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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色的世界里


  只有輾轉病榻的人,才感到春天的蕭瑟。這种蕭瑟不同于秋天的風掃落葉。那些從灰黯中漸漸明亮起來的顏色,仿佛每朵花、每片葉子都預言著什么。
  林徽因這几天病得又不能下床了。65歲的老母本來身体就不太好,還得掙扎著為徽因的一雙儿女燒飯做菜,給徽因煎藥。林徽因覺得,每一天都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寶寶為她在書桌上插了一束含苞的杏花,她几乎是從始至終看了它的開放和殘落的全過程。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她才覺得時光的短暫和冷酷。她把凋零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收集到一只玻璃瓶里,那些日子的碎屑,殘留著微弱的香气,它們從枝梢落到桌面上,就褪盡了所有的顏色。
  大表姐王孟瑜從上海來探望她了。
  這次見面,大表姐蒼老多了,林徽因几乎認不出她。林徽因記憶中的大表姐,似乎應該永遠是那個扎著一條長辮子的姑娘。
  林徽因的童年是在上海爺爺家与大表姐一起度過的。大表姐長她八歲,胖胖的臉上,嵌著一雙明亮的眸子。爺爺去世后,她与大表姐就分開了,隨母親遷到北京,張勳复辟時,又搬到天津英租界紅道路。那年,二娘程桂林患肋膜炎,在京治病,父親也忙于公務,顧不上照看天津的家,便請大姑姑來料理家中瑣事,大表姐也一同來了。表姐到后,家庭教師陳先生的講課也開始了,當陳先生給林徽因講唐詩的時候,大表姐有時也過來听。
  林徽因最后一次見大表姐,是在1934年他們去浙南宣平考察,回來時路過上海,匆匆會了一面。
  大表姐也几乎認不出林徽因來了。她接到信后,知道徽因已病得很重,焦灼不安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大表姐在北平住了半個月,更多時兩人對望著,沒有什么話語。但是,又仿佛把許多年要說的話說完了。大表姐依然是那么純朴,總是默默地幫助母親做些家務,為徽因減輕些負擔。一直到大表姐离開的時候,徽因心里有許多話想說,但始終沒說出來。那天早晨,徽因無力走下病榻,只是隔窗望著大表姐离去的背影,大表姐沒有回頭,林徽因知道,那是怕她看到那雙流淚的眼睛。
  那天晚上,林徽因怎么也睡不著覺,她隨手拿了一張紙,把給大表姐想說的而沒說的話、把無限的凄涼全部傾注到稿紙上: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机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的,否認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我去了,還有沒有說完的話,
  像鐘敲過后,時間在懸空里暫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不能完全,
  亙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
  寫完《寫給我的大姊》這首詩,林徽因仿佛完成了一种訣別,了結了對人生的一份依戀,她覺得悵惘更加深重了。
  在這些苦悶的日子里,寫詩是她唯一的慰藉,仿佛只有用詩句才能把心中的話全部說完。這段日子她寫了很多,每首詩都是當時心境的反映。如《六點鐘在下午》、《人生》、《展緩》、《小詩》、《惡劣的心緒》等。
  她這樣寫生命的無奈:
  當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匯向著
  無邊的大海,——不論
  怎么沖急,怎樣盤旋,——
  那河上勁風,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處逆流
  小小港灣,就如同
  那生命中,無意的宁靜
  避開了主流;情緒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展緩》
  她這樣寫命運的渺茫: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面全打著拙笨補釘。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云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饑餓的脊梁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气!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小詩》之一
  她這樣寫人生的匆忙:
  你是河流
  我是條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個行旅者的時候,
  你,田野,山林,峰巒。
  無論怎樣,
  顛倒密切中牽連著
  你和我,
  我永從你中間經過;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則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絢彩
  但我們彼此交錯
  并未彼此留難。
  …………
  現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給他人負擔!
