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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賣畫燕京



  白石想不到張仲颺會向他提出這樣的一個難題。
  十多年來。他是敬重仲颺的。他們兩人,一個木匠,一個鐵匠,由于共同的苦難經歷,他們之間的感情是深厚的。他很欽佩仲颺的聰敏与毅力,几十年如一日,完全憑借著刻苦自學,成為很有造就的經學名家。但是,這次的爭執,使他認識到仲颺的另一個側面。熱心仕途,難以脫俗。
  對于仕途,他是淡漠的。厭惡的。他相信爺爺、爸爸、媽媽說過的話,“為官不仁”,當官的,有几個清廉洁身?四十多年來,官府盤剝小民,欺凌鄉里的事,他耳聞目睹得太多了。
  張仲颺見他這樣冷淡,自知討了個沒趣,找了個借口,提前回城里去了。感情上的隔膜,把游玩的興味,沖得一干而淨,白石与午詒默默地轉了几個地方,也提前回到了家里。
  晚飯后,白石一人靜靜地坐在桌前的藤椅里,心里很不平靜。門開了,午詒与仲颺走了進來。他們情緒很高,好象白天根本沒有發生過那事一樣。
  “還生我的气吧,”白石熱情地請仲颺、午詒坐下,“其實,我想了一下,你也是為了我好。不過,你并不了解我。”
  張仲颺沉吟了一下,口气十分緩慢:“人生在世,草木一春,應該干一番惊天動地的偉業,誰不圖個光宗耀祖!你這机會多好。机不可失,時不可再啊!”
  “仕途宦海,我歷來淡漠。不要說七品小官,就是當個撫台,又怎么樣?國家走到這樣的地步,割地賠款,讓外人任意欺凌,為人子不思為國效命,只圖個人祿位,有什么意思?”他說到激憤處,站了起來,偷偷看了夏午詒一眼,努力抑制住自己感情,免得傷了他們的面子。
  張仲颺張著嘴,惊愕地看著白石。他第一次听到白石這擲地作金石聲的言語,覺得自己臉上隱隱有些發燒。沉默了一陣,他見午詒起身告辭,也站了起來,道了別,走了。
  這之后的十多天里,他再也沒有見到張仲颺。他知道他生他的气。但是,在這基本點上,他是不苟且的。每天里,除了教授無雙的課,就是自己伏案作畫。
  時間過得好快啊!到西安已經三個月了。夏午詒要進京謀求差事,調往江西,他邀齊白石和他全家一起赴京。西安這一段,唯一使他留戀的,倒不是這舒适的生活,而是西安作為六朝古都而留下難以胜數的名胜。這里真是一片神奇的國土,那一幢幢古式的建筑,一條條街市,甚至于一山一石,都蘊藏著神秘的傳說,給了他以廣闊遐想的境地。他,來到這胜跡園林之中。好象到了另一個清靜、美好的世界,激發了他藝術創作的靈感。
  去不去北京呢?白石很矛盾。离家近半年了,他日夜思念著妻儿、父母。前些天剛接到家信,希望他早點南歸。不過,去北京的机會是難得的。
  他理不出個頭緒。不知回去好,還是上北京好。……這時,夏午詒陪著樊樊山前來看他了。
  白石一見樊樊山,十分高興,忙著讓坐:
  “我想最近去看你,你這……”
  “我應該來看你,不必客气。”樊樊山笑了笑,巡視了一下屋里挂著的畫,站了起來,一幅幅仔細地觀賞著。有的畫,他還站在不同的距离,不同的角度,反复地品鑒著,尋問作畫的時間、心境。
  他不會圖,但鑒賞力是很強的。他能憑借作品提供的畫面,比較准确地領略作者蘊含于藝木构思中或隱或現的寄托与情感。
  白石的這些畫,題材廣泛,格調清新、明快,洋溢著作者對蓬勃生命的禮贊和他對未來的憧憬。明媚的春光,爭奇斗艷的花卉,青青的木草,透露著大自然永不衰竭的生命。
  他听午詒、仲颺講過白石苦難的童年,艱辛的人生旅途。但是,這壓抑的生活,并沒有給他的畫作投下陰影。在這一點上,白石同歷代文人墨客的圖卷,有著根本的區別。或許他不愿將苦難的生活場景留給人們,而想以自己的畫,引導人們去熱愛大自然,熱愛失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
  回到座位上,樊樊山問白石:
  “午詒舉家進京,你有什么打算?”
