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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


  我越來越接近終點……我想起了我們臨海的小別墅“博索萊伊”、俯瞰大海的大陽台窗戶、眺望名為“太陽”的一片黃色水仙的側窗、正對面的松林和大海。碧空万里的日子里,波浪抖動著白色的鬃毛象要越過陽台進入他的房間似地涌來。他房間里有許多盆花,經常開著美麗的花。我問他,“為什么你不能也象它們那樣盛開?”那是多么美好奇特的時代呀。一天一只帶有黃白斑的可愛的大貓進到房間。勞倫斯把它攆出。他說,“我們不需要貓。因為如果我們走了,它肯定會很慘的。我們不想對其負責任。”不過,貓說什么也不走。貓的名字叫米基。它越長越漂亮。要論起靈巧來,沒有任何一只貓能和它相比……米基和我玩捉迷藏。勞倫斯當老鼠逗它玩……勞倫斯是只相當自信的老鼠……一次他說,“晚上一定要讓它到外面去。否則它該成資產階級、成丑陋的貓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不顧米基的抗議,于心不忍地將它推到院里去。然后勞倫斯對廚娘馬爾丹夫人說,“給它些吃的。它要和我一起睡。太太要逗它玩。”
  天一亮,米基和我就到勞倫斯的房間去。米基跳上勞倫斯的床,玩弄他的腳趾頭。我則看他的病情如何。他病情最重的時候是黎明前咳嗽厲害時。這樣我就知道他整個晚上的情況了。然而天明以后,他就慶幸他又贏得了新的一天。他說,“太陽升起后我要出去。”我到他那里去,他非常高興。他說,“你看,我又有了一天。”
  太陽從和他床正對面的海灣方向升起,裹著紅黃色,景象壯觀。站在漁船上的漁民身影在耀眼的海空陪襯下象是個悠久的神話人物。我問他,“昨晚怎么樣?”他安慰我說,“沒什么大事……”然而真實情況是他撕心裂肺地感到疼痛……在他無限熱愛的這個世界上,他盡最大努力以求更長地生存的勇气和堅毅的精神也使我振奮起勇气。不管他身体狀況多么糟,他受多少苦,他也決不肯讓自己的每天低沉、憂郁和無聊……這最后的几個月有著薔薇色落日一般的魔法……我對他的最后時光就象對落日余暉那樣只能怀有敬畏的情感……夕陽蓋住了風景中所有丑陋部分。這樣,我們生活中的丑陋部分都完全被抹去了。他對我說,“我們為什么要那樣吵架呢?”此時,我才知道我們的可怕的吵架是多么重地傷害了他。然而,我回答他,“像我們這樣蠻橫的人能不吵架嗎?”
  一天,住在博里瓦日旅館的加維埃夫人的上了年紀的迷人的母親用盆端來了兩條金魚,說,“給先生解悶吧。”可是,那個米基以為那是“給貓解悶的”。它用不可思議的唯有貓特有的凝視盯著在玻璃缸里游動的紅色金魚。這使我的生活出現了不安。我不得不把金魚移到了浴室內陽光充足的小桌上。每天早晨換水,換水要用半小時。水就是金魚的全部食物,我們不喂任何東西。盡管這樣,金魚還是明顯地長大起來。我用哀求的口吻對勞倫斯說,“都胖了,植物、貓、金魚。可為什么唯有你不見胖起來?”他回答道,“我也這么想。我覺得我能胖。”
