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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白石山人



  午飯后,胡沁園給阿芝介紹了他家里延聘的老夫子陳少蕃,他是上田沖人,湘潭名士。沁園指著少蕃說;
  “純芝,你如果愿意讀書,就拜在陳老夫子的門下。他是我們湘潭的飽學之士,滿腹經綸。”
  阿芝忙說:
  “承蒙二位恩師不棄,父母也是愿意叫我听三相公的話,只是家窮,……”話未說完,胡沁園攔住說:
  “我跟你說過,賣畫養家,你的畫,可以賣出錢來,別擔憂。”
  “只怕我歲數大了……”阿芝已經二十七歲了,快到而立之年、想到這里,他未免又有些躊躇。
  沁園一听,笑了:“你不是讀過《三字經》嗎?‘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你今年二十七歲,何不學學蘇老泉?”
  陳少蕃點點頭,接著沁園的話說:
  “賈島寫過一首詩,叫《延康詩》。詩中寫道:‘寄居延壽里,為与延康鄰;不愛延康里,愛此里中人。人非十年故,人非九族親。人有不朽語,得之煙山春。’這‘里中人’是誰?”他看了阿芝一眼,接著說:“就是著名詩人張籍。張籍的家境十分貧苦,但是,他肯在困厄之中學習,成了名顯一時的詩人。韓愈、白居易都推崇他的詩文。韓愈說他‘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燭紅’。白居易稱贊他‘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他一生不斷追求不斷碰壁,但至死不折。”
  “這樣的人,在歷史上何止張籍?”胡沁園長長地歎了一聲。
  “你要讀書,家里困難是實在的,我還能收你的學俸錢?”陳少蕃懇切地說。
  阿芝為兩位師長的深情厚誼所感動了:
  “既然先生這樣提攜我,器重我,我就道命了。”
  胡、陳二位一听,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一夜,他就住在胡家。夜深人靜,他卻久久不能入眠。二十七歲了,自己走過了一段多么曲折、難辛而漫長的學畫道路。胡沁園与自己素昧平生,卻一見如故,傾力相助,這使他鏤骨銘心,永遠、永遠難以忘怀。
  三天后,他回家取了衣服、日用品,搬到胡沁園家住下了,開始了嶄新的讀書、學畫生活。
  胡沁園從与阿芝的短短接触中,深深感到這孩子不但聰敏、好學,而且性格剛毅、正直、不媚、不阿、落落大方。他們之間的社會地位相去很遠。在這快近暮年的五十多歲的當頭,接來一個貧苦農家的孩子到家里讀書學畫,畢竟是不尋常的事情。胡家是遠近聞名的書香世家,深宅大院,气宇軒昂,一般的人是不便也不好進來的。他所以決定收阿芝為門生,除了看出阿芝的才力有過人之處以外,還深受阿芝剛直不阿的品格所感動。但是,也暗暗有些擔心,怕家人偶爾有不周之處,而傷害他的自尊心。所以,他對于阿芝的學習、生活起居,都親自做了周詳的安排。他特別關照家里几個子侄和家人,不能對阿芝有任何怠慢、冷落的表現。
  他將正房西邊一間原為二公子讀書的房子騰了出來,打掃得于于淨淨,給阿芝住;而將二公子安排在其他的地方,一切能夠想到,他都一一想到了,安排停當了。
  晚飯后很久,天已經漆黑了。胡沁園轉過后花園,到西南角的一個翠竹掩映的去處,只見室內還亮著燈。這是陳少蕃老夫子的住處。他原先住在前院正房的東頭,住了一段,嫌那里不安靜;胡家客人又多,時常要去應酬應酬,浪費許多時光,于是就搬到這個僻靜的地方來了。
  胡沁園輕輕地叩了三下門,陳少蕃開門一看,見是胡沁園,有點惊訝。因為半年多來,白天,沁園到這里坐坐,談詩論畫,是常事;夤夜造訪,還是第一次。他不知沁園有什么急事。
  他將自己的座位讓給了胡沁園,自己拉過一把椅,對著胡沁園,坐了下來:
  “沁園兄這么晚,有什么事?”陳夫子滿腹狐疑。
  胡沁園微微一笑:
  “純芝已經來了,明天要授課,按照老習慣,是否要給他取個名,取個號?”
