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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七月,華州天像下火,把草烤得卷彎了腰,把樹烤得葉落紛紛,把庄稼烤得枯死在地里。
  逃難的百姓,扶老攜幼,步履維艱地向陝南商洛地區緩緩移去。
  給事中崔戎被任命為華州刺史,已經上任十天,被這百年不遇的大旱,弄得焦頭爛額,在刺史衙門里急得團團轉。他掃了一眼幕僚,气哼哼地吼道:
  “聘你們到我的幕府里來,你們就得給我出主意想高招!
  默默不語,不是想把本刺史悶死嗎?”
  眾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不吭一聲。
  崔戎有些泄气。無可奈何地自語道:“百姓都逃難走了,華州空無一人,我不成了光棍刺史了嗎?你們也逃難去吧,咱們都去逃難!難道逃到商洛就能有飯吃嗎?老百姓逃到哪都是死啊!我做的是什么父母官喲!”
  刺史說著說著傷心地嚎啕痛哭起來,邊哭邊數落自己無能,斥責自己沒盡到一方父母官的責任,不能救子民于水火之中!越哭越哀傷,幕府里的官員們也被感動,陪著府主一起啼哭起來。
  幕僚們一哭,刺史衙門里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也都擦眼抹淚了。
  只有一個瘦瘦的老吏,身穿八品青色官服,依靠在房廊柱上,雙目微閉,對衙門里的哭聲听而不聞,搖晃著腦袋,旁若無人地吟詠道:
  百姓苦百姓難,大官吃小官銜。
  百姓一塊肉,官官吃不夠!
  是四句順口溜,又像童謠民諺。
  他越吟聲越大,在嗚嗚的唏噓聲里,格外刺耳。
  李商隱應崔戎之聘,辟為掌書記,最先听見這老吏的怪聲,但未听清他叨咕些什么。李商隱捅了一把身邊的判官李潘,用眼睛示意,讓他看看老吏怪態,听听老吏怪聲。
  李潘也是李唐宗室子弟,為人放浪形骸,做事魯莽,用眼睛一掃那老吏,便大聲叫嚷道:
  “老畜牲!你可逍遙自在呀!嘟囔什么?膽子大點,讓大家听個明白。否則非扒了你的老皮不可!”
  那老吏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故我地吟詠著,毫無懼色。
  眾人被李潘這一叫嚷,嚇了一跳,停止啼哭,便都听到那老吏的吟詠。原來是首譏諷當朝官員的打油詩。
  刺史崔戎第一個暴跳起來,斥責道:“老家伙!你說誰吃百姓?本刺史剛來兩天半,就吃了百姓?你給我說清楚!”
  老吏并沒有被嚇唬住,見是刺史大人問自己,慢慢地站直身子,微微譏笑道:
  “不用跟老吏發脾气,如果大人真的愛民如子,為什么還置錢万緡為刺吏大人自己私用?何不把這錢拿出來,買些糧食賑濟百姓?在這里哭有什么用?不過是假慈悲而已。”
  “哪里有這么多錢?我怎么不知道?”
  “問問長史,你就知道了。”
  長史是個矮胖老頭,听見叫他,連忙擦干眼淚,整整朱色官服,邁著方步,走到崔戎面前,鄭重其事地施禮,道:
  “大人,小人就是本州長史,有何吩咐?”
  “刺史有私用錢嗎?”
  “有。這是官府慣例、每位刺史來華州都設置私用錢,由刺史自己支配。”
  “我剛剛來就有?”
  “有。這是慣例。”
  “有多少錢?”
  “百万緡不止。”
  “啊?這么多!是從哪弄來的?”
  “每位新刺史來到之前都由我出面,從百姓手中,一緡一緡摳出來的。華州百姓貧困,只能弄這么一點小錢,請大人原諒卑職無能。”
  “啊!這還叫‘無能’?如果你‘有能’,還不把百姓生吞活剝了呀!”
  長史明白刺史這話不是好話,收斂了卑微諂媚的笑容,規規矩矩地站立著,准備听更難听的話。
  “這筆錢在哪里?”
  “都在卑職的寶庫里。”
  “全部拿出來,赶快買米面,賑濟百姓!”
  “這個……大人,您以后不花了?”
  “我花自己的錢,為什么要花百姓的錢?你以為我是貪官呀?”
  長史無話再說,規規矩矩地轉身走了。
  李商隱最理解處在饑寒之中的滋味,逃難百姓就要能吃上飯了,他的心頓時暖融融的,高興地對崔戎道:
  “表叔,我去幫長史發放賑濟糧吧。”
  “不用你動手,那些役吏比你干得好。你去寫一張奏折,向朝廷報告一下災情,要求打開皇家倉廩,賑濟百姓。剛才那點錢,買不了多少糧食。”
  寫奏折,祈求皇上開恩,這事李商隱能干,干得比任何人都好。表叔看似粗魯莽撞,實則是粗中有細;細到一般細心人也赶不上。


  皇上沒有開恩。
  刺史大人的“私用”錢花光,買下的糧食集中使用,每日熬几十大鍋粥。開始一天兩次,在大街上分粥;后來一天一次;再后來,正當要斷頓時,老天爺開了恩,下起雨來。草綠了,樹綠了,小禾苗鑽出大地,把華州大地染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綠色。
  大雨剛停,太陽從云縫里鑽出,華州街頭集聚許多百姓。
  他們喧嚷著,一齊向刺史府而來。
  崔戎听得役吏報信,不信華州百姓會鬧事,在衙門里,悠悠然正跟李商隱、杜胜、李潘等幕僚談古論今,談得最多的自然集中到朝廷內臣身上。
  “這些閹宦最為可恨!”崔戎提起宦官,最為惱火。他已年過半百,仍然沒能躋身相位,不能為君王除掉身邊大患,卻被排擠到地方為官。“當年先祖博陵郡王親率羽林軍,襲殺圣神皇帝武則天的寵臣張昌宗和張易之,迫使武則天歸居上陽宮,讓位給中宗皇上。干得多么漂亮!”
