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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屢試屢落第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三月,李商隱赴京應試,果然如節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他沒有回鄆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飲食。
  這可嚇坏了老母親,請來東都洛陽城內的名醫高手,診脈之后,全搖頭晃腦,說不清病的緣由,也确定不了是什么病症,自然不能開藥。
  老母親沒有辦法,每天喂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進半碗。飯是顆粒不能進。一個月過去,他瘦得簡直是皮包骨頭,連吸气的勁儿都沒有了。
  羲叟見哥哥病得這么重,哭著哀求哥哥允許自己去鄆城報告老令公。開始時,商隱還有力气講話,說自己不能再給恩師添麻煩,“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師不易,商隱命薄多蹇,不該再帶累恩師。”后來,只能搖頭,表示不准。
  商隱落第,八郎通過了釋褐試,并授弘文館校書郎。消息從京城傳來時,令狐楚半晌沒有說話。在一旁的節度副使用力咳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訕訕地說起別的事情。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邊,悄聲問商隱的消息。
  “听說他路過洛陽回家看望老母親。我想不日就會赶回鄆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搖搖頭,不信老管家的揣測。商隱自尊心极強,自信心也极強,未被錄取,一定承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他背剪雙手,在地上來回踱著,一聲不語。
  兩個月過去了。五月的鄆城春花爛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開始坐臥不宁了。
  他确實喜歡商隱聰明、勤奮、博學,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試卷分數高低取人,商隱絕不會落榜的……唉!“干謁”
  “行卷”,這些走門子,托人情的風气,把有才華的學子都給毀了!他忽然口里吟詠道:
  袖里新詩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瓊琚。
  如何持此將干謁,不及公卿一字書。
  這是白居易的詩。詩寫得再好。如同“瓊琚”,也比不上公卿們的一張便條啊!
  令狐楚開始后悔,自己太固執,如果听從節度副使的話,給禮部侍郎賈餗寫封信,送一份厚禮,就可能不會……難道商隱落榜后,會像詩人常建那樣“恐逢故里鶯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
  商隱還在長安城?
  令狐楚想到這儿,立即站起來,喊來湘叔,道:“快帶些銀兩,去京城把商隱找回來!”
  “令公,商隱在洛陽家,听說病了。”
  “不!你去長安,讓八郎幫你找,一定要找到,把他帶回來!”
  湘叔不以為然地看了看他的堂兄,官做大了,腦袋糊涂起來。昨天還有人從京城來,路過洛陽時,听人說李商隱落第后臥床不起。去長安也行,不過要先到洛陽,去他家看看。
  “現在就起程吧。看見商隱,就說是我一定要他回來。回來路過洛陽時,去看看他老母親,讓商隱跟老母親道個別,讓老人家放心,說我會像照顧親儿子那樣照顧商隱的。”
  令狐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他老母親看。
  湘叔不明白堂兄這是怎么啦?他偏愛商隱,這誰都知道,但今天說的這席話,卻超出了偏愛,不像師父對待門生,更不像府主對待幕僚。有點像什么?湘叔只能感覺,卻表達不出來。


  湘叔來到東都洛陽,直奔商隱家。
  李商隱老家在怀州河內(今河南沁陽),父親死后,家境貧寒,在祖籍老家無以為生,只好遷到滎陽(今河南鄭州)。為了赴京行卷和應試方便,离京都又近,于是遷居到洛陽。
  洛陽是唐王朝的東都,僅次于京城長安的一座大都城。商隱家貧,只好住在城郊,租賃一處茅草屋居住。
  每次湘叔來洛陽,都勸商隱母親把家搬進城里。老母親總是那句話:“等到商隱考中進士,功成名就,有了皇家俸祿,再搬不遲。”今日湘叔走在農家田間小路上,又生出勸其搬家的念頭。
  自己身上帶的銀兩,在城里租賃一處宅院是綽綽有余,再加上自己私人的錢,夠老人家生活一陣子。如果商隱在家,先勸他,然后再勸他母親,把這件事辦了。
  遠遠望見那几間茅草屋,東倒西歪,來一陣大風,真說不定給吹跑了。如果能把茅屋吹跑,那還要謝菩薩保佑。讓人擔心的是把茅屋吹倒,把商隱母親和弟妹們壓在底下,如何是好?想到這儿,有一种危机感躥上心頭,走到茅屋外,他高聲問道:
  “羲叟!在家嗎?”
