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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又相逢


  早上9點,Echo醒來,揉揉睡意矇矓的眼睛,又盡情地伸了個懶腰,這才徹底地從冬日的暖夢中走出來。
  窗帘厚厚的,看不出外面是什么時分的日光,其余的几個人呼吸聲很香甜。
  Echo把手舉到眼前看時間。她的眼睛一下睜得老大,同時像壓著了一條蛇那樣,她的身体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鞋也不穿,光著腳丫就在屋里跳起來,邊跳邊嚷,邊嚷還邊指著腕上的手表:“哎呀,我的上帝!9點了,都9點了。”
  然后,她又蹦著去拍另外的几個人:
  “起床了,起床了。9點了,你們怎么還在睡呀,今天可是星期天哎,應該是?
  真可惜,真可惜,浪費了兩個小時。”
  話還沒說完,Echo已經沖到了衣柜前,披著一頭亂發就開始翻找衣服。這件顏色太暗了,像修女,不适合今天的心情……這件樣式太老舊了,不好看……這件很好看,可是有點薄,不知會不會冷。
  找出一條歐洲复古風味的彩色長裙來,Echo才想起應該先看看天气怎么樣,再決定自己的穿著。
  她放下長裙,轉過身,發現其它的人仍在睡,絲毫沒有起床的意圖,便又叫起來:“喂!你們……”“唔——”靠窗的那位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下,翻過身,對著牆又睡了過去。
  Echo這才想起,昨天為了度周末,這幫人在小酒店里狂歡了一整夜,這下肯定是才入睡不久,困得要命。她們本來邀了Echo一同前往的,可當時Echo讀《紅樓夢》正讀到黛玉葬花斷腸,寶玉在假山后陪著落淚的那段,是死也不肯把書放下的。
  大清早的被人扰了好夢,縱使是天性熱情浪費的西班牙人也會不樂意的,Echo赶緊閉住嘴,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看外面的天气。
  沒有下雪,也沒有下雨,沒有霧,也沒出太陽,是一個不會發生劇烈變化的沉穩的陰天。最不好的就是這樣的天气,像一杯白開水,沒有激情,沒有詩意,最是乏味。
  Echo禁不住地失望,訕訕地磨回自己的床邊,有些頹然地坐下來,把腳丫規規矩矩地伸進拖鞋里放好。
  怎么辦呢?要掀開被子繼續蒙頭大睡是絕不甘心的,那么,安排什么節目才好呢?這樣的天气,是沒有雪仗可打雪人可堆的,撐一把雨傘去巧遇一位等待了香姑娘的男士也不可能;坐跑車去兜風?沒有明媚的陽光,便少了和自己心情相投的明麗鮮亮的風景,今天可是個好心情呢。咖啡館、歌劇院?今天湊巧沒有那份优雅的興致和情趣,況且,那樣的地方,須等到夜幕漸濃、華燈初上的時候去。
  Echo覺得沮喪极了,難得有時間又有心情,偏偏老天不作美。想起來也是委屈,這段時間都沒有好好地玩過,就只是圣誕節那天,在徐耀明家過得特別開心,玩得比較痛快。
  干脆去徐耀明家打棒球吧,他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呢,可以充當一個中型棒球場了。對,運動,這樣的天气太适合運動不過了,沒有晃眼的陽光,且有干燥的場地。
  想到這里,Echo的心中又無限歡悅起來,像要脫韁的馬,抑制不住放逐的欣喜。她把擺了一床的長裙塞回柜子里,抽出一條舊的寬舒型牛仔褲,套上一件領子上穿有拉鏈的可合攏避寒也可敞開透風的毛農,穿起運動鞋,披著棉衣便跑出了宿舍。
  Echo歡天喜地地到了徐耀明家,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徐耀明家,書倒是有許多,棒球卻是沒有,打棒球的人更是沒有。
  當听到Echo直嚷著要打棒球時,徐耀明像看一個外星人那樣看著三毛。每次三毛來訪,總是流連在徐耀明的書架旁,目無他人地看,看不完還要兜著走。
