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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勇”作惡



  當舖在街市東頭高高的圍牆右側,一個一丈見方的大“當”字,触目惊心,越走近它,給你的威脅越強烈。正門倒是并不寬大。進了門,就是一個長長的大柜台,足有五尺來高。柜台上擺滿衣服、古董、首飾之類,造型生動、別致,色澤斑斕的瑪瑙、料器、珍珠等做成的項鏈、佩飾,以及許多金的、銀的手鐲、戒指、耳垂等等,琳琅滿目。
  邁上一級級的台階,齊周氏站在柜台前,睜大眼睛,惊奇地看著這些她听都未曾听過的珍寶。
  今天,來典當的人不少。店堂里的伙計們都在熱情地接待顧客。他們似乎都是鑒賞古物的行家,仔細地端詳著每一件物品,精細地檢看著,敲打著,不時与來客低聲地議論著物品出產的年代、質量和行情。
  右邊那個穿昆士藍長衫的中年店伙,戴著眼鏡,一邊与一個穿著“湘勇”衣服、拄著拐棍的湘勇談著,一邊向齊周氏點點頭,示意她等一等。
  齊周氏會意地笑了笑。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的那個小包包,生怕被人搶去似的。她沒想到人會這么多,只好靜靜地等候著;看著、听著那個“湘勇”与店伙爭論不休。
  “這可是真貨。上海當舖說是元朝宮苑妃子的飾物。”“湘勇”眉飛色舞地爭辯著,“人家出了這么個价,我都沒有答應。”他伸出五指。上下翻動了八下,意思是四百兩銀子。
  店伙計不屑一顧地斜了他一眼,將東西推給了他:“這是乾隆年間的東西,揚州作坊做的,不信,你自己看看?上面都刻著字,篆体,年代、產地都有,能假?”
  “湘勇”被他搶白了几句,漲紅了臉,不由自主地取過胸佩,又仔細地看了半天。他不敢相信,這怎么會是假的呢?難道大個李騙了自己不成?他想起,沖進忠王府,他是跑在最前面的。寬大的宮殿里,空無一人,太平軍的將士全部殉難了。他和伙伴們取出一個個早已准備好了的口袋,穿堂入室,把一切認為有价值的東西,統統裝進了袋里。后來,大伙儿都拿出了自己劫掠的“胜利品”,互相觀摩著。大個李拿著他現在這個胸佩,走到他的面前,說那是“純金的,元朝的東西,价值連城”,饞得他,用自個全部搶來的東西跟他換了。現在,他不知是店伙計存心騙他,還是大個李已經騙了他。他想發作又不敢發作。前些日子,一個“湘勇”作惡太多,半夜三更被人拉出去,活埋了。一想起這,就心涼肉跳。他知道眾怒難犯,況且自己只剩下一條腿了。
  “那么,你給個价吧!”他急著要用錢。
  “最多這個,”店伙計傲慢地伸出兩個指頭,“你這銀子還不純淨,只有百分之七十。這可是個高价啊!在蘇杭一帶,頂多值二十來兩銀子。”
  “湘勇”惱怒了,一副气勢洶洶的神態。可惜他只有一條腿,要不,他准會躍過柜台給店伙計几拳几腳。可是,他只好無可奈何地收起自己的東西,恨恨地看了几眼店伙,罵罵咧咧,一踮一跛地走了。
  善良的齊周氏,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對于這個殘疾人她卻一點也不同情,因為他听父親講過太平軍的事情,一見“湘勇”這個字眼,早就產生了厭惡以至痛恨的情感。
  她記得,阿芝出生后八個月,轟轟烈烈、震惊中外的太平天國農民革命失敗了。一八六四年七月攻陷天京(南京),便是由曾國藩籌建、訓練的“湘勇”這批家伙干的。“湘勇”攻進南京城后的血腥屠殺,奸淫搶掠,無惡不作的暴行,不斷地傳到了湘鄉父老的耳中,誰不為之切齒痛恨呢!看著眼前店伙計槍自“湘勇”,她象是出了口气,為之振奮。
  戴眼鏡的店伙計走到齊周氏面前和气地問:“妹子,你帶來什么,看看。”齊周氏微笑著點點頭,她一層層地打開了包布,取出一副手鐲,輕輕地放在伙計伸出的手掌上。
  伙計用長長的指甲,輕輕地撥去花紋上的塵埃,來回地看著;又放在手上掂了掂,用小錘子輕輕敲了敲,臉上露出了微笑:
  “是真貨,當一兩銀子吧。”
  “好的;不過我還是要贖回來的。”
  “當舖當舖嘛,當然可以贖回。不過按我們的規矩,得有個期限,期限到了,不來贖,就算是出售了,可記得?”