  關于這些內情,李商隱知之甚少,而表叔這樣肆無所忌地講述這些事,也令他害怕。議論朝政,尤其議論皇家之事,一旦傳出去,那是要被殺頭的!但是,大家听得很過癮,自己也覺得痛快。心想,表叔從廉政愛民出發。反對貪官污吏,反對宦官霸政專權,講得理直气壯、沒有錯!
  “刺史大人,那些亂民已經包圍了府門,正在外面亂喊亂叫,說要大人親自跟他們說話。”
  役吏從外面跑進來第二次報告。
  李商隱想,几個亂民,讓衙役和兵丁們赶走算了,如果真讓他們闖進來,可不得了。
  崔戎向役吏揮揮手,滿不在乎地道:“讓他們等等,沒看見我正在跟各位大人說話嘛!去,讓他們安靜地等著。”
  “當今皇上身邊奸佞小人特多,李訓、鄭注能進入朝班,跟皇上議論天下大事,都是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一人所為。是他把他倆推荐給皇上的。”李潘憤憤地道。
  李潘是李唐宗族,為山南道節度使李承之子,對于朝廷內部矛盾更關心,知道的事情更多些。而李商隱也是李唐宗族,對朝廷內部矛盾卻知之甚少,這是因為他家沒有顯宦,接触顯宦的机會也少。在令狐楚家和他的幕府里,議論朝政也較少。
  李商隱今日听了表叔和李潘的話,吃惊不小。皇上身邊奸佞小人這么多,他非常气憤,心想如果自己能中進士第,到朝中為官,一定先要“清君側”,把奸佞小人一個不留地赶走殺絕,使唐王朝在自己手里中興。
  “刺史大人,這些百姓已經等不急了,非要見您。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一旦沖進衙門里,那可就……”
  役吏第三次進來報告,面帶惶遽之色。
  崔戎正在興頭上被打斷,有些惱火,但沒有發作,無可奈何地做了個手勢,道:
  “好好好!我去看看。你們怕什么?百姓來找刺史說說話,談談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不,大人您不知道,我們華州的百姓刁蠻得很,過去曾有過沖擊衙門的事情,險些打坏刺史大人。”
  “不用說,百姓要打的刺史大人,他肯定干了坏事,得罪了百姓。無緣無故打人,尤其是打刺史大人,他們瘋啦?我不相信。”
  那役吏被問得無話可說。
  一個瘦瘦的老頭,身著八品青色官服,在旁哈哈笑道:
  “崔大人說得一點不錯,百姓就像一面鏡子,是好人是坏人,百姓心里明白得很,他們才不瘋哩。”
  崔戎轉頭見說話的瘦瘦老頭儿很面熟,在哪見過面,一時又記不起來,問道:
  “說得很對!你是誰?怎么這樣面熟?”
  瘦瘦老頭儿只笑不語,看著刺史大人,眼睛里流露出欣佩之情。
  那役吏插嘴道:“他是錄事大人。華州百姓都叫他魏老活佛。沒人不認識他。”
  崔戎立刻記起那個吟詠順口溜的怪老頭。在來華州上任前,他听說州衙里有個魏老活佛,因為忙于賑濟旱災,沒來得及拜訪。
  他停下腳步,挽住老活佛,高興中略有些激動,道:
  “崔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沒有去府上拜訪您。”
  “不,大人別說啦。”老活佛把崔戎的手推開,不悅地回道,“我不是泰山,用不著去‘拜訪’,只要大人把心思用在為百姓謀好處上,就阿彌陀佛了。”
  崔戎還想解釋解釋,但已經走到刺史府大門外,看見外面站滿了百姓,男女老少不計其數。不知道他們聚集府門為什么,他心里很不高興,旱災已經解除,大家應努力勞作,把庄稼……
  站在最前面的一個白發老者,向前邁了兩步,跪倒在地上。他身后的百姓見他跪倒地上,也“忽啦啦”都跪了下來。
  崔戎和他的州衙官吏以及幕府官員,見百姓跪倒地上,都吃了一惊,不知道這是什么招勢,難道沖擊刺史府還需要做出這种姿態?把大家弄糊涂了。
  那老者拜了三拜,叩了三個頭,站起來,從一個姑娘手中接過一個紅包包。
  眾官僚看著那老者把紅包包外面的紅綢抖開,從里面露出一個橫匾時,又是一惊!
  老者把匾高高舉在頭頂,先朝百姓方向舉了三下,然后對刺史大人又舉了三下。這時百姓齊聲高呼道:
  “刺史大人‘恩澤滋潤千家万戶’!”
  原來匾上寫著“恩澤滋潤千家万戶”。
  華州百姓是來給崔戎刺史大人送匾來了。
  百姓跪在地上不斷高呼著。
  崔戎想制止,几經努力都沒有成功,于是也跪倒在府門前的台階上,向百姓三拜三叩然后高聲道:
  “鄉親們,救大家性命的不是本官。買糧食的那些錢,是華州百姓過去一點一滴積蓄起來的,我不過做主把它拿出來,給大家作燃眉之用。不用謝我!不要謝我!”
