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景泰藍之戀


  海王村古文化市場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鬧。
  進海王村公園的拱門,四周搭滿了出售古舊書籍和珍品玉器的小攤。有的扯起布棚,有的露天而設,琳琅滿目,五光十色。
  舊書攤以書架作圍,從南數是榮華堂孫氏、長興書局孫氏、九經閣谷氏、養拙齋李氏、群玉齋張氏、久安堂李氏,都是小書攤。
  書籍插函裝架,井井有條,經史子集,分門別類,細心的文化人,總能在這書海里淘出二三珍本。
  古董攤大都設在棚子里,所售都是珍玩玉器、古老佛像、金銀首飾之類。那些面具攤、香燭攤、箏攤,還有那些賣兔爺、賣雞毛撣子、賣空竹的小販,是進不了海王村這個大院的,便在門外設攤,紅火熱鬧地擺到厂甸。
  海王村是清代燒制琉瓦的土窯,又名琉璃厂。乾隆年間,發掘出遼代柱國李內貞的墓碑,才知道是遼代的村地。
  這里從明、清兩代便是書市萃集之所,《四庫全書》總目協勘官程魚門有詩稱:“勢家歇馬評珍玩,估客攤前買舊書。”
  林徽因、梁思成是這里的常客。早在二三十年代就經常同張奚若、徐志摩、沈從文等一班朋友到這里光顧。
  這一天,她又由梁思成陪著來到了海王村。在一個舊古玩攤上,一只景泰藍花瓶吸引住了她,這只花瓶几乎同她小時候在上海爺爺家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樣,她拿在手里仔細觀賞著。攤主是一位老人,見林徽因很喜歡這只花瓶,便說:“二位先生還是有眼力的,這是正宗老天利的景泰藍,別處你見不到了。就是老天利這家大字號,也撐不住,快關張了,北京的景泰藍熱鬧了几百年,到這會儿算絕根儿了。”
  林徽因買下這只花瓶后,老人還告訴她:北京景泰藍以老天利和中興二厂為最大,都是清康熙的老厂,現在已經辦不下去了。致于德興成、天瑞堂、全興城那几家小厂,就更加難以為繼。
  回到家里,林徽因總是想著老人的話,不禁為這种傳統工藝的命運擔憂起來。她与梁思成再三商量,決定在清華營建系成立一個美術組,搶救瀕于滅絕的景泰藍。這個美術組除了原國徽組高庄、莫宗江兩名主將,還有常莎娜、錢美華、孫君蓮三個小姑娘。如今常莎娜擔任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錢美華擔任了北京琺琅厂總設計師,是國內為數不多的景泰藍專家之一。她們現在還經常回憶起与林徽因一起搶救景泰藍那段難忘的日子。
  在美術小組第一次會上,林徽因拿出這只花瓶讓大家傳看。這三個姑娘都感到很惊奇,這是她們第一次欣賞到景泰藍。
  梁思成說:“包豪斯曾倡導過,藝術不是一种專門的職業,藝術家和工藝師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的區別。建筑、雕塑、繪畫應該构成‘三位一体’的環境藝術,三者都應該轉向与工藝的結合。”
  林徽因給大家講起了景泰藍的歷史和工藝特點。
  景泰藍也叫銅胎掐絲琺琅,是北京著名的特种工藝品,最早始于唐代,而以明朝景泰年間最為流傳,因其主体顏色多為孔雀藍豚釉料,故名景泰藍。這种工藝素以造型美、花紋細、色彩絢麗而聞名中外。它雍容華貴、庄重的藝術風格,早就獨樹一幟,為世界所稱道。
  林徽因接著說:“景泰藍是國寶,不能在新中國失傳。”
  為了調查景泰藍的生產狀況,林徽因、莫宗江与常莎娜、錢美華、孫君蓮一起,跑了一整天,才找到了几家不顯眼的小作坊。這些小作坊都是一副破敗凄涼之象,有的只有三五個老師傅,几副小爐灶,產量很低,而且產品也銷不出去。
  一個老師傅听林徽因說他們是為恢复景泰藍工藝做調查的,激動得老淚縱橫,握著林徽因的手說:“你們救救景泰藍吧!”
  通過一段時間的調查,他們基本摸清了北京僅存的几家作坊和景泰藍生產情況。這些厂子大都處于倒閉邊緣,新老藝人青黃不接,几百年來一直是作坊式操作,圖案單調,缺乏對整個工藝市場的刺激,因而沒有競爭能力,產量低,也銷不出去。
  要拯救這一瀕臨滅絕的民族藝術,最關鍵是調整生產結构,全面更新設計,才能起死回生。
  林徽因找出了珍藏的歷代裝飾圖案,讓大家分析研究。用于景泰藍的圖案只有荷花、牡丹那么几种,几百年來一直沒有變化,而中國的裝飾圖案始終是在千變万化中發展著。
  林徽因把那些圖案指點給大家看:“中國的傳統圖案是這樣表現它的象征意義的,世界上所有的民族、所有的文化也都有著自己的象征体系。中國的吉祥圖案就是一例,它源于商周,始于秦漢,成熟于唐宋,興盛于明清。吉祥圖案以傳統的裝飾紋樣,通過自然現象的寓義、諧音或附加文字等形式,來表現人們的愿望和追求。吉祥圖案的內容大都是福祿喜慶、長壽安康。題材是動物、植物、器物、神人、符圖等。 這些裝飾圖案有著濃重的民族色彩,至今,它的民族底色不僅沒有全然褪去,而且愈磨愈亮,顯示了一個古老的民族傳統。然而,任何事物有變化才能有發展。景泰藍的圖樣設計很少有變化,這也是它不能發展的原因之一。景泰藍這种民族工藝,要体現多方面的藝術特色,才能走出困境。我們應該編一部中國的歷代圖案集,推陳出新,闖一條新的路子。讓王遜寫文,小常、小錢、小孫你們几個畫圖,很快就能搞出來。”
  林徽因興奮起來,面頰泛出了紅暈。梁思成走過來說:“你又激動了!”