  他的朋友厄爾·布魯斯特每天來給他用椰油按摩身体……我,看到勞倫斯強壯、挺直、輕捷的腿變得很細,真是傷心。一天他對我說,“我要确定什么是正确的總要依靠你的本能。不過,現在你看來已經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了……我已經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天晚上,他要求我和他一起睡。我照辦了。整夜我都感覺到了他在疼痛。他也肯定整夜都以非常可怜的心情感受著睡在自己身旁的我的健康身体。以前,我在他身旁睡時總是能夠安慰他,使他安穩。可是現在我已經做不到了。他的生命開始墜落,我還充滿活力,卻無依無靠了……
  米基總是盯著金魚。一個悲哀的下午的喝茶時間,浴室門開著沒關。我去一看,兩只金魚都被摔在地板上。是米基把它們從缸里抓出來的。我急忙把金魚放入缸內。一條魚生還了,另一條死了。勞倫斯對米基特別生气。他說,“它知道我們不讓它打扰金魚,它知道得很清楚。我們養它,照顧它,它沒有權利那么干。”
  我向他解釋,這是貓的本性,它們不能不服從于自己的本能。他轉過身來對我說,“那是你的過錯。你把它慣坏了。如果它想吃了我,你也會讓它那么干的。”后來,他有四五天不讓米基接近他。
  我認為,“我已經不能為勞倫斯做什么了。唯有太陽、大海、夜空、星星、月亮是他的一部分……”他不讓關窗戶,也不讓挂窗帘,所以夜晚他能看到天空。那時,他寫了《啟示錄》。他把它念給我听,他的聲音還那么有力。因此,我說,“太精彩了。”
  當時我正在看新約圣經,所以我對勞倫斯說,“今后我還要遇到很大的阻力,正象騎著阿茲爾在沙漠中飛馳時那樣。”
  他把他寫的東西念給我,可是他又對那些雜亂的莫名其妙的象征性描寫感到生气。
  他說,“讀了這本書后,我想回到古代,回到圣經以前的時代,看看那時的人們喜歡什么,怎么生活。”
  他的內在的純粹的藝術家反叛了!他對事物的适應性的感覺一次也沒有使他煩躁過!由于他執著于對适度的感覺,所以我能多次從人們對他的批評中感到興趣……批評這玩意儿只標志著批評人和他們的界限。如果批評家是有意思的人,那他的批評也有意思;如果相反,那听他說的話就是浪費時間。如果他敘述的是一般的意見,那么他依然是個沒意思的人。因為我們對一般看法都知道得不再想知道了。勞倫斯有時說,“我的肉和我的骨頭結合得越來越松散。”
  一天,勞倫斯自言自語地說,“我不應該死……如果我現在能成為富翁……情況肯定要好,我會更好的。”然而,我認為,即使有一百万元或二百万元,難道能夠改變他嗎?
  一天他說,“我不能死。不能死。我痛恨社會上的那些家伙。我奉獻了那么多,而我得到了什么報答?”
  由于他的語調非常滑稽,我沒有注意到他的話里包含了多深的悲哀和痛苦。于是我說,“不,勞倫斯,你沒有深深地恨著社會上的人們。”這象是在安慰他。
  迄今我還對當時賦予我倆的超人的力量感到不可思議,并感激它。我內心知道,“有件事情在發生。我們在向某個終點走去。”我們一切神經、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是緊張的……
  不管成為什么樣子,生活還是要歡快地繼續下去。
  馬克斯·莫爾博士走后,已經沒有醫生了,只有廚娘馬爾丹夫人一人。她對各种煎藥、吸入藥、膏藥都十分熟悉,并且做得一手好菜。
