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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學仙玉陽山




  李商隱自表叔去世后,從兗州回到家鄉滎陽,身体仍然不好,病在床上。老母親和弟弟羲叟也從洛陽來滎陽老宅,照料商隱。直到入冬,湘叔帶著恩師親筆信,叫他赴京,准備明年應試,身体才略略好轉。
  湘叔看著商隱貧困潦倒、身体病弱的樣子,心里很難受。湘叔老伴已故去,身后沒有留下子女,所以對商隱有一种父子之情,經常親自來商隱家,送信送銀兩,有時甚至用車送糧食。商隱從來沒把他當作老奴仆看待。
  “唉!商隱,表叔仙逝,再難過,他也不會复活。你老母親健在,她需要你好好活著。這個家也需要你健康地活著。”
  提起表叔,商隱情不自禁地又流下眼淚,哽咽道:
  “我們李家,本來就沒有在朝廷位居高官的人,親戚中也沒有。崔戎表叔是相識后,講起先祖才認的親。在眾親戚中,他是名門望族,又居官最高。傾談之下,我們都覺得相見恨晚。曾竭力幫我干謁考官,聘我為掌書記,深得他的厚遇!在兗海,春天游宴,芳郊試馬,佛寺登臨,詩賦酬唱,酒酣耳熱,心緒最為暢快!誰料想相處尚不到一年,他就离我而去……是我命不好。”
  老母親在旁陪著默默流淚,歎息著。
  商隱忽然站起,仰頭吟道:“……古人常歎知己少,況我淪賤艱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豈得無淚如黃河。瀝膽咒愿天有限,君子之澤方滂沱。”
  他淚流滿面,大叫著,痛不欲生。
  湘叔知道再勸也沒用,把他扶上床,想告訴他一點朝中故實,讓他高興高興,或者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見他擦干眼淚,道:
  “你不在京都,對朝中故實知之不多,想托門路,也會碰壁的。今年貢舉的主考官,跟令狐家有隙,怎么肯取你呢?況且年初,李宗閔也被排擠到山南道,出任節度使,朝中都是李德裕的人。
  “唉!那些主考官都是牆頭草,誰在朝中掌權,他就取誰推荐的人。
  “告訴你吧,從下半年起,李德裕開始不得志,皇上重用李訓和鄭注,把李宗閔大人召回朝廷,重新參知政事,并進封襄武縣侯。九月,以吏部侍郎蕭浣改為河南尹。最近,又以工部侍郎把楊虞卿調回朝廷,出任京兆尹。
  “你看著吧,蕭浣很快就會進京任職的。這些人跟令狐家都是世交,也都認識你,知道你的詩名。他們到朝廷執政掌權,明年春試,我看你大有希望。”
  李商隱仍然沒有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呆呆地望著屋宇,痴痴地道:
  “近來我翻閱不少道家書,奉讀了太上老子《道德經》五千言,始知黃老之言,乃至真天理者歟!我很想隱居學道,了卻殘生。”
  “怎么?難道你把家國、君親全都拋之腦后,一心歸隱向道?白公香山隱居還講究‘大隱’、‘中隱’和‘小隱’。李白是為什而隱,隱而為仕。而你……”
  “唉!六根不靜,六賊不除,焉可成為真隱?”