  ——《人生》
  這些日子,她生活在自己詩意建构的世界里。在這個世界里,她的靈魂,才能接近那些像預謀幸福一樣,預謀死神的先哲。
  在心靈的路程上,落日的景象決不僅僅是輝煌,林徽因覺得她走得已經很疲憊了,一雙腿再也承受不住一個影子的重里。
  有一些東西是她一生苦苦追尋過的,有一些東西卻看它在歲月的指縫里流逝。生命就是這樣,當你想回首的時候,你來的路上已消失了全部的風景。
  這年夏天,梁思成回到北平。一年來,他在美國耶魯大學講學,同時作為中國建筑師代表,參加了設計聯合國大廈建筑師顧問團的工作。在那里,他結識了許多現代建筑權威人物,如勒·柯布西埃、尼邁亞等。他還考察了近二十年的新建筑,同時訪問了國際聞名的建筑大師萊特·格羅皮烏斯、沙理能等。
  在美國,他會見了老朋友費正清和費慰梅夫婦,并將在李庄時用英文寫成的《中國建筑史圖錄》,委托費慰梅代理出版,后因印刷成本高,而沒有找到出版人。1948年,留英學生劉某為寫畢業論文,將書稿帶到馬來西亞。直到1979年,這份稿子才輾轉找回,并經費慰梅奔波,1984年在美國出版,獲得极高的評价。
  梁思成接到林徽因病重的消息,匆匆結束講學,提前回國。
  林徽因的肺病已到晚期,結核轉移到腎髒,需要做一次手術,由于天气和低燒,也需要靜養,做好手術前的准備。
  對于林徽因來講,這段日子是最難熬的。
  梁思成回國后,又恢复了他作護士的角色,除去講演外,盡可能抽出時間陪伴她。他在美國為徽因和親友購買的禮物中,最受大家贊賞的是克勞斯萊牌汽車,它成了林徽因天賜的禮物,她可以被輕松地載去訪友或把朋友接來看她。
  秋涼以后,林徽因的身体狀況有所改善,她被安排在西四牌樓的中央醫院里,這是民國時期建筑的杰出創造。集民國、袁世凱式、巴羅克風格于一体的四層建筑。在這個白色的世界里,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生命在這白色的世界里僵滯著,沒有流動,沒有亢奮,只有這白色的刺眼的安靜,煎熬著靈魂。她無法拒絕這些。她現在覺得多么需要有一只手,把她的絕望稍稍阻隔在命運之上。然而,生活卻像兩個走得不一致的時鐘,內心的一個在沒有節制地奔跑,外部的一個卻早就停止不動。除了這兩個互相分裂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還擁有什么。
  盡管她對這白色的煎熬已不陌生。
  這個時期,她寫了《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憂,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瑣屑里尋討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殘骸中惊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离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余的理性還像一只饑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么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后殘酷的寒流!
  這种惡劣的心緒,無時無刻不在纏繞著她。她隱隱覺得,生命的路,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她這時才感到了命運這只手的強悍。乎是她早已期待過這樣的結局了。生命像一個圓,從一個點出發,最終又會回到那個點上去,誰也無法逃避這种引力。
  通貨膨脹的火還在無聲而凶猛地蔓延,市場上的菜蔬几近絕跡,偶爾有几個土豆挑子,也會立刻被人搶購一空。為了給林徽因補補身子,梁思成開了車,跑到百里外的郊縣,轉了半天,才能買回一只雞。
  10月4日,林徽因寫信給遠在大洋彼岸的朋友費慰梅說:
  我還是告訴你們我為什么來住院吧。別緊張。我是來這里做一次大修。只是把各處零件補一補,用我們建筑業的行話來說,就是堵住几處屋漏或者安上几扇紗窗。昨天傍晚,一大隊實習醫生、年輕的住在院里,過來和我一起檢查了我的病歷,就像檢閱兩次大戰的歷史似的。我們起草了各种計划(就像費正清時常做的那樣),并就我的眼睛、牙齒、雙肺、雙腎、食譜、娛樂或哲學,建立了各种小組。事無巨細,包羅無遺,所以就得出了和所有關于當今世界形勢的重大會議一樣多的結論。同時,檢查哪些部位以及什么部位有問題的大量工作已經開始,一切現代技術手段都要用上。如果結核現在還不合作,它早晚是應該合作的。這就是事物的本來邏輯。
  這年12月手術前一天,胡适之、張奚若、劉敦楨、楊振聲、沈從文、陳夢家、莫宗江、陳明達等許多朋友來醫院看她,說了些鼓勵和寬慰的話。
  為防万一,林徽因給費慰梅寫了訣別信:
  再見,我最親愛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間降臨,送給我一束鮮花,還帶來一大套廢話和歡笑該有多好。
  在推上手術台之前,她淡淡地投給梁思成一個無言的微笑。
  她躺在無影燈下,卻看到了命運拖長了的影子。她似乎覺得自己走向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沿著一條隧道進入一個洞穴,四周一片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隱听到了金屬器皿的碰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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