  百姓們一听刺史大人這么解釋,越加歡呼不止。
  華州百姓真誠地從心底發出歡呼,表達了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李商隱沒見過這樣熱烈場面,也被百姓誠心誠意的熱忱感動了。心想,如果朝廷的官吏,都像表叔這樣愛民如子,都被百姓這樣擁護,這樣熱愛,大唐王朝的中興,則指日可待了!
  他多么希望有這么一天啊!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李商隱參加春試,又未中第。
  他住在令狐楚吏部尚書府,心情抑郁,七郎八郎忙于公務,很少來陪他。
  恩師除忙于吏部事務之外,還有許多大臣來求拜,其中來訪最多者是宰相李宗閔。他旁若無人,縱論古今,雄放豪健。李商隱侍坐一旁,惊訝他頗有戰國策士之風雅,很是敬佩。
  令狐楚常常沉默不語,似有困乏之色。
  有時深夜,李宗閔來訪。令狐楚把他引到書房,關緊門戶,不知商議何事。
  李商隱見恩師与李宗閔有意回避自己,頓覺一個白衣學子,不該与卿相交游,應知趣地退避三舍,才不失君子之風。但是,恩師卻非讓自己參加文武卿相聚會,或應制賦詩,或對策聯句,別有一番栽培、結納之苦心,李商隱又不好斷然拒絕,于是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因為落第心情不好,原想讓九郎給錦瑟姑娘傳遞一信,訴訴衷腸,可當信寫就,九郎神秘兮兮地道:
  “錦瑟姑娘現在很忙。她已經不知道選擇誰做情郎更合适。”
  “此話何意?”
  “這你還不懂?溫鐘馗天天纏著她。她唱的是他的詞,听的是他的曲,吃的是他的飯,穿的是他的衣,總之,她完完全全被溫鐘馗包圍了。”
  “八哥能善罷干休嗎?”
  “八哥現在心在仕途官場,一個樂伎,早不放在心上了。
  如果是二年前,那醋勁儿,絕對不能饒了溫鐘馗!”
  李商隱心中暗想,溫兄的名聲已經狼藉不堪,如果再糾纏錦瑟姑娘,在京城他如何呆下去?還想不想以后應試科第了?
  九郎見商隱呆呆不語,知道他曾迷戀過錦瑟,現在心里難受,便開解道:
  “錦瑟不過是一名樂伎。樂伎雖然与娼妓不同,但最終不是嫁給一個闊少爺為妾,就是跟隨商賈浪跡江湖,變成風塵女子。水性楊花,沒什么值得留戀的。”
  李商隱抬起頭,緩緩地回道:“不!錦瑟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楊花的女孩子……過去八郎嫉恨我跟她好,我還以為八郎是真心喜歡她,所以我有時盡量避開她,違心地說了許多讓她恨我忘掉我的話。我是為她好,也是為了成全她和八郎……”
  他說不下去了,眼里含著淚。
  九郎本想把錦瑟姑娘之事告訴他,讓他散散心,沒想到反而引起他更重更深的哀傷。突然想起八哥那天飲宴時,有几個妓女陪坐,他寫了兩首調情詩。于是拿出來,遞給李商隱,笑道:
  “你好好看看,八哥現在是春風得意,風流倜儻,這兩首詩,是前几天他寫的。他對一個妓女很好,可又礙于面子,不敢放蕩。八哥怕我告訴父親。”
  李商隱被他逗笑了。
  八郎現在怕他父親嗎?不。他最怕的是當今圣上,怕圣上不給他高官厚祿,所以八郎的脾气比過去好多了。
  過去八郎瞧不起李商隱,對父親愛護李商隱非常不滿,認為是無端偏愛,不值得,而現在他理解父親為什么對李商隱好,因為李商隱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詩賦寫得好,章奏文字天下第一,將來完全可以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會成為自己堅定的朋党盟友。李商隱當然不知道這种變化的深層意義,但是他還是喜歡八郎的這种變化。
  他反复吟詠八郎的詩,忽然詩興發作,提筆《和令狐八綯戲題二首》,其中第二首,頗值得品玩,詩云:
  迢遞青門有几關,柳梢樓角見南山。
  明珠可貫須為佩,白璧堪裁且作環。
  子夜休歌團扇掩,新正未破剪刀閒。
  猿啼鶴怨終年事,未抵熏爐一夕間。
  九郎讀罷,不解其意,問道:“李哥,你這是說給誰呀?
  是讓八哥追那個妓女嗎?”
  商隱微露苦澀地笑道:“我是希望八哥把錦瑟從溫庭筠手里奪回來。起二句是以景作比,迢迢的青門外邊,被隔离開能有多遠?終南山由樓頭柳樹梢望去,不是歷歷在目嗎?這是說錦瑟姑娘近在眼前。接下兩句也是比喻,明珠穿起來才可佩帶、璧玉經過琢制才能成為玉鐲。緊承上二句,就是說錦瑟姑娘近在眼前,你應當努力去追求,即‘有花堪折直須折’,不應當放棄。五六句說錦瑟姑娘正在等待你去受。最后兩句是說不應當放棄轉眼即逝的机會,否則你將‘終年’陷入‘猿啼鶴怨’的痛苦之中!”