  要么就是讓你和她聊天,天南地北地吹,吹《紅樓夢》的人物,吹蘇格拉底的思想;吹曲高不必和寡的黃藥師,吹色膽包天的西門慶;吹西班牙人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吹台北的小吃和雨季嘴里吹得天花亂墜,眼睛還不放過電視屏幕。一次在電視中看到西班牙人一只酒袋大家傳著喝,Echo馬上發表高論:“西班牙民族的那份瘋狂和親熱都全在那只酒袋中了。你也喝,我也喝,每人都把別人的口水和著美酒毫不在乎地吞下肚去……嘖,嘖!啊,我也想要一只酒袋。”
  等到再來的時候,你便听到她在眉飛色舞地描述,她如何用本來准備用于拔牙的十美金坐火車到塞歌維亞,買回一只黑酒袋,結果牙痛難耐,她又鋌而走險,身無分文就跑進了診所,最后在她的花言巧語之下,牙醫為她免費打了一針麻藥;理由是,她是一位深愛西班牙酒袋的東方姑娘。
  夭知道西班牙語并不嫻熟的Echo是怎樣用伶牙俐齒騙取了牙醫的惻隱之心。這樣的故事已經不是Echo的浪漫所能包含得了,它該屬于三毛奇遇記的范疇。
  Echo來求書看,徐耀明每次都笑臉相迎,有求必應;至于聊天,徐耀明更是香茶一杯,陪Echo上天入地,神游太空,賓主盡歡。
  可是Echo這次來,竟是要打棒球,徐耀明大為迷惑。他知道Echo會唱歌,能跳舞,還抽上了煙,煙癮不小,喝上了酒,酒干得很豪爽。可是從未听說過Echo會打棒球。
  Echo當然不會打,徐耀明也不會,Echo碰巧這次既不想看書也不想吹牛,只好垂頭喪气地走出了徐耀明的家門。徐耀明留她吃午飯,她也不肯。理由是這樣:我是來打棒球的,不是來吃午飯的,既然這個地方沒有我所想要的,我又為何要留下來,為何不定?
  可是,走,又往哪里走?Echo看看表,哎,時間還那么早,11點還不到。Echo決定到這棟公寓后面的那個大院子去看看,她始終覺得,那個院子那么大,就是用來打棒球、踢足球的,于是,她希望院子中此刻正有人在那儿運動,好讓她得以加入進去,就算是兩個小孩在里面滾皮球也行。
  Echo的希望又落空了,偌大的院子空無一人,在這個陰郁的冬日里顯得很蕭條、很寂寞,可怜兮兮的樣子。Echo悵然地望著,覺得自己的心也一下子被抽离成如院子般的空蕩蕩。
  Echo在院子外站著,眼睛直直的,像在發呆。突然她沖進院子便拼命跑了起來,腳跟踢得高高的,長發在背上凌亂地跳躍著。她要渲泄,她覺得不平,覺得委屈,為什么這樣地跟她過不去?她要埋怨,她要責備,卻不知對象是誰。她只好把力气全部運到兩個腳掌上,朝著院子狠狠地踩下去。
  要不是感覺到有一雙眼睛注視著自己,Echo恐怕一直會跑到累趴在地上為止。
  Echo停了下來,雙手撐在膝蓋上喘個不停,頭發一縷縷地滑落下來,遮著她有一點汗濕的臉。
  等緩過气來,Echo把頭向后一抑,便挺直了腰站在原地,看著那個站在院子外看她跑步的人,眼神里有一股很濃的硝煙味。
  卷曲的頭發,挺直的鼻梁,孩子般真誠的眼睛。
  呵,是他!Echo的眉毛不自禁地向上挑了挑,她認出他來了,那個圣誕夜從樓上跑下來的英俊男孩。第二次見到他,她仍然禁不住把他又暗暗贊歎了一遍。
  Echo已過了因為容貌而愛慕一個人的年齡,夏何況,這個時候的Echo,心是灰冷的,拒絕著愛情。但是Echo想,大家交個朋友總無妨吧,反正今天無事可干,有個人說說話也很不錯,和自己不熟識的人說話能帶來一种挑戰感和新鮮感,有刺激。
  Echo用雙手把頭發向后攏了攏,向這個被她帶著憤怒的眼光看得已有點局促不安的男孩子走過去。
  等Echo走到跟前,男孩的臉早已羞得通紅,像听課時開小差被老師抓到了一樣,他回避著Echo的眼光,沒等Echo這位“嚴厲的老師”開口詢問,他便主動“招供”了一切:“我路過這儿,看見你在跑步,我覺得很有趣,從來沒有人在快吃午飯的時候在這儿跑步,我就停下來看了。我見過你,你是圣誕夜的那個女孩,對嗎?”