  羲叟在家正為哥哥的病急得團團轉,听到有人問話,連忙走出茅屋,一看是湘叔,頓時眼淚如注,上前跪倒地上,叩頭道:
  “湘叔,快來救救我哥哥!”
  湘叔大吃一惊,抓住羲叟的手,呆了片刻問道:“商隱怎么啦?在家嗎?”
  羲叟哽咽著,語不成聲,抬手指著茅屋。
  湘叔明白了,大步跨進門檻,直奔西屋。
  西屋是商隱居住之所。平時商隱不在家,羲叟就住在里面。農家屋舍四周都是農田,茅屋窗口開得又高又小,所以屋里又黑又潮濕。商隱躺在床上,蓋著被子,臉色黑黃,兩頰深陷,眼睛微閉,靈魂好似出竅,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湘叔又是一惊,連忙伸手去診脈。那脈像游絲,飄飄悠悠地浮動著,似有似無,微弱得仿佛吹一口气,就會斷開,飄向西天。
  “為什么不找醫生?”
  “找過了,醫生都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為什么不派人去鄆城?羲叟,你為什么不去鄆城送個信?
  唉!——”
  羲叟不語,只是哽咽哭泣。
  湘叔年輕時讀過醫書,練過天元丹法,曉得酣睡昏迷,不是好兆頭。商隱正在步步歸西,這口气遲遲不咽,一定在等待著什么。如要救他,必先挽住他的天元真气,使他大徹大悟,然后補之以金丹,使他盡泄心中郁塞,從西歸之路回轉,重新品嘗人生三昧。
  他伸開手指,展開雙臂,做了個向天地采气的姿式,口中念念有詞,忽高忽低。突然,“扑通”一聲,坐到地上,盤上腿,雙目微閉,雙手手心向上,放在雙膝上,高聲詠唱道:
  身心世事四虛名,多少迷人被系縈。
  禍患只因權利得,輪回皆為愛緣生。
  安心絕跡徒自動,處世忘机任事更。
  触境遇緣常委順,命基永固性圓明。
  詠畢,站起,重新采气,之后又盤腿坐地,雙手放膝,靜默片刻,再高聲詠唱同樣的咒語,共做三遍。
  說來神奇,詠唱第一遍時,商隱呼吸由淺變深,身子微微動了一動;第二遍時,他嘴唇微動,雙眼漸漸睜開,眼神呆滯,似要說話,又說不出,蹙起眉頭;第三遍時,他眼珠轉動,左右張望,當望見湘叔時,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粘稠而腥臭,叫道:
  “湘叔!湘叔!”