  “這我知道。”
  “那好,手鐲你先拿著,我同先生商量一下。”伙計轉身進了室內。不一會儿,他拿著一張紙條出來說:
  “就這樣吧。這是當票,得好好保存。”同時,把一兩銀子交給了她。
  离開當舖,赶到了中藥舖,她為阿芝抓了三劑藥,然后又跑到食雜舖,想為阿芝買一點好吃的東西。連續的低熱,使阿芝本來十分孱弱的身体更加消瘦下去,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而且有些浮腫。她心想,要吃藥,也要增加營養。家里給阿芝唯一的營養品,就是白糖拌米糊糊。這白糖還是用雞蛋換來的。
  她看了一下商店,各种食品,真是五光十色。有香噴噴的糕點,亮晶晶的糖果,還有鮮嫩鮮嫩的南國早熟水果,阿芝一定都很喜愛的。她眼前忽然閃過阿芝吃著可口的水果、糕點時那甜蜜的笑容。忽然,這笑容消失了,阿芝也消失了。她本能地摸怀里的那點銀子。她知道這銀子對于阿芝、對于她全家的意義和份量。
  他遲疑了好半天,買了半斤杏仁餅,又看了一眼水果、蜜餞,才戀戀不舍地离去……。
  時候已將近中午,晴朗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太陽的光輝照耀著、溫暖著大地上的樹木、行人,使人感到了春的气息。
  齊周氏走得很急。出了城,身上微微覺得到有點汗津津的。忽然,她感到后面好象有人跟著。轉身一看,只見离她六七步遠的地方,剛才當舖里的那個“湘勇”,一跛一跛地朝她赶來。她沒理他,仍然走自己的路。
  “咳,妹子,你慢點走,我有話同你說。”后面那“湘勇”叫喚著。
  齊周氏站住了。只見他拄著拐棍,一高一低,熱汗涔涔地向她迎面赶來。
  齊周氏不免一惊,后退了几步,冷冷地問:
  “有什么事?”
  “我說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沖到齊周氏面前:“剛才在當舖,你都看到了。那店伙計真不是東西。銀子我有的是,珠寶玉器我也多的很,他不收就不收罷了。嘿嘿!你生得漂亮,我這玉簪子插在你的頭上就更漂亮,我要送給你。”他嬉皮笑臉,右手舉起那只玉簪一晃一晃。
  齊周氏象咬了一口肥皂似的惡心,怒火直冒:
  “你放規矩點!誰希罕你那不干淨的東西!”
  “嘿嘿!嘿嘿!小妹子,珵亮珵亮的,哪里不干淨?”
  “上面有血!老百姓的血!”
  “湘勇”的臉刷一下變成灰白,獻媚的假笑消失得無影無蹤,三角眼里放出了兩道凶光,咬牙嗥叫。
  “你胡說八道;老子給你打長毛,丟了一條腿,是功臣!”
  “你無恥!”
  “你還敢罵我,再罵,我就收拾你!”
  “你沒有心肝!你是土匪!是強盜!”
  “湘勇”瘦長的脖子暴起的青筋快要把頸子皮撕裂開了:
  “你這狗養的臭婆娘,老子要結果你!”舉起拐棍,使出牛勁,朝齊周氏打去。齊周氏輕輕一閃,那“湘勇”由于用力過猛,一只腿支撐不住,一個倒栽蔥,扑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嘴里冒出了鮮血。
  這下子可是烈火上澆油。他扶了扶嘴角的血,猛地爬了起來,惡狠狠罵道:
  “臭婊子!臭娼婦!老子好心送給你東西,你不識相,還血口噴人,老子今天非得揍死你!……”說著,又舉起拐棍,劈頭砍下去。
  冷不防,拐棍被一只強勁的手緊緊抓住了。他抬眼一看,抓住拐棍的是一個身穿青布大褂、高大壯實的青年男子。
  看熱鬧的男女老少一下子來了很多,把三人團團圍在當中,指划著,談笑著。
  “湘勇”太發雷霆,擺起架勢,想把青年推翻在地,掙脫他的拐棍。可笑螳臂怎能擋車,青年穩穩當當象一座山;抓住拐棍的手有如一只鐵掌,不能動搖絲毫。沒奈何,動武不行只好動嘴,髒話痞話罵了一通,然后質問:
  “關你什么事?你管得著!”
