們決不會回歐洲吧?然而并非如此。
  我一直想在美國寫一篇小說。雖然我在美國還沒有干成一件事,但我在這塊土地上還算順利。已經寫出了10章。如果上帝保佑,我想6月底前可以完成第一稿。那時我們將馬上回去。
  我們必須經過紐約,一來有事要做,二是距离也短又省錢。然而,7月的紐約非常熱。大家說熱得難受。因此我們不會在那里呆兩周以上。我們從那里到英國,從英國到德意志。那時差不多該9月了。那是我最喜歡的誕生月。
  今天是陣亡將士紀念日,街上有游行隊伍。然而在這里看不到兩年前在埃伯施泰因堡看過的可愛的白樺枝。人們只是拿著小棕櫚枝去教會。棕櫚不如我們的樹那樣美。并且這里的太陽也不如我們的太陽那樣給人歡樂。它總是放著光,有几分机械的感覺。
  然而,墨西哥的异國人特別有意思。他們大概是純粹的印第安人。象塞隆島的土人那樣膚色黝黑,不過,他們更強壯。依我看,這些男人有著全世界最強的脊骨。他們是半文明、半野蠻人。如果他們能有一個新的信仰,他們也許會成為一個新的、年輕的、美麗的人种。然而,作為基督教徒的他們一點也不好,心中埋藏著憂愁,毫無希望地活著,人突然地變坏,不愛勞動。盡管如此,他們是善良的,溫和、正直、非常沉靜,一點也不貪財。并且我認為他們最优秀之處是他們根本不把所有物放在眼里。而在美國,白人一個心眼就是追求那個。不過,他們不是奴隸。他們對和我們共同具有“人間苦”并不熱情。
  這樣,你就知道了我們現在哪里,我們在干什么。為祝賀你的生日,我們送你一條美麗的毛毯。
    再見
                             D·H·勞倫斯
  塞爾策 轉
  西50街5號
  紐約市
  1923年8月7日

親愛的岳母:
  我們還在美國。我的靈魂不想回歐洲。這正象巴拉姆的驢子,一步也不肯前進。我不回去,可弗莉達要回去。弗莉達大約在18日乘“奧碧達”號從紐約開往英國的紹森當。25日到達倫敦,在那住兩周后將去巴登。我留在這里,打算從有許多朋友的加利福尼亞到洛杉磯去。如果,那里情況良好,弗莉達10月就能來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去英國。在我考慮這件事時,留在這里較好的這种沒自信的想法占了上風。除非我的感覺有了變化。
  我不喜歡紐約——這個沒有背景,沒有名聲的又大
  又蠢的城市。雖然,這個地方綠化好,又安靜,但我還是喜歡墨西哥。我的心髒以及我的腳和眼都想回去。然而我的靈魂不听那個。再見。
  總有一天,驢子也會回去的。
                              D·H·L
    希思街110號
  漢普斯特德,
  倫敦,N.W.3.
  1923年12月14日

親愛的岳母:
  我又回來了。弗莉達很美,而英國很丑。我就象囚籠中的野獸。這里特別昏暗沉郁,難得能自由呼吸。然而,人們很好。弗莉達借了一處舒服的公寓,但我象被押進的豺那樣踱來踱去,不能休息。
  我們月底去巴黎,然后去巴登。
  听到我的咆哮聲了嗎?
                           D·H·L
    巴黎
  凡爾賽旅館
  林蔭大道,蒙帕納斯60號
  星期五