  “原來是這樣。不過,李哥,你這是白費心机。算了吧。
  父親正在給八哥張羅婚事。”
  李商隱感到背上一陣冰涼。八郎根本沒有誠心誠意愛過錦瑟姑娘!那為什么當年要阻止別人去愛?為什么要跟別人去爭呢?八郎太霸道!他不禁為錦瑟姑娘的不幸傷感。
  九郎見他默默不語,眼含淚花,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二月放榜時過月余,李商隱還沒回華州幕府,這使崔戎焦急不安。他猜出表侄今年又落第了。
  崔戎為他的進士中第,可以說是盡了力。他曾三度派人用重金托門求主考官,還親筆寫信推荐,都沒起什么作用。他深為歎息道:
  “位低言微啊!又被放為地方官,這些主考官怎么會重視我崔某人的托請!但是……表侄的恩師令狐楚已官至檢校右仆射兼吏部尚書,他与宰相李宗閔又交好,結為同党,他們不可能不為表侄請托呀!但是……主考官難道是李德裕的人?朋党之爭越來越激烈,他們又分別与宦官勾結,朝政越來越黑暗。”
  去年,李德裕和李宗閔同時在朝為相。一天,文宗皇上問李德裕道:“你知道朝廷有朋党嗎?”
  李德裕不加思索地回道:“當今朝中,有一半大臣結了朋党。雖然有些大臣是后來調進朝中,但往往因為追逐個人私利而陷進朋党中。陛下如果能重用持中立態度的大臣,那么朋党則不攻自破矣。”
  皇上道:“大家都認為楊虞卿、張元夫、蕭浣是一方朋党領袖。你看怎么辦?”
  李德裕請求皇上把他們都赶出朝廷,到地方做剌史。皇上采納了他的意見,把他們都貶出朝廷。
  當時崔戎正在朝中任給事中,現在想起這些往事,不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表侄儿依附令狐楚,是站在李宗閔一邊。他一而再地落第,是不是与朋党之爭有關系呢?假如當真卷入朋党斗爭之中,他這一生可就休矣!
  崔戎想到這儿,赶緊叫來管家崔寬,讓他把自己一封親筆信,送到京城令狐府。
  李商隱接到崔戎催他回華州幕府信后,覺得在京城賦閒很無聊,有這封信也好跟恩師當面告辭。
  果然,令狐楚閱過崔戎信后,沉思片刻,道:“商隱,別灰心喪气,明年再來京應試。朝中之事……唉!崔公戎刺史大人說得對,你尚年輕,又沒有功名,离開京城有益無害。崔大人有膽有識,正直耿介,愛民如子,政績昭著,乃輔佐朝廷之瑰寶。加入他的幕府,老夫放心。”
  長安距華州不遠,李商隱与崔寬雇一乘小驢車,沒用一天功夫,就回到華州刺史府。
  崔戎看見商隱拍手擊掌,高興地道:“回來得正是時候!剛接到進奏院的通報,說皇上圣体痊平。華州距京這么近,不上表狀慰問祝賀,圣上豈有不怪罪之理!”
  李商隱吃了一惊。
  在京都确有圣体欠安之說,至于痊平之聞,他卻沒听說過。圣体欠安与痊平,往往与宮廷朝政變化有關系,一般百姓是不會知道內情的,做地方官的也是跟著傳聞跑。只有在朝大臣經常出入宮廷,才能略知一二,可又懼怕禍及自己,往往都守口如瓶。李商隱住在令狐楚府上,對圣体安否,毫不知曉,就是這個原因。
  “表叔,既然進奏院有通報,必定無誤,赶快奉表陳賀。”
  商隱邊說邊向記室廳走去。
  崔戎舉手阻止道:“賢侄歸來尚未歇息,怎好立即執筆?
  到議事堂休息片刻不遲。”
  “現在已是哺時申刻,派人騎快馬,黃昏戌時才能赶到京城,不耽誤明天早朝奉上御覽。”
  “皇上能否御覽華州刺史的賀表,實在不敢奢望,但賀表是一定要在明天早朝奉上。你歇歇,一邊再想想怎么寫。我去叫人備馬。”
  表叔是個性急之人,就像有十万大軍包圍了華州,火速布置去了。
  李商隱沒有去議事堂,回到記室廳,看見自己掌書記的辦公室,各樣東西紋絲未動,推開窗戶,深深吸了口春天的空气,心里很是敞亮,坐進椅子里,早有侍從把一杯濃釅的茶水送到几案上,磨墨書童已把墨汁磨濃。
  每當坐進椅子里,面對几案上的筆墨,他就感到有一股快慰的暖流,在心頭涌動,頭腦略略思索,靈感便開始躥向舌尖,不由自主地兩唇蠕動,文句似水般奔流而出。他呷了口濃茶,心里想著自己要寫一篇《代安平公華州賀圣躬痊复表》,于是握筆在手,當書童把絹帛展開舖好,一揮而就。
  他把筆交給書童,重又吟詠一遍,方覺忠君禱祝之情盡訴,仰靠在椅背上,雙目微閉,心想文宗皇上如果能像德宗皇上賞識令狐恩師表狀那樣,賞識自己的奏章,自己就不會困頓記室了……李商隱每每這時都要陷進一种企盼的無際無涯的深淵而不能自拔。


  賀表送走第三天,朝廷傳詔使忽然駕到,華州刺史府大小役吏与幕僚,齊集議事堂。
  崔戎不卑不亢,一臉正气,跪在地上接旨。
  傳詔使王仕岌是中使太監,扯著怪腔,咬文嚼字地宣布:
  調崔戎為兗、海、沂、密四州觀察使。
  眾人震惊!