  湘叔慢慢站起,握住他伸過來的雙手,勸慰道:
  “不要動,有話慢慢說。先吃下這粒丹藥,就會好的。”
  湘叔從怀里摸出一個紅包,慢慢打開,露出一塊白絹帛,打開絹帛,里面是一粒黑色藥丸,有如黃豆粒大小。讓商隱張開嘴,他親手把藥丸放入口中,道:
  “這是一粒丹藥,吞下去,再喝一碗米酒,睡半日,就會好的。”
  羲叟听說要用米酒,赶緊從外間屋端來一大碗,遞到湘叔手中。
  湘叔接酒在手,并不急于給商隱服用,看著商隱吞下丹藥,臉色漸漸由黑黃變成黃白,又由黃白變成紅潤潤的,額頭上漸漸也汗浸浸的,欣慰地笑了。
  “藥力已經發作,快把米酒喝下,把藥沖開,讓它向体內各處游弋,尋找病源。如果能找到病源,藥力又會迅速聚集起來,向病源攻擊。如果能消滅病源,你就好了;如果相反,未能除滅病源……命就難保了。”
  商隱沒有仔細傾听湘叔的解釋,把米酒喝下,漸漸地眼皮抬不起來了,极力掙扎也無效,只得閉上,不一會儿就打起鼾來。
  羲叟看見哥哥平靜地入睡,還有鼾聲,高興地道:
  “這么多天,哥哥睡覺從來也沒打過鼾,總是似睡非睡,想叫他還叫不醒,真怪了。”
  湘叔洗了臉,淨了手,有些疲憊,吃了點飯,就在商隱床邊搭起一張臨時床。茅草房也沒有空閒屋或者是客房。他合衣而臥,不一會儿,就睡著了。
  商隱老母親和弟弟妹妹,見商隱病情好轉,千恩万謝湘叔,把他當神人供奉,可惜家里既沒寬敞屋子讓他休息,也沒有美味佳肴供他吃,老母親心里實在過意不去,趁他睡熟,悄悄地把豬圈里的小豬殺了,做了一頓像樣的飯菜,才算安心。


  經過湘叔采用“天元丹法”醫治,李商隱的病情有了轉机,但是依然不能起床行走。他太虛弱了,想一下子康复,實在不可能。
  湘叔回到鄆城,把商隱的病情報告給令狐楚。令狐楚只是歎息,每個月都派湘叔去洛陽探望一次,并帶去各种營養品以及他的一片懊悔。
  日月如梭,轉眼進入太和六年(公元832年)二月,朝廷調令狐楚檢校右仆射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治所在太原府。
  他接到詔命后,立即把湘叔叫到跟前,道:“我明日便要起程前往太原府接任。詔命難違,時間又緊迫,途中不能前往東都洛陽去商隱家。只好讓你走一趟了。如果商隱身体尚可,又愿意來太原幕府,你就陪他一起去吧。以后去洛陽的机會不會太多,多帶些銀兩。”
  湘叔唯唯听命。
  沉吟良久,湘叔正待离去,令狐楚又道:“叫他去太原吧。身体不好,在幕府里也好調養。把我的意思跟他講清,多勸勸。”
  “我能說清令公的意思,只是……商隱似在刻苦用功,准備赴京應試。真擔心他的身体呀!學識再好,不去干謁考官,恐怕還要名落孫山。這孩子再也承受不了打擊了。”
  湘叔話中有話,商隱不去干謁其他人,是把希望都押在你令狐楚身上了,你不使勁幫忙,他還有希望嗎?
  令狐楚听出老管家話中之話,但是,自己也有難處。自己多年任地方官,跟朝中大臣漸漸疏遠,尤其跟主考官的關系并不密切,有勁儿使不上呀!在管家面前,他不能傾吐自己的苦衷,因為說出這种話,誰都會提出你的七郎八郎怎么這樣順利地中了第,得了官?
  其實,也是碰巧主考官是賈餗。那年賈餗之子在曹州殺了人,被關押在州衙,已經打入死囚大牢。曹州恰巧歸天平軍管轄。賈餗走后門,托人來求令狐楚高抬貴手。令狐楚順水推舟,果然貴手高抬,于是換來了八郎的進士功名。
  當李商隱赴京應試,主考官賈餗也知道他是令狐楚的得意門生,但令狐楚沒有和他打招呼,他則認為令狐楚輕慢自己,裝作不知,并痛斥了李商隱,沒有取他。
  這事做得非常巧妙,沒留任何痕跡,不僅誰也說不出什么,反而都認為賈餗公正無私,敢做敢為。
  令狐楚事后明白自己犯了大錯,又气又懊悔,但為時已晚,有苦難言。今日老管家又點這件事,他輕輕地歎了口气,什么也沒說,揮手讓湘叔走。
  湘叔來到洛陽商隱家,見他依然病弱不支,躺臥床上。從去年二月放榜,到今年二月,商隱已經整整一年時間,病得臥床不起。湘叔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勸他去太原幕府是不必了。
  當把令公調任太原府之事說出時,李商隱立刻明白湘叔此行洛陽的目的,主動地道:
  “令公是不是要我入幕太原府?湘叔,你瞧我這副樣子行嗎?只能給令公增加麻煩。”
  “令公是這個意思,希望你到他身邊,也好幫你恢复健康。”
  想到令公的大恩大德,又這樣關心自己,李商隱心頭一熱,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恩師真是自己的再生父親啊!自己沒齒不忘!但是,“不忘”還不成,應當粉身碎骨報答恩情。想到這里,他已經喘息得難以呼吸了,艱難地道:
  “這不爭气……的身子,想追隨令公,報答令公大恩大德也報答不成!學生已是無用之人,只得來世相報了。湘叔,回去請轉告恩師,來世我李商隱變牛變馬也要報答恩師大恩大德的!”
