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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賣畫養家



  一八八○年七月十一日,春君生了一個男孩。這是他的第一個儿子,后來取名良元。白石接信后,匆匆地赶回了家。
  家里的景況不好,人口一天天增多,年景不是旱就是澇,田里庄稼收不了多少。賦稅又重,全家人常常有了上頓,沒有下頓,過著十分凄苦的日子。
  胡家安适、丰厚的生活,不但沒有拉開他同家庭的距离。反而加強了他對家庭的關切和怀念。每當夜闌人靜,妻子愁苦的面容,父親彎腰駝背扶犁耕作的情景,母親骨瘦如柴,風吹欲倒的身影,……一一浮現在眼前。他常常暗自流淚。
  他只有爭取一切時間加緊學習。自己對學畫的強烈追求,胡沁園的厚望和家里的境況使他不可能按照常規這樣長此學下去,必須快馬加鞭,一天當兩天;甚至當三天四天,他不顧疲勞,不顧身体,一個勁拚著干。現在已經初步學會做詩了。轉眼又是陽春三月,一年一度的詩會,又在這座花園里舉行。他在胡沁園的鼓勵下,也做了一首詩,受到了稱贊;特別其中有兩句:“莫羡牡丹稱富貴,卻輸梨桔有余甘。”大家一致認為是佳句。
  胡沁園把白石的詩仔細地玩味了一遍,面帶笑容說:“不錯,有含蓄,有寄托,格律也完整,不象初學。”
  在座的許多人也异口同聲地說:
  “瀕生是有聰明筆路的,別看他根基差,卻有性靈,有才華,難怪沁園先生這樣器重他。”
  胡沁園看到白石進步如此快,家境又的确十分困難,便對白石說:
  “我還是那句老話,你賣畫養家,這是一條路。我也可以為你張羅張羅。”
  白石自己也認為雕花這行很費事,一件東西下來,沒有几天几十天功夫不行。可是得到的是很少的報酬;而且把身子困住了,其他什么都干不成。畫畫卻沒有什么限制,什么時候都行,自由自在;畫起來也比較省事。何況他經過這一年的努力,藝術又大大往前跨了一步,基礎扎實多了。他覺得胡沁園的話是對的,他決心賣畫為生、賣畫養家。
  清光緒年間,這里的許多官紳大戶以至于一般的人家,時興“描容”,也就是畫像。喜歡在活著的時候,請畫師給自己畫個肖像,挂著欣賞。死了,子孫也要請人畫個遺像,留作紀念。
  前些年,肖薌陔、文少可教過他這种技藝,但他始終沒有正式畫過。据說畫像收入多,他想走這一條門路。
  他把自己的想法同胡沁園說了,胡沁園很贊成,很高興,讓他做些這方面的准備。
  從家里回來的第二天上午,他正在學作詩,忽然胡家佣人請他到胡沁園的畫室去。一進屋,他看見胡沁園正同一位年紀七十多歲,長須飄拂、童顏鶴發的長者交談。
  胡沁園見他過來,忙介紹說:“這就是我同你常說的云山居士;這是門生齊璜,齊白石。”
  白石上前致禮。
  “你准備好紙筆,給居士畫一張像。”胡沁園用鼓勵、期待的目光看著白石。
  他一听,先一惊,繼之便慢慢鎮靜了下來。他理解老師的用意,點點頭,赶快做好一切繪畫的准備。然后取出一張太師椅,放在面向窗口的明亮之處,說:
  “請老師這邊坐,這里光線好。”
  云山居士高高興興地坐到太師椅上,端端正正,一動也不動,靜候白石著筆。
  白石一邊觀察老人的面龐特征,一邊在紙上勾勒了起來。半個時辰過去了,畫好了頭部,他笑著對居士說。
  “請老師休息一下,活動活動,繼續再畫。”
  云山居士一听,快步走到畫案前,只見紙上的像同自己一模一樣,十分高興:
  “你畫人像多久了?”
