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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畫鬼論人



  立春過去了半個月,可是前天依然下了一場大雪。遠處的群山、樓宇,光禿著的樹木,都被大雪重重地覆蓋著。到處是洁自、銀裝的世界,沒有一丁點春的訊息。
  今天,白石約了張次溪,來到了右安門外的草橋邊。天,依然是寒冷的。強勁的西北風不時卷著雪花,迎面襲來,打在臉上,落在脖子里,冰涼、冰涼的。從基本与世隔絕了的畫室,來到。這廣垠的世界里,他感到一种舒暢,心曠神。冶。銀白色的景物,在初春的陽光照耀下,放射著耀眼的清輝,他的精神不免為之一振。
  吸引他在這寒冷的天气里,到這荒野之中來的原因,不僅是因為他居京二十多年,僅僅听到“花之寺”的名稱而未來過,主要的還是來憑吊羅兩峰——“花之寺僧”——的遺跡。
  羅兩峰,名羅聘,清中葉揚州畫壇上頗負盛名的畫家。歷史上稱他的畫,“梅能寫其香,佛能寫其善,”形神兼備。他二十四歲時拜了當時七十一歲的金農為師。是金農得意的“人室弟子”,為揚州畫派藝術的繼承与發揚,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這樣一個獨步揚州畫壇的名畫家,他的事業的盛隆与他生活的潦倒几乎是同步的。在相當的一段時間里,他几乎陷于缺糧、斷炊的境地。他的好友袁枚不得不贈米幫助他,以解燃眉之急。對于這种困境,他在《謝簡齋太史饋米》一詩中,曾這樣寫道:“正報詩糧盡,行廚冷餐熏,且臨乞米帖,不作送窮文。清況誰知我,交情獨成君,炊煙看乍起,一縷裊秋云。”但是,這困厄的境況并沒有動搖他對于藝術的孜孜追求。
  在他的一生中,曾經三次到京,而最后一次在京居住了二十年。白石看過他的一些畫,對于他用筆奔放、簡練、傳神的技法,很是贊賞,也耳聞了他生前的一些軼聞趣事。前几天,不知是什么原因,触發了他這次郊游的興趣。
  他們踏著深深的白雪,緩步朝面前不遠處的一座廟宇走去。近前一看,山門已經坍塌了一半,門前台階上的條石不知被誰拆走了。瓦上的枯草,在寒風中搖曳著。從破敗的門窗里卷進了一股股雪團,敲打著室內的佛像,到處是一片凄涼、寂寞的景象。白石默默地站了一會儿。這哪里有一點儿羅兩峰的遺跡呢?他轉身問張次溪:“你過去來過這地方嗎?”
  “小時候家里人帶我來過。不過那時香火很盛。才几年,就這樣子了。”
  白石沒有說什么。沿著小徑,緩步繞到右邊,凝視著正殿旁邊那顆千年古松在大雪重壓下崢嶸的丰姿,沉思了起來。
