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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龍山七子



  白石開始學裱畫了。
  從刷漿、托紙到上軸,他跟著肖蘿咳一遍遍地學。開頭,他站在肖薌陔的身邊,注意看他的操作,默記每道工序的手法,為他取料,做腳活。
  肖薌陔邊干邊教,告訴他刷漿要注意什么,怎樣上紙。几天之后,白石在他的精心指導下,上架動手裱畫了。
  開始,他進度雖然不太快,但很仔細,認真。用漿恰到好處。他特別注意選紙。根据原畫畫面的濃淡色澤,在顏色上做了精心挑選,裱出畫來,對比鮮明、清淡雅致,受到肖薌陔的稱贊。
  三個月后,白石完全能夠獨立裱新畫了。接著,他又學揭裱舊字畫。
  這是裱畫藝人難以掌握的一門技藝,為了使白石能夠很好很快地掌握這門藝術,肖薌陔集中了一段時間,邊示范,邊講解。
  揭舊畫是重新裱成新畫的關鍵性的第一道工序。面前展現的這幅四周壓上鎮尺的宋人仕女畫,四尺寬,二尺四寸長。經年累月,綾絹已經很碎了。肖薌陔仔細察看了一下,便動作輕快、自如地在畫上干了起來。他從右上邊角開始,步步揭起,除了中午飯時間外,一直進行到下午才最后完工。白石一步不离地認真觀看,不時尋問要領和注意事項。這樣,經過了半年多的學習,他無論裱新畫,還是揭裱舊畫,都裱得勻整、平貼,挂起來沒有卷邊、抽縮。
  肖薌陔暗暗稱奇白石的好學和聰穎。象這一套技藝,一般的人,沒有三、四年的功夫,是不可獨立地操作的。肖薌陔當年跟著老師學習時,是學徒中比較拔尖的一個,也花去了兩年半的時間才學會,而齊白石只用了半年的功夫。他深深感到這位年輕人前途未可限量。自己馬上要走了,但是要找個時間,同白石再長談一下技法問題。

  昨晚赶了一幅水墨山水,白石睡得很遲。他仿佛听見有人在敲門。轉身一看,窗外艷陽高照。門又“咚、咚”地響了兩聲。他赶緊穿好衣服,下床開了門,面前站著一位中等身材、白皙的圓臉上微微有些笑意的年輕人。
  “你是瀕生兄吧,打攪你了。”年輕人深深鞠一躬,“我是黎丹、黎雨民。”
  白石忙說:
  “請進吧,你莫非是胡先生外甥雨民兄?”
  “正是,正是。”黎雨民十分高興地回答,“我舅舅早就同我談起你,一再讓我好好向你學習。這陣子因為一些事,一直在外省。今天才得到這個机緣。”
  “太客气,太客气。沒有你舅舅的栽培,哪有我今天!”白石謙遜地回答。
  “我今天來,有件事要拜托你。我有個本家叫黎松安,住在長塘,他家父親上年辭世,托我請人繪個遺像。我同舅舅談了,舅舅讓我同你商量,不知你的意見如何?。黎雨民用期待的自光看著白石,等待他的答复。
  “既然雨民兄這樣看重我,我一定去。只是手藝粗陋,請多包涵就是了。”
  “這就是你的客气了,誰不知道‘芝美人’的手藝,就是家父也十分欽佩。”
  于是,吃過午飯,白石帶著畫具和日常生活用品,跟著黎雨民去長塘了。
  遺像整整畫了三天。因為是胡沁園的親戚,白石畫得格外的精心。無論是面部的表情變化,衣著服飾的款式、顏色,都一一作了認真的設計,使畫出的遺像,惟妙惟肖,十分逼真,黎家上下無不稱好。
  一天傍晚,松安請白石一道,帶著畫,到他祖父——黎老先生的住室去。
  黎老先生住在后花園東隅臨湖一個寬大的平房里。室外,假山嶙峋,池水環抱,修竹叢生,顯得十分幽靜。
  黎老先生年輕時,才气橫溢,是個名士。后來隱居山林不仕。平生酷愛字畫,尤其是宋明大家的山水圖,不惜重金,廣為搜羅。一生在平靜的日子里,以翰墨為友,過著澹泊的、与世無爭的生活。
  平時,他很少出門。儿子的早逝,給他的精神莫大的刺激。他哀傷至深,常常一個人呆在屋子里,暗自垂淚。
  松安怕老人太傷心、太寂寞,常常約些朋友到老人這里坐坐,談詩論畫,以分散老人怀念儿子的哀思。
  今天他的白石來,也有這層意思。同時,遺像是老人親自替胡沁園找人畫的。如今畫成了,應該讓老人過目。
  繞過假山,越過池塘,是一座一進三開的舊式住房。松安輕輕開了門,帶著白石進去后,反手將門掩上。
  白石一看,面前的藤椅上端坐著一位胸前飄拂著銀絲、面容削峻的老人。白石知道他就是黎老先生。
  松安向前微微一躬,說:
  “爺爺,這位就是齊瀕生先生,舅舅的得意門生。”
  白石赶緊施禮說:
  “白石向老人請安了。”
  老人听力尚好,嘴角微微一動,慈祥地回答說:
  “早就听說你手藝高,只是未見過。畫好了嗎?”
