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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郵箱


  這個只有几十戶人家的小鎮——沙士頓,有著中世紀英格蘭郊野最具古典意味的情調。
  栗樹的濃蔭,覆蓋著高高低低的農舍,那些參差錯落的農舍,灰色的牆皮年深日久地斑駁著,像天上山雨欲來時鉛色的天空。
  這是一年中最生動的季節。滿目的青草黃花勃發著一种強悍而熱烈的生命,艷麗絕倫的罌粟,三朵兩朵搖曳其間。紅了半面臉龐的苹果探過篱牆,泄露了關于這個季節的全部消息。
  靠村邊一所低矮的農舍,是徐志摩和張幼儀臨時安頓下來的家。門前有一口自來井,井水清冽甘甜,一條小路彈向遠方。日落時分,黛色牯牛成群沿小路下來,很自然地讓他們怀想起硤石鄉居的風光。
  早晨,志摩推起自行車去劍橋,他總是在一家理發店門前停住腳步。理發店是兩間木板房子,也兼作郵亭,門口挂著一個古里古怪的信箱,好酗酒的大胡子約瑟是鎮上盡職盡責的郵差,五短身材的他,穿起黑底紅邊的制服,顯得很是神气。他怀里永遠揣著一只扁扁的栗色酒瓶,朗聲大笑的時候,土釀威士忌的气味便在空气里彌漫開來。他身背一只羊皮郵袋,每天在村里早中晚巡行三次,投送并收取沙士頓的來往信件。他是這個小鎮歡樂与悲傷的使者。執行公務的時候,他的面孔刻板沒有表情,只有見到徐志摩,他的臉上才漾出笑意。他使勁拍打著徐志摩的肩頭,對這個身穿長衫的中國學生噴著酒气,用夸張的語調和英格蘭式的幽默,稱贊著徐志摩年輕的妻子。徐志摩很喜歡与約瑟聊一小會儿。面孔刻板的大胡子郵差卻能唱風味很足的英格蘭民歌,還能夠背誦彭斯的詩。高興時,他的話妙語聯珠,神情孩子樣天真。
  差不多隔一兩天,徐志摩便把一封信交給約瑟,那些信全部是寄給林徽因的。
  那個丑陋的郵箱,從此在徐志摩的眼睛里神圣而美麗起來。他總是期待著約瑟那雙缺了一個指頭的手,不緊不慢地打開扣吊上的黃銅鎖,也許那里邊有一只素洁信封是屬于他的。
  那些日子,林徽因總是被徐志摩的信折磨得輾轉難眠。那信差不多每天一封,而且极其准時,盡管徐志摩每隔一兩天,便照例到林家公寓吃茶、聊天。
  几乎所有的信,滿紙堆積著讓一個17歲少女臉熱心跳的句子:
  ——也許,從現在起,愛,自由、美將會成為我終其一生的追求,但我以為,愛還是人生第一件偉大的事業,生命中沒有愛的自由,也就不會有其他別的自由了;
  ——烈士殉國,教家殉道,情人殉情,說到底是一個意思,同一种率真,同一种壯烈;
  ——當我的心為一個人燃燒的時候,我便是這天底下最最幸運又是最最苦痛的人了,你給予了我從未經過的一切,讓我知道生命真是上帝了不起的杰作;
  ——愛就是讓人成為人,你懂得愛了,你成人的机緣就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獲得了你的愛,那么我飄零的生命就有了歸宿,只有愛才可以讓我匆匆行進的腳步停下,讓我在你的身邊停留一小會儿吧,你知道憂傷正像鋸子鋸著我的靈魂……
  似乎除了林微因自己,沒有誰知道徐志摩的心是那么熱烈的燃燒著。為了愛,他甚至可以做一塊殞石。
  終于有一天,大胡子郵差把徐志摩的一封淡藍色的信交到張幼儀手中。張幼儀無意中拆開,讀了一半儿,便覺得天旋地轉,一种突如其來的壓迫感讓她喘不過气來,血流好像要倒灌進心髒,她似乎用盡了畢生力气,才讀完了全信。她覺得那鉛灰色的天空,在一個瞬間傾塌下來,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轉。她做夢也想不到,這封信竟會是林家大小姐的親筆。她的眼前只飛旋著那几個字:我不是那种濫用感情的女子,你若真的能夠愛我,就不能給我一個尷尬的位置,你必須在我与張幼儀之間作出選擇……
  張幼儀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她想喝一口水,手卻抖得握不住杯子。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明白,和她休戚与共的那個男人,現在重新陌生起來。
