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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愛憎之間



  服了藥,燒漸漸退了,又睡了一大覺,阿芝的精神顯得好多了,白皙、細嫩的臉上,泛上了薄薄一層紅暈,他張著嘴在笑,笑得甜甜的。
  婆婆遞過一塊熱毛巾給齊周氏,齊周氏輕輕地在阿芝的臉上擦著。
  小阿芝越發精神煥發。一雙机靈的、大大的眼睛轉動著,張望著這屋內的一切。
  齊十爺放下酒怀,用右手食指輕輕地撥了兩下小阿芝的下巴頦,“噢”!“噢!”逗他點后說;
  “這孩子聰明,象他外公。長大了,要教他做一個正直的人。要告訴他,他出生的那一年,正是‘湘勇’將長毛壓下去的一年。這是我們湖南人的恥辱。”他動了感情,眼眶里放射出憤怒的火花。
  齊十爺今年五十八歲。洪秀全領導的金田起義,攻長沙,進湖廣,順江而下奪南京,轟轟烈烈,震動清王朝的半壁江山,他親眼見過。長毛過湘潭時,開倉濟貧;土豪劣紳、貪官污吏聞風喪膽,逃之夭夭。貧苦的農民,興高彩烈地迎接武裝起來的農民兄弟。
  儿時,他听老人講過陳胜、吳廣、黃巢、李闖王的起義,他為之高興;講到他們的失敗,他傷心地流淚了。但是,那都是歷史上的事。如今,他赶上了這時代,親眼看到這掀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偉業,他是多么的開怀啊!
  雖然居住在這僻壤窮鄉之中,他的心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這一支隊伍。當豪紳們歡慶攻陷南京、打敗長毛的時候,他暗暗頓足歎息,心上象壓上一塊厚重的石頭,不得出气。今天听了儿媳的事,怎不為之歡欣鼓舞?
  有了几分酒意,他的話滔滔不絕。儿子勸爸爸不要再喝了:
  “爸爸,你還是少喝一點,酒后失言。”齊以德把著酒壺,不讓老人再斟。
  “怕什么?只要有點良心,誰不這樣想。那個曾中堂,殺人如麻,人家叫他曾剃頭。一品紅頂戴,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染成的。江西圍困,長毛打得他狼狽不堪,不想活了,要跳水自盡。當時死了就好了,那就不會有今天。”他搶過酒壺,滿滿倒了一杯,看了一眼阿芝,笑了笑,“人活著,就是這口气。以德媳婦,無論如何,要教育孩子做個正直的、有骨气的人。孩子出生后的這段事,要告訴他。一生不做官,象你爸爸一樣,雖然窮,要窮得有志气。”
  老人站了起來,把一杯酒灌進了肚子里。

  春去夏來,南山的野花開了,謝了,又開了。阿芝在爸爸、媽媽、公公、婆婆的精心撫育下,漸漸長大了。
  如今,又迎來了一個春天。
  春風催開了漫山的野花,催綠了滿樹的新葉。和暖的陽光消融了河溝、水田里的薄冰。
  青蛙輕捷地在池塘旁跳著,從一張碧綠的荷葉上跳到另一張荷葉上,鼓噪著,歌頌這快樂的春天的到來。
  一身合适的藍衣服,里面襯著洁白的襯衫;腳著一雙媽媽精心繡著獅子頭的黑布鞋,使阿芝更加顯得標致。紅扑扑的臉上略略隆起的鼻子,是端庄的特征;長長睫毛下閃忽著的明亮的眼睛,總是不停地在觀察著什么。
  他四歲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健壯起來。往昔許多令人愁苦的疾病,奇跡般地從他身上消失了,這給老人帶來多么大的慰藉!