  “不忘家國,不忘君親,隱為仕,仕亦為隱,才是真隱。但是,孩子!你還年輕,不該過早考慮這些。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老夫以為這是學子們的最高境界,是學子們終生的信條。”湘叔見商隱情緒略略好轉,不想再辯論學道与歸隱,又道,“對你的功名,令狐令公一直耿耿于心,常常自言自語,念叨你。八郎才不及你,卻及第多年,這成了他一塊心病。”
  “不能怪恩師,是我命運多蹇,才不拔萃,才導致……”
  “不能這么說。明年春試主考官是崔鄲。他不与李宗閔結党,也不是李德裕一派,絕對是個看風使舵的中間派,是個昏官。你到京就先去干謁、行卷,拜他為師,取得他的賞識,老令公再從旁講講情。他不看僧面還得看佛面哩!李宗閔大人也能出面說說話。”
  李商隱對于應試,經過這多年屢試屢落第的折騰,已經失去興致。隱居學道在他頭腦中,已不止一次占了上風。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不是家境貧困,老母親無人贍養,他會走這條路的。
  湘叔是安慰自己才講出這些話?還是今年真的有希望?他有點動心。可是,沒有一點喜悅与興奮。如果在過去,他會激動得跳起來,感謝恩師的栽培。


  紛紛揚揚的大雪,把京都的街道、屋舍和車馬行人,都染成了白色,但是,并沒有影響人們的情緒,京城依然熙熙攘攘。已近年關,京城百姓都在購置年貨,買對聯,請門神。在爆竹攤前,圍著一群人,吵吵鬧鬧選擇自己可心的玩藝儿,主人叫賣著,顧客爭購著,一片繁忙。
  天子腳下的京城,跟家鄉滎陽,就是不一樣,一進城門,就被熱鬧喧嘩包圍了。李商隱心里涌動著興奮。他相信這是一個好兆頭,喜慶吉祥會給自己帶來好運的。一旦龍門高躍,自己也會和這些市民一樣,居住在京都,上街購買年貨,給母親扯一塊布,做一件新衣服。母親好几年也沒添新衣服了。
  想到母親,他的鼻子酸酸的。
  “商隱,明天一早,你就去工部侍郎崔鄲家。此次干渴,要跟崔大人多談一會儿。崔家六兄弟,均官至三品,五次權知禮部做主考官。老大崔邠是個大孝子。母喪時,是太常卿知吏部尚書,他脫去官服摘掉官帽,走在前面為母親送葬。文武百官和都城百姓見了,都自動讓開路。由于過度哀傷,他卒于母喪期間,年六十歲。”
  商隱也是個孝子,听得湘叔這席話,肅然起敬。臣能至孝雙親,方能愛民如子,方能成為百代推尊的清官廉吏。表叔崔戎是這种人,崔鄲兄弟也是這种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隱迫不急待地來到光德坊。
  唐代京都以承天門大街為界,街以東歸万年縣管轄,街以西屬長安縣管。一般權貴都居住在万年縣,尤其以永嘉坊貴气最盛,公卿王侯都住在這里。長安縣被稱為街西,帶有偏僻之意,是一般小官和商民活動居住的地方。白居易住在街西,曾感慨頗深地吟詠道: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
  病眼街西住,無人行到門。
  光德坊是西街長安縣一條小巷,路兩邊是高低不等的平民百姓房屋,被大雪掩埋在下面,只有裊裊炊煙,從一個個煙筒里升起,才給小巷帶來一絲生机。
  崔家屋宇也不高,門前沒有石頭雄獅守護,台階上的積雪早被打掃干淨,黑漆院門敞開,院內家人不知為何忙忙碌碌。
  李商隱站在台階上,心想,崔鄲官階并不小,為何住在這里?他一邊往里張望,一邊正待往里跨步,卻被一個老家人擋住。
  商隱施禮,說明來意后,老家人用嘶啞的聲音回道:
  “六少爺早朝剛剛回來,要喝杯茶,稍事歇息,才能接待四海八方學子。孩子,你來早了,先到堂屋略等片刻,我給你通稟一聲,興許六少爺馬上就會見你。就看你運气了。”
  老人羅羅嗦嗦講個沒完沒了,仍然站在原地不轉身進去通報。但是,語气親切,態度和藹,就像長輩待晚輩那樣。
  李商隱是個情感敏銳之人,心頭立刻暖融融的。來時,他還擔心,深怕遇見冷面孔。上門干謁的第一關,就是主考官家的奴仆。他們狗仗人勢,常常讓學子們低三下四,敢怒不敢言,受盡折辱。
  忽然,從西廂房屋里,傳來宏亮的問聲:“誰呀?請進來吧。”
  “是行卷學子,讓他到堂屋等少爺喝完茶,再……”
  “不必了。讓他進來吧。”
  老家人答應一聲,轉過頭,對商隱笑道:“我說你今天運气好,听見了吧?果然少爺心情好,讓你到他書齋,是對你的榮寵啊!快進去吧。”
  “謝老人家吉言,請受學生一拜。”
  “喲!哪敢受你一拜呀?將來中了第,做了官,成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怕為這一拜,你后悔不迭哩。”
  這种人是有的,但是,我李商隱絕對不是這种人。見老人家把自己當成這种人看待,异常懊惱,邊拜邊道:“老人家,我是怀州河內李商隱,請您記住,如果能中第,我一定再來拜謝您老人家。”
  老人家在崔府做了一輩子仆役,給干謁行卷的學子開門通報,記不清有多少次了。他見多識廣,像這位河內學子初來干謁,就信誓旦旦的,也記不清有多少位了,擺擺手,不耐煩地回道:
  “快進去吧!快進去吧!”看著李商隱進去的背影,他又自言自語道,“欺我老嘍,記不住你們這些兔崽子的話!唉,有几個能像我家少爺,至孝至忠,清正廉洁呢?”