  我唯一遺憾的是沒有敞開的壁爐,只有集中供暖。不過,上帝保佑,陽光終日射入。勞倫斯想去散步,他有惊人的毅力,但是身体不听使喚,只有干著急。即使我帶他出去,也就是到海邊小徑的路口。走几英尺路,他要受很大罪。為了恢复健康的生活,他做了多么頑強的努力呀。他非常慎重地對待自己虛弱、憔悴的身体。我們由此可以從他那里學到如何對待我們的复雜身体。他很清楚自己的本能,什么對自己有益,什么是自己必需的,他絕對搞不錯。否則,他在几年前就死了。我要不惜任何代价讓他活下來。雖然我不能不看著他一天天接近終點,但是由于他的精神充滿活力、風風火火,使我似乎沒有終點和死這樣的概念。
  那時,格特勒把他的一個醫生朋友給我們叫來。醫生給勞倫斯診斷后說挽救他的辦法只有到海拔更高處的療養院去。
  根据近几年的經驗,我發現呼吸一段時間的高山空气后再到海邊去是對勞倫斯最好的辦法。勞倫斯總是害怕療養院。我們倆都討厭那里。他最熱愛自由!他決不認為自己是病人,我也一樣!只要我在他身旁,只要他的精神振奮,他就絕對沒有病人那种唉聲歎气、可怜巴巴的感覺!不過,到如今,我們只有听命……勞倫斯以嚴肅的態度讓我把他的手稿都拿到床邊。他把它們整理得整整齊齊。他還幫助打行李。我強忍著沒哭……他的自我要求及我對他毅力的佩服使我堅強起來。終于一天,小汽車開到了我們的小家“博索萊伊”的門口……米基被阿克塞·布魯斯特領走了。我們出發前,她給我們拿來一滿捧巴旦杏。厄爾·布魯斯特和我們同行……勞倫斯老老實實,保持著絕望的沉默,登上旅程。在土倫車站,他不得不在樓梯上上下,消耗了他拚命掙扎不想消耗的力气。隨后,在火車上顛簸,開始了從昂蒂布到旺斯的漫長旅途……然后他又得上樓梯。在那里,他躺在一間有黃色窗帘、敞開的大窗戶和俯瞰大海的陽台的藍色屋子里。眾多的醫生前來診斷,向他提出各种有關病情的問題。他回答說,“我在兩星期前患了支气管炎。”
  他雖然清瘦,但是不曾一會儿失去威嚴。他一直在戰斗,沒有失去任何希望。許多朋友帶著粉的、紅的鮮花和水果來看他……然而他的痛苦越來越重。我對他說了“晚安”,他說,“到天亮以前,我要多次參加滑鐵盧戰役。”我根本理解不了這句話的含義。因此,他有一天對我女儿說,“你母親已經不關心我的事了。你母親討厭我的內在的死。”
  然而,這句話是在他特別痛苦時說的……他不想吃東西,非常痛苦……我們絞盡腦汁想什么樣的食品對他有益。他的朋友迪·基阿拉、布魯斯特、奧爾達斯和瑪利亞這對赫胥黎夫婦、伊達勞等都來照顧他。
  韋爾斯來探望,阿加·卡恩也帶著可愛的夫人來了。喬·戴維森給他做了胸像。
  一天晚上,我見他急切要求我到他那里去,就在晚飯后又到了他身邊,并說,“今晚我睡在你的房間。”他的眼睛里閃著感激的光芒。他轉向我女儿的方向說,“不是老讓她這樣。今晚我想讓你母親在這里。”我睡在病房的長椅上。我望著黑暗的夜空,希望哪怕能有一顆星星在閃爍,也會給我安慰。但是,看不到一顆星星。夜空廣闊無邊,可是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我清楚勞倫斯很痛苦,但是我無能為力。連續几個日日夜夜我都在苦悶。我的腿几乎麻木,我不能离開他的身旁。一天晚上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了自己愛他時和自己對他涌出以前沒有嘗到的愛情時的情景。他帶著我的兩個小女儿和我到舍伍德森林散步。我們越過了几塊原野。孩子們在那里奔跑。后來我們來到小河邊……小河在小石橋下湍急地流過。水速太快使孩子們害怕。勞倫斯完全忘掉了我,他摘了雛菊在橋的一側把它投入河中并說,“你們看好,看花漂到那一邊了嗎?”
