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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借山吟館



  數天后,黎松安到杏子塢白石家,告訴他,印章已經轉給了譚家,并將潤資交給了白石。白石留下松安,想一起好好聊聊。
  黎松安告訴白石,王湘綺老先生是很器重他的。前些日子他過生日,來了不少名士儒生,他特意把白石的畫挂了起來,大大地介紹了一番。談到這里,他不解地問:
  “王先生這樣器重你,你拜在他的門下,也不辱沒你。其實仲颺也是一片心意。”
  “我倒不是怕那個。而是擔心別人說閒話,好象我是靠著名家吃飯,何苦呢?”
  “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路遙馬力,日久人心,慢慢的,大家就會了解你。”
  “听人家說,王先生說我文可以,詩有點象《紅樓夢》里薛璠做的,這話還真是點到了要害,我寫詩完全寫我心里頭要說的話,很少認真修飾字面,自己看看,也确實有點呆霸王味儿。”
  “不見得。我倒喜歡你的詩質朴無華,情真意切,不事雕刻,意境也開闊。”松安歎了一口气:“噯,各人有各人的胃口。”
  他們慢慢地談著。時已近中午了,春君特意為這兩位朋友的相聚,做了几碟可口的萊,買了一斤酒,兩人慢慢的對飲起來。喝到半中間,張仲颺急急忙忙赶來了。白石高興地拉他入座,重擺上一雙筷子,一個杯子,春君又炒了一盤蛋,一盤腊肉。
  仲颺連喝了几杯酒,便上了臉,紅紅的,一直紅到脖,眼睛也布滿了血絲,他帶著几分朦朧的醉意,直看著白石間:
  “你給譚家治印啦?”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不知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信不信?”
  “什么事啊?”松安不解地問。
  “你老兄干的好事。是你介紹他給譚家刻印的吧!”他轉向松安,“譚家那几個兄弟,懂得什么金石,以耳代目,干蠢事。”
  白石听出他話里有話,急忙問:
  “你把話說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仲颺又灌下一杯,激憤地說:“他們把你刻的印全給磨了。”
  “為什么呢?”松安問。
  “為什么,還不是那個狗屁不通的丁拔貢。什么拔貢、拔釘的。”
  “哪個丁拔貢?是不是自稱金石名家的丁可鈞?”松安又追問了一句。他不滿仲颺這种慢吞吞的作風,可又不好發作。
  “譚家听他說瀕生刻的印,不知是那一路,不守章法,就統統磨了,請姓丁的重刻。你說,姓丁的刻印是哪一路?還不是和瀕生一樣,丁龍泓、黃小松這一路?可恨不?”仲颺解開衣服扣子,掏出手帕,不斷地擦著頸上、臉上的汗。
  白石沒有言語。他的心象是被誰猛擊了一拳,久久地緩不過气來。他平生沒有受過這么大的凌辱,遇到這么難堪的事。
  松安望著白石鐵青的臉,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憤慨地放下筷子,站了起來:
  “這欺人太甚了,我找譚家說說。”
  白石一把按住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何必呢!這事也怨不得譚家。人各有所好,愿意請誰就請誰,只是那個丁拔貢實在太過份了。”
  仲颺后悔自己不該在這樣的場合說了這么多的話,他解釋、寬慰著:“丁拔貢的話,也不一定是真心話,無非是為自己攬些生意,搞江湖上的生意經罷了。其實,你的畫、金石,王湘綺老先生都是贊不絕口的,他見到的精品,難道比丁拔貢少?”
  松安經他們一說,倒比剛才冷靜了許多,回到原來的座位上,若有所思地說: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提防著點倒是必要的。瀕生以后還會遇到比這更麻煩的事。”
  “那倒是。”白石淡淡一笑:“不過,走自己的路,別人的毀譽,我是不計較的。”
  “王老先生還很思念你哩!”仲颺換了一個話題。
  “瀕生還是該听仲颺的話,拜在王老先生門下,求得藝術的進益,有益無害呀。”
  “那就這樣吧,仲颺,什么時間登門拜師,你定吧。”
  張仲颺為自己終于說服了白石而高興,赶忙答道:“明天吧,我同你一道去,怎么樣?”