  進了書齋,李商隱被眼前這位主考官的儀態惊呆了。
  他身軀偉岸,儀表堂堂,雙目炯炯,凜然威武,正气逼人。李商隱頓時感到自己猥瑣、渺小,拘束不宁。
  他開門見山,直率地問道:“不必通稟姓名了,我剛才听見你說了。我讀過你代安平公寫的表狀。你的那首《安平公詩》也拜讀過。‘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總角稱才華。華州留語曉至暮,高聲喝吏放兩衙。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你知道安平公送你南山阿習業的良苦用心嗎?”
  李商隱不明就里。在華州,表叔是曾讓他到南山一個清靜的道觀,讀書備考,這算什么“良苦用心”?他搖搖頭,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明白,所以很快就從南山歸來,進安平公幕府,對吧?”
  他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李商隱迷惑不解。
  崔鄲背剪雙手,在地上踱著步,好像在琢磨,該不該把就中原因說出來。他猶豫著,但終于歎口气,轉變話題,問道:
  “你知道京都百姓,都把小孩鎖在家里,不准出來玩?”
  “大人,晚生昨天才從滎陽來京,不知道有這情形。”
  “那我就告訴你吧。”崔鄲想了想,嚴肅地道,“京城有人傳說,鄭注大人為皇上煉冶金丹,需要用小孩的心肝做配料。說皇上已經下密旨,捕捉了許多小孩,所以京城百姓奔走相告,把小孩都鎖在家里密室中。”
  李商隱十分惊訝,也不知道崔大人對自己講這事儿,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朝,皇上听了這件事儿,非常生气。御史大夫李固言已經彈劾京兆尹楊虞卿,說這些話都是從京兆尹府里傳出來的。皇上大怒,立刻下詔,把楊虞卿抓進大牢。此事真假難辨。朋党之爭,鬧到如此地步,真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大不幸呀!”
  李商隱受崔戎影響,對朝臣党爭也很不滿,于是道:“大人說得极是。安平公在世時最反對朝臣交朋結党,常常告誡學生,不要卷入朋党之中……”
  “哦!是嗎?”崔鄲微微譏笑道,“你認識蕭浣吧?他可是南朝梁高祖武皇帝第八子的九世孫,具有帝王血統。听說已經入京,出任刑部侍郎。沒去拜訪他嗎?還有宰相李宗閔……”
  突然,他把話停住,不信任地注意著眼前這個瘦弱而清秀的學子,沒入仕途卻已卷入朋党中,還謊稱最反對党爭,笑話!
  李商隱被他注視得莫明其糊涂,一時竟猜不透這位主考官對自己講這些事儿,暗示些什么。楊虞卿和李宗閔兩位大臣,自己曾經結識,但并沒有交往。他們是令狐家的常客,和我有什么關系?想到這儿,剛要解釋,只見崔鄲已經把茶杯端起。老家人在門外,立刻嘶啞地呼道:
  “送客!”
  李商隱心里很委屈,有一种被人赶出來的感覺,看看手中的詩稿文稿,還沒交給主考官,忙回頭,房門卻已關閉。
  老家人不再客气,不再嘮叨,只一味地伸手往外請人。


  李商隱來到院門口,門外吵吵嚷嚷集聚了不少人,見他從里面走出來,便“轟”地一聲擁了過來。
  老家人用手止住眾人,高聲而嘶啞地道:“我家少爺,上午要處理朝政,不見任何人。大家回去吧!回去吧!”