  “一時還拿不定主意,想听听大人的意見。”
  “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意見。”樊樊山品了一口茶,似乎在尋找恰當的詞語表達他的想法。
  白石靜靜地坐著。
  “我的意見,你還是隨午詒他們進京為好。即使不長住,看看京華盛景,了解風俗人情,會會文人畫師,對于你的繪畫,也不是沒有好處的。”樊樊山關切地說、“你要長住,午詒他們走后,我介紹你到我朋友家住,一面作畫,一面好好游玩,開闊視野。北京,畢竟是六朝古都,精英薈萃。”
  “去北京,我初步定了。”白石說。
  夏午詒一听,高興地笑了起來。
  “這就好。”樊樊山哈哈地笑著,“我五月中旬也要進京。宮廷內外,我認識不少人。軍机處也有几位好朋友。我想介紹你去一個地方,怎樣?”他投向白石一個探尋的目光。
  “什么地方?”
  “‘老佛爺’那儿,怎么樣?”未等白石回答,他緊接著說:“慈禧皇太后很喜歡繪畫。她延請的宮廷畫師不少。宮內有一個畫師繆素筠,工筆、寫意都不錯,是云南來的寡婦。她給慈禧代筆,吃的是六品俸,為人不錯,肯幫忙,藝術上有追求。我看過她的畫,總感到功力上不如你。我在太后面前保舉你,這繆素筠也一定會幫忙,問題不大,也許能弄個六、七品的官銜。”
  樊樊山神采飛揚,滔滔不絕地介紹著:“這大清江山,真正掌權的是這‘老佛爺’,誰不巴結她!不要說一般的下品官吏,就是皇親國戚,軍机大臣,誰不這樣,”
  白石暗暗地吃了一惊。他想不到樊樊山會這樣器重他,又是這樣不了解他。他不好難為朋友的一番心意,又不愿去做違心的事,心里矛盾著。
  “怎么樣?”樊樊山見他不說話,追問了一句。
  “我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他笑了笑,“去內廷供奉、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弄不好,自己倒沒有什么,連累了大人,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可是難得的机會啊!官廷的事,也是人干的,留心著點,也沒什么。”樊樊山寬慰著。
  “我原也沒有別的奢望,只想賣賣畫,刻刻印章,憑著這一雙勞苦的手,積上二、三千兩銀子,帶回家去,夠一生吃喝。也就心滿意足了。宦途生涯嘛,”他把聲音拉得長長的,“好象不是我這种人走的。午詒了解,我這個人連客也懶得見。”說完,他以求援的目光看了看午詒。
  “京城里遍地都是銀子。有本領的人,俯拾即是,三、二千兩銀子,算得了什么?瀕生,你當了內廷供奉,照常可以在外頭賣畫刻印。有了供奉頭銜,好象把姓名貼上了金,京城里准能哄動一時,還怕不夠一生吃喝的嗎?”午詒的言語里帶著責備的口吻。
  白石默默地听著,無言以對。
  樊樊山見白石意志這樣堅定,一時難以說通,也不好勉強了,起身告辭,一再叮嚀白石,有什么事,盡管找他,不必客气。
  离開西安前,白石又去大雁塔游玩了一次,想到這几天所經之事,寫了一首詩:“長安城外柳絲絲,雁塔曾經春社時,無意姓名題上塔,至今人不識阿芝。”這首詩明确表達他無意為官,不求名利的態度,這也許是對几位朋友多次奉勸的一個回答吧!
  三月初的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夏午詒一家同白石一道,踏上了進北京的路。
  從西安到華陰縣的一路上,在山坳、田野,到處盛開著粉紅色的桃花,連綿不斷,長達數十里。高低起伏的山巒,蔚藍的天空,艷麗的桃花,把這山河裝點得十分美麗。
  到華陰縣城,太陽西沉了,白石顧不得一天旅程的疲勞,也懶得去應酬待客,獨自跑去看華山去了。可惜天漸漸地暗下來,沒有看清楚。第二天一大早,他拉著午詒,匆匆赶到万歲樓,把華山看了個盡夠。
  “華山自古天下雄”,那是一點也不假的。山勢屹立,象刀削了一樣。晚上,就著燈光。腦際浮現著華山的雄姿,他提筆畫了一幅《華山圖》,并題了一首詩:

          仙人見我手曾搖,
          怪我塵情尚未消,
          馬上慣為山寫照,
          三峰如削筆如刀。

  他用焦墨,運用腕力,一筆下來,將那山勢畫得雄奇挺拔,气象万千,尤其是那側峰,象刀削了一般,更具神韻。
  在華陰住了兩天,繼續東行,不久就見到了漳河。漳河的水雖然不大,比起湘江來遜色多了,但在北方這黃土高原地帶,也別具神韻。清冽的河水,在陽光下,汩汩地淌著,發出陣陣耀眼的光輝。在西安的日子里,他看的多是山和故跡,因為是冬天,沒有去看一下渭河。今天突然見到了漳河,好象見到了故鄉的湘江,十分興奮。
  “午詒,下車走走吧,這景致多好!”白石跳下了車,呼喚著。
  他沿著河灘,緩步走著。忽然,他看見水中有一塊長方形的石頭,很光滑、奇特。拿它磨一磨刻字刀,倒是不錯的。他想著,挽起了袖子肥那石塊取出水面,仔細一看,原來是塊漢磚,上面刻著字,是銅雀台的遺物。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荒野水濱,竟能拾到這稀世的珍品。
  他赶緊俯下身子,用清水洗去漢磚上的青苔、泥土,爾后甩手帕精心地包了起來。抬頭一看,馬車已經走出好遠了,停在路邊。他快活得象孩子一樣,狂跑起來,追車去了。
  夏午詒見他遠遠的跑來,滿頭是汗,高舉著右手。
  “午詒,午詒,我抬到一個稀世珍寶。”說著,拉著午詒伸出的手,一縱身,上了車。
  “什么珍品啊!這么高興。莫非是楊貴妃的玉鐲。”
  他坐了下來,打開了用手帕包著的石頭。
  “不就是一塊石頭嗎?那么高興。”
  “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白石指著上面燒制的字樣,“你看,這是漢磚,銅雀台的。”
  午詒一听是銅雀台的,立即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下:“真是,真是,你是哪里拾到的,這可是古物啊!”