  天際泛著魚肚色,漸漸地遠處的群山、樹木清晰地展現在眼前。窗前的几只麻雀,跳躍著,嘰嘰喳喳地、快樂地叫著,呼喚黎明的到來。
  深夜喚起的創作激情,還在沖擊著他的心。他放下彩筆,倚靠著藤椅,細細地觀賞著牆上挂的一個多月來,自己潛心創作的十二幅六尺中堂《南岳全景》圖,任憑飄動的思緒,在廣闊的空間馳騁。
  南岳是生他、育他的地方。這一片神奇、瑰麗的土地,逶迤于衡陽、衡山、湘鄉、湘潭、衡東、長沙之境,方圓數百里,主峰七十二,象一條巨龍,奔騰在蒼茫的云海之中。口雁峰是首,岳麓峰為足,祝融峰最高,各個雄偉峻峭。如今,他把這万千气象的南岳色彩鮮明地繪于紙上,傾注著他對故土的眷戀。
  進行這樣巨幅長卷的山水創作,他還是第一次。兩個多月前,也就是他同張仲颺一道拜師王湘綺后的第三天,胡沁園派人來請他,說湘潭縣城里的一個江西鹽商,最近游覽了衡山七十二峰,被那壯麗的山河景致所折服,決定重金聘請名畫家繪畫《南岳全景圖》。他讓白石去應聘,由松安帶著他的親筆信陪白石到鹽商那里去。
  鹽商早就听說白石的山水畫湘潭聞名,又是名儒胡沁園介紹來的,十分高興。當下就請白石繪制七十二景圖,一個半月完工。
  白石問他有什么具体要求,鹽商眯起眼睛,想了想,說:“我不懂畫,你拿主意好了,不過要畫出气派來,”他右手在空中比划著,“著色更濃重點,這樣顯得气派。”
  按著鹽商的意見,白石用重色畫出了那重巒疊嶂,層林溝壑,一眼望去,濃綠欲滴。十二幅畫光是石綠一色,他足足用去了兩斤。晚年時,白石老人談及此事時說,這真是個笑話。
  四天后,在那間寬大、明亮的客廳里,鹽商把一幅幅《南岳全景圖》挂了起來,真是气象万千,潑墨淋漓,熠熠生輝。鹽商提著煙壺,一幅一幅地端詳著,連連叫好,贊不絕口。
  “這十二幅畫,了了我平生之愿。”鹽商躊躇滿志地回到座位上,樂哈哈地看著白石,“感謝齊先生的辛勞。”他伸出左手,把放在桌子,用紅紙包著的一封封銀子遞給白石:
  “這三百二十兩銀子算是給先生的潤筆,望笑納。先生丹青妙筆,前途無量啊!”
  白石想不到他會給這么高的潤格。這三百二十兩銀子,在那時可是個了不起的數字啊!
  他裝好銀子,徑直地回到了家里。顧不得路上奔波的辛勞,便把一包包銀子放在了桌子上。全家都圍攏來了,惊訝地、喜悅地看著,說著,因為有生以來,齊家哪見過這么多的銀子!
  婆婆顫巍巍地走到桌旁,伸出那干枯的手,一包一包地撫摸著,淚,順著眼眶。汩汩地淌下。
  白石触景生情,一种交織著歡樂与痛苦的情感,涌上了心頭,他忙扶著婆婆,在椅子上坐下。
  “這銀子來之不易。可不能輕易花,得辦點象樣的事。”齊以德站在門檻邊,抽著煙。
  “我看買點田。這年頭老是租人家的,受了多少气。”齊周氏感慨地提議著。
  “還是買了房子好。”春君看大家沉默了一陣,說:“這几年,添丁加口,這几間房子已經住不下了。他天天作畫,連個寬暢一點的地方都沒有。桌子上堆得滿滿的。屋里進去三個人就轉不開身。上次畫好的畫沒地方放,孩子進去玩,給撕得粉碎。他回來一看,就打孩子,打了又抱著孩子哭……”春君說不下去,怜愛地看了白石一眼。
  “我看春君說的在理。”婆婆接上了話題,“還不如買個空房,租也可以嘛!”