  “需要。”陳夫子回答說,他欽佩沁園想得周到:“不過叫什么名字?”
  胡沁園沉思了一下,試探地說:“是不是取璜字,王旁,黃。”
  “好,半璧形的玉,有意思。”陳夫子贊同地點點頭:“號什么?‘瀕生”如何?”
  “不錯!”胡沁園叫了起來。“湘江之濱生長。湘江的儿女,好。”
  他沉吟了一下,又說:
  “畫畫恐怕還要個別號,歷代都這樣,雅致而有風趣。叫‘白石山人’吧,他家离白石舖很近。”
  陳少蕃高興地點了一下頭。他心里暗暗為胡沁園對這樣一個農村貧苦孩子的慷慨仗義、一往情深、刻意扶持的崇高美德所深深感動。同時,也為阿芝能有幸遇到這樣的恩師而使自己的事業有新的轉机而慶幸。在見到阿芝之時起,他自己也暗下決心,要不遺余力地盡到為師的責任,教好阿芝。
  第二天吃過早飯,阿芝梳理整齊,帶著《唐詩三百首》,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陳少蕃的住房,開始了新的學習生活。
  跨進門來,只見胡沁園、陳少蕃早已端坐在北邊向南的座位上,朝他微笑著。
  他心境异常的激動,覺得心跳動得很厲害。他努力平靜了一下,向兩位師長深深一躬,請了早安,站在一旁。
  胡沁園今天心情特別好,換了一件他乎時接客時穿的深藍色隱花的長衫。他看了一下陳少蕃,對阿芝說:
  “昨晚同陳老夫子商量了一下,我們想給你起個名號,單名叫‘璜’,號‘瀕生’,別號‘白石山人’,你看如何?”接著,他簡要介紹了名號的含義。
  阿芝一听這雅致的名號,十分高興,不住地點頭稱好。
  近現代史上蜚聲中外畫苑的一代宗師的姓名——齊白石,就是這樣誕生的。這名字伴隨著他一生輝煌的繪畫生涯,越過國界,傳遍五洲四海,以至于到現在,“齊純芝”的姓名几乎不為人所知曉,而“齊白石”三字,卻与光輝燦爛的中國繪畫藝術聯系在一起,名震中外。
  正是考慮到這种种的原由,本書也就從這里開始,正式用齊白石的名字,繼續書寫他光輝的一生。
  胡沁園滿意地點了點頭:
  “今天由陳夫子授課。具体的,他會同你談。”他站了起來,對陳少蕃說:“我失陪了。長沙譚君今日來家,我去應酬一下,這里你作主了。”說著,抬腳踏出門去。
  陳少蕃送走胡沁園,在白石的對面位子上坐了下來,說:
  “從今天起,開始閱讀《唐詩三百首》。這是乾隆年間蘅清退士編的。有不少膾炙人口的名篇。唐代的几位大家,如李、杜、王維、白居易、駱賓王等,都有佳作在內。讀完這本書,再攻《全唐詩》。先要熟讀,能流暢地背誦,再通字義、得要旨。”他仰起了頭,看著天花板:“我每五天,給你講一次,主要是五言、七言絕句律詩的特點和格律方面的知識,然后慢慢學做詩。”
  白石開始攻唐詩。由于小時候讀過《千家詩》,有一定的基礎,而且,不少的詩,他早就會讀、會背了,所以這次讀唐詩,就不那么費勁。不過要真正体味詩中的意境、情趣、寓意,了解它的創作背景、典故的出處等等,可就不容易了。
  每天早晨天剛亮,他就悄悄來到花園池邊的柳蔭下,輕輕地誦讀詩句。這是一天里腦子最清醒的時刻。早飯后到下午,他回到屋里,就默寫詩句,并練習寫字。晚間作畫到深夜。天天、月月如此。
  兩個月過去了,胡沁園听到陳少蕃私下介紹白石學習很好的情況,十分高興。今天有點空,他決定親自檢查一下白石的學習。方法就是抽查背誦唐詩。
  白石把書輕輕地放在桌上,站在兩位老師的面前。陳少蕃示意他坐下,問:
  “唐詩背了几首?”