  “不要說這种喪气話。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報答令公恩德,亦是指日可待。現今不能追隨令公左右,身体康复后,侍奉令公之終生則可也!”
  商隱悲哀之情漸漸平息。
  湘叔又道:“老仆年事已邁,傳話學舌日難,商隱可握管一書對令公之深情,以撫慰其拳拳眷顧之心。”
  “善哉!現在馬上運筆,我要一气呵成以謝恩公之德。”
  羲叟把文房四寶端來,扶起哥哥,在案邊坐好。
  李商隱手握狼毫,蘸飽墨汁,略略思索,寫道:
  ……
  不審近日尊体何如?太原風景恬和,水土深厚,伏
  計調護,常保和平。……伏惟為國自重。
  某才乏出群,類非拔俗。攻文當就傅之歲,識謝奇
  童;獻賦近加冠之年,號非才子。徒以四丈東平,方將尊隗,是許依劉……委曲款言,綢繆顧遇。自叨從歲貢,求試春官,前達開怀,不有所自,安得及茲?然猶摧頹不遷,拔刺未化,仰塵裁鑒,有負吹噓。
  倘蒙識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樂道,使得諱窮,則必當刷理羽毛,遠謝雞烏之列,脫遺鱗鬣;高辭鱣鮪之群,逶迤波濤,沖唳霄漢。伏惟始終怜察。
  寫罷,商隱已是大汗淋漓,把筆擲在案上,被攙扶到床上,躺臥片刻,問道:
  “湘叔,看看有什么不妥?”
  湘叔邊讀邊贊道:“不錯,運筆流暢,委曲達意。‘類非拔俗’‘號非才子’等處,謙虛太過。如果當真如此,我想令公也不會這般‘綢繆顧遇’呀!”
  “某非才子,事實如此。應試備考多年,卻落得……唉!”
  “中第与否不是有才与否的標志。詩仙李白終生未得中第,但是誰不承認他才華橫溢;詩圣杜甫才華蓋世,誰不推崇他,可是他也未能及第,所以不要气餒,養好病,再去應試不遲!人們常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才二十一歲,不遲不遲!”
  李商隱不再言語了。這些事儿,他都知道,可是嘴說不遲,心里卻急如流火,閉上眼睛,眼角流出淚來。
  湘叔怕他悲傷,想轉換話題,已來不及了,忽然想起錦瑟姑娘,于是笑道:
  “看我這記性,臨离開鄆城時,錦瑟姑娘來找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我要來洛陽看你。”湘叔見商隱睜開惊詫的眼睛,盯著自己,接著道,“她讓我給你帶件東西。”
  湘叔從怀里掏出一個黃綢袋,遞給商隱。
  李商隱打開綢袋,從里面落出一根琴弦。瑟上的弦!他拿在手中,把玩一陣,不得其解,但也不好詢問湘叔。
  湘叔見他睹弦遐思,呆呆出神,擔心他再傷感,于是道:
  “這姑娘,送你一根未斷的琴弦,真有意思。她還讓我代問你好,希望你安心養病。七郎赴京出任國子監博士,八郎是弘文館校書郎。他倆都住在京城開化坊老宅子。錦瑟姑娘,還有一些樂伎、仆從,都不去太原府,而直接回京。兩位公子住在京城也需要有人侍候。現在令公身邊,只有九郎了。”
  李商隱還在琢磨那根弦,是根未斷的弦。是什么意思呢?湘叔說的話,他一句也沒听進去,連錦瑟將進京,也沒引起他的注意。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正月,李商隱在病情好轉,能下地自由走動的情況下,瞞著令狐楚,偷偷地赴京參加進士考試。在京城,他沒有去令狐府,沒有去找七郎八郎,沒有會見任何朋友,居住在一個僻靜的小客店里。
  二月放榜,依然名落孫山!