  胡沁園未等白石開口就說:
  “仁兄是第一位。”
  云山居士高叫了起來:
  “真不愧是名師高徒;這畫得多傳神。”
  “他家境貧寒,想靠這謀生,還仗仁兄多多提攜。”
  “沒說的,沒說的。我一定到處傳揚,鳴鑼開道。”說完,云山居士回到了座位上。
  白石看了一下他的体態,又走過去幫他正了正身子,再回到畫案前,聚精會神地畫了起來。
  傍晚時分,一張高三尺四寸,寬二尺的巨幅畫像完工了。大家圍在一起,仔細地看著,都稱贊白石畫得好,有功力,開了一個好頭。
  云山居士更是喜形于色,忙著對沁園說:
  “沁園兄,你手下有如此高手,我要帶走几天,讓他替我母親畫一張,再為老妻畫一張,何如?”
  “仁兄這樣看重,小弟實在感激不盡。”沁園不住地點著頭。“瀕生,你說呢?”
  白石深深一躬,說:
  “兩位老師的提攜,瀕生終生難忘。”
  從此,白石畫像的名聲又四處傳揚開了,找他畫像的人越來越多。畫一張像,人家就送他一兩半兩銀子。這樣,他畫像得到的收入比雕花的收入要多得多;而且省事。于是,他放棄了木匠工作,正式開始繪畫生涯。家里的生活也有了轉机。
  辛苦了一生的祖母,到了七十多歲的時候,看到白石現在在畫畫上出了名,掙了錢,怎么叫她不興奮啊!她拉著白石的手,深有感慨地說:
  “阿芝,你倒沒虧了這支筆。從前我說過,哪有文章鍋里煮。現在我看見你的畫,都在鍋里煮了。你爺爺要在世,會多高興。”說著,她那干濕的眼里,溢出了淚水。
  白石明白,這不是悲痛的淚,傷心的淚;而是激動的淚,安慰的淚。他只有更加勤奮,更加努力畫畫,給祖母更多的安慰。
  晚飯后,他伏在畫案前,精心地畫了一幅耕牛圖,一幅蘭竹圖,挂在自己室內。又寫了一幅條幅,上面寫著“甑屋”兩個大字。意思說:“可以吃得飽了,不至于象以前那樣鍋里空空的了。”
  三十年后,也就是白石六十一歲定居北京時,為了永遠不忘掉這段備受艱辛的學畫生涯,他在自己的住所,布置了一間屋,取名“甑屋”,在扁額上寫著:

    余未成年時喜寫字,祖母嘗太息曰:“汝好學,惜來時走錯了人家。
  俗語云: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里煮!明朝無米,吾儿奈何!后二
  十年,余嘗得寫真潤金買柴米,祖母又曰:哪知今日鍋里煮吾儿之畫也;
  匆匆余六十一類,猶賣畫于京華,畫屋懸畫于四壁,因名其屋為甑,其畫
  作為熟飯,以活余年,痛祖母不能同餐也。

  這是白石三十年間,賣畫養家生涯的真實寫照。

  白石畫像的技藝,經過几年的錘煉,可以說已經很有造詣了,但他的追求是不會有止境的。他揣摩歷史上閻立本、吳道子、顧愷之、謝赫,直至趙佶、董其昌、石濤、八大山人的技法,苦苦求索他們的精微,在人物的肖像畫作中,琢磨出了一种新的表現手法,使人物的紗衣里面,透露出袍褂上的團龍花紋,用這种手法畫出的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這是他長期潛心藝術而獨創的一個絕招,胡沁園見了,也感到惊奇,感到高興,大大地稱贊他不泥古,有開拓的精神。
  畫像的技藝達到這种境界,標志著他的工筆技法已經掌握得很嫻熟了,于是,他又擴而廣之,由肖像,逐步拓展到山水人物,花鳥魚虫,擺脫了机械式的臨摹或寫生描畫,進入到构思、立意的創作階段。從此,白石開始把自己生活中積累起來的、活躍于腦際十几年、几十年的人物、飛禽、走獸、花木的形象,凝聚于一根毫管,表現出來。