  “那就這樣吧,我明天去跑跑。”齊以德說。
  十多天后他們終于找到一所房子,在离白石舖不遠的獅子口,蓮花寨下面。是所梅公祠,連同附近几十畝祠堂的祭田,正在招人典租,索价八百兩銀子。白石沒有那么多的錢,恰巧,他的一個朋友,愿意同他合作,出四百八十兩銀子,要了那祭田,白石花三百二十兩銀子,典住了那房子。
  他選擇了個黃道吉日,同妻子春君,帶著兩儿兩女,搬到梅公祠來了。
  這里山清水秀。尤其是蓮花寨到余霞岭這二十來里的區域內,冬末春初,梅花漫山道路開放,奼紫嫣紅,生机盎然,使他好象置身于詩情畫意之中,于是,他把他住的梅公祠,取名為“百梅書屋”,并做了一首詩:

       最興情是舊移家,
       屋角寒風香徑斜,
       二十里中三尺雪,
       余霞雙展到蓮花。

  梅公祠內有一塊空地。他在那里蓋了間書房,取名“借山吟館”。房前房后,种了几株芭蕉和其他的一些花卉。夏季,芭蕉沐浴著陽光,在肥沃的土壤里,伸枝舒葉。它那碧綠、寬大的頸、葉,有一人多高,生机勃勃,特別是那紅得如血的朵朵鮮花,更給這小天地增添了無限的情趣。
  梅公祠前,還有一汪水塘。他春上從老遠的地方取來了蓮种,种在塘里。盛夏,荷花寬大的綠葉,襯托著一支支出水盛開的荷花,白的、淺紅的,分外据嫵、妖燒。
  一個夏天的傍晚,涼風送爽,白石信步在這芭蕉、荷塘旁漫步、蓮荷出污泥而不染,亭亭玉立。他想起了周敦頤的《愛蓮說》。人愛牡丹,而他獨愛這蓮花。儿時讀到這里時,弄不清老夫子的情怀,而今,他才悟到那其中寄寓的人生真諦。
  “瀕生,你搬到這里來啦?”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里。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小時楓林蒙館的學友陳先生。
  白石高興地与他見禮:
  “到家里坐坐?”
  “不啦,以后再專程拜訪。”陳先生高興地察看了一下周圍,“這里可變了樣了,真不愧是畫家,簡直象個花園。不過,書房為什么叫‘借山吟館’?”
  白石笑了笑:“意思不難明白,山不是我所有,我不過借來娛目而已!”
  陳先生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鞠躬,別了白石,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剛才的談話,遠處的群山,一塘荷花,几葉芭蕉,輪廓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把他的創作激情從心靈的深處,召喚了上來。他赶緊跨進了屋。春君見他要作畫了,忙著為他展紙、調墨。他沉思了良久,提起筆,用淡墨在上方勾勒了几處山峰,接著姿意揮洒了起來,到子夜時分,一幅《借山吟館圖》便展現在眼前。
  初到梅公祠的一年里,白石主要是讀書學詩。這里幽雅的環境,助人詩思。白石最喜歡秋風雨夜,那瀟瀟簌籟的風聲雨聲,令他詩情不斷。他寫了一首詩,專門記述那情景,其中兩句是“蓮花山下窗前綠,猶有挑燈雨后思。”。
  這一年中,白石寫的詩,竟有几百首之多。

  李中書今天沒有去衙門辦公務。早飯后,他回到雅靜的書房里看《湛然居士集》。這是元代耶律楚材的作品,十四卷,詩十二,文二。他的一泣在京師的朋友到長沙辦公務時,專程到湘潭看他,給帶來的。
  唐詩、宋詞、元曲,是垂世公認的佳作。至于元人的詩,他一般不看。他認為,元人的詩,還不如市井勾欄的戲曲。“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离人淚!”多么令人銷魂!這佳句,不正是出自元曲嗎?所以,即便是《湛然居士集》這樣的名家之作,他還是照自己的習慣,先讀二卷文,再看詩。
  中書是他的官職。他原名叫祖藩,號翰屏。小時讀了不少的書,做的詩也清麗、工整,一手的字,有點柳公權的味道。在人世的天平上,他總覺得自己的“砝碼”比起其它同僚來要重得多。