  男孩說著說著,便自然起來,臉上的紅暈也慢慢減退,說到最后一句話時,他竟能大方地直視Echo了。這是說真話的標志,Echo喜歡誠實的人。(喜歡誠實的人并不等于自己不說謊,說謊,有時是一种逃避,一种躲藏,有時是一种防衛。)Echo的心情又開始快活起來,她天生就是一個對自己感情的控制力很薄弱的人,一悲一喜,全在一念之間。她愉快地回答道:“對。我听到他們叫你‘Jose’。我是Echo。”
  Jose點點頭,握住Echo伸過來的手,說:“你好,Echo!”
  Echo看見他很鄭重其事的樣子,突然想跟他開個玩笑,便說:“我其實也是路過這里,看到這個院子這么大,這么空,便特別想到上面跑一跑。要知道,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成了我們學校的跑步健將了,許多高年級的男孩子都跑不過我。后來到了中學里,我還好几次被選在校隊里,代表我們學校同別的學校比賽,得了好多獎哦。今天,我特地想試試自己的身手,看看退化了沒有,結果累得我气喘吁吁,哎,真是人越大越笨了。”
  “真實,你主要是動作不標准,如果你的腳跟不挑那么高,手臂夾緊一些,不要撒開亂擺,就會省力許多,速度也會快一些。”
  Echo胡編亂造了一通,誰料底細早就被對方掌握清楚了,Echo不禁對Jose的敏銳的觀察力佩服起來。另外,Jose并沒直接戳穿Echo的謊言,而是從側面點破,一方面表明自己并沒上當,一方面又讓Echo有台階可下,避免讓她難堪,這又足見他的善良。
  Echo又說:
  “我來這里是為了打棒球的。”
  Echo知道自己的好多舉動在旁人看來是几近瘋狂的,是不可理解的,她想Jose听到這話肯定會大吃一惊,傻愣愣的,像徐耀明那樣。剛才說了那么多沒有騙住Jose,Echo心中多少有些不甘,這一次,能看到對方迷惑的表情,反而會使Echo感到快意。
  Jose卻突然用雙手按住Echo的肩膀,看著Echo的眼睛問:“你真的想打棒球嗎?”
  眼神里沒有惊訝,沒有迷惑,只是透著孩子般的認真,還閃動著星星點點的欣喜和盼望。
  這回反而是Echo有些弄不明白了,在Jose的沒有深意的眼睛面前,她只是机械地點了一下頭,想問Jose几句話,卻不知為什么,竟是開口不得。
  Jose卻自己在一旁歡呼起來,身子旋轉了好几個圈,然后,他用一對閃亮的眼睛看著Echo說:“Echo,我回家一趟,你等我一下。我家就住在這棟公寓里,就是你過圣誕節的那個中國朋友家的樓上,我很快就回來,你一定要等著我埃”說完,Jose就邁開大步朝家里跑去。Echo看著他的背影,那對眸子的亮光仿佛還在她的眼前閃動,Echo仁立著,有一种古老而永恒的感覺輕輕地叩擊她的心扉,很遙遠,卻又那么熟悉。
  Echo的心是敏感的,她對自己的這种感覺有些膽怯,那就拒絕吧,逃掉吧,趁這男孩子還沒回來赶緊逃掉,可是她又不舍,舍不下第一次的触電,舍不下自己面對他時,些微的心旌搖蕩,這是一個不僅長得漂亮而且极為可愛的男孩子,Echo想,做做朋友總可以吧,僅僅是有點喜歡他而已,喜歡并不等于愛,是不是?