  在中國百花爭妍的畫苑之中,揉和著儒家倫理道德觀念,表現了封建階級鮮明的愛憎的人物繪畫藝術,占有燦爛光輝的一頁。忠臣孝子,節婦烈女,義士賢人,曾經构成漢代繪畫的主題內容。難怪曹植說:“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見篡臣賊嗣,莫不切齒;見高士節婦,莫不忘食;見忠節死難,莫不俯首;見放巨斥子,莫不歎息;見淫夫妒婦,莫不側目;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是知存乎鑒戒者,圖畫也。”
  這种畫風歷唐宋元明清而不衰,以至于清末,象湘潭杏子塢這樣的窮鄉僻壤之中,一般人家也紛紛請白石畫“文姬歸漢”、“木蘭從軍”、“蘇武牧羊”、“堯舜禪位”等等。但是,正如李公麟筆下的維摩詰,閒散、瀟洒,一改歷史上須眉者張、感情激越的人物一樣,白石在這些人物的勾勒之中,熔鑄了他自己的生活內容。運用一管墨筆,在圓潤的長線上,時而凝重有力,時而舒展流暢,把人物的風韻气度,含蓄而沉著地展現了出來,達到“得性情言笑之姿”的藝術境界。
  西施、洛神、湘君,是手中應人之的常畫的題材。他的仕女畫,開臉生動,不滯呆。仿佛顧盼流連的目光,帶著笑意的唇角,象活的一樣。突破了民間過去在畫神像上呆板、冰冷、毫無生气的窠臼,得到了遠近愛畫的鄉親們一致的贊揚。
  胡沁園對于門生的培養,是全力以赴的。他把從曾祖父以來歷代所搜集到的名畫,以及許多名畫經名家之手的臨摹本,都毫無保留地拿出來,由白石臨摹。白石的每前進一步,那怕是一個手法上的小小突破,都使他感到由衷的高興。
  他引白石為知己。雖然他們在年齡、閱歷、學識上存在許許多多的差异,但是,有一點,他是深深感触到的,這就是他的門生隱藏在性格之中淳朴的農家之子那种剛正不屈、不俗、不媚的品格;那种對于藝術如痴如狂的執著追求。當他最初接触了這個多少帶點幼稚的年輕人時,就為他歷經二十多年困厄磨難而絕不放下畫筆的精神所感動。
  胡沁園看著白石半月前送來的几張畫。天暗下來了,他不想馬上點燈。因為在黑幕里,可以把他心中的燭光,對于人生、對于藝術的一點燭光,襯托得更加鮮明、絢麗。
  門響了一聲,被輕輕地推開了,他縱橫馳騁的思路被拉了回來。
  “先生,怎么不點燈呢?”白石的聲音。
  “你回來啦!”沁園站起來去點燈,關切地問;
  “家里怎么樣了”白石回家已經半個月,他想了解他家里的情況。
  “母親有點病,發燒,這几天好一點了。”白石說。
  胡沁園招呼白石在自己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慈祥地端詳著他:
  “肖薌陔你認識吧!”
  “他是我的老師,教過我學工筆畫,待我很好。”
  “他現在就在家里。”
  “他來了多久了?”白石急切地問。他忙于生活和學習,很長時間沒有見到肖薌陔了。
  “來了三天了。”沁園微笑著,“他知道你在這儿學畫,很高興,經常尋問你的情況。”
  頓了一下,沁園又接著說:
  “我是請他來裱畫的。我過去畫的,你臨摹的,我統統拿去請他裱了。”
  “我想去看看他,他住在哪儿了”白石問。
  “他剛去朋友家了,晚上很遲才能回來,明天去看也不遲。”沁園看著白石,思忖了一下,接著說:“有一事想同你談一下。”
  “先生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只要我辦得到的,我一定盡力。”
  “我想讓你跟他學裱畫。”沁園揚起頭,若有所思地說:“這裱畫可是一門藝術,學會了,裱裱自己的東西,好保存起來,不求人,方便。同時也可以給人家裱點,增加一些收入,算是副業,你看呢?”