  他最喜愛那有生命的東西,愛青蛙,愛小雞,愛水塘里治然自得的魚和蝦。
  他不明自,魚為什么會在水里游;那蝦多美麗,透明,晶亮;兩只長腿,各有一把鉗子;倒退著走,真奇怪。
  站在塘邊,他仔細地觀看著,常常忘了時間。一直到媽媽跑來找他回去吃飯,他還邊走邊張望著這些可愛的小動物。
  這碧綠的星斗搪,是他的樂園,是他生命的搖籃。他每天不知要來這里多少趟。這里的一草一木,一鳥一虫,都啟迪著他的心扉,吸引著他那充滿幻想、探索的好奇心理。
  今天一大早,他就來到了這里,玩了大半天,小伙伴們都漸漸地离去了,他還留戀在這里。
  忽然,媽媽提著一籃子菜,手里拿著一大把各色各樣的野花走來,阿芝高興地迎著媽媽飛奔過去。
  “不要跑,不要跑,小心被石頭絆倒。”齊周氏三步并做兩步,赶到孩子面前;蹲下身子。仔細地端詳著,好象總看了夠似的。
  “一個人別老在這地方玩,掉到水里怎么辦?”
  “不會的。魚會游水,我不會游水,這我知道。”阿芝依偎在媽媽的右肩上,小手輕輕地撫摩著媽媽的頭發。
  齊周氏把采擷來的野花舉到儿子面前:
  “媽媽送你,這是什么花?忘了?考考你。”
  阿芝不假思索地說:“桃花,粉紅色的,真好看。”
  “這朵呢?”
  “映山紅,是不是?”
  媽媽點點頭:“這一朵呢?”
  “這?”阿芝食指點著下嘴唇,睜著大眼,沉思著……猛然,脫口嚷道:“梔子花,梔子花。”說著,搶了過去。
  齊周氏高興地抱起阿芝,熱烈地在阿芝的臉上吻著:“真聰明,好乖乖。”
  她拉著阿芝的小手,慢慢地向家走去。
  “爺爺教你的字,都記住了?”
  “記住了,不信,你問問。”
  “不用了,過几天,爺爺回來了,會考你的。”
  “爺爺什么時間回來,我真想他。他還教我認好多好多的字嗎?”
  齊周氏點點頭。
  兩歲以后,阿芝就同爺爺睡在一起。寒冬腊月,這南方的潮濕地區,也很寒冷。齊十爺覺得自己漸漸老了,身体不如以前。當秋風陣陣,樹葉飄零的時候,他就從箱子里取出那件用布包著的羊皮襖。
  久經年月,皮襖的好些地方都掉了毛,可這是他唯一珍貴的財產。老人穿上皮襖,大襟敞開,把阿芝裹在胸前。阿芝常常就這樣在老人身上睡著了。齊十爺自己說,抱著孫子在怀里暖睡,是他生平第一樂事。
  他平生沒有什么嗜好,只是抽點煙,那也是自己种的草煙。逢年過節,沽點酒,也選那价格最便宜的。如今有了阿芝,抱孫孫,逗孫孫,便是他最大的快樂。
  齊家的日子是艱難的。全家五口人,除了有几間東倒西歪的破屋,能夠擋風避雨外,只有一畝叫“麻子丘”的水田,在大門外晒谷場的旁邊。這就是他們全部的產業。
  “麻子丘”雖然只有一畝,但比別家的一畝略大了一點。遇上好年景,風調雨順,打個五石、六石谷子是不成問題的。可是,一畝地的收成要糊住五個人的口,維系一家的生計,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
  這些年又十有九旱,禾苗正在抽穗灌漿的時候,夫上沒有一絲云彩,驕陽晒得地里冒煙。水田干了,沒有一滴水,禾苗的葉子卷了,枯了。
  齊十爺憂心如焚,臉上的皺紋更多更深了。沒法,只好外出打零工。走東村串西村。見到房宇整齊點的人家,探頭就問:“有什么活干沒有?”