  “畫好了,畫得真好。”松安赶忙回答著,把遺像挂在祖父對面的牆上。
  老人微微動了一下,要站起來。松安、白石赶緊上前攙扶著老人,走到遺像前,借著夕陽的余輝,遺像被照得通明。老人看著看著,止不住老淚扑籟,喃喃地說:
  “畫的真好,有神韻;特別是眼神和嘴角的笑靨,他活著時,就是這樣。”
  松安怕老人太傷心,示意一下白石。兩人很快把老人攙扶回原來的椅子上。
  “你多住几天吧,”老人用干枯的手拉著白石的手,“你也替我畫一張,早做些准備,免得!臨死又瞎忙一气。”
  “你老人家說哪里去了,你一定長命百歲。”白石寬慰著。
  “生死自然事,誰也免不了。你給我也畫一張吧。”老人心情這時平靜多了,看著白石說。
  “好,好。既然你老人家這樣看得起我,我就給你畫。”白石笑了。
  黎老先生、黎松安也笑了。
  白石与松安商定,黎老先失的畫像,安排在每天早飯后的一段時間畫,因為這時候是老人精力最好的時候。這樣,他連續几天,到老人室內畫像。老人見這位年輕人如此認真給他畫像,很是感激。當他知道白石艱辛學畫的經歷后,更是感動得了不得。他趁白石休息的時候,要松安把自己歷年收藏的珍貴畫卷,拿出來讓白石觀看。
  “這些畫,是我畢生的心血。”老人面上放射出异彩,“張萱、周昉的作品,流傳下來的不多了,就是后代的摹本,特別是趙佶的摹本,也不多見。我這里倒有一軸,是三十五歲時去長沙,在書市買到的。當時右上角有些破損,請肖薌陔給我重新裱了。其他如大滌子、朱耷的,你在沁園那儿見到了一些。我這里的,他沒有,你拿去臨摹吧,多住些日子,也算是我一點心意。”
  老先生的山水畫,胡沁園曾同他談過,說是潑墨淋漓,清淡之中見變化,有石濤的風骨。至于老人收藏了這么多名人的繪畫,恐怕沁園也不一定清楚。老人今天全數交給他臨摹,他比得到什么都高興。
  松安對于祖父的這個舉動,感到意外,甚至惊奇。因為在他的記憶里,他見到這些名畫,還是十七歲那年,長沙來了一位名士,祖父搬出這些畫,請客人欣賞、品鑒,他當時才借机看到。這是第一次,而且是僅有的一次。而今老人竟然全部把畫交給白石去臨摹,怎么不令他深感意外呢?
  “你真不簡單,得到祖父這樣的信賴。”松安悄聲地對白石說。
  “我也沒想到。”白石說,“我得好好畫,好好臨,以報答老人的厚意。”
  白石在松安家整整住了一個月,把老先生藏畫中的珍品,全部臨了一遍。
  白石在松安家畫像和臨畫的消息,在長塘傳開了。在黎家教蒙館的王仲言和黎松安的許多朋友,都來看白石,大家相聚一起,談論詩畫,十分親熱。
  一天夜晚,白石正在臨摹,松安、仲言推門進來。他們輕步統到白石的背后,仔細看著畫卷上那匹拴在廄內、昂首嘶鳴的馬,問:
  “這是誰的作品?”