  喜歡是不等于愛,可喜歡是愛的條件,愛的基矗Echo還在亂七八糟地想著,Jose的身影已經出現了,是跑動著的,跑得很快。他為什么要跑呢?這么近的距离,難道他是擔心我會不等他,會逃掉么?想到這里,Echo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意,眼眶竟有淚濕的感覺。
  Jose朝著Echo跑來,邊跑邊叫著“Echo”,邊叫邊舉起一件東西向Echo揮舞著。當Echo終于看清那是一只棒球棒時,她便忍不住尖叫著歡呼起來,跳著叫著笑著回應Jose,逃遁的想法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棒球棒,你竟然有棒球棒。”Echo興奮地迎了上去。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Echo從Jose手中接過棒球棒,看著,摸著,還舉起來舞弄几下,竟已是愛不釋手了,整個上午的情緒和愿望,全在Jose的這根棒球棒上找到了歸宿,得到了滿足。
  “諾,還有這些呢。”Jose把另一只手上的寶貝獻出來,是球和手套。Echo一一接在手里,又是一陣歡叫。
  Jose見她把三件東西緊緊地摟在怀里不肯放手,那神情讓人想起小孩子對待自己最心愛的玩具時,生怕被別人奪走,所以總是很珍惜地把玩具護在胸口的情景。
  Jose不無歉意地對Echo說:“本來還有一頂漂亮的棒球帽,我特別喜歡,后來讓我哥哥給拿走了。”
  “你哥哥?”
  “嗯,他叫夏米葉。以前我和他几乎每天都要來院子里玩棒球,一泡就是好几個小時,常常是媽媽都叫我們回去吃飯了,我們還不愿走,一直要賴到媽媽發了火,我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去。喂,你別老抱著它們了,它們不是用來給你抱的,是給你玩的。我們來玩吧。會玩嗎?我教你。?
  兩人便在院子里玩開了。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努力,沒用多少時間,Echo便入門了,并深得其中的趣味。他們倆一會儿你擲我接,一會儿你投我打,不時爆發出一陣陣暢快淋漓的笑聲,活潑的身影成了蒼白的天空和蕭條的沙地的點綴。
  停下來休息的時候,Jose從家里端來了點心和咖啡。Echo是真餓了,一個勁地往嘴里塞,Jose也跟著Echo大嚼,時常向Echo遞去一個溫和的笑。
  把吃的掃蕩完畢后,Echo滿意地摸摸肚子,又向Jose提出想玩足球。這也難不倒Jose,他很快又從家里抱了個足球出來。
  Echo這時簡直有些崇拜Jose了,覺得他几乎就像那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有求必應,自己的要求,無論是多莫名其妙的,他都能視之為當然,并輕松地給予滿足。
  冬天的夜來得比較早,等到兩人把足球也拋在了一邊,就在院子的沙地上坐下來的時候,已是燈火初上的時候了。
  Echo心里還想著剛才玩足球的事。Echo不會踢,Jose便找了兩根木棍插在沙地上變出了一個球門,然后把Echo放到中間,讓她做守門員。從沒玩過的游戲,Echo從來都怀著极大的興趣,她對JO8e給自己安排的角色非常滿意,毫不猶豫地就披挂上陣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第一個球從Jose的腳下飛出來的時候,Echo非常勇敢,向球飛身扑了過去,她的口號是要玩就玩真格的,要不怎么會過癮?誰知精神自是可嘉,結局卻很悲慘。
  Echo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地上,卻眼睜睜地看著足球滴溜溜地從自己的頭上飛了過去,Jose站在原地指著Echo的熊樣大笑,等笑夠了,想起應該發揚一下怜香惜玉的紳士風度,這才跑過去把仍趴在地上笑個沒完的Echo拉起來。Echo卻賴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弄得Jose緊張兮兮地問她是不是摔傷了,她指指肚子說:“這儿疼。笑疼的。”
  Echo想到這儿,禁不住又“噗哧”一下樂出聲來,Jose問她什么事。Echo看著他亮若晨星的眼睛,突發奇想,便說:“Jose,我想把你的名字譯成中文,為你取一個中文名字,你愿意嗎?”