  “都會背了。”白石胸有成竹地答道。
  陳夫子微微一震,說:
  “那你隨便背兩首。”
  白石机靈地轉動了一下眸子,順口背出了韓愈的《山石》、柳宗元的《漁翁》和孟郊的《游子吟》。那清亮的吐字,抑揚頓挫的聲調,飽和著感情色彩的詩意表達,感動了兩位老師。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陳少蕃說:
  “背一下白居易的《長恨歌》。”
  白石流暢地、感情濃烈地背了下來。
  胡沁園很滿意,站起來,親自取過紫砂壺,倒了一杯芳香四溢的茶,遞給白石:
  “潤潤喉,再背一首《自夏口至鸚鵡洲夕望岳陽寄元中丞》。”
  白石接過茶杯,一飲而盡,接著朗朗地背了下來。
  陳少著听罷,隨口吟出:“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几万里,吹度玉門關。……”白石接上來,一口气背了出來。
  “這是誰的作品?”胡沁園問。
  “李白的《關山月》。《關山月》是樂府中《橫吹曲》名。”
  白石話音剛落,胡沁園又朗誦上了:“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乾。”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白石一念完,接著說:“這是岑參的《逢入京使》。”
  胡沁園高興得大笑了起來,連連稱贊他學得好,陳老夫子教得好。
  陳少蕃也暗暗吃惊。這白石真是名不虛傳。過去只是听沁園夸他,還半信半疑,今天看來,一點不假。他佩服胡沁園的眼力、白石的才气,深有感触地說:
  “你的天分,真了不起。從今天起,除唐詩要天天讀外,還要加課程,讀《孟子》。這是先秦的作品,离現在生活遠,古字多,多歧義;但其中蘊含的思想內容是深厚的。”
  白石不住地點頭。《孟子》他儿時看過,大多數還能背、不過許多內容不甚了了,弄通它,是他多年來的宿愿,陳夫子的安排,正合他的心意。
  “有了一定基礎,是否傳授些格律知識,教他慢慢做詩。”胡沁園說,“他的畫有功底,就是缺乏思想容量。不懂詩,不會寫詩,終究是畫不好的,你看呢?”
  “陳老師在教我讀唐詩時,每五天就給我講一次格律和作詩知識。”白石解釋說。
  “這很好。陳老夫子還真想得周到。蘇東坡稱贊王維的詩和畫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那是一點也不假。你看那首《山居秋瞑》:‘空山新雨后,天气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把山居秋日的薄暮之景,寫得多么色彩斑斕,深幽古遠,歷歷在目。”他似乎沉浸在王維勾勒的美好的秋色之中。繼續說,“魏晉以降,山水詩興隆,后來有人以詩作畫。到了北宋,在詩里更以畫形容山水了。你看北宋詩人林道就寫過:‘憶得江南曾看著,巨然有畫在屏風’。這個老和尚,還真有點詩情畫意。同時期畫竹名家文与可也寫了一首詩,有兩句是‘君如要識營丘畫,請看東頭第五峰。’”
  “營丘就是大畫家李成。”陳少蕃插了一句。
  胡沁園接著說:
  “當詩人登山臨水時,滿目江山如畫,這畫景就會引發了詩的陶鑄。”
  白石靜靜地听著老師的談論,感到收益匪淺,相比之下,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
  讀完《孟子》之后,他開始閱讀唐宋八大家的作品,利用了一切業余時間,把一部一百六十四卷。唐宋八大家文鈔。硬是攻了下來。
  對于指導白石的學習,胡沁園与陳少蕃的意見是一致的。就是讓他比較系統地接受祖國深厚的文化遺產,培養起高度的文化素養,為繪畫創作提供一個堅實的基礎。而對于八段之類的桎梏,他們在教學中极力加以擯棄和鞭答,讓白石接触更多的是形象鮮明、气韻生動的歷史名篇。他同陳少蕃特別推崇三蘇的作品,諄諄教導白石,古人的名作,要多讀、多看、多思,做起詩文來,博覽約取,才能有好作品。