  “唐代韓干的《照夜白》。”
  “這筆法簡練。”仲言側著頭欣賞著:“筆墨不多,可是這強勁的長線空勾而成的外貌,把馬畫活了,而且那么壯健雄駿。”
  “想不到你不但工詩文,對繪畫也內行。”松安在白石身邊坐下,笑著看了仲言一眼。
  “我只會看,可惜不會畫。”仲言踱到白石的對面坐下,“白石兄,詩畫同宗,你繪畫藝術這么高,一定也是個詩才!”
  “詩?”白石反問了一句,“那還是仲言兄的拿手。是不是,松安?”
  松安笑而不答,只顧看著白石臨摹韓干的那匹馬。
  “哪里,哪里。”仲言未等松安開口,赶忙辯解說,“听說沁園師有一次詩會,白石兄一詩惊四座。”
  白石紅著臉,反問一句:
  “你怎么知道?”
  “百里之內,文人學士之中,誰個不曉?”仲言說著,脫口念了起來。“莫羡牡丹稱富貴,卻輸梨桔有余甘。怎樣,對不對?”
  “那是過去了,白石弟一定有新的佳作。”松安露出一副幽默的笑臉望著白石,好象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這樣吧,”仲言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們不如組織起詩會,朋友們相聚相聚,找個幽靜的處所,吟詩論畫,倒也有趣味。”
  白石沉思了一陣,笑笑說:
  “好是好,地點在哪儿?”
  “是啊,在哪里好呢?”仲言附和著。他想了一想,又說:
  “地點嘛,在白泉棠花村羅真吾、羅醒吾兄弟家,怎么樣?那里地方開闊;他們兄弟都是熟人。”說罷,仔細介紹了羅真吾家的情況和環境。仲言辦事利索,很快就把一切安排好了。
  這之后的半個月,他們相聚了。起初才四、五個人,圍坐在羅真吾家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樹下,品著茶,無拘無束,談論詩文、字畫篆刻、音樂戲曲。這樣海闊天空,漫無邊際地聊了半天,興盡而散;并約定了下一次相聚的時間与地點。
  在這樣的聚會已經進行了好几次的。情況下,大家感到有必要正式成立一個詩社。地點就選在羅家附近,中路舖白泉北邊的五龍山下。
  山中那綠樹成蔭的峽谷之中,有座大杰寺,是明代的建筑。寺中的庭院里,十几棵歷經百年的銀杏樹,蔥郁、繁茂,枝葉相接,十分清靜幽雅,是避暑的好地方。
  羅真吾、羅醒吾兄弟先大家一天,上了大杰寺,向寺中方丈租了几間房子,作為社址。第二天一大早,白石、仲言上來了,不久,陳茯根、譚子銓、胡立三來了。除了陳茯根是新認識的外,譚子銓是羅真吾的內弟,胡立三為胡沁園的侄子,白石都會過,都是好朋友,一共七人。
  詩會是在寺中大銀杏樹下舉行的。兩張方桌接在一起,上面擺著五香豆、瓜子、茶壺、怀子之類。還放著文房四寶。
  就座之后,王仲言因為是發起人,首先發了言:
  “今天朋友相聚,良辰難逢。總得給我們的詩會起個名吧!”