  白石沒想到老師為他想得這么周到,感激地回答說,
  “那當然是件好事,我也想了多年了,就是家里窮,沒有那么大的地方,一切用具都要買,花不起,不敢向家里提。”
  “那就這樣定了。”沁園很高興。“我讓我儿子仙逋跟他學,你們兩個就有了伴了。”
  第二天清晨,胡沁園走到白石的住室,只見屋里亮著燈,推門進去,原來白石正聚精會神,伏案作畫。
  白石見老師來了,忙放下手里的筆,抬起頭來,
  “你這么早就起來了。”
  沁園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眸,知道他又在熬夜作畫,怜愛地說:
  “身体還是要注意,來日方長,慢慢來,不要畫學會了,身体也垮了。”
  “回家几天倒是都畫了,不過沒有臨過一幅,心里挺不安的。臨著!臨著,放不下、誰知天就亮了。”
  “我們一道去看看肖薌陔吧,他是個起得早的人。”說著,他領著白石朝肖薌陔的住處走去。
  白石舖這一帶沒有裱畫舖,只有几個會裱畫的手藝人,四鄉走動,應人之邀裱畫,肖薌陔算是一個。他是個全才,他的絕招在揭裱舊字畫上。”
  裱畫是個古老的行業,這一行的藝人,一般裱新畫沒問題,但要揭裱舊字畫,沒有多年功夫,就難以應付了。白石舖左右几十里只有肖薌陔有此本領。一件破損、陳舊的原畫,經他的手,能揭得不損分毫,裱得清新悅目。凡是有破損的地方,他用自己靈巧的手,補得天衣無縫,盡善盡美;污點黑點,也沖洗得干干淨淨。白石在跟他學畫的那些日子里,親眼見過肖薌陔的技藝。因為他當時只忙于學畫,至于裱畫,還沒有想到;何況自己將來干什么,不也十分渺茫嗎?到他听了胡沁園賣畫養家的意見后,這個問題也漸漸提到了日程上來了。
  肖薌陔与白石能在這里重逢,十分高興。白石的畫比起前几年他剛認識他時,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他知道胡沁園為這傾注了心血,這一切都使他欣慰。
  落座之后,胡沁園單刀直入地問肖薌陔:
  “有一件事還要麻煩你。”
  “你盡管說吧!”
  “幫人幫到底。你的學生,”沁園指著白石,“跟著你學裱畫怎么樣?”
  “當然愿意。前几年學畫時,我就想教他這門手藝,當時哪有地方?你到過他的家嗎?生活也實在艱難。”肖薌陔看著白石,同情地歎了一聲。
  胡沁園很欣賞肖薌陔的豪爽,高興地說:
  “不愧是名師啊!今天起,白石就同仙逋一樣,是你的門生。”
  肖薌陔閃動著快樂的目光:
  “本來就是門生嘛。”他指著白石,“這孩子聰明,學什么,是什么,沒錯的。我看他會超過貴公子。”
  胡沁園哈哈笑了起來:
  “那更好,我就要他們兩人比個高低。”
  早飯后,胡沁園讓家人將畫室的字畫柜子全部搬到書房,將那兩大間的畫室,連同隔壁一間空房,全部騰了出來,打掃干淨,給他們裱畫用。
  三間大屋,中間排著一張紅漆的硬木雕花大桌子,四壁的牆上,放著光滑平整的木板格子。所有的軸干、別子、絲條、宣紙、綾絹,以及排筆、漿糊等等裱畫用的東西,准備得齊齊整整,應有盡有。
  准備時間整整花去了三天。第四天早上,胡沁園親自陪著肖薌陔,帶著白石、仙逋來看了一遍。
  “怎么樣?百事俱備,只缺東風了。”胡沁園十分滿意地環看了一下房子。
  “不錯。”肖薌陔高興地說,“我只有拿出渾身解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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