最親愛的少女:
  我們現在正坐在床上,已經喝了咖啡。時針指在8點半。可以看到外面街上迎著朝陽行走的行人和車輛。對面樓的陽台上,老頭和老太婆在抖著被子,极力想把它弄干淨。巴黎到底是巴黎。
  昨天我們去了凡爾賽宮。真是個愚蠢的地方。非常大、空曠,作為風景,太大了。不,那個大的規模不是天生的大,而是一個想使自己變大而鼓足了身体的青蛙。當然,這個青蛙被撐破了!太陽王也是那樣,他是非常人工的光線。弗莉達看了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小特里阿農”,非常失望。這是玩偶的宮殿,是舞台上看到的玩偶的瑞士村。可怜的瑪麗·安托瓦內特,她非常想朴素些,便打扮成民女。到頭來,由于她過于朴素,丟了腦袋。
  在大運河那里,在象优美地分開的頭發那樣立著,梳理很好的樹林中只有很少的人在固定地、冷清地、沒多大興趣地寫著生。然而那些樹木是偉大的。人類是愚蠢的。當然,青蛙破裂了。
  弗莉達買了兩頂帽子,堪為得意。
  明天我們去沙特萊參觀教堂。那是我們最后的游覽。
  星期六去倫敦。
  岳母,這你就知道了我們的一切活動。并能和我們一起旅行。人生就是這樣。我們盡管分离著,但我們能同行。你雖然上了年紀,但是你哪儿都能去。
    再見,夫人
                              D·H·L
    德爾蒙特牧場
  奎斯塔,新墨西哥
  1924年6月28日

最親愛的岳母:
  很久沒有通信。這里要做的事情堆積如山,我不太想寫信。不知為什么。我覺得說話或發言使人煩亂。我們不用說任何話,也能知道很多事。我了解你,你了解我。所以沒有必要在紙上聊得過多。
  如你所知,弗莉達最引為自豪的是她在牧場的馬阿茲爾。就象一個男人有兩個妻子那樣——我的馬波比非常老實,長得很美,鬃毛栗色,敏捷快速。此外,老貝西是布賴特的馬。貝西也是紅毛或是栗色。
  我們常常在黃昏時穿過樹林越過洛沃河,到僅有3公里半遠的德爾蒙特去。你要知道,那邊叫洛沃,這在西班牙語里是“狼”的意思。
  弗莉達不停地和阿茲爾說話,“喂,阿茲爾,你是好孩子。是吧!阿茲爾,快點走!哎!你害怕了嗎?真蠢!這不是塊大石頭嗎?是塊白色大石頭。這有什么可怕的?”她就是這樣跟馬說個沒完。這也是她自己有几分害怕的緣故。
  這里常有一些事情要做。我寫了兩個故事。現在我們在廚房前的小走廊上修理房頂。我們往八根小松木柱上搭板子,這非常可愛。已經基本上修好了。你知道,我們還用土坯修了印第安式的窯。它的樣子象個蜂巢,立在廚房外不遠的地方。
  上周,德爾蒙特的印第安人女仆弗朗西斯卡來了。我們用窯烤面包,烤雞,味道好极了。半小時能烤20個面包。
  离這里步行5分鐘的地方還有印第安人的帳篷和床。弗莉達和我在那里,就在山上,在低低閃耀的大星星的看護下睡了一覺。清晨,一只漂亮的灰松鼠爬上松樹,斥責我們。此外沒有一個人。下面是大沙漠向西方延伸。我們不怎么去陶斯。梅布爾也不常來。我們過我們自己的生活。布賴特有些單純,但她喜歡象大人那樣幫助別人。埃爾斯來信說,弗里德爾要來美洲。他可能來這里。我認為埃爾斯也可能來。因為她喜歡美洲。這很好。然而,美洲的生活是空虛的、愚蠢的。比和我們在一起更空虛更愚蠢。我在談城市和農村的生活,然而,這里僅有樹木、山、松鼠、沙漠就能存在,能從空气中得到野生的、不馴的、殘酷的、自豪的、美麗的有時是惡魔似的某种東西。這就是真正的美洲。但這不是白人的美洲。
  又到你的生日了。你是上了年紀的瓦爾丘列公主。你乘著你的精神之馬一年年攀上高峰,永遠瞄准著未來。寄去支票。如果能在你的身邊,用美味的塞澤爾酒為你的健康祝福該是多么愉快。這里沒有一滴酒,所以不能在松林間喊出“祝你健康”。不過,明年你的生日時我們就能一起干杯了。