  夏午詒的家安頓在北京宣武門外某市口的北半截胡同。
  夏家剛安頓下來,親朋故舊就絡繹不絕地前來拜訪。白石不習慣這應酬,退到后院僻靜的一角,潛心地畫他的畫,教姚無雙學畫。
  一天,他正在整理畫稿,門房通報,說有一個叫曾熙號農髯的湖南衡陽人,要會會他。
  在這之前的几天里,几個在京城候缺的湖南同鄉,想找找他的門子,在夏午詒面前說說,給個差事。他很為難。決意再也不見這類人。今天來的曾農髯莫非也是這一類人?他對門房說,
  “你告訴他,就說齊瀕生出去了,不在家。以后這個人再來,你說我病了,不便會客。”
  曾農髯一听門房的話,怏怏而去。數天后,他又來了,門房告訴他,齊先生病了,不見客。以后的十几天中,他又來了數次,得到的是同樣的答复。他便生了疑問,不待門房通報,直闖了進來,問了白石的住房,推開了門。
  白石一見面前站著的一個中等身材,白皙的臉上有點怒容的人闖講來,不知出了什么事,暗暗吃惊,不待他開口,那人說:
  “我已經進來了,你還能不見我嗎?”
  白石一听,醒悟到來者就是曾農髯,無法再躲了。他局促不安了起來,忙亂著為他讓坐。
  這當儿,夏午詒也推門進來,熱情地拉著農髯的手;
  “門房說你闖進來了,不知為什么,我赶快來了,有失遠近,失禮了。”
  “這都不必了。見著瀕生兄,比什么都好。”農髯笑吟吟地看看紅著臉的白石,“這几次擋駕,都沒能擋住。”
  “瀕生兄有他難處。繪畫嘛,求一個安靜的去處。那知是兄來了?”夏午詒解釋說,“瀕生,農髯可是個飽學之士,風雅得很。官場中有乞勢利的人,他不是。他是楊度的好朋友,有骨气。”
  農髯一听,連連搖手說:“不敢當,不敢當。我只是听說我們湖南出了個大畫家,想見見,心里很急切,就冒昧地闖了進來。”
  “這沒關系。我那里知道是兄長呢?”白石笑了起來。
  “你不見官,愿見客,這好。不過官中有客,客中有官,原也不同。見不見,要看他的人品,你說呢,午詒了”
  午詒贊同地點著頭,把話題一轉,間:
  “農髯兄,你在京城有些時日了,名流學士,認得不少。瀕生受業于名師門下,字、畫、金石俱絕,樊樊山十分器重,專門為他寫了鐫刻的潤格,你想想辦法,幫他在京城賣畫、刻印,如何?”
  “好辦,好辦。”農髯忙不迭地說:“我同琉璃厂的字畫店很熟。有什么作品,盡管拿來。不過,這京華胜地,人才濟濟,瀕生第一次來,人生地不熟,不如由午詒和楊度出面,約請一些朋友,在陶然亭餞春,請瀕生試試身手,不更好?”
  白石、午詒高興地笑了起來。
  事情就這樣商定了。送走了農髯,夏午詒反手關上了門,夾著對白石說;
  “你這人也怪,你沒見過人家,怎么知道人家一定是官場祿鬼?農髯可是個有气節的人,為人正直,常以伯牙自詡,從不同那些勢利之輩同流合污,不然早就外放了。他的文才,誰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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