  崔刺史在華州廉洁以公,愛民如子,治理華州尚不足一年,就遠調山東齊魯之荒僻之地?眾人都為他不平。
  一夜之間,刺史大人調离的消息傳遍華州。華州百姓一大清早,就蜂擁而至,圍在刺史府門前。
  殘春,南風從少華山徐徐吹來,天空白云迅速聚積,越積越厚重。高聳巍峨的少華山,被罩在云霧中。平旦寅時剛過,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起初,雨點輕輕地落在百姓們的頭上,像母親慈愛地拍著孩子的頭,仿佛在安慰人們。但是,人們似乎未能省悟出慈母之真心誠意,依舊圍著刺史府門,不肯离去。
  雨點漸漸大起來,且越下越大,仿佛母親生气,惱火了,發怒了,人們被澆成落湯雞模樣,有的披上衣服舉起傘,有的不服气倔強地立在原地,任憑大雨抽打,仍然不肯离去。
  辰時,刺史府門突然洞開。護送刺史大人的役吏和士卒,隨著鼓聲,列隊開出府門。
  百姓見沖出來的,是些役吏和士卒,自動閃開一條路,讓他們過去。當他們通過后,人們又自動把路堵死。
  大雨依然下個不停。大雨籠罩著少華山,籠罩了華州大地。
  從府門里傳來馬車的隆隆聲,由遠而近,在府門外被百姓攔住,終于停了下來。
  崔戎鑽出轎車,站在雨里,不一會儿,他的衣服被雨打濕。兩個役吏一左一右給他舉起傘蓋。他看看百姓在雨中,心里很過意不去,大聲道:
  “父老鄉親們,回去吧!我崔某謝大家相送,謝大家相送!”
  他抱拳鞠躬,施禮。
  眾人見刺史大人施禮,“忽啦啦”跪倒一片;全都跪倒在泥水中,給刺史大人叩頭。
  “刺史大人,請您不要走!華州百姓需要刺史大人!”
  有一白發老人上前致詞。
  “噢!你不是那次送匾的老爺子嗎?”崔戎一眼認出老爺子就是送匾之人,高興地勸道,“老人家,快回去吧。我是受圣上之命,調往兗海,是不能留下的。請老人家保重身子!請父老鄉親保重身体,別讓大雨澆坏身子。”
  眾人听見刺史大人不想留下,“忽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來,圍住轎車,圍住崔戎。有的人一邊乞求大人留下,一邊動手把轎車前面的四匹高頭大馬解開繩套,連推帶拉,赶走了。又有人把轎車的棚蓋拽了下來,把車輪卸了下來,把車子給支解了。
  圍住刺史大人的百姓,見轎車被拆,馬被赶走,表示堅決留住大人。他們也動起手來,把刺史大人抬起來,一邊往刺史府里送,一邊把他的靴子脫下來,一邊勸說大人留下。
  崔戎被眾人抬在空中,兩把大傘蓋一直遮在頭上身上,已經不受雨淋,但是靴子被脫去,實在令他惱火,生气,又好笑。
  他掙扎著,想掙脫那么多手,從空中回到地上,但掙扎半天,白費力气;他大聲呼喊解釋,想說服這些善良、好心而又愚昧的百姓,呼叫解釋半天,口干舌燥,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真是哭笑不得,任憑擺布了。
  刺史衙署里的大小官吏和幕僚們,都來到府門外,有的怒喊著,有的勸說著,還有的哀求著,企圖驅散百姓,讓他們放走刺史大人。
  那位白發老者見崔大人仍然不肯留下,便帶領一些人,來到府門口,把站在門樓下的傳詔使王仕岌圍住。
  白發老者在他面前跪倒泥水中,叩了三個頭,凄凄地哀求道:
  “中使大人,您就幫幫華州百姓吧!請您回朝上奏皇上,撤回詔命,把崔大人留在華州吧!”
  其他人也都跪倒泥水中,和白發老者一起哭求著。中使大人不答應,他們就一直跪著不起來。
  中使王仕岌到各地傳詔無數次,從來沒遇到過百姓這樣熱愛挽留他們的父母官,頂了不起夾道歡送,或舉杯餞行。他深受感動,答應幫忙。
  白發老者和眾人一齊向中使叩頭,一齊歡呼起來:
  “崔大人可以留下了!万歲!万歲!万万歲!”
  高舉崔大人的百姓,听見歡呼聲,喊著對皇上的祝愿,以為當真可以把崔大人留下,給他穿上靴子,把他放回地上,也跟著歡呼起來。
  崔戎听說中使答應幫忙,走到中使面前,斥責道:
  “你怎么能答應呢?這些百姓違抗皇上圣旨,皇上會怪罪的!”
  中使無言以對,尷尬地站在雨中。
  初春季節,華州很少下雨。今天是怎么了?是老天同情華州百姓啊!要把刺史大人留住。
  白發老者在一旁昂奮地插話道:“大人,挽留您,我們知道触犯了皇上。皇上發怒也不過殺我們几個帶頭的無用老人罷了,但是,您能留在華州,百姓就能安定地過好日子,我們即使被殺,也心甘情愿!”
  崔戎看著老人一片真誠,听著老人無畏無悔的話語,眼睛涌出了熱淚。我崔某在華州不到一年,只不過沒有做喪盡天良、坑害百姓的事情而已。你們何必對我這等熱忱!他心里感慨万千!
  李商隱親眼目睹了這場百姓冒雨,挽留一位他們熱愛的刺史,心惊魄動,感歎不已:人生一世,為官一場,就應當像表叔這樣上對得住天,下對得住地,更要對得起平民百姓。
  那么,他則生得其所,活得快樂,官做得問心無愧!