  再見
                             D·H·L
  又及
  忘說了,我們有了兩只小狗。它們是小比布爾的孩子——我們的皮普斯生的。它們出生了6周,分別叫羅蘭和奧利弗。它們活潑、小巧、圓乎乎,像中國獅子那樣揚起前爪。
  圣菲
  1924年8月14日
  (給埃爾斯)
  我們正和梅布爾·盧漢一起到霍皮地區旅行。越往下走天气越熱。
  柯蒂斯·布朗來信說,他正和你談《樹叢中的少年》一書事。但愿一切順利。巴爾的摩那么遙遠,實在遺憾。
                              D·H·L
    德爾蒙特牧場
  奎斯塔,新墨西哥
  1924年10月26日

親愛的岳母:
  令人高興的是我們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不管是誰用三天來和許多人在一起也就夠了。真夠了。不過,我們預定下周出發,在陶斯住几天,然后去墨西哥。因此,在我們通知你新地址以前,請讓“墨西哥瑪維尼塔·馬德羅1號英國領事館”轉信。
  布賴特也一起去。她到底還能做些什么,我們不知道。不過,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我很高興去墨西哥。不知為什么。我想去南邊旅行。這里已經變冷。尤其夜晚更甚。7點半以后太陽才從山后露出面孔,它一出來便漸漸暖和起來。一直在田地里挨凍的馬群身上有了太陽的溫暖。一般的日子都象7月那么熱,不過,今天多云。
  寄去毛毯和畫的包裹。它們肯定合你的意。寄去10英鎊,作柴火費。一定要精神愉快,暖暖和和的。
  這里所有的東西都要收拾。一些好東西——銀器、絨毯、床、畫——要用車運到親切的威廉和拉切爾處。德爾蒙特歸威廉的父親霍克所有。他們有很大的家,但他們常去加利福尼亞。年輕的威廉和拉切爾住在兩年前我們曾住過的小木屋里,做奶油,照顧母牛和雞雛。
  每天傍晚,我們都乘馬到威廉那里取奶和郵件。他總是從郵箱中給我們拿出信。拉切爾和威廉肯定會很好地保護我們的東西。星期一,工匠馬雷來了,上好了窗戶。在12月下大雪以前,馬要留在這里。然而,威廉把它們帶到离這里兩公里半遠的德爾蒙特去。春天我們再回來以前,每天就喂它們吃苜蓿。
  還不知道要在墨西哥城住几天。我們還要去有梅亞斯和扎波特克的印第安人的南部的瓦哈卡。那里四季溫暖,甚至可以說是四季都熱。我想在那里完成《羽蛇》。
  山上,白楊和三角葉楊樹葉呈金黃色,槲樹葉火紅,非常美好。松樹和樅樹几乎是黑色。這是快樂的瞬間,美好的瞬間。不過,它持續不久。
  再見,岳母。對上了年紀的夫人來說最難過的冬天又來了。
                               D·H·L
  (我母親給勞倫斯的信)
  巴登
  1924年11月9日星期日

親愛的弗里策爾:
  埃爾斯的身影消失在冬天美麗的陽光中,我獨自坐在孤寂冰冷的房間里。昨天勤雜女工來時,我也是這個樣子。今天,我多么高興,收到了支票和包裹。我象著了魔似地向車站飛跑。對我來說,包裹稍微嫌重了些,是下人把它們拿回的。從里面出現了什么!我太感動了,我感到幸福,我坐在那里邊感歎,邊看著。你的畫畫得真好!牧場有多好!好象石頭在說話!我知道了你為什么喜歡呆在那里。我全明白了——你給了我真正的幸福!我想,如果可能也打起行裝去看看。我真的想了,我要是再年輕些該多好。那馬和可愛的樹,多好!不過,看來冬天是有些偏冷——那可愛的生動的色彩斑斕的花的香味扑鼻而來。我完全沉浸在歡樂之中,叫來好几位夫人。大家和我一起惊訝、感歎。這是多么好的東西——毛毯正是我想要的。我把小塊的新奇的罩布舖在藤椅上。我的房間完全成了墨西哥風格!兩幅畫,我叫人馬上配框挂在顯眼的地方。我已經了解了你是多么愛那些漂亮的樹呀!
  埃爾斯要圣誕節的桌布,這個包裹里都有了。我一天到晚光瞅著眼前桌上舖展平貼的桌布,樂不夠。包裹中包含著多少愛呀!我從內心深處表示感激之情。你對上了年紀的母親的關怀,但愿能在你們自身的生命中閃耀光輝。我在等待埃爾斯回來。那孩子一定會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希望你們在什么地方都能真正愉快,并希望听到馬和牧場的好消息。包裹寄來用了五個星期,但都安全地收到了。我希望你們在墨西哥接到我這封信。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們。我已經好久沒有這么高興了。