  張次溪站在他的旁邊,看了看他的神色,問:“你說,羅兩峰的《鬼趣圖》,怎樣看?”
  白石笑笑地仰起頭,繼續觀察古松的枝枝叉叉,緩慢地說:“羅兩峰的《鬼趣圖》,早年的偶然机會看過一些。听說是他第一次到北京前畫的。張問陶曾經寫過一個‘鬼气拂拂’的介紹,說這個圖一共有八圖,都是畫鬼的。當然,”白石口气一轉,接著說:“對于他的鬼畫,歷來有不同的看法。和他同時代的人批評他的也不少。他有一個朋友叫吳肖欽批評說,‘賣畫人海邊不著,賣鬼宛市囊余錢,朝吞三千暮三百,叉手笑輟吹藜煙。’說他以‘异奇去換取金錢而已。’后來呢,他在一幅畫的題跋上,也談了他自己的看法:‘有鬼無鬼不須說,風云雷雨瘦日月;若教盡力驅除之,世上懶鬼打個結。’可見,這個論爭,從《鬼趣圖》出世不久,就開始了。”
  張次澳饒有興趣地听著,禁不住又問:“那你的看法呢?”
  白石看了一下次溪:“揚州八怪,都有獨特的畫風,好標新立异。這种精神,很值得后人取法,決不象今日之時流,開口以宋元自命,筆情死板,毫無生气。講到鬼嘛,世界上誰見到鬼了。羅聘自己不就說‘有鬼無鬼不須說’嗎?”他頓了一下,望著遠處起伏的群山,思索了一下:“他的鬼圖,依我看,無非是指著死鬼罵活人,有他的用意。筆墨志趣天然,不光是新奇可喜而已。”
  “不了解他的人,只當他是和尚,畫神仙,畫鬼魑,自在情理中。至于個中的深意,誰也不去体察,你說是這樣的嗎?”張次溪問。
  白石贊同地點著頭。雖然剛才的殘破、蕭瑟的气氛使他有些掃興,但提起羅兩峰的《鬼趣圖》,又勾起了他的興趣。
  “一個人,心中有郁結,無處發泄,又會畫,自然是借這筆墨丹青,寄托胸臆。這一般懂得畫的人,都知道。世界上哪有為畫而畫的呢?”白石說著,緩步向回走。
  “我平生畫了不少的不倒翁。形体姿態,各不一樣。意義和羅西峰的鬼趣圖有點相似,也是指著死鬼罵后人,卻比。鬼趣圖》有趣得多了。”說著,他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這不倒翁到處都能買到,人人都玩過。你有嗎?”
  張次溪笑了起來:“有,小時候爸爸給我買了好几种。好象家里還有一個。”
  “世間類似不倒翁的人,到處都能見到。這几十年來,我跑了不少地方,見到、听到這樣的人,實在不少。前清時代,花翎頂戴;民國了,把辮子一盤,穿著中山裝,依然是革命党中的大官儿舊本人來了,搖身一變,又是什么什么的長。把他們相貌畫出來,豈不比那個《鬼趣圖》更有趣!”
  說到這里,白石情緒有些激動。他站住了腳,未等張次溪開口,脫口而背出了一首題不倒翁的詩:

        秋扇搖搖兩面白,
        官袍楚楚通身黑,
        笑君不肯打倒來,
        自信腹中無點墨。

  “你說,象不象?”他興趣极濃,又順口念出了兩首:

        烏紗白扇儼然官,
        不倒原來泥半團,
        將汝忽然來打破,
        通身何處是心肝。

        能供儿戲比翁乖,
        打倒休扶快起來,
        頭上齊眉紗帽黑,
        雖無肝膽有官階。

  “你說,是不是這樣?”白石充滿著鄙夷的神色,笑著問張次溪。
  的确,他畫不倒翁,是別有深意的。他念的這几首詩,是十年前他所作的那幅不倒翁圖上的三首題款,詩的后面,還有小注:

    大儿以為巧物,語余;遠游時攜至長安,作模樣,供諸小儿之需。不
  知此物天下無處不有也……

  白石利用戲台上鼻抹白粉的小丑形象來畫不倒翁,手持折扇,搖搖擺擺,丑態可掬,栩栩如生。而這幅畫,蘊藏著白石一段不平常的經歷。
  十年前初秋的一天下午,他在睡眠中被門人喚醒,睜眼一看,只見一個戎裝的軍人站在面前。白石看了一下問:“長官有什么事到這里來?”
  軍人听到白石問他,馬上回答說:“先生難道不記得我了?我可記得先生啊!”
  白石仔細看了一下,記不清了,搖搖頭,“實在記不清了,人老了,眼也花了,記憶力不太好,你請坐吧!”
  那軍人坐下后繼續問:‘老先生記得桂林酒家的那次聚會嗎?我就是當時席上姓呂的那個年輕人。”
  噢,想起來了。桂林的那次聚會,是几位朋友專為他南游舉行的。席上有一個姓呂的年輕人,是前清的小官,到桂林辦軍務,不知是誰約請的,也赶來參加。那次宴飲的情景,他已經淡忘了,但是這個青年人同那個神秘的、可親的和尚之間劇烈的爭吵,卻使他永遠難以忘怀。
  記得爭吵是由席上一位朋友的感時詩引起的。那和尚听罷諷刺清王朝的詩,也可能因為多喝了几杯酒,感奮了起來,趁著酒意,說了許多不滿當時政局的話,誰知引起了這位呂先生的強烈不滿。呂先生認為,清朝皇思浩蕩,國家坏到這地步,都是士子們搞的。戊戌變法不就是康有為、梁啟超這伙人弄起來的?內部亂了,結果給外夷入侵提供了借口。似乎這民族的危亡,國家的沉淪,倒不是腐敗的清王朝造成,而是那些愛國的知識分子弄的。
  呂先生話音未落,立即遭到和尚的有力駁斥,于是在宴席上,兩人激烈地爭論了起來。大家一看情況不妙,便不歡而散了。
  呂先生憤然离席后,大家勸那和尚快躲一躲,說這呂先生是朝廷命官,派來查一個案子。和尚神秘地笑了笑。
  可是如今站在面前的,已經不是清代的命官了,儼然是國民党中的顯赫軍人。而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個神秘的和尚是推翻帝制,締造共和,建立民國的元勳——黃興先生。黃興先生為革命而出生入死,民國初年与世長辭了,而曾經激烈反對過他的呂先生,卻在國民党里當起了官。這件事使白石大開了眼界。
  “先生在哪里供事?”白石饒有興趣地問。
  “在滇軍當高參。”呂先生有點躊躇滿志,“你日子過得可好呀,多少年沒見了,你也變了。”
  “我?哈哈,”白石開怀大笑,轉而冷冷地說:“也變,也沒變。人老了,一變。沒變的,我仍然畫畫。”
  呂先生心上象被刺了一下,臉刷地紅了起來,搭訕地說:“沒法不變啊!這世道也變,人還能不變?那清朝實在腐敗,就得變。我也變了。”
  呂先生要了張畫走了。但白石還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三十多年前的那場爭吵,呂先生前后判若兩人的變化,他這几十年間看到的官場种种黑暗現象,一起涌入腦海。突然,幼年時見到的不倒翁那笑容可掬的形象和呂先生的身影,迭印在他的腦際,于是,他提筆畫下了不倒翁圖,接著又寫下了那几首詩和小記。
  他把這些告訴了張次溪,邊走邊談,不知不覺回到了右安門。他邀請張次溪明天到他的家看不倒翁圖。
  第二天早飯后,張次溪如約來到了白石的畫室。只見白石把一張張的畫,早已挂在鐵絲上了。大的二、三盈尺,小的有几個方寸。都是他几十年間畫的不倒翁畫。只見或站、或坐著的不倒翁,形態各异,服飾不一,但那眼神,那似乎晃動著的烏紗帽,卻把人喜愛、發笑。
  “你看,這是我三十來歲時畫的。”白石指著其中五寸來長的一幅說:“這一幅是前几年畫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這小的,過于寫實了,沒有深意;這大的,就不同了。象不象那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角色?”
  張次溪點點頭,全神貫注地品賞著。他知道老人從不輕易向人展示他自己的素材,今天給他這樣的殊遇,使他十分高興。
  “讓你再看一張吧!”白石說:“前几年我還畫過一幅《發財圖》,也是很有趣的。他走到柜前翻了半天,終于翻出那幅《發財圖》。次溪一看,其實只是畫了個算盤,用墨十分簡洁。
  “你先看看上面的題款吧!”白石笑著說。
  張次溪走到畫前,只見算盤的上方,寫著如下的題款:

    丁卯(一九二七年,民國十六年),五月之初,有客至,自言求余
  畫發財圖。余曰,發財門路太多,如何是畫?曰,煩君姑妄言著。余曰,
  欲畫趙元帥否?曰,非也。余又曰,欲畫印璽衣冠之類耶?曰,非也。
  余又曰,刀槍繩索之類耶?曰,非也,算盤何如?余曰,善哉,欲人錢
  財,而不施危險,乃仁具耳。余即一揮而就,并記之。時客去后,余再
  畫此幅,藏之使底,三百石印富翁又題原記。

