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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唯國是從



  二次欽州之行,是清光緒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年。這時期,腐敗、黑暗的清王朝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孫中山領導的資產階級革命,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這年六月,安徽巡警學堂堂長、光复會員徐錫麟刺殺巡撫恩銘失敗,被捕就義。劍湖俠女秋瑾也以身殉國,演出了中華革命史上悲壯的一頁。七月間,同盟會先是發動黃同、惠州七女湖起義,繼之是欽州起義,但都遭到清王朝血腥的鎮壓。不過,英烈們用鮮血和生命布下的火种,已經在廣大貧苦的民眾中逐漸地漫延,使白石在漫漫的長夜之中,看到了一絲微薄的光亮。
  對于革命,他當時的理解是膚淺的。但他堅信,這一切能使自己的祖國和民族好起來。他當時沒有直接卷入到斗爭的旋渦之中,然而,他無時不刻地在關注著形勢的發展,革命的命運。
  一九○八年,清光緒三十四年,他由欽州返家小住了三、四個月之后,于二月間,應羅醒吾之約,來到了廣州。
  羅醒吾年輕時是“龍山詩社”七子之一,与白石過從密切。這時,羅醒吾在廣東提學使衙門任職。
  羅醒吾欽佩白石杰出的藝術才華和對藝術不倦的追求精神。白石成名之后,那种剛毅不阿、不媚、不艷的品格,數次辭官不仕、節守高洁的操行,都使醒吾折服。
  早在白石來到廣州前,羅醒吾已經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冒著風險,在提學使衙門文書的掩護下,做著秘密的革命工作。
  白石是下午到達廣州的。按照羅醒吾信上寫的地點,找到了廣東提學使衙門。醒吾不在,后來才知道他臨時參加革命党的一個秘密會議去了。他知道白石今天到,留下了一個字條,囑咐門人,將白石帶到自己寓所,先安頓了下來。
  傍晚時分,白石躺在床上,閉目小憩,羅醒吾推門而入,白石睜眼一看,一躍而起。多年未見面的兩位朋友,高興地握著手、相視著。
  “真對不起你,臨時有急事,分不開身,冷落了你。”醒吾閃動著一雙大眼睛,歉意地說。
  “都是朋友,不必客气了。”白石笑著從提包里取出一包鮮紅的辣椒:“給你帶點家鄉的山貨,怎么樣;”
  “你想的真周到。這里的辣子怎么也不如家里的好。”他看了白石一眼,“這是嫂子特意給挑的吧。”
  晚飯搬到醒吾這間住室里吃。兩人都是湖南人,按他特意的囑咐。一切按家鄉的習慣籌辦。飯間,他們海闊天空地暢談起來,從家事、國事、人事直到繪畫、藝術。
  白石隱隱感覺到羅醒吾有了很大變化,比過去更深沉、成熟,特別是對于時局,有更進一層的看法,比起楊皙子來更為激進些。
  “听說你連官都不做,弄得仲颺十分不滿,是這樣嗎?”醒吾呷了一口酒,看著白石。
  “其實,他大可不必。人各有志嘛。原是不應該勉強的。我一生誓不為官,這你是了解的。”白石說得很激憤。不知是因為杯中之物落怀,還是醒吾的話勾起他難言的隱痛,臉紅到了脖子上。
  醒吾點點頭,沉默著。
  “樊樊山要舉荐我會慈禧那儿侍奉,你說我能去嗎?”
  “那倒是個美差。老佛爺,當今的大上皇,誰不巴結、一下。你也真傻。”羅醒吾叫了起來,他瞟了白石一眼,看見白石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搭訕地說:
  “自由慣了,哪會去做籠中鳥!你多好啊!有自己事業上的追求,靠著一雙手。我有什么辦法呢?為了糊口,不得不在衙門混事。”說著,羅醒吾長歎了一聲,仰靠在椅子背上。
  “廣西革命党很活躍,我在欽州時,就發生了一些事。這里怎么樣?”白石湊向羅醒吾,小聲地問。
  羅醒吾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說:
  “中國現在哪有一塊安宁的地方?這几十年間,割地賠款,喪權辱國,誰不痛心疾首!你有時間到市里看看,那些外國人,為非作歹,前几天打了我們的同胞,鬧到了衙門。結果呢,還把我們的同胞給抓了起來。……”他說不下去,眼睛放射著憤怒的烈火。
  “國家坏到這地步,怎么辦啊!”白石長長地歎了一口气,滿臉愁容。
  醒吾給白石斟酒,白石忙伸出右手捂著了杯口:
  “不喝了,喝多了不好。”
  “喝點吧,我也好久沒有這樣開怀痛飲了。”
  “生活如意吧!”白石關切地問。
  “公事不多,私事倒是不少。”醒吾回答說。
  “門人說你朋友很多,每天不少人來找你。”
  “都是自己人。”醒吾身子傾過桌子,湊近白石悄聲說:“必要時要借重你,不知你能不能答應。”
  白石一听,微微震動了一下。他知道醒吾所說的“借重”是什么意思。
  “朋友之道,理應互相幫助,何況為了國事,只要力所能及,無不唯命是從,但不知要我辦的是什么事?”白石語气堅定,神情嚴峻。
  醒吾眉宇舒展,高興了起來:“請你傳遞些文件,有困難嗎?”