  好不容易找點活干,一般的,吃了主人家的飯,一天也才掙二十個錢。晚上,只能躺在主人家房后的草堆上……
  這樣的日子,從齊十爺記事時起,伴隨著他度過了几十個春秋。
  老人有什么歡樂了要是有,那就是阿芝。阿芝是他的生命之源。老人有過什么幸福?如果有,那也是阿芝帶給他的,阿芝溫暖了老人那飽經磨難的心。
  對于阿芝,他傾注了全部的愛。他無法預卜孩子的未來,但卻朦朧地期待著未來,他沒有更多的奢望,他只企望孩子能過上略高于自己這一代人的生活。
  數九寒冬,活儿不多,一家人在灶屋里烤火。齊十爺拿起鐵鉗,在柴灰上一筆一划,教孫子寫字。他沒有從筆划最簡單的‘一、二、三……”教起,一開頭,就教“芝”字。他寫好后,對孫子說’“你叫‘阿芝’,這就是‘阿芝’的‘芝’字。一橫,一豎,再一橫,一堅,這叫草字頭;接下去,一點,一橫,一撇,一捺。”阿芝睜著大密注視著。公公又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阿芝認認真真地寫下了“阿芝”兩個字。
  老人高興极了,把阿芝抱到怀里,在他嬌嫩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
  阿芝嬌聲地問:
  “公公,為什么要識字?”
  “不識字要吃苦頭呀:“齊十爺望著阿芝詢問的目光,緩慢地說,“公公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一個种田人,老老實實,家里窮,一個字也不識。有一次,他媽媽病了,他找財主借債,將一畝荒地做抵押。”誰知財主根本看不上那荒地,倒是看上了那兩間破房的基地。訂契約的那一天,財主連房地基也寫上了。那种田人不識字,看不懂。胡里胡涂畫了押。半年后,他媽媽病故了,又欠了很多的債。過了一年,期限到了,財主要債,种田人還不起,財主就拿出那契約,要占荒地和地基。种田人說,那時只是一畝荒地,哪有房地基?財主就拿出契約念給他听,還說那個种田人賴賬,打了他一頓,把他從家里赶了出來。种田人哭呀,叫呀,管什么用?跑到衙門告狀,官老爺把財主找去,一看契約,不分清紅皂白,又把農民打了一頓。……”齊十爺語气沉重而緩慢。
  阿芝睜大了眼睛,緊緊地注視著公公。
  “后來呢?那种田人怎么樣了?”
  “后來,他走投無路,跳到湘江里,死了。”說著,熱淚沿著他那古銅色的多皺的臉,緩緩地淌下。
  “人,不識字不行呀!”齊十爺長長地歎了一口气,倚著牆,陷入了深思之中。
  這個年輕的种田人,是他扛長活時的窮兄弟。那時,他同情過,悲憤過,但是畢竟孤立無援,怎能抗衡這黑暗社會的沉重壓力?
  不過,這慘事給了他一個深刻的教訓,他知道了識字的重要。他從他窮兄弟的血与生命的代价里,獲得了這珍貴的教訓。
  往事如煙,唯有三十年前的這樁往事,歷歷在目,難以忘怀。
  他家窮,上不了學,他就利用一切机會,偷偷地、一點一滴地學起來。他的姓名,百、千、万,斤、兩……,生活里的常用字,他強識硬記,經過漫長的歲月,居然識了三百多字,能念、能寫、能用。……
  如今他能將自己的這點知識傳授給孫子了。“芝”字是他教給孫子的第一個字,也是孫子同字打交道的第一步。
  每隔兩、三天,齊十爺就教阿芝一個生字,再复習一遍已經超過的字。他十分認真,哪怕活多忙,人多累,從不間斷。
  他識字時,沒有先生,偷著學;阿芝不能再象自己那樣,他應該有老師,應該在父輩的怀抱里,光明正大地學。如果說,這個窮困之家有什么變化,這大概也算是一個。
  識字,開啟了阿芝童年奇异的、有趣的生活的另一個天地。他感到自己比周圍的小伙伴們似乎多了一點什么。人家看見樹、狗、貓,寫不出來,他就寫給他們看。他拉著伙伴,指著前面一顆綠蔭如蓋的參天大樹,問。
  “你知道那是什么?樹;樹字怎么寫?我寫給你看看。”于是,他半蹲下身子,用樹枝在地上划了起來,孩子們把他團團圍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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