  張次溪仔細看了一遍,沉吟了好大一陣子,轉過身子,不解地問白石:
  “這里為什么要題三百石印富翁?”
  白石只是笑笑,不回答。他想次溪應該是明白的,無非是故意問問他。
  “那么這友人又是誰呢?”次溪又問,眼睛一直盯著白石。
  白石笑而不答,轉而反問道。
  “這畫你覺得怎么樣?有點意思嗎?你覺得這些畫比起羅兩峰的《鬼趣圖》如何?——
  “有過之而無不及,實在太妙了。”次溪興奮地回答說:“我看過不少名人之作,但不倒翁,算盤入畫,賦予這樣的新意,在中國的畫壇上是從未有過的。”
  “不在于畫什么,而在于怎樣去畫。”白石望著窗外,接著說:“這几十年間,我看的實在太多了。有些人好象生來就有福气,清朝時,他為舊王朝效命,那是很賣力的,革命了,他搖身一變,又成了革命党,依然很賣力。官運事通,這怎不讓人感慨万端呢?我想了半天,那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錢,為了利,什么道義、廉恥都可以不顧了。”
  他越說越憤激,似乎要把几十年間,他傾注在畫卷中的那一腔的憤恨,一井地傾訴了出來。
  “前些日子,來了一個日本人,一個翻譯官陪同,一身戎裝。中國人与日本人都是黃种,本來就沒有多大區別,兩人站在我限前,我實在難分真假。后來一開口,才知道那高一點的是中國人、翻譯官。我戴眼鏡一看,你知道翻譯官是誰?”白石好象自問自答:“是張勳复辟時,我到天津避難遇到的一個革命党人。才多久呀,搖身一變,又成了日本的紅人。這也算人啊!”
  張次溪直搖頭,歎息著,沒有說話。
  白石沉浸在許多沉痛的往事回憶的激動之中。他似乎忘了時間,忘了自己之所在,忘了張次溪。
  這次談話后的三個月,春天珊珊來遲,終于到了人世間。屋子里剛拆了爐子,早晚有點涼,但是,到了中午時分,艷陽高照,透過寬敞的窗子,傾瀉到屋內,仍然十分溫暖。午飯后,他接到四川姓王的一位朋友的來信,盛情邀請他在這春暖花開的時候去四川玩玩。
  這封信不長,但卻給他帶來了歡樂,帶來了春意。在京城這亂哄哄、壓抑的環境里,他感到窒息,很想到廣闊的大自然里去看看。何況,那個“天府之國”還是寶珠的故鄉呢!
  寶珠從小离開了故鄉,一直飄泊在外,孤身一人。直到同他結合后,才算有了一個安定、溫暖的去處。如今,時間流逝了二十多個歲月,她如何不思念故鄉那山山水水,那生她育她的父老兄弟?
  按那時的習俗,他也應該陪她到娘家走走。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這個机會。朋友的一封信,使他下了決心,實現自己多年以來的愿望。
  他把寶珠叫了進來,拉著她那雙長年勞動十分粗糙的手,興奮地告訴她四川朋友來信的事,接著,念起了信來,念完后,問寶珠:
  “怎么樣?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如何?先去你家里看看,再去成都。”
  寶珠一听,興奮地睜大了一雙惊訝的眼睛,問:“這可是真的?”
  “那還有假?走吧,在這里悶得慌,我們應該出去走走。”
  “什么時候動身?”寶珠急切地問。
  “說走就走,就在這几天,你看怎么樣?”白石站了起來,“不然形勢一變,打起仗來,又走不成了。”
  寶珠偷偷看了一下白石,見他已經老態龍鐘,動作都有些遲鈍了,心里蒙上了一層陰影。這樣的長途跋涉,他身体吃得消嗎?
  “我不想走。”寶珠說。
  “什么,你不想走?”白石奇怪地看著寶珠,“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
  “剛才不是說的好好的嗎?”
  “我擔心你身体不行。七十多歲的人了,又這么遠,要是生病怎么辦?在外總不如在家里方便。”
  白石一听原來是因為這個,哈哈笑了起來:“我可以活一百歲,死不了,你放心好了。”說著,他隔著窗子,喚來了門人,囑他去辦理南下武漢的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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