  她身在异國他鄉,那种寂寞原是難耐的,她需要有一個結實的肩膀。但這半年來,徐志摩經常早出晚歸,到家后也沒有多少話。她恨自己糊涂,足足有半年多的時間,徐志摩几乎言必稱林徽因,她見過他們在一起時徐志摩那魂不守舍的目光,沒事時總是跑理發店,可他的頭發不催几次就想不起去剪剪,這一切都沒有引起她的警覺。作為一個女人,這种粗心真是致命的。
  她不能忍受命運在這樣的時候,當胸給了她一拳。
  她16歲嫁給徐志摩,那時還是情竇未開的少女,她把一生都寄托給了這個本來應該相依為命的男人,她也是大家閨秀,大哥張君勱是浙江省的一個署長,二哥張嘉敖是中央銀行總裁,張家在江蘇寶山是炙手可熱的望族,他們的結婚是二哥嘉敖從中撮合的,他也是志摩的好友。結婚4年之后,他們有了第一個儿子阿歡,眼下已經3歲多了,聰慧可愛,是爺爺奶奶掌上明珠,志摩也非常喜愛。難道這一切他都忍心拋下嗎?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猛然感覺到腹中那個小生命的存在。她想起,當她把那個消息告訴徐志摩時,他竟是那樣漫不經意的樣子。這事曾使她很傷心了一段日子。
  依然是那串熟悉的車鈴在門外響起,迎出門去時,她踉蹌了一下,但立刻又站穩了。她像往常一樣,欣賞地看著他放好自行車,抖落著長衫上的塵土,然后走進屋子。飯菜擺到桌上,他們默默地一起進餐。飯后,她照例奉上一杯家鄉新茶,同時也把那封打濕她淚水的信遞給徐志摩。
  她平靜地看著徐志摩讀信,一杯又一杯給他的杯里續著水。那杯茶已經淡得沒有了顏色。
  徐志摩怔怔地看著屋角里某一個部位,有一只細腳伶仃的蜘蛛,匆匆忙忙地織它的网。
  街上,醉酒的大胡子郵差約瑟,唱起一支憂傷的歌子,別离的調子蕩漾在晚風中。
  夜色深沉。
  沙士頓田野上舖天蓋地的向日葵,在秋風里燃燒著金色的火焰。張幼儀帶著一臉惆悵和眷戀,离開了這個給了她許多溫暖記憶的英格蘭小鎮,好心腸的大胡子約瑟,從遠方飄來一支歌伴她上路,她的眼里儲滿了淚水。
  在張幼儀動身去德國柏林留學之前,徐志摩頻頻收到了老父徐申如言詞劇烈的家書,徐申如一再申明,如果儿子真的拋棄結發妻子,他將登報同他斷絕父子關系,并把家政大權交給張幼儀。
  事實證明,這位性格倔強的老人至死也沒有原諒儿子。
  在遙遠的另一個國度,張幼儀將開始新的生活,可是結在她心上的茧子,再也抽不出絲來了。
  1921年10月14日。
  早晨的陽光,把泰晤士河海口涂染成了一片猩紅色,遠處的海如一塊血胎瑪瑙,閃著華貴的光澤。霧漸漸散去,汽笛聲于是清晰起來,長一聲短一聲地飄過水面。
  “波羅加”船就要起航,水手們穿梭般忙碌著,風吹拂著一面面彩旗,如同船舷上的女客揮動著紗巾。地中海的信天翁拍擊著碩大無朋的翅膀,從船舷邊掠過。
  開船的汽笛還未拉響,徐志摩覺得他的心已讓信天翁的翅膀帶到了海天深處。
  林徽因和父親站在甲板上。她一身湖綠色衣裙,明淨如水,在金發碧眼、摩肩接踵的紅男綠女中,如芙蓉出水,玉立亭亭。她白皙的雙頰飛起一抹紅暈,那雙杏子般的眸子里藏著淡淡的憂郁与疲憊,她的手扶著冰冷的欄杆,那寒意便通過雙手浸透了她的全身。
  林長民身穿藍布長衫,長長的胡須如一蓬水草在海風里飄動,他手里不停地揮動著帽子,向站在岸上的徐志摩和他的朋友致意。他結束了一年多的講學生涯之后,諸多感慨充盈心間,女儿徽因也讀完了中學,現在他不無欣慰地踏上了歸國的旅途,站在這塊甲板上,就好像踏上了故國的門檻,一身榮辱,兩袖煙塵,都將付予這浩渺碧波,失去的將万劫不复,等待他的又是一個海市般縹緲的未知……
  整整一座浪卷濤飛的英吉利海峽在徐志摩心中翻騰。他覺得他對徽因要說的話在上個世紀已經說完了,或者一定要留到下個世紀去說,現在要做的事情,是從她的目光里努力去讀出那种承諾,那种渴望,那种与生俱來的默許。這朝陽下的海水,是燃燒的火焰,他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他的玳瑁鏡片模糊了。林徽因的臉龐在扑朔迷离的鏡片上幻化著。
  纜繩解開了。錨鏈抖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心壁上放大了許多倍。
  徐志摩覺得,維系在他心上的那根繩纜,突然被人砍了一刀。他,沒有听到那條繩纜砰然斷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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