  白石點點頭。醒吾舉起酒杯,与白石的杯子碰了一下,兩人一干而盡,接著把革命党的情況和自己的工作,一一向白石交了底。
  “事關重大,只要純芝兄能助一臂之力,民族有幸,國家有幸。在這里,請受弟一拜。”醒吾說著,拜倒在地,白石慌忙地把他扶了起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別看我整天埋頭畫畫,可是這時局,誰不憂心如焚!我也苦于報國無門啊!”白石沉痛地感慨了起來。
  “現在不是給你開了門?”醒吾打趣地說,兩人會心地大笑了起來。
  白石按照与醒吾商定的辦法,在廣州安頓了下來。在离提學使衙門不遠的另一條街上,租了一間舖面小屋,挂起了潤格,開始了他的賣畫、刻印生涯。
  廣州這地方,當時崇尚的是清初“四王”一派的畫。太倉人王時敏的山水,王世員的孫子王鑒臨摹的董源、巨然的畫,以及王囗、王原祁的作品。這些畫,陳陳相因,毫無生气。但是,那時,不但王公貴族喜好,還影響到士大夫階級和一般的平民。而對于別具一格、豪放姿肆的白石的畫,很多人不認識、不了解,求他的畫的人也不多。惟獨他的印章很受廣州人的喜愛,都稱贊他的印布局嚴謹而富于變化,刀法好,每天前來求他刻印的不下一、二十人,他應接不暇,生活過得十分充實。
  醒吾也時常到他這里來坐坐。因為這地方往來人多,大多是士大夫和富有人家,能掩人耳目。有什么文件,交給白石,按約定的暗號,包在畫卷里,秘密地遞給有關的人,十分穩妥、安全。
  天下起了蒙蒙細雨,醒吾提著一把雨具,走了進來,見屋里沒有其他的人,悄聲地對白石說:
  “有一件特急文件,送給蔡府那里教蒙館的周先生。一會儿蔡府來人請你去作畫,你帶去,相机交給蔡先生。”
  白石已經不是第一次傳遞文件了,心里也踏實、老練了許多,但不知怎樣交這封信。醒吾看出了白石的心思,解釋說:
  “你作畫時,自有一位先生,三十來歲,一口湖南瀏陽口音,看你作畫。你与他對了暗號,順手交給他好了。”接著把暗號交代給了白石。
  將近晌午時分,來了蔡府的轎子,把白石接去了。
  蔡府為什么要請齊白石呢?原來蔡府借來了一幅郭熙的《窠石平原圖》,愛不惜手,可畢竟是別人家的,蒙館周先生就給蔡大人出了主意,說湖南來了個畫師齊白石,功夫很深,何不請他臨一幅。蔡大人一听,覺得有道理,于是就這么辦了。
  白石与主人寒暄、敘談之后,便來到畫室。蔡大人讓家人打開長卷,一幅《窠石平原圖》展現在眼前。白石移步近前,仔細地看了紙張、色澤、构圖、用印,知道這是一幅摹品,不是真跡。他微微一笑,不便點破。不過,臨摹到這樣几至亂真的地步,也是功力不淺。要不是那個用章,和白石在京時見到的原件,他真不敢相信這是摹品。
  好在白石不是為畫而來,他心里想著醒吾交給的任務。紙已經展開了,他仔細地研究起畫來。主人見他凝神构思,便悄悄退了出去。
  他正要提筆臨摹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個年約三十來歲的人,笑著向白石走來,操著一口濃重的瀏陽口音問:
  “先生就是湖南湘潭的齊璜吧,我姓周,周鳴,我們是同鄉。”他眼睛盯著白石,“來廣州好久了了這地方不錯吧!”
  白石仔細打量了一下他,暗暗高興,于是說:
  “古人說得好,‘等閒識得東風面,万紫千紅總是春’。這廣東也實在好。”
  周先生輕輕點了一下頭:“這里的花,也不一樣,有的華貴,有的淡雅,‘莫羡牡丹稱富貴,卻輸梨桔有余甘’。你說呢,齊先生。”
  暗號對上了,白石從袋里取出一卷畫,交給周鳴:“這是名畫,貴重得很,請先生珍藏。”說著,兩人相視而笑。……
  過了夏天,白石接到家里的信,便別了醒吾,回湖南去了。在家沒住多久,父親讓他去接四弟純培和長子良元,他又赶到了廣東。
  醒吾似乎比過去更忙碌,形勢的發展,急轉直下,各地革命党的舉事,使白石看到了一線的光明,心里也暗自高興。
  他雖然無法想象未來的社會會是什么樣子,但覺得總會比現在的好。不然,為什么許多仁人志士,不顧拋頭顱,洒熱血,前仆后繼,為之奮斗呢!