  怀著沮喪和傷感,他回到洛陽家中,又病臥一個多月。當身体稍事好些,只身來到滎陽。
  滎陽,是商隱的第二故鄉,是堂叔病逝安葬之地。他先到堂叔墳上祭掃,把几年來的失意和悲傷,盡行傾吐,覺得渾身頗為輕松。然后來到滎陽刺史府干謁蕭浣大人。
  蕭浣乃堂叔世交。當年在徐州任上,曾以賓禮延聘堂叔加入幕府。堂叔拒絕道:“跟隨大人左右不難,但是讓我伏身折腰侍奉人,實在太難太難。”蕭浣挽留不住,贈送元寶十個,堂叔只抱拳—揖,拂衣而歸,沒有收一個元寶,深受幕僚贊賞。
  李商隱想起這些事儿,覺得堂叔确實是條漢子,有骨气有操守,另外又覺得堂叔做得有些過份,蕭大人一番好意,不該拂人面子。今日自己來干謁,他能否拋棄前嫌,接待自己呢?
  “蕭大人請公子進廳堂。”一個侍從宣道。
  听得這聲宣進,李商隱放了心。他跟在侍從后面,來到刺史廳堂,只見里面有兩個人,都穿著朱色官服,坐在几案兩邊,一面飲酒,一面高談闊論,很是投机。
  年輕一些的,看見商隱進來,連忙站起,笑著道:
  “是李義山?你的堂叔与家兄曾是結拜兄弟,我們都很熟悉。”看似多喝了几杯,話很多,但還有節制,見那年長者停杯看他,才想起要介紹,于是道,“這位兄長是給事中崔公戎。”
  崔戎五十多歲,已經禿頂,眼角皺紋縱橫交錯,站立起來,身子微微向前傾斜,一副老態龍鐘模樣。他走到商隱面前,親熱地拍了拍商隱的肩膀,笑道:
  “你的章奏寫得不錯。令狐楚那老匹夫,仗打得好,章奏文章寫得也好。高門出高徒!哈哈哈!”
  他邊說邊豪爽地大笑起來,一副大將軍風度,把商隱按到椅子上坐下,左右端量端量,問道:
  “臉色不好,是不是病啦?”
  “五天前還在吃藥,今天帶著詩賦文章,請兩位大人賜教。”
  “賜什么教?有病就要好好在家吃藥,到處亂跑什么?你老家在哪,家里還有誰呀?”
  蕭浣一臉憂傷,代商隱答道:“他祖籍怀州河內,后來遷居本地。”
  “怀州李家?和當今圣上都是漢將李廣的后代呀!和我家還有親戚哩。我的伯祖崔玄暐被封為博陵郡王,他的母親是兵部侍郎、東都留守盧宏慎的大女儿,而你的曾祖父李叔洪的妻子盧氏是他的三女儿。算一算,排排輩份。哈哈哈!我應當是你的叔叔,是姨表叔,對不對?”
  “果然不假!商隱,快快過來拜表叔。”
  李商隱順從地按蕭浣的指點,給崔戎拜了三拜。
  崔戎興奮得滿臉通紅,高興地看著侄儿商隱,道:
  “我是個武夫,沒有什么學問,但是,古今兵書,我是熟記于心。不敢跟你比吟詩作賦,可計謀韜略,你可比不過咱。你認我是表叔,我認你是表侄儿,咱們是一家人了。你要我做啥,你就說。我讓你做啥?我現在就說。你得代我寫篇奏折表狀,好不好?”