  一次長沙飲宴,席上一個官階比他高的人,搖頭晃腦,大發議論,他斜著眼,靜靜地听他在說什么。因為十多年的宦海生涯。這樣的人,他實在遇到了不少。
  誰知那人信口開河,說什么他喜歡李公主的詞,不喜歡李煜的詞。雖然同生在深宮之中,可是李公主是女的,感情深沉婉約,而李煜呢,卻有點感傷的味道。他听著,仰天大笑,嚇得同桌的其他官職卑微的官吏們,面如土色,張煌地看看他、看看那個大官。他笑完,站起來,仰著頭,旁若無人,揚長而去。
  在這湘潭,除了蔡中書,他是誰也看不上眼。于是,大家暗地里稱他為“狂士”。
  “狂士?”一天家人把這雅號告訴了他,他先是一惊,接著,哈哈大笑了起來,“狂士有什么,魏晉時的山濤、阮藉、嵇康、向秀、劉伶,不都是狂士?飲酒嘯歌,佯狂放誕,大庭廣眾之中,還脫了褲子。我還不至于此吧。可人家是名垂千古的大詩人。那個詩圣不狂?連李太白也狂。”
  他滔滔不絕地辯解了一番,好象對于這個雅號很得意。但是,對于蔡中書,他一直是敬重的。
  蔡中書名毓春,字枚功,是白石的老師王湘綺的內弟。他的詩、書、畫、文,很得王老先生的贊譽。今天蔡中書要到他府上,他很高興。清晨就囑咐家人准備下酒宴,連菜單他都一一過目,親自圈定。
  他正看著書,家人進來告訴他,蔡大人已經到客廳了。
  他一听,跳了起來,邊更衣,邊責怪地說:“怎么早不通報。“說著,轉過暖閣,迎了出去,与蔡中書熱情地致禮、問候。
  蔡毓參似乎比他高出半個頭,老是帶著笑容的臉,白淨而紅潤,穿著合身的紫檁色長衫,顯得更加英俊、洒脫。
  “枚功,令兄好嗎?”李中書請蔡毓春落座后,習慣用這樣的稱乎尋問蔡毓春的姐夫王湘綺的近況,“最近他老人家又收了很多門生了吧,有什么杰出的才俊之士?”
  毓春沉思了一下,回答說:“門生倒是不少,真正有點造就的,只有一個。”
  “誰?”
  “齊白石,听說過嗎?木匠出身。”
  “是不是那個會畫畫的齊璜?”
  “正是他,你見過?”毓春反問了一句。
  “沒有,見過他的畫,是在朋友家里,”
  “我姐夫很器重他。說他家境貧寒,但才气過人,敏銳好學,前途無量。我同他也有往來,常常去看他作畫。”毓春侃侃而談。
  “湘潭之中,竟有這樣的奇才。”李中書暗暗惊訝。
  “我過去也不知道,只是姐夫談了后,又會了他,才感到國有顏子而不知,深以為恥。”
  李中書一听,臉紅了起來,心里象被針扎了一下。他后悔自己任上這么多年,連眼皮底下有這么個杰出人才都不知道。他暗暗佩服毓春在識人上有過人之處。
  “你能否介紹他到我家里住几天,作作畫,認識認識么?”李中書試探地問。
  “問題不大吧。不過,不是我請,而是你請,你是主人嘛。”
  李中書知道自己說漏了嘴,搭訕地說:
  “對,對,我請,我請。請你代我請。”說著,兩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十天后,白石踏上了去湘潭之路。
  對于李中書的“狂勁”,白石早有所聞。因為他對于豪門、官吏向來有戒備之心;何況是這种作風的人?推辭掉吧,又是蔡中書介紹的,情面上過不去。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去。不過他早已抱定主意,只管畫畫,不談它事,畫完就走。
  中午時分,他才赶到湘潭縣城,天很熱,他跨進臨街的一家茶館,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喝著,心里漸漸的清涼多了。
  現在正是中午時分,人家正吃午飯,不便登門,不如在這里隨便吃一點。于是,他向店主要了几兩飯,一碟辣子炒蛋,一碗清湯,慢慢地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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