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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善男信女



  三更時分,齊十爺勾起食指關節,輕輕地敲了几下壁板,叫道:“璜儿他媽,起來吧,時候不早了。”
  “知道了!”里屋傳來了年輕女子的聲音。
  他坐了起來,從枕頭底下取出了一盒火柴,點著了油燈。微弱的燈光忽閃忽閃,使這間三丈見方大的屋子內陳放的一切,顯出了朦朧的輪廓。
  床頭依著窗戶。窗戶上挂著半截打著補丁的花格舊帘子。下面擺著一張陳舊的、凹凸不平、裂開了縫的小條桌,桌上堆滿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
  對面的牆上挂著斗籠、衣服,下面兩個大缸,蓋著木蓋,是盛全家的口糧用的,可里面空空的,沒有一粒米。
  齊十爺靠著床頭,掃了一眼他早已十分熟悉的屋子,拿出了煙具,裝上了煙絲,彎下身子,就著油燈,叭噠、叭噠地抽了起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青灰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兩片厚厚的嘴唇縫間,溢了出來,一縷縷,輕拂地,皇裊地上升,到了最高處,漸漸地消失莫辨了。
  這是他唯一的嗜好和享受。對于一個身處湖南這樣一個窮鄉僻壤之中的貧苦農民來說,生活中也沒有什么比這更高的享受了。
  他兩眼直視著天花板,靜默地吸著,吐著,看著,想著,他是在玩味,也是在思索。
  昨晚,他上床很早,但是一直未曾合眼。額頭上、眼角處,那深深刻下的又粗、又密的皺紋,今天似乎更多了。一張慈祥的、飽經風霜的古銅色的臉,使他顯得比實際五十八歲的年齡更蒼老些。
  阿芝來到世間已經八個月了。這是他第一個孫子。老年得孫,三代同堂,人丁興旺,雖然窮,心頭還是甜的。前村的張老漢,扛長活時的伙伴,六十七歲了,几乎比他大一輪,還沒有孫子,急得不得了,而他倒先抱上了。他心花怒放。那喜悅、自豪的心情,不亞于孩子的父母。
  每天收工回來,跨進門檻,他問的第一聲是:“阿芝睡了嗎?今天好吧!”
  夜闌人靜,除了遠處不時傳來几聲狗吠,大地已酣睡了。而勞累了一天的他,常常興奮得睡不著,望著窗外一勾新月,思緒万千。有時他忍不住搖几下身邊的老伴,問道:
  “睡著啦,睡得著?”
  “看你,自己不睡,還不讓別人睡?”老伴轉過身,嗔怪著。一雙惺忪的眼睛望著他:“你想什么?”
  “想我們阿芝,”齊十爺看了一眼老伴,掖了掖技在身上的衣服,微笑著說,“我們的阿芝將來有出息。我做了一個夢,說他長大了,成了銀匠,手真巧,玉鐲、耳環、佩飾,什么都會做。找他的人真多。他還去長沙住了好几個月,帶回了很多很多東西。”
  平靜的、低沉的語調,隱含著一股難以壓抑的興奮心情。
  他似乎還在甜蜜的夢境中,憧憬著阿芝幸福的、美好的未來。
  老伴被他帶進了一個美妙的世界。她也許沒有丈夫那种身臨其境的体驗,然而她能根据自己生活的經驗,想象出一個并不亞于丈夫夢境的美好世界來。
  她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靜靜地听著齊十爺的話語,玩味著他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情節,体會著爺爺對于孫子的熾熱情感。
  “可惜他身体太弱了,三天兩頭鬧病。”老伴一想到這,興奮的神情消失了,蒙上了一層愁苦的陰影。
  齊十爺沒有馬上回答。停了好大一陣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那几個銅板還在嗎?”
  “不早就拿去買鹽了嗎?”
  “那就讓以德到大庄那里,借一點,秋后還。”大庄是住在离杏子塢三十多里外的一位齊十爺的朋友。
  “只好這樣了。听說他這几年學了手藝,生意不錯,日子過得還可以。”
  “今天就去吧,你也一道去,快點回來。”齊十爺說著,披衣起床,望著窗外天色已經微明,操起了一把鐮刀會開門。
  “大清早,干什么去了”老伴不解地問。
  “摘几個絲瓜帶給老庄頭嘗嘗!”說著,他掩上了門。……
  母子去了大半天了,還沒有回來。齊十爺從中午到黃昏,焦急地巴望著。不知他們找到老庄頭沒有,會不會出什么事?