  真是一個爽快人!李商隱很高興認了這么一個爽快表叔,立刻答應他的要求。至于自己求表叔做啥,他卻不好意思啟口。臉都憋紅了,還是沒說出來。
  蕭浣見商隱老實厚道,心想憑他的才學,如果他的恩師令狐楚能夠認真提攜,應試這么多年,不會不中第的。真替他惋惜。
  “你這表侄儿,今天是來行卷干謁的,你還不明白嗎?希望崔大人多多提攜。”
  “噢!明白了。不過,商隱,你也不必把住進士科不放。科舉的名目好多嘛,像‘秀才’、‘明經’、‘明法’、‘明字’、‘明算’和‘制科’,都可以去參加,無論考上哪科,都能得官。”
  李商隱微微點點頭,但是心里依然只想參加進士科考試。
  崔戎覺得自己的意思沒表達清楚,看看表侄沉默不語,急切切地道:
  “我就不是進士出身,是參加‘明經’科考試,考了三場:先試‘帖經’,接著口試,最后答策三道。我得了個乙等。后來在吏部,又通過‘釋褐試’。開始讓我做太子校書郎這樣的小官,不久任藍田主薄,是個從八品小官。再后來到殿院任殿中侍御史,是從六品官;又出任吏部郎中,從五品官;不久遷諫議大夫,是正四品下階;又外調地方,任劍南東西兩川宣慰使;接著回朝廷任給事中。怎么樣?明經科出身也可以做各种官,只要盡職盡責,就能得官,就能步步高升。”
  李商隱又點了點頭,可應進士科考試的決心,誰也動搖不了!雖然表叔崔戎和蕭浣刺史沒有親口答應為自己推荐、吹噓,但是,都熱情地鼓勵他好好努力,中第沒有問題,給了他無限信心。
  崔戎看出商隱囊中羞澀,生活艱辛,慷慨地給了他一筆數目不小的銀兩,讓他養家餬口。臨別時,又約他進京住在自己家里,白天為干謁行卷奔波,晚上也便于讀書備考。
  李商隱正當陷入功名蹭蹬的苦惱時,卻意外地得到一位名門望族、博陵郡王后代崔戎的深情賞識,真是絕處逢生,給了他繼續奮斗的希望。


  六月,京都長安已經燥熱難忍,李商隱住在表叔崔戎家的后花園里。
  崔家沒有女儿,所以后花園變成了兩個公子崔雍、崔袞的天下。花園里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樣樣皆有。還有兩株二百多年的梧桐,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在樹下可以讀書,可以對弈,也可以大擺酒宴。
  商隱初來乍到,兩個小兄弟要盡地主之誼,為李兄接風洗塵。商隱体弱多病,哪里承受得了酒力,連飲三杯,便悠悠忽忽不知所以了。
  老大崔雍,小名延岳,才十六歲,生得膀大腰圓,一身好力气。老二崔袞,小名炳章,生得細高,文質彬彬。崔戎原想叫他習文,將來當個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文官,可是見哥哥整天舞槍弄棒,把那百多斤的石碾子舉上拋下,拋下舉上,玩得呼呼生風,令人眼花繚亂,他也手痒痒,背著乃父偷偷地練劍,練輕功,練習飛檐走壁,練習草上飛,練習水上漂,雖然沒練成十分功夫,但六七分還是相當可觀。
  小哥倆見這李兄只飲三杯,就醉成如此模樣,心里不快,把李兄丟在一旁,任憑他昏哉悠哉,兩人猜拳賭酒,痛飲起來。從日入酉時直飲到人定亥時,兄弟倆仍然未見高低。
  這時,后花園小廝關童匆匆跑進來,向兄弟倆通報,老父親崔老爺馬上就到。
  老大只哼了一聲,沒言語。
  老二吩咐道:“把桌上的酒菜全撤掉,重新上菜上酒。酒要好的,從老窖里拿,再拿五壇!快去辦!”
  關童知道老爺海量,可是更深夜半,廚師們都已睡下了呀。這可如何是好?
  “老爺到!”崔管家喊道。
  關童沒料到老爺會這么快就來了。
  “呵!小兔崽子!你們喝酒,咋不叫老子來呀?吃獨食,是不是呀?得!得!得!不听你倆解釋。是不是把商隱灌醉了?小兔崽子,欺侮你李大哥呀!”