  天漸漸暗下來,雨漸漸小了,但是,仍然沒能停住。少華山黑蒙蒙,高聳云天的暗影,已經慢慢消失。
  刺史府前的百姓也漸漸稀少。
  淋了一天雨,那白發老人卻依然站在雨中,不想离去,因為刺史大人沒有親口答應留下,他不放心。
  崔戎回到府里,換了衣服,喝點酒,身子暖和多了。
  陪在一旁的李商隱勸表叔進屋休息,還想勸表叔順應民意,答應華州百姓的要求,他自己愿意出府把表叔答應的話,傳給那白發老人,讓他也放心地回去休息。但是,還沒等他開口,表叔拍拍侄儿的肩,無可奈何地道:
  “我不能違抗圣旨,得罪皇上啊!說直一點,朝中有人不希望我离京太近,巴望我离朝廷越遠越好。我留下不走,是触犯這些人,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
  “表叔得罪過他們嗎?”
  “沒有。我不介入他們任何一方,這就把他們雙方都得罪了。朋党相爭,不偏不依保持中立,左右前后都要得罪!這种日子沒法過。唉!”
  表叔神色黯然,白天被雨淋,受了點涼,舊病复發,咳嗽不止。
  夜半子時,刺史府前依然有人影在晃動。雨依舊下個不停。
  白發老人依舊站立雨中,像一株倔強的老樹,任憑風吹雨淋,毫不動搖。
  日出卯時,雨終于停了。屹立在華州東南的少華山,巍峨蒼翠,終于露出它的本色。
  刺史府門前,不知誰給白發老人拿來一張椅子,他坐下,迎著初升的朝陽,捋著銀須,雙目微眯,現出嚴峻的神情,滿腹心事。
  人們重新聚集,越來越多,好像心里有了底,刺史大人不會离去!個個精神抖擻,面露喜气,不知爭論著什么。
  突然,府門大開,從里面走出一個瘦瘦的老頭儿。人們認得他,他是刺史府衙里的錄事魏老活佛。
  眾人先是高聲歡呼,爭先恐后地詢問刺史大人答應沒答應留下。
  魏老活佛繃著臉,皺著眉,厚厚的嘴唇緊閉,一反平時笑眯眯的怪模樣。頓時眾人停住了歡呼,刺史府前陷入一片沉寂。
  “刺史大人半夜單身匹馬,悄悄地走了,誰也不知道。”
  魏老活佛話里帶著哭腔,無力地搖著頭。
  白發老人沒有站起,只是把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起來,從眼角流出兩滴混濁的淚珠儿。
  不知誰喊了一聲:“去追!”
  一些年輕人匆匆跑回家,騎上自家的馬,向大路奔去。馬蹄聲“噠噠噠!”一整天也沒有間斷。


  兗、海、沂、密觀察使的治所在兗州,距离圣人孔老夫子家鄉曲阜很近。崔戎到任后,率領幕僚們先到孔廟祭拜一香,領略了曲阜“人杰地靈”的山光水色。
  游覽圣地,當然缺少不了“杜康”助興。孔府家釀別有風味,幕僚們贊不絕口,貪杯而醉者大有人在,連觀察使崔大人也未能幸免。
  原來要當天祭拜游覽,當天而歸,現在只好在孔府借住一宿了。
  孔府客房有兩處。一處在府外,往東走百米,有一寬敞院落,屋舍共有五十几間,專供外地朝拜者居住。另一處在府內西跨院,有屋舍十几間,供親屬和高官貴客居住。孔府以客人的身份地位來安排住處,規矩异常嚴格。
  兗、海、沂、密觀察使,集軍權、政權、財政和監察權于一身,是四州的最高長官,可是在孔府人眼中,僅僅一般官僚而已。因為崔戎官居從三品,和一品大吏相比,差得遠哩,自然要在府外安排。
  事有湊巧,孔家有個遠親,名叫孔繁禮,是兗州別駕,僅次于刺史的五品官。他自報奮勇親自找孔府管家求情。管家看在孔繁禮的面子上,勉強答應僅崔戎一人進府內客房,只能住一宿,第二天雞鳴丑時就得搬走。因為丑時是皇上早朝時間,孔府也有在丑時祭奠圣人孔老夫子的規矩。
  崔戎開始對安排在府外居住,并沒在意,反正只一宿,夜里宴飲晚點結束,在這里也睡不了几個時辰,滿口答應。
  不一會儿,別駕孔繁禮悄悄地低聲通知崔大人自己可以進府睡覺,并把管家帶有明顯輕視觀察使的話,复述一遍,崔戎冒火了!當年孔夫子周游列國,途中又饑又渴,所到之處,善良人可怜他,給他吃喝和住處,并沒有歧視他輕視他。他的后代竟然輕視歧視本官,可惡可恨!
  “走!我們走!一刻也不停留!”
  崔戎大聲吩咐后,不管僚屬能否跟得上,自己披衣上馬,往兗州奔馳而去。
  約摸快近半夜子時,馬跑出一身汗,崔戎的气漸漸消了,看見前方有個村落,村頭有家亮著燈。他心中高興,進去要點水喝,歇歇腳,有地方能住下,睡一覺更好了。
  走近亮燈的人家,仔細一瞧,原來是座高屋大院,門旁還蹲著兩頭石琢雄獅,好個气派。里面似乎有人吵鬧,仔細一听,确有一女人啼哭,一些男人粗魯叫罵。深更半夜,一定是兩口子吵架,鄰里男人相勸。崔戎沒在乎,上前便打門,高聲叫道:
  “請開門,討碗水喝。”
  突然,門里一片肅靜,燈也被吹滅。
  “開門,開門!”
  叫了半天,里面才有個低沉的聲音問道:“唯叫門?都睡了,有事明天再來。”
  “你不是沒睡嗎?我就找你,快給我開門。”
  “你找我有啥事?東家都睡了,夜里不准開門。快走開!