  掌燈時分,仍然沒有見到他們的影子,齊十爺估計他們可能去另一個親戚家了,老伴臨走前曾經提到過的。他回到屋里,點上了燈,打開箱子,仔細地翻著,找著。
  在箱底的右角,他取出了一件舊的黑色的棉襖,從棉襖左邊的口袋里,取出了一個用布精心地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小包包。
  他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揭開了最里面的一層,一對銀首飾呈現在眼前。
  這是一對鐫刻、鏤制得十分精美的手鐲。在几毫米寬的鐲面上,刻著飛騰的龍;在兩端的連接處,一只上刻著“吉祥”,另一只上刻著“如意”的篆体字,布局嚴謹又富于變化。
  齊十爺仔細地端詳著。他好象第一次發現了它的精美,愛不釋手。這是齊家唯一珍貴的財寶;也是老伴陪嫁的唯一信物。有一年,他的長子齊以德,也就是阿芝的父親,得了重病,几畝薄田又遇著干旱,他心急如焚,背著老伴,把這一對鐲子當了,請了醫生為孩子治病。老伴知道后,跑了几家親友,借了錢,硬是把鐲子贖了回來。因此,背了好多年的債。
  現在阿芝又生病了,時好時坏。老伴去借款,到現在沒回來。儿媳齊周氏要去抓藥,要去寺中還愿,于是,他又想到了這對鐲子。
  齊十爺重新包好了手鐲,推開房門,見齊周氏正在洗臉,順手將小包放在靠牆的方桌上:
  “把鐲子當了,治病要緊。”
  “等一等他們回來再說吧,”齊周氏一雙充滿疑慮、懇求的目光看著公公:“家里值錢的就這一件了,以后有急事怎么辦?”
  她知道這鐲子對全家,對公公、婆婆的份量;也了解過去為她丈夫典當過的往事。
  “孩子治病要緊,將來家境好了,不愁買不到。”齊十爺寬慰著儿媳。其實,他自己又何曾不想到這些呢:
  齊周氏默默無言,暗暗地擦著眼淚。
  她今年十九歲,勻稱、中等的身材。濃密、烏亮的長發被攏到腦后,盤梳成一個發髻,顯出農家少婦那种青春的气息。大大的眼睛,陷入很深,好象時時都在想著什么。
  她的父親周雨若,是個讀書人。十載寒窗,經、史、子、集讀了不少,是鄉間百里之內聞名的老夫子。他秉性耿介,絕不趨炎附勢。清王朝到了光緒年間,國勢江河日下,連科場也腐敗不堪,至于官家貴族更是無惡不作,欺壓平民,對此,他痛心疾首。因此,決心隱居在這深山僻壤,教起蒙館,過著淡泊、清苦的生活。
  在那樣的一個年代,象他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困書生,其凄涼的生活景況,不在于一般農家之下。
  他很疼愛女儿;女儿給他憂郁、暗淡的生活,帶來了溫馨和歡樂。長到了十六歲,女儿出落得更加標致、聰明,招人喜愛。一時間,登門說親的人一個接一個。他們之中,有名門望族的紈褲子弟,有富商巨賈的少爺公子,也有農家子弟。
  周雨若從自己的遭逢中,看清了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之類的虛偽說教。他終生引為憾事的,是自己連累了妻子。他決計替女儿導找一個勤勞、善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過著千百年來祖傳下來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園生活。他了解齊家窮困的境況,更了解齊十爺的為人与品格,征得了女儿的意見后,他与齊家定下了這門親事。
  做新娘的第一天婆婆就拉著她的手,坐在床沿上,慈祥、親切地端詳著她。婆婆心里甜滋滋,她能夠娶到周家的女儿做媳婦,受到鄰里的稱贊与羡慕。鄉親們的談論傳到她的耳朵里,她感到了一种從未有過的欣慰与驕傲。她窮,這她知道;但窮得有志气,活得有人格,得到了大家的承認;甚至象周雨若這樣有學問的人,都愿意同她家聯姻,人世間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自豪的呢?
  她激動得說不出話語,只是慰勉地說了一句:“家道興旺,全靠自己。”婆婆聲音很低,但充滿感情,很有分量。
  齊周氏拾起了頭,眼眶里含著淚水,感激地注視著婆婆,輕輕地點點頭。
  婚后三天,她干活了,挑水、做飯、養雞。打柴,里里外外,樣樣都干。
  她深信婆婆的話:“家道興旺,全靠自己”。自己有一雙手。能干活,只要勤快,肯吃苦,日子沒有過不好的。
  在這個勤勞、質朴的家,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很幸福,很溫暖。慈祥、溫順的婆婆,正直、疾惡如仇的公公,敦厚憨直的丈夫,和諧地結合在一起。她本來沒有過高的奢望。而今該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怎么不慶幸呢!
  三年后,也就是清朝同治二年(公元1862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她生下了頭一胎,是個男孩。有誰能想象得出這個小天使給他們這一家帶來多么大的歡樂!”