  陳少蕃拿出一部《聊齋志异》,讓他閱讀,開闊他的視野,培養他的創作想象力。
  他們認為,要得筆墨山水的真義,沒有深厚的文學素養,不行。所以,他們把授畫放在后,先教唐宋八大家。
  學畫是在另一個地方,前院臨近胡沁園書房的一間寬大屋子里。
  這間房子,除了胡沁園夫人、長子和陳老夫子外,不輕易讓人進去。他把鑰匙交給了白石,向白石敞開了大門。這件事,使白石深受感動。
  開始教畫的頭一天,胡沁園早早來到畫室,陳少蕃陪著。白石按照老師頭天晚上的囑咐,不帶一件畫具,空著手來,因為胡沁園為他准備了一套。
  畫室的進門處,擺著一副雕刻得十分精美的楠木屏風,他仔細看了一下刀法,認出是周之美師傅的作品。
  畫室前后都有窗,光線充足。中間擺著一張寬大的漆得烏黑發亮的畫案,上面舖一塊深綠色絨毯,桌上兩端擺滿筆墨硯池、筆洗和大大小小的色碟。
  西邊靠牆并排放著几個裝滿畫軸、宣紙的書柜。南窗上一盆蔥郁的蘭草,散發著幽香。一切顯得十分淡雅、古朴。
  “今天開始畫課,”等白石落座后,胡沁園說,“你先從工筆開始,這是基本功。要訓練線條勾勒,准确流暢。無論是粗線條、細線條,粗細交錯,變化轉折,要交替運用,漸漸會形成不同的風格。畫得好不好,或簡拙朴質,或奔放活潑,或纖細,或粗獷,都是靈巧地運用線條的結果。沒有線條就沒有畫。”他看了阿芝一眼,問:“你听過明人學畫的故事嗎?那時,學生和老師相對而坐,座位前各放一張桌子,老師桌上放著許多大小不等的酒盅。碗杯之類,學生桌上放著紙墨筆硯。老師開始先取一只杯子,口向學生,舉示一下,學生就憑眼力,畫出一個仿佛杯口大小的圓圈。老師再舉示一下,學生再畫一個。畫圓,就是練線條。開始畫大的,漸漸由大到小;再反過來,由小到大。一定畫到學生能准确地畫出老師所舉示的杯子時為止。天天就這么練,訓練觀察力、記憶力和惊人的線條技藝。今天,就不必這樣了,你已經畫了十多年了。”
  說著,他站了起來,走到書柜前,取出一幅畫軸,展示在畫案上,
  “你過來看看,這是一幅唐人周昉的《簪花仕女圖》。”
  白石近前一看,立刻被畫中逼肖逼真的人物吸引住了。
  “這是唐代的杰作。”胡沁園接著說、“這幅畫,秀潤勻細;這紗衣的線條把一個個貴夫人富有魅力的丰滿的肌肉和動作的韻律感,深刻地表現了出來。這盛開的辛夷花,人物面部眉、眼、嘴角傳神的情景,都用線條的交錯、變化,粗細相濟地表現了出來。”
  他的食指隨著他的話語在畫面上流動著:
  “畫畫根本在線條,然后是立意、布局。總之,石要瘦,樹要曲,鳥要活,手要熟。立意,布局,這筆,設色,式式要有法度,處處要合規矩,才能畫成一幅好畫。”
  白石靜心地听著、默記著。
  “你過去畫了不少畫,但畢竟沒有經過嚴格訓練,沒有經過名師的指點。”陳少蕃說。
  “我看從臨摹開始,這是基本功。臨摹要認真,先看几遍原畫,再臨。臨一幅,算一幅,來不得半點的疏散。”胡沁園從柜里又取出兩幅完全一模一樣的山水畫,一幅是新裱的,一幅是有點微黃、陳舊了的。
  “你說哪一幅是原作,哪一幅是摹品?”
  白石沒有馬上回答,仔細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搖搖頭。
  “這幅新裱的是原作;這幅是我臨的,好多年了,當初整整花了十天時間。”
  白石一听,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仔細地、對比地看著兩幅畫,惊訝了。胡沁園臨摹的那一幅,簡直達到了亂真的地步,要不是他親自指出,白石還以為那就是原作。
  學習,就按胡沁園的安排,從線條、立意、布局、運筆、設色等几方面進行著。并且,每講一課前,先看他的藏畫几幅,再加以解說,教給要領。作業,就是定期要交作品。
  白石終于正式走上學習繪畫的道路。他如饑似渴,廢寢忘食地學習著,練習著,几個月下來,人瘦了,但他繪畫上卻有了長足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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