  再不走,放開狗,咬死勿論。”
  崔戎感到奇怪,剛剛還在爭吵,現在卻說都已睡了!他又跟這低沉聲音說了好多軟話和硬話,里面點亮燈,才傳出一個尖嗓聲音,道:
  “給他開門!看他要干什么?不要命的家伙!”
  院門霍然打開。只見甬道兩邊站著七八條漢子,手握鋼刀,雙目燃著警惕的怒火。
  “你想干什么?”
  “在下只想討碗水喝,別無他想。”
  那尖嗓從里面吩咐道:“給他碗水,叫他快點滾蛋,別耽誤老爺我的好事!”
  崔戎邊喝水,邊想那尖嗓定是這家主人,“好事”?是什么好事?難道和那啼哭女人有關系?他在搶占良家婦女?他把碗放下,又道:
  “我這匹馬,也渴了,請你提桶水來。”
  “這么多事!把馬牽進來,東院有井。”那低沉聲音夾帶著不耐煩,嘴里嘟囔道,“你沖了老爺的好事,老爺沒讓你去死,算便宜你啦!還多事?真不知道好賴。快走!”
  “你家老爺今天辦喜事嗎?剛才有個女人啼哭,不像入洞房啊!”
  “你是真想找死?住嘴!”
  這一聲喊,惊動了尖嗓,正待發威,只見院門外一片喧嚷聲,走進來一群役吏和士卒。
  他們一進院,就大聲呼叫著崔大人。當看見崔戎牽著馬,一擁而上,向崔戎施禮。
  那尖嗓這時走上前,也給崔戎施禮,并一再道歉。
  “你房里那女人為何啼哭?”崔戎并不還禮,直截了當地問道。
  “這個……一個婆娘,半夜啼哭,沒什么大事,請大人進屋上坐。”
  從屋里突然闖出一個披頭散發女子,大喊救命,打斷了尖嗓的話。
  “你這臭婆娘,不識抬舉!把她押下去!”
  “住手!”崔戎吆喝住那尖嗓,轉過頭,問那女子道:“你是何人?為什么啼哭?如實說來。不要怕,本府為你做主。”
  那女子未言先跪倒叩頭,然后把頭發挽起,露出一副清秀、端麗模樣,帶著哭腔訴道:
  “俺是良家女子,姓孟名秀麗,被他強搶到這里。今夜幸虧大人相救,不然……。
  那尖嗓搶過話,憤憤道:“大人勿信她言。小人并非強搶民女。是她父親借小人錢万貫,以她作抵押。到期他父親不還錢,小人把她接到家中,有何不可?”
  “大人給小女做主。前年齊魯大旱,為了活命才向他借錢。去年泗水泛濫,庄稼被大水沖走,俺們哪里有錢還債?他先把俺娘搶去;俺娘剛烈不從,自縊而死。父親听說俺娘已死,和他講理,被他活活打死。父親尚未埋葬,他又把小女搶來。
  小女也不想活了,俺要追隨俺父母……”
  說著這小女子便一頭向牆上撞去。
  多虧旁邊一士卒,手疾眼快,伸手將她攔住。
  “抓回衙里!”崔戎最痛恨為富不仁,迫害窮苦百姓。他气不打一處來,吩咐役吏把那尖嗓抓回兗州府衙。又對那女子道:“你先回家,明天我會派人來接你到公堂對質。”
  一天的祭禮,沒想到會出這么多事儿,崔戎心想,孔圣人家鄉的民風也很刁蠻,并非都是仁義君子,不可等閒視之。


  經過大堂審問,那尖嗓原來也是孔家裔孫,名叫孔繁仁,和別駕孔繁禮是堂兄弟。他依仗孔家權勢,在鄉里為非作歹,稱霸一方。
  孟秀麗乃孟老夫子的后代。孔孟兩大圣人,原是一家,今日卻成仇家!世風日下,可見一斑!
  李商隱親自參加審訊,內心有無限感慨。他看見表叔嫉惡如仇,當堂就打了孔繁仁一百大棍。別駕孔繁禮出面要保堂弟,理直气壯地為他辯護道:
  “借債就要還債。有借有還,千古不變之理。何罪之有?借債不還,死几個人,正是給那些不還債的窮鬼一個警告,這就是不還債的結果。為官地方,理當提倡維護債主的利益。”
  “住嘴!他殺人強搶民女,還要本官維護?這是你們孔家的規矩嗎?搶男霸女,難道是你家老祖宗教導的‘仁’嗎?孔繁禮,你給我說說樊遲問仁,孔老圣人是怎么回答的?”
  李商隱心里一亮,表叔問得好。孔圣人教導世上人,仁義愛人,可他自己的子孫后代卻這樣不仁不義!問得好!
  孔繁禮似乎對先祖的話不甚看重,想了半天,才回道:“子曰:‘愛人。’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大人,我家先祖說只有仁愛的人,才能喜愛人和憎惡人。敝人正是仁愛之人,所以才憎惡那些借債不還的人。敝人的堂弟和敝人一樣,也是——”
  “好啦!我問你,孔繁仁逼死孟秀麗的母親,打死她父親,還對她非禮,這是仁愛之人所為嗎?孔繁仁是不是仁愛之人?”
  “這個……”孔繁禮支吾著回答不出。
  “你是仁愛之人嗎?你愛殺人犯強奸犯的堂弟,而不憎惡他,這是仁愛之人的作為嗎?”
  ……
  “孔繁禮!你身為圣人后裔,又是朝廷命官,今日你庇護罪犯,攪扰公堂,你可知罪?”