  名字是公公給起的,叫純芝。“純”字是齊家的輩份。齊十爺又按照不知開始于何年的老習慣,給純芝,起了個號,叫“清清”,后來又起了個叫“蘭亭”的號。不過,他們總是親昵地叫他“阿芝”。
  阿芝未來的命運如何,除了齊十爺那個甜蜜的夢之外,婆婆還找鄉間聞名的一個星相先生算過命,說也是不錯。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朦朧的。只是這孩子虛弱的身体,給他們的生活常常投上了一層陰影。
  春末剛剛治好了腹瀉,大家舒了一口气,平靜了好几天,誰知又發上了低燒。請醫生、求佛爺、卜卦、算命,辦法都用盡了。
  婆婆是虔誠地皈依佛祖的。元宵時,她赶到十里外山那邊的寺廟里,向著釋迦牟尼佛,為阿芝許下了愿。今天到了還愿的日期,而且三劑中藥已經服完了,按照醫生的意見,還要再服三劑。可是,家里囊空如洗,不得已,婆婆和丈夫踏上了借貸的路途。
  她曾經同齊以德說,她回娘家找爸爸,或許能想些辦法。但是,齊十爺說什么也不讓再難為親家了。他知道親家也過著貧寒的生活,自己無法資助他,哪能再增加他的負擔!何況上次阿芝發高燒,几天退不下來,周雨若不知怎樣得到消息,冒著傾盆大雨,親自帶著醫生赶來了。他還把自己珍藏的一方硯台賣了,給齊十書送來了几兩銀子。
  昨天晚上,齊十爺說要將鐲子當出去,她堅決不同意。公公生气了:
  “你爸爸的古懂文物都賣了,這鐲子你還舍不得?”
  她勸不住,只好按照公公的意見辦。
  吃完了飯,換上了那件她平時一直舍不得穿的紅花白底罩衣,將公公包好了的鐲子,放在貼身的衣袋里。
  天已經大亮了。湛藍的天空飄浮著几絲白白的云彩。太陽從東邊那黛青色的山后,冉冉地升起。金色的陽光,透過青翠的松樹林,在林間放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柱。
  到處是一片綠的海洋。北山上繁茂的樹林,南山坡搖曳多姿的竹叢,還有遍野青青的芳草,處處洋溢著生命的力。
  杏子塢的星斗塘,就坐落在這群山環抱、幽靜、美麗的山谷之中。
  星斗塘,有著美麗的傳說;很早很早以前,一個仙人關心這里的一片稻田水源困難,使從天上扔下一塊大石頭來,把地面砸了一個大窟窿,變成了塘,后來人們就叫它星斗塘。塘水平靜如鏡,水中長著茂盛的、碧綠的荷葉。
  齊周氏信步走到塘邊,對著清澈的塘水,照照自己的身影。她發覺自己瘦多了。的确,這些日子里,公公、丈夫在外干活,婆婆年老体弱,家庭的一切重擔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從砍柴、挑水、做飯,到一家人的衣服洗涮縫補,都由她承擔著。她還憑著一雙靈巧的手,在房前屋后開出了一片片萊地,种上了豆角等各种時令蔬菜。她還養了十几只大母雞,天天下蛋,自家卻很少吃,總是拿到市鎮上去換鹽、換日用品。
  春去夏來,年复一年,她盡心地安排一家人的生活。結婚時才十六歲,但是她很快就成了這個家庭的主心骨。公公、婆婆有什么事,都喜歡找她商量;她不輕易地表態,但是,一旦表明了自己贊同什么、反對什么,那准是沒錯儿的。
  有了孩子,無形地給她增添了更多的負擔,但是她得到了精神上的補償。可是,孩子体弱多病,又未免使她揪心。她吃不好,睡不穩。她把整個身心都傾注到了阿芝的身上。阿芝牽動了她的每一根神經,影響著她這個家的憂愁与歡樂。似乎這個家庭的每一件事,都是圍繞著阿芝的健康旋轉的。
  齊周氏轉過了池塘,急急地赶著路,還在惦念著阿芝:哭了沒有?公公照顧得了嗎?婆婆不在家,也只好難為他老人家了。她一心想著當了鐲子,抓了藥,就去寺里還愿,求菩薩保佑,阿芝能漸漸地好起來。
  她爸爸是不信佛的,說那是虛幻之說。天地間哪有什么命運。從小時候開始,周雨若就給小女儿講王充的《天問》,講無神論的觀點。她信。但是接触到現實的世界,疑慮產生了。她不明白,為什么同樣的人,同樣的十月怀胎,有的終生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有的卻祖祖輩輩的窮困潦倒。
  她小時候認識的爸爸的一些學友,有的升了道台、縣令,有的卻生活十分凄涼,連她爸爸目前這樣的生活都不如。她百思不得其解。乘爸爸情緒比較好的時候,她將這些問題端到爸爸的面前,仰著頭,用一雙天真的、疑惑的目光看著爸爸,希望能得到一個正确的回答。
  爸爸不總是能滿足女儿的愿望。因為諸如此類的問題,他不是沒有思慮過,不過,他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他痛切地感到了世道的不公平。但是,根源在那里呢,從孔圣人到朱熹,誰能做出滿意的答复?難道人世間真是受命運主宰?在艱難困頓之中,他也曾這樣怀疑過、動搖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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