  話一出口,Echo又有些擔心,擔心Jose會拒絕,于是馬上又打起了游說的腹稿。
  Jose卻非常快活他說:“太好了!是什么?你快講,要是好听我就要。如果我不喜歡,你就再改一個吧。”
  好個Jose,不僅不拒絕,要求倒更進了一步,Echo的稿子廢掉了。
  Echo看著Jose神色間那抹掩也掩不住的天真,覺得有點心跳,她越來越覺著Jose的可愛了,他真誠、善良,單純得有些傻气,正是Echo所偏愛的孩童的赤子心。
  當Echo還是陳平的時候,11歲的那年,畢業考試的壓力將她邁進了單調枯燥的小學生活中最苦悶壓抑的時朋。打忽哨的槐樹葉,吹肥皂泡的鵝毛管,石頭做的五子棋,筷子和橡皮筋綁成的手槍,都和她作再會了;書包里繁重的作業和交不上作業所必受的体罰使她再不敢閒蕩在放學路上做她的拾荒夢。
  這個時候,踩著高跟鞋的老師,一步步地移動時,在窄窄的旗袍下面晃動的美麗的線條誘惑著她,快快長大,長到穿絲襪的年齡成了她最大的渴望,焚心的迫切使她認為自己不可能如愿以償。
  “想到20歲是那么遙遠,我猜我是活不到穿絲襪的年紀就要死了。”
  50年代的台灣的小學校,多的是刻板的清規戒律和動輒便至的鞭打,猶如歐洲中世紀的教會。六歲就被鎖進了這團濃密的悶霧里的她,天天穿著清一色的學校制服,頂著西瓜皮似的發型,鮮艷的顏色,好似只是畫布上的點綴,是再也不會粘到身上的,20歲,對于她少女的心,不僅意味著高跟鞋和絲襪,窄裙和花襯衫,紅色的唇膏和金色的項鏈這些外表的美麗,更是自由自在的象征。
  她渴望早日從灰色的童年跨躍進成年人的世界里,過一种她不曾得到過的自由自在地讀書,自由自在地打扮,自由自在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生活。
  本是小孩子的她想著長大,夢的狂熱和等待的巨大痛苦,使她的渴望比起一般的小孩子對成年人的刻意的模仿來,要成熟許多,一种不該屬于她的年齡的病態的成熟。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做孩子真難。
  而今已年過20的她,絲襪可以自由地穿,唇膏可以自在地涂,卻又發現成年人的世界并不是一個幸福自由的美的天堂。塵世的喧囂,功名財利的拖累,使她深味其中的更不自由,小孩子最起碼心是天馬行空,為所欲為的,成年人最大的約束力來自自己;她也看到這個世界里的肮髒和齷齪并不比那位數學老師的兩團墨汁來得淡色一些。
  她盼啊盼,盼啊盼,那讓她把一顆幼小的心都快盼碎了、盼死的20歲,等到它真正來臨時,卻怎么看也覺得不像了,生活從沒有讓她如愿過。
  其實,最美的東西是你追求著的而不是你拿到手的。生活從不欺騙誰,生活是最真實的,最裸露的,穿著衣裳的是人的夢,欺騙人的是人自己的心。生活是一個悖論,有愛就有恨,有歡喜就有悲傷,但人的心是永遠只想要快樂的,于是必受傷害,必得憂傷。
  人可以盼望長大,卻無法拒絕長大。當Echo心中產生了一种對成年的固執的拒絕時,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她比過去顯得快樂,那是因為她已在不知覺的成長中學會了以成年人的方式享受生活,學會了在憂愁來襲時,甩一甩頭,道一句天涼好個秋!但她時常又會童心大發,渴望做回小孩子去,憑著一顆孩童的心,讓自己活得更純正一些。
  于是,看著這個既有少見的英俊的外表又有可貴的童心的男孩,Echo想,他的粗獷和溫和确實是人見人愛的。當他問她取了怎樣一個中文名字給他時,Echo脫口而出:“和曦!”
  “和曦,和曦,……嗯,好听,中國話真有意思,我很喜歡。
  Echo,我的中文名字該怎么寫呢?”