  祝你們走運,保重身体
  誠摯的,你們幸福的媽媽

  德爾蒙特牧場
  奎斯塔,新墨西哥
  1925年4月15日

親愛的岳母:
  今天收到兩封信。知道你去了梅爾庫亞,你真比我還年輕呀。
  一周前,我們就到了這個牧場。來后看到一切都好,挺安全,沒有一件破爛不堪的東西。只是,老鼠們發現了梅布爾的椅子,把毛椅墊咬得亂七八糟。
  隔壁住著一對年輕的印第安人夫婦,他們叫特里尼達特和魯菲娜。魯菲娜又矮又胖,穿著高筒白色印第安靴子,走起路來象鴨子那樣搖搖晃晃。特里尼達特垂著兩根發辮,象個女人。兩人性情都挺好,不管我們求他們什么事,他們都放下自己的活來給我們干。我們還有三匹馬,在苜蓿和草長高以前,它們先在霍克他們家。
  連續三天天气很冷。風就象水。我又患了感冒,不過今天天气轉暖,和煦、美好的春風在空中飄蕩。大地從厚雪下顯露出,象是用水洗淨一般好看。銀蓮花搶先發了芽。它們象蕃紅花,但它們更大,更精神,它們從松林下的紅褐土中冒出,展現著纖細的身姿。然而,整体上還是干燥光禿的,草只是悄悄地萌發,還沒有長出更多。我們盼著再下一些雨或雪。
  布雷特一人住在德爾蒙特老霍克家附近的小房子里。她想到這邊來,但是弗莉達不同意。所以說,在這個農場的人只有我們兩個白人和兩個紅种人——准确地說應是黃褐色人。特里尼達特從德爾蒙特運來奶和奶油、雞蛋。我在晒太陽。弗莉達由于到達自己的牧場看上去很幸福。弗里德爾將在5月來。他似乎要在這里盡情創作,在夏末時回國。9月我們也想去英國和德國。但是,一切要听“上帝”安排。我買了一輛單人乘的馬車。特里尼達特駕車。今年我沒做事情。病情過重,不舒服。梅布爾還在紐約,不過星期五托尼來過。
  明天,弗莉達將坐車去陶斯。那里溫暖、舒适,必需品應有盡有。
  要來許多朋友,這很好。寄去不多的零用錢。

        再見
                                D·H·L
  “列佐留特”號上
  1925年9月25日

我親愛的岳母:
  今天是上船后的第二天,碧波万頃,海風清新,心曠神怡。即使是短時間离開美洲,也是非常高興的。再有5天就要到英國。我想暫時在海邊借房子住。那樣,弗莉達就可以和孩子們一起生活了。然后我去看妹妹們,一定要看看她們的新居。然后我們必須在冬天到來以前赶到巴登巴登。
  我不認為自己是地道的美洲人。不,我還是歐洲人。似乎好久沒有接到你的信了。希望秋高气爽。紐約非常悶熱,熱得嚇人。
  請給我准備好一些美味的施瓦爾西沃特的苹果、一杯基爾施沃薩酒以及五六片樹葉。再叫几個管我叫“博士”的老大媽,盡管我沒有那個身分。叫上我那穿短裙的表妹,然后准備蒂夫特凱尼·金坎曼的周年祭日。浪子回家了。

         再見!
                               D·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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