  “因地得名。就叫‘龍山詩社’吧。”羅真吾說,“有什么意見,大家談談。”
  大家點頭,表示贊同。
  “好,第一個問題通過了。”仲言接著宣布,“第二個,得選個社長。雖然大家都是朋友,但總得有個主持的人。”
  “按祖宗的慣例,年長為長,你們說呢。”胡立三看了羅真吾、羅醒吾一眼。
  “這辦法好。大家都報一報自己的歲數吧!”大家贊成,自報結果,白石的年紀最大,三十二歲,于是他當選為社長。
  “下面就听社長的了。”仲言高興地說,“我告退了。”說著,把白石拉上首座,自己坐到白石原來的座位上。大家鼓起了掌。
  “好吧,大家信任我,我就試試看。”他看了大家一眼,“今天、的盛會,是否按老規矩,每人獻詩三首,依年齡,由小到大。”
  到了中午時分,七人都念了各自的詩作。五言、七言,律詩、絕句都有;胡立三還寫了一首長詩。
  龍山詩社的聚會,開闊了白石新的眼界,使他從朋友們那儿學到了不少新的東西。龍山詩社的活動,也在這一帶傳為文壇佳話。人稱他們七人為“龍山七子”。
  有天傍晚,黎松安与白石正在閒坐,談論《滄浪詩話》,忽然望見不遠處,一個高挑個子、壯實身架的中年人向他們走來。那人走近時,對著白石作揖說:
  “白石兄,還認得我嗎?”
  白石立即站了起來。仔細一看,挺面熟的,但不知在什么地方見過面。
  那人見白石疑惑的神色,忙自我介紹說:
  “我是鐵匠張仲颺,十多年前,在白石舖的酒店里,曾會過一面。那一天,我的酒瓶落在地上,碎了,弄了你一褲子。”
  白石一听,“噢”的一聲叫了起來:
  “你就是登壽兄,十多年未見面了,几乎認不出你來了,什么風把你吹到這里來了?”說著,他指著松安,“這是黎松安兄。”
  仲颺高興地与黎松安見了禮
  “久仰了,很高興見到你。”
  三人入了座。黎松安忙著為他們沏茶。
  “白石兄的大名,四方遠揚,我是慕名前來的。”仲颺說。
  “過獎,過獎。”
  “起初我不知道白石是誰,后來老師告訴我,說就是雕花的芝木匠。我听了,高興坏了,就赶著來了。”
  “你老師是誰啊?”白石問。他從來沒听過這位鐵匠還有老師。他只知道他是鐵匠,出身很苦,完全靠著自己的苦用功,讀了不少書,很有一點名气,還不知道他跟哪位名師學習。
  “就是湘潭大名士王相綺先生。”仲颺得意地回答說。
  這一夜,張仲颺就同白石住在一起。由于共同的藝人出身,苦難的家庭生活,對于藝術的執著追求,使他們談論得十分投机,很快成了知心朋友。
  龍山詩社的影響,遠遠出于白石他們的意料之外。在他們的影響下,黎松安也組織了一個詩社,以离他家一里之遙的羅山命名,叫“羅山詩社”。兩家詩社的社友們互相來往,聲气互通,熱烈地討論詩經、唐詩、宋詞。從詩的演變發展、名家的長短,進而論及詩与人生、与社會、与其他藝術的關系。
  這些詩友,都是二、三十歲年紀,風流倜儻,詩情洋溢。他們做好了詩,寫在紙上,覺得不美觀,于是請白石為大家設計,繪制詩箋。白石一口承下。此后每當夜闌人靜,他就在燈下,把紙裁得八行信箋大小,然后一張張地在左上角或下角,精心作畫,有花卉,有山水,有草虫,有魚蝦。畫完后,涂上淡淡的顏色,筆調清疏明麗,雅致大方,十分悅目。一個晚上,能畫出几十張,他用了十几個晚上,畫了几百張,分發給詩友們。
  詩友們見到這些花箋,十分寶愛。作起詩來,也特別認真,似乎不這樣,就配不上這樣的好詩箋似的。
  詩會上,王仲言興奮地對大家說:
  “這些花箋,是瀕生辛辛苦苦用十几個晚上畫成的。他付出汗水,讓我們坐享,我們要很好地感謝他。”王仲言的話音剛落,大家熱烈地鼓起了掌。
  “天才穎悟,不學而能,一詩既成,同輩皆惊,以為不可及。”這是王仲言在四十年后回憶“詩社”時對齊白石的評价。事實也确實如此,在“龍山詩社”,齊白石被譽為“詩仙”,王仲言為“詩正”,羅醒吾為“詩狂”,因胡立三寫詩好東抄西湊,被貶為“詩賊”。當年齊白石最敬重王仲言,他們的友誼從青年時代一直到老年,愈老愈篤。數十年中,白石每有詩作,必寄給老朋友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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