  “白日青天,毒打良家婦女,誰都可以管。”
  “老子好心好意送東西給她,她不識抬舉,還說這東西上有老百姓的血。你們看看,有血沒血?”他邊罵罵咧咧,邊將玉簪送到人們面前,引起了圍觀群眾的一陣轟笑。
  “有血沒血,你心里最清楚。”齊周氏憤怒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殺人越貨,能干淨嗎!”
  “你血口噴人!我這腿是怎樣丟的?我是打長毛。”
  “該!該!丟一條腿,兩條腿全丟了才好哩!”齊周氏回罵得痛快淋漓,群眾中一片叫好聲。
  “人家說得對嘛。做人要行得直,走得正。自己汗水換來的,才干淨。”那青年男子接著說,“況且,你和她非親非故,送給她首飾,你是存的什么心,難道你自己不明白?人家不要,你罵人打人,這是哪家的王法?”
  人們紛紛指責“湘勇”。這兵痞一看勢頭不對,自知理屈詞方,勢單力薄,眾怒難犯,他便架起拐棍,夾著尾巴,灰溜溜擠出人圈走了。但嘴還不示弱。回過頭來,凶狠地說:
  “說不過你們,老子到官府去論理。”
  大家向齊周民投去敬佩贊許的目光。齊周氏啡紅的臉龐綻出一個個笑靨,感激地向著那青年男子深深一躬:
  “多謝大哥了!”說著,快步走了。
  一位五十開外的婦人,走到那青年男子的身邊,悄悄間:
  “你知道這妹子是誰;”
  青年男子搖搖頭。
  “她就是星斗塘齊十爺儿子齊以德的媳婦。”
  “哦!齊以德的媳婦,就是教書的周先生周雨若的女儿?”
  “沒錯。書香門第,勤勞儉朴,家務事樣樣能干,做飯、養豬、喂鴨、种菜……里里外外,調理得順順當當。”老大娘越夸越興奮,如數家珍地沒個完:“到底是讀書人家的,講禮義,有膽識,明大義,敢說敢為,這杏子塢方圓几十里,誰不知道她。那該死的‘湘勇’,不識相,想占點便宜,沒想到碰了一個硬釘子。”老大娘說到這里,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青年男子認真地听著,又說:“她丈夫我認識,一起在長沙扛過活,我們相處不錯,就是沒見過他媳婦。”
  “她男人叫齊以德,老實巴交的,可是心挺好,倒是很有‘德’,得了這么一個聰明、賢惠的媳婦。”
  兩人談論著,用敬佩和欽羡的目光望著慢慢消失在一棵百年老樹后頭的齊周氏的身影。

  齊周氏剛跨進門,不愛說話的齊以德便急切地問;
  “听說你被‘湘勇’打啦?”
  “沒打著。”齊周氏看了丈夫一眼,不好意思地輕聲回答。
  “你不錯,替我出了這口气。”公公高興地看著齊周氏,稱贊道,“人活著就是這口气啊!‘湘勇’是什么東西?你頂的好!來,給我把過年剩下的那半瓶酒拿來,喝他几盅。”
  臨窗的那張方桌旁,坐著齊十爺和他的儿子。桌上一碟鹽水豆、一碟咸蘿卜。婆婆還專門炒了一盤雞蛋。
  齊以德知道父親平時不大喝酒,但一遇上高興的事,也就來他几杯。今天,老人見到齊周氏這樣有骨气,當著儿子的面,便大大地夸獎了一通。他听了也十分興奮、舒暢。
  他給爸爸倒了滿滿一怀,又給自己倒了小半怀。
  齊十爺古銅色的臉,由于興奮,由于几杯落肚,泛起了紅暈,在微弱的菜油燈下,放出了异彩。
  “長毛并不坏,有人卻說不好;短毛真可惡,人倒恭維他。天下事還有是非嗎?”他毫不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平与憤恨,“搶劫了天王府,擄掠了南京城,發了橫財,回到家鄉,耀武揚威,說什么打了長毛立了功。誰見了,不在他們背后戳脊梁骨!”
  齊周氏坐在一旁,靜靜地听著。老人疾惡如仇,遠近聞名。她在出嫁前,就听說過。爸爸、媽媽當初同她說這門親事,這一點,是作為一條重要理由向她提出來的。爸爸是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他對于人世間的曲直是非的強烈觀念,深深地影響著她。她對于具有這樣品格的人,是极為佩服的。她正是怀著這种心情,崇敬她的公公、愛護她的公公。
  公公今天這樣的高興、快暢,是她几年來所少見的,這都是為了她。她感到了滿足和幸福。
  老人夾了一塊蛋,放進了嘴里,細細地嚼著、品著。這時,里屋傳來了阿芝的哭聲,齊周氏慌忙地跑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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