  崔戎有些生气,聲音頓時提高。
  老大連忙跑過來,跪倒地上,解釋道:“爹爹,我們沒欺侮他,是他太沒用,只喝三杯開宴酒,就變成這副奶奶樣。”
  “什么?你還敢頂嘴?”
  崔戎瞪起眼睛,坐到李商隱身邊,親手喂他醒酒湯。半杯下肚,商隱悠哉游哉醒轉過來。崔戎笑了,白了一眼儿子,道:
  “小兔崽子,今天就饒了你倆。果然李大哥沒喝多。快去搬酒來!老子要陪表侄儿喝几杯。”
  李商隱醒了過來,見表叔坐在自己身邊,連忙爬起,就要施禮,被崔戎拉住,道:
  “不必拘禮。我們家沒有那么多講究,隨便一些。”
  崔戎豪爽地笑著,抓過酒壇,給商隱斟酒。
  李商隱又慌忙跪倒,雙手舉杯接酒,手顫抖得厲害,酒撒了一身,惹得崔家父子都大笑起來。
  “看看,不叫你拘禮,你偏要拘禮。倒杯酒算什么?都是一家人嘛,住在一起,還講什么禮儀呀?算了算了!”
  兄弟倆見老父親跟表哥說個沒完沒了,不耐煩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連說好酒。
  崔戎見儿子干了酒杯,哈哈笑道:“喝吧,比比看,誰喝得多。”
  有父親的鼓動,表兄又在旁邊看著,小哥倆互不示弱,痛飲起來。
  崔戎滿臉酒紅,看著兩個生龍活虎的儿子,心里別提有多高興。儿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的一切……他陶醉在這父子融融之樂中。
  李商隱在旁看著這三父子,無拘無束,親密無間,深有感慨。自己十歲喪父,离開江南,回到家鄉,在滎陽守父喪……唉!由于生計所迫,他作為一家長子,從十二歲起,就承擔起維持一家生活的重擔,嘗盡艱辛,沒有得到過父愛。他是多么艷羡這种父子間的和樂之情啊!
  崔戎放下手中酒杯,轉過頭,突然道:“令狐楚老匹夫,官運不錯,今天早朝,皇上封他檢校右仆射兼吏部尚書,明天從太原府就能回到京城。”
  “是嗎?”
  李商隱喜形于色。
  “去看看他,順便代我問好。我們雖然沒有同舟共過事,但是我了解他。他很有心机謀略,章奏寫得好,升遷得快。他這個人太看重個人的升遷得失。一個人只為升遷活著,那就太沒意思了,老夫所不為也!他這個人讓我佩服的是,認准一個目標后,就專心致志地為實現它而奮斗不息,就如荀子所說:‘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也像我們習武,要武功精湛,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就得認真專一地去練,沒有這种精神,就不會有‘赫赫之功’。”
  “老父今晚講得真好,像個圣哲。”崔袞拍手贊道。
  崔戎照他屁股拍了一掌,笑道:“小兔崽子,敢來笑話你老子!”
  李商隱雖然從師多年,得到令狐恩師多方關照,但對恩師的思想品行性格,卻很少認真地思索。像其他學子一樣,認為老師一切的一切皆好,都是做學生的學習楷模。今日被表叔輕輕一點,頓然有所省悟。
  表叔說得對,恩師的人生目的,就是他自己的“升遷”;与他“升遷”背离的事情,他自己不做,也不准他的儿子和門生去做,因此在皇朝天子頻繁更迭中,他就像個不倒翁,始終立于不敗之地。自己多年為科舉中第而辛勤備考應試,几乎斷送了性命,卻始終不能如愿,難道是恩師擔心影響他自己的“升遷”,而沒有認真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嗎?
  李商隱除了干謁令狐楚之外,沒再找過別人。他把自己中第与否全押在恩師身上了,因此,他屢試屢落第是命定了的。
  但是,他不愿意這樣想,剛剛的“省悟”,迅速被推倒,恩師就是恩師,恩師怎么會有缺點、錯誤和不對之處呢?恩師那樣無微不至地關照自己,怎么會有缺點、錯誤和不對之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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