  “大人,手下留情。大人,看在孔圣人……”
  “住嘴!膽敢提及圣人之名!給我取下兩梁冠,解去金帶十銙,脫去朱色五品官服,推出去打五十大棍,然后听候朝廷處理。把孔繁仁打入死囚牢。”
  崔戎來到兗、海、沂、密四州,不到兩個月時間,便鏟除如孔繁禮這樣橫行鄉里的奸吏十多人,大快民心,四州百姓無不稱贊觀察使崔大人。
  李商隱陪伴他左右,為辦理這十多名奸吏,廢寢忘食地幫助表叔做了大量文案工作,深得崔戎的信任和喜愛。
  這期間,他還為表叔寫了不少上奏朝廷的表狀,如《為安平公謝除兗海觀察使表》、《為安平公赴兗海在道進賀端午馬狀》、《為安平公謝端午賜物狀》、《為安平公兗州奏杜胜等四人充判官狀》等。
  崔戎患有慢性气管炎,由于多日勞累,越加嚴重,每夜咳嗽,難以入睡。李商隱常常陪他到深夜,和他談古論今,慢慢消磨時光。
  “賢侄,我已歷官二十三年。”崔戎近來總愿意回憶往事,檢討自己走過的路,有時傷感有時激憤,今日舊話重提,很是亢奮,道:“那年在淮南丰李鄘幕府,后來衛次公替代李鄘,兩位府主非常信任我,重用我。我就在那時。學會了為官之道,受到當時憲宗皇上賞識。我常想為官不單單是取悅皇上,如果沒有百姓的熱愛,沒有同僚和上司的信任,是不行的。下有百姓熱愛,上有皇上賞識,中有同僚信任,你就能當好官,有好的政績。”
  “表叔,您在華州和兗州所作所為,侄儿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侄儿會學習您的為官之道。”
  “賢侄,你也別把它看得太重。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你不那樣做就是不行。”
  崔戎不希望侄儿刻板地學習自己那些為官之道,覺得那些事算不了經驗,為官和為人都是一個道理,首先都要有“仁愛”之心,正如孔圣人所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這才是至理名言。他覺得做任何事,都要憑著一顆“仁愛”之心去做,于是想起一件事,笑道:
  “那年裴度在太原府任節度使,他以隆重禮節,聘我入幕參謀策划各种事務。當時朝廷調橫海節度副使李同捷來兗海出任節度使。他不受詔遣,違抗詔旨。而王廷湊在鎮州叛亂支持李同捷反唐。裴度非常信任我,派我前去勸阻王廷湊。我單身匹馬闖進王廷湊軍營中,是否能成功,我沒想;是否能回來,也沒放在心上。當時一心只想怎么說服王廷湊。
  “現在說起來,都有些后怕。進到他的大營,王廷湊命人把我捆綁起來,吼叫著要就地斬首!我沒有畏懼,大義凜然,縱橫古今,暢論現實,曉以大義,把他感動得涕淚交流,親手給我松綁,率領所部歸順了朝廷。當時,如果畏畏懦懦,說不出一個道理,肯定要身首分离!”
  崔戎很興奮,忘了咳嗽,雙目炯炯,又道:“正義在自己手里,為什么要畏畏懦懦?所以說,只要行得正,走得直,把‘正義’掌握在自己手中,就會無堅不摧,無往不胜!孩子,一定要做個正人君子,仁愛之士!”
  李商隱站起身,握住表叔的手,道:“侄儿一定銘記表叔的肺腑之言。”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六月十日夜,崔戎突然得了霍亂病。上吐下瀉不止,很快就把他折騰得雙頰凹陷,眼眶烏黑,聲音嘶啞,小腿肚子抽筋,又加上咳嗽不止,使他陷入极度虛弱中。
  李商隱翻找醫經,又和當地老醫生商量,開出五個藥方,一個一個煎熬服用,百般療治,全無效果。
  十一日卯時,脈膊漸漸變弱,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他竟坐起,拉住商隱的手,指著跪在榻邊的儿子雍和兗,喃喃道:
  “賢侄……照顧……小弟。”
  說完,倒榻而逝,時年五十五歲。
  當表叔的手軟軟地松開時,李商隱突然覺得渾身冰樣寒冷,眼前變得模糊一片。后來有人喊他時,才發現自己正躺在表叔病榻下。被扶起,他覺得渾身乏力,口干舌燥,心里十分難受,眼睛已經無淚可流了。
  他勉強支撐,來到記室廳坐下,書童磨好墨。他握住筆,這筆似有千金重。但是,代表叔寫遺表這件事,是必須自己親自做。凝思片刻,揮揮洒洒寫下一篇表文。
  他手擎表文,慢慢吟詠道:
  臣聞風葉露華,榮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長之數難移。臣幸屬昌期,謬登貴仕,行年五十五,歷官二十三。……憲宗皇帝謂臣剛決,擢以憲司;穆宗皇帝謂臣才能,登之郎選。………臣素無微恙,未及大年。……
  志愿未伸,大期俄迫。……人之到此,命也如何!戀深而乏力以言,泣盡而無血可繼。臣某誠哀誠戀,頓首頓首。……
  “表叔啊!您戀世戀君戀民之情,侄儿未能代你傾訴万一,您地下有知,万望体諒侄儿因哀痛,行筆艱辛之狀!……”
  李商隱聲淚俱下。他失去一個理解自己,關怀自己,器重自己,待自己如同知己,如同兄弟,如同父子的表叔!他怎能不肝腸寸斷!
  幕府解散后,李商隱在兗州病臥半年,妥善安排了崔雍和崔兗兄弟倆,才怀著一片蕭瑟哀傷,回到故鄉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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