  他還給孩子們折小紙船,往里放上點燃的火柴,說,“這是西班牙艦隊。可惜你們不知道西班牙艦隊是怎么回事。”姐姐馬上說,“不,我知道。”蹲在河邊忘我地玩著這种游戲、顯得特別年輕、机敏的他的樣子和穿著紅白花紋上衣、有著小馬般長腿、和小伙伴一起歡蹦亂跳的女儿們的樣子,我至今歷歷在目。不過,這是很早的事情了。我想,這就是被稱為“色情狂”的人。
  好几個晚上我都在藤椅上睡。我听到從許多病房里傳出的老人的咳嗽聲和年輕人的咳嗽聲。在他病房旁邊的病房里有一個少女和母親在一起。我听到女儿叫道,“媽媽,我特別難受。”由于勞倫斯有點耳背,所以我慶幸他听不到這些聲音。一天他想安慰我說,“你不要那么同情病人。因為病人的病情惡化或眼睛看不見往往是他們的報應。病人所處的狀態完全与你無關。沒有必要把它和你身体健康時等同起來。”
  在一個他特別痛苦的夜晚過去之后我心里想,“夠了,誰也不能再忍耐了。”
  他非常焦躁地說,“你睡在這里對我毫無益處。”我离開他的病房,哭了。待我返回去時,他又非常溫柔地說,“不要在意。你知道,我除了你什么都不需要。不過,時時有种更強大的東西出現在我的身体里。”
  我們做好了把他帶出醫院的准備,在外租了一處別墅,把他帶到那里。他讓我給他穿鞋只有這一次。其他事情他都自己干。搖搖晃晃的出租車把他運到別墅,他躺到床上。這張床就是他昏昏沉沉地死去的床。我睡在他能看到的藤椅上。他還吃著東西。第二天是星期天。他說,“你不要离開我。不要走開。”于是我坐在床邊給他讀書。他看了哥倫布的傳記。午飯后,他又開始痛苦。在喝茶時間里他說,“我發燒了。有些迷糊。給我拿体溫計來。”我看到他布滿憂愁的臉哭起來,只有這一次。他用堅決命令的口吻說,“不要哭。”于是我不再哭。他叫正好在家的奧爾達斯和瑪利亞·赫胥黎。他第一次在他們面前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因為他對我和我女儿說,“我需要注射嗎啡。”因此奧爾達斯去找打針的醫生。他又說,“緊緊地抓住我。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的手在哪里。我到底在哪里?”
  醫生來了,給他注射了嗎啡。過了一會儿他說,“舒服多了。只要出出汗就會很舒服。”接著又說,“舒服多了。”過了几分鐘,瑪利亞·赫胥黎和我留在屋里。我時時抬起他的左踝,這里充滿著強大的生命力。只要我活著,我就要抬著他的腳踝。
  他呼吸一直很平靜。突然呼吸中斷。生命之線在他受傷的体內被切斷的瞬間來了。他臉色變了,雙頰和雙顎深陷,死亡抓走了他……死亡在那里,勞倫斯死了。非常簡單,几乎沒有什么异樣。并且不需要做什么努力,太匆忙了,死呀!
  我沿著陽台在他的房間里踱來踱去。看上去一切都不同了。在以前有非常強的生命力的地方有了個新的東西——死亡。外面的橄欖樹林枝葉繁盛,黑乎乎一片;天空顯得很低。我環顧屋內。床下整齊地立著放的是呈現他的腳型的拖鞋。床單下,他冰冷地躺著。就在一小時之前,我還抬著他活著的腳踝……我凝視著他的臉。那是一張非常高傲有男子气質的新面孔。一切痛苦都從臉上消失,就象我以前從未看過,從不知道他的完整的姿態似的。我想触摸著他看他,可是我沒那樣做。他已經不再和我生活在一起。發生了一個變化。他現在屬于另一個世界,屬于所有的要素。他是大地,是天空,但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了。勞倫斯,愛我吧。我親愛的勞倫斯……他死了。
  我們埋葬了他。非常簡單,就象埋葬一只小鳥。我們——愛他的人們中的几個埋葬了他。我們給他墳墓上扔上鮮花。當他的朋友和我往他棺材里放入許多含羞草時,我能說的只有“再見了,勞倫斯。”以后他被土壤覆蓋。當時,太陽的光芒照射在位于可以俯瞰他非常喜歡的地中海的旺斯的小山上的他的小墳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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