  醒吾拎了一瓶酒,在白石眼前晃了晃,高興而神秘地:
  “今天一定要喝上几杯,慶賀、慶賀!”
  “有什么慶賀的?”白石不解地問。
  “大喜事,大好事。你猜猜?”
  “莫非是楊皙子來了。”他听說楊度已經到了廣州。
  “不,不不,”醒吾搖著頭,“我們國家的大好事。”他湊到白石的耳邊,細聲地說:“老佛爺死了,高興不?”
  白石惊訝地站了起來,興奮地小聲問:
  “這可是真的。那應該喝几杯。”
  “邸報都來了,那有假的。要全國吊喪。我們好,關起門來,高興,高興。”
  記得在北京時,同鄉、友人同他詳細談起戊戌之變以及譚嗣同以身殉國的那悲壯的一幕。他到北京后的第三天,特意赶到菜市口,也就是譚嗣同英勇就義的那個地方,默默地憑吊了一次。那時,他決心在樊樊山到京之前离開北京,決計不到慈禧那儿侍奉,譚嗣同的血,給了他深刻的啟示。不過,這一點,他對誰也沒有說過。
  今天他和醒吾一樣,确實很興奮。兩人對面而飲,一直繼續到深夜。他不讓醒吾离去,留在這里,抵足而眠。醒吾向他談了孫中山、黃興等人的革命活動,也談到蔡鑼的去向。
  “松坡曾經要跟我學畫畫呢!”白石笑了笑。
  “他也是我們湖南人的驕傲,有骨飛。”醒吾說著,醉眼矇矓地看了白石一眼,“現在他回云南去了,將來一定有好戲看,信不信?”
  “我當時就看他气度不凡,不同意他學畫。”白石見醒吾已經沉沉入睡,自己也納頭向里一倒,躺下了。

  這年的春節,他是在廣州過的。他歷來不同意四弟和長子在官府混事,可是礙著郭葆生的面子,又是郭葆生叫他們來的,沒有辦法。只好等待著。現在時局的發展急轉直下,他堅信自己過去的看法是對的,便決意去欽州接純培和良元回家。
  郭葆生听了白石陳述的理由,沒有辦法,只好讓齊純培、齊良元同白石一起离開。他們三人由欽州到香港,爾后轉乘輪船到了上海,住了几天,赶到了南京。
  他想專程拜訪當時著名的書法家李梅庵,便帶了几方印章去李府,可惜,李梅庵外出,他就把印章留了下來,游玩了南京的各處名胜,又乘江輪西行。到江西小姑山時,住了下來。登上山頂,飽賞山河胜跡美景,興之所至,畫了一幅《小姑山圖》。
  十五年后,他從湘潭回北京,又途經小姑山,便在這幅小姑山圖上補題了一首詩:

        往昔青山識我無?
        廿年心与跡卻殊,
        扁舟隔浪丹青手,
        雙鬢無霜畫小姑。

  他回到故鄉時,已經是九月。
  從一九○二年他四十歲起,到一九○九年四十七歲止,八年間,他五出五歸,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游覽了陝西、北京、江西、廣西、廣東、江蘇、河北等處的名山胜川,留下了為數眾多的畫卷,把祖國的山山水水,古剎名胜,草虫花卉,人情世態,一一收入于畫卷之中,傾注了他對祖國、對故土的無限眷戀之情。
  他實踐著胡沁園的“讀万卷書,行万里路”的期望,開闊了藝術的視野,接触到各階層的人,了解了各地的民情風俗,臨摹了珍藏于朋友之處的歷代許多繪畫珍品,為他以后的藝術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三人平安到家,年邁的父親、母親十分高興。多年來,一家人很難在一起團聚,不是白石出遠門,就是他弟弟出去打長工,始終碰不到一塊。這一次,齊家的上上下下,總算是相聚了。湊到了一塊。
  白石按父親約定了的日子,高高興興地帶著一家子,到白石舖杏子塢的老屋里來了。他給父母親送了當歸、人參等補品。給几位兄弟送了几件東西。而他自己用的、穿的,依然是几年前春君為他准備的那几件。齊以德看到白石名望高了,錢多了,但依然這樣勤儉簡朴,心里十分高興,一再教育儿孫不能忘本,象白石那樣,做齊家的好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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