  Echo便去拔了一根做球門的木棍,在沙地上先寫了“和”字教他。
  Jose看著Echo寫,佩服得五体投地,這哪里是在寫字,這分明是在畫畫嘛。那么多筆畫你搭著我,我接著你,就像是在建筑房屋,而且那字還整個地向右上方斜飛而去,宛若一只拍翅欲飛的鳥,真神奇。不過,好看歸好看,這怎么記呢?幸虧這建筑草圖不算太复雜……等到“曦”字也在沙地上展翅欲飛的時候,Jose便傻眼了,張著嘴巴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Echo示意他依樣畫葫蘆,他赶緊連連擺手:“不,不,不。這太難了,怎么可能記得住嘛。”
  Echo沉下臉,眼睛動也不動地盯著他,嚴肅极了。他這才揚揚腦袋,勉勉強強地去拔了另一根足球門框,學了起來。
  Echo教得很耐心,Jose在她的督促下,費了半天的勁總算把“和”字學會了,可是“曦”字卻是怎么也不肯學了,任憑Echo對他使臉色,吼他,用手敲他的腦袋,他就是不動,坐在地上作出一副苦相,可怜兮兮地瞅著Echo說:“這個字太复雜了,你幫我換一個簡單一點的吧,要是容易我一定學。你不知道我很笨的,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成績冊上每年都有不及格的記錄,每年的補考名單上都有我的名字。這個中文名字我很喜歡,要是它寫起來要容易一些的話,我就非常滿意了。”
  本來Echo用“和曦”這兩個字,主要是因為她覺得Jose實在是一個很和气的人,和他相處讓人感覺很輕松,很溫暖,和祥的“和”,晨曦的“曦”,是再合适不過了,怎料Jose這會卻是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肯學。Echo見他一副如臨大刑的模樣,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在父親的命令下學寫名字,每次都愁眉苦臉,心里有千万個不樂意,對那個“懋”字恨得不行,怎么也學不會,最后干脆自作主張,把這個字從自己的名字中開除完事。
  想到這些,Echo對Jose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情,便決定忍痛割愛,叫了Jose“荷西”。
  荷西便這樣誕生了。
  “喂,哥哥——”一個西班牙少女向他們走來,邊走邊喊。
  “哦,那是我妹妹伊絲帖。”荷西站起身來,一邊說一邊向伊絲帖揮手示意。
  “你妹妹?”
  “嗯。我還有兩個哥哥四個姐姐,我是老七。”
  伊絲帖走近了,是個漂亮的女孩,有卷曲的頭發、向上翹的睫毛和西班牙女郎的熱烈而活潑的眼神。真不愧是荷西的妹妹,Echo想。
  伊絲帖先對著荷西說:“媽媽叫你回家吃飯呢。”然后,又轉過頭來向Echo笑了一下,笑容和他哥哥的一樣,很友好,很溫暖。
  又一個“和曦!”Echo愉快地想。她真誠地向伊絲帖握了手,贊美她:“你真漂亮!”
  “謝謝。你也是。”
  伊絲帖由衷地說。她和哥哥一樣,在第一眼看到Echo時,便喜歡上了這個既長著大大的東方人的黑眼睛又像西方人那樣大方直率的中國女孩。
  荷西說:“一起來?”
  Echo說:“不,謝謝。我再坐一會就得回去了,明天有課。”
  荷西并不強求她,又說:“我也有課。”
  “你讀……”
  “高三。”
  高三,高三?!至多也不過18歲,西方人太早熟了。難怪他這么重的孩子气,本來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嘛。
  Echo有些怔怔地看著兄妹倆的背影,心中那些不覺中悄然生長的美麗的朦朧一下子又云淡風清了,心輕了許多,又飄飄地沒有著落起來。
  荷西在十几米外的地方回過身來大叫:
  “Echo!走的時候別動著我的名字,我要經常看著它。”
  Echo沒說話,這份感動已不屬于他。他只是點了下頭,也不管荷西看不看得見。
  小孩子嘛!Echo一個人嘟噥著,把想哭的感覺咽了下去。這一天的天气果然很穩定,沒有什么變化,還是老樣子。Echo看看天,決定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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