  林徽因這才覺得已經很累了,疲倦地靠在枕頭上。
  他們又多次到景泰藍作坊調查研究,從掐絲、點藍、燒藍、磨光、鍍金,一道工序一道工序跟著老工人干活,熟悉每一個工藝流程。
  在調查過程中,他們看到老師傅把一條細扁銅絲,蘸上白芨汁,圈成各种各樣花紋,然后用焊藥燒一下,固定在坯胎上,這就完成了“掐絲”的過程。然后,在花紋的空隙中添上各种彩釉,這是一种細活,要求做到不串色,濃淡有層次,填好彩釉后,把它放在通風處陰干,“點藍”的工藝就完成了。“燒藍”的火候最重要,釉料在燒結過程中有收縮現象,需填補釉料,再次燒結,反复四五次,才能燒成。燒結以后,銅絲与釉料已与胎骨熔合,然后施以錯工,打平毛刺,再細研磨,這就叫“磨光”,一件絢麗的成品就此誕生,豪華的還要施以“鍍金”,那就更漂亮了。
  林徽因發動大家為景泰藍設計新的圖案,要求每人畫若干幅。林徽因已病得不能動筆,她的創作构想就由莫宗江來完成。
  景泰藍厂的老師傅見林徽因病成這個樣子,不忍心讓她拖著病体一趟趟往厂里跑,他們就主動到林徽因家里切磋。這樣,一批又一批新產品試制出來了。
  這年春天,常書鴻在故宮午門城樓上舉辦了敦煌藝術展。林徽因得到消息,馬上組織大家去觀摩。常書鴻1936年從法國回來,在國立北平藝專任教時,梁思成曾多次鼓勵他去敦煌。1942年秋季,梁思成又問常書鴻愿不愿擔任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工作。1943年3月,常書鴻在敦煌建立了第一個敦煌研究机构: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開始了終生敦煌研究的事業。這几年,梁思成給他幫了不少忙,曾為研究所的經費等問題多方奔走。常書鴻破釜沉舟,在敦煌一扎數年,這個展覽是他發掘敦煌藝術的全部成果。
  林徽因由莫宗江攙扶,很艱難地登上了午門城樓。面對著精彩的敦煌壁畫摹本,她被惊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她緊緊握住常書鴻的手說:“老常,感謝你給我帶回了個敦煌。”
  常書鴻也激動地說:“還不全靠梁先生的鼓勵和支持。”
  常書鴻的臨摹壁畫,把她帶人一個久遠的年代。她看了北魏時期的《狩獵圖》,看了隋代的《供養人与牛車》,還看了唐代的《飛天》和反彈琵琶的《樂伎》等,這些不同時期的壁畫,透過佛教的色彩,感受到了當時生動的社會生活。最吸引她的,還是反彈琵琶的飛天,那柔和飄逸如煙云舒卷,表現了生命的飛動。她對莫宗江說:“藝術家從眼中的自然,經過他獨特的感情、思想、意念,審美胸襟溶裁運化過程,將自然的形、色、線條綜合為視覺意象,賦予特定的精神內涵,才創造出了以空間幻覺為特征的造型藝術,這也是中國民間藝術最缺乏的東西。舍棄了飛動的生命,那些象征就只有圖解的意義了。”
  回來以后,她同莫宗江設計了一套以敦煌飛天為題材的景泰藍圖案,馬上交給工厂投人試制。燒制出來的產品,果然別開生面。
  當時,正在北京召開“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蘇聯文化代表團也在中國訪問,這具有敦煌藝術風格的第一批產品,作為禮物送給客人,得到了极高的贊譽。
  蘇聯著名芭蕾舞演員烏蘭諾娃高興地說:“這是代表新中國的禮品,真是美极了!”
  1953年第二屆文代會召開,林徽因由于拯救景泰藍藝術的成果,被邀請參加。
  開會那天,蕭乾坐在會場后邊的位子上,林徽因遠遠地向他招手,他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照往常一樣悄聲說:“林小姐,您也來了!”
  林徽因笑著:“還小姐哪,都成老太婆了!”
  在全國美術家協會的報告上,美協負責人江丰對清華美術小組和林徽因挽救景泰藍藝術的成果,給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評价。
  几十年過去了,北京景泰藍工藝在飛快地發展,由解放初期的几個品种,拓展到上百個品种,并顯示了綜合工藝的水平,已成為世界性的工藝產品。但沒有人會想到,是那一雙纖弱的手,為它涂了第一抹新生的釉彩!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