  這時,李商隱才看清,聚集門外的人,和自己一樣,都是來干謁行卷的學子。他們听得“不見任何人”的嘶啞聲音,像泄气的皮球,垂頭喪气。有人開始抱怨,說他已經來過十一天,一次沒進去過。還有的說,他住在親仁坊,已經兩個月,天天來崔大人門口等,也沒見過他的影子。
  有個學子攔住李商隱的去路,抱拳施禮,道:“我是孟州濟源張永,敢問大哥高姓大名。”
  “在下怀州河內李商隱。”
  “噯喲!沁水從孟州流經怀州,才注入黃河。按理說,我們是同飲一河水的同鄉啊!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走!到我住的華陽觀去。离此地不遠,在永崇坊。華陽觀旁邊有個小酒館,有上好佳釀,保證老兄一醉見杜康老人。”
  李商隱知道自己身体虛弱,不胜酒力,但被他的熱情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了。他也明明知道孟州和怀州,是河南兩個州。濟源与河內相距足有半天的路程,怎么可以拉作同鄉呢?但是,濟源与河內究竟同吃一條沁河水,人不親水還親哩。
  來到華陽觀旁邊的小酒館,兩人分賓主落座。小酒館很干淨,由于昨天下了場大雪,酒館里的酒客不多。店小二殷勤地招呼著,不一會儿,酒菜擺上桌子。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張永,是個直性子,爽快人,為李商隱斟滿酒,高聲道:
  “李兄,我們兄弟倆很有緣份,今日要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詩百篇,吾輩杯酒詩千首,今人不讓古人,凡人不讓仙人。
  不要枉活這一輩子。來!小弟先敬哥哥一杯。”
  不等李商隱端酒,他先把酒啁進嘴里了。
  李商隱沒在意他說的話,心里還在想著崔鄲所說的那些事,很不痛快,也把杯酒往肚子里一灌,只覺得一陣涼意從喉頭往肚子里慢慢擴散,不一會儿變成熱流,又從各處集聚心頭,然后慢慢向上涌動,直沖喉頭而來,使他咳嗽不止。
  三杯下肚,兩人話多起來了。
  商隱是個內向人,雖喝了酒,但仍然喜歡在肚子里琢磨事情。張永卻控制不了自己的哪,邊喝邊傾訴道:
  “李兄,我活二十二個年頭,來京應試已經十年,年年落榜,家里的那點山地薄田,快叫我給折騰光了!老父老母……可怜啊!還在盼望儿子跳龍門!龍門這等高,吾輩今生是跳不過去了!來——喝!”
  商隱听著,想到自己赴京應試,也快近十年,不也是沒能及第嗎?不由自主,潸然淚下。他沒有大喊大叫地哀鳴和傾訴,默默地坐著,慢慢地啜著酒。
  突然,張永神秘兮兮地道:“李兄,今年如果再不能及第,我們不如一起去學仙,隱居學仙!如果你愿意,就到王屋山的玉陽山,离我家不遠。王屋山在濟源縣北十五里,玉陽山是王屋山的支脈,兩山毗連,周圍一百多里,山高二十多里,巍巍壯美。山上有許多道觀和廟宇。皇上們的公主和宮女,到這里修道學仙的很多。東玉陽山,有個靈都觀,是唐睿宗玉貞公主修道學仙的地方。西玉陽山,有個清都觀,西陽公主曾來這里修過道。”
  張永見李商隱默默不語,以為他很同意去修道學仙,呷了口酒,道:
  “華陽觀住的這位公主,听說是敬宗皇上的女儿,沒人敢喊她的名子。她就是靈都觀的住持。有好多宮女跟她上山,住在東玉陽山的靈都觀里。其中有不少女冠(女道姑),我都認識。她們也很寂寞,在深山老林里,常年不見個人,尤其看不見男人。——哈哈哈!李兄,去不去?”
  李商隱自幼就對佛道感興趣,在過去落第之后,曾產生過隱居學仙的想法,此時經他這么一煽動,大有躍躍欲試,恰合吾意之情,興奮地應諾道:
  “好!吾輩游仙山,了卻平生志!像孟浩然那樣,吾輩‘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學仙玉陽東!’”
  張永見李商隱已經允諾,非常高興,又痛飲三大杯,忽然想起孟浩然《歲暮歸南山》詩,高聲吟詠道: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李商隱听罷張永吟唱孟浩然詩作,口中不由自主地反复吟詠著:“不才明主棄”,“南山歸敝廬”。忽然又想起孟浩然另一首詩,吟道: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羡魚情。’”
  多喝了几杯,孟浩然的詩勾起李商隱滿腹惆悵,眼含熱淚,又吟道: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与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好!好啊!李兄就是當今的孟老夫子。‘知音世所稀’?不!老夫子有王右丞維,是他的知音。可惜王維的推荐沒有起作用。李白也是他的知音。李白最欣賞他的品德和詩才,君不聞: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兄,我們兄弟倆是‘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我要出家做道士,穿上黃袍,戴上黃冠,斬斷‘六根’,脫离‘六境’,志在大乘,做一個云游五湖四海的云游先生。”
  如果當真出家為道,李商隱心中又涌起一陣悲哀和難堪。堂叔臨終囑咐說:“重振李氏門風,就看你啦!”表叔崔戎臨終托孤,几個表弟尚需照料;家中老母和弟妹,又怎么辦?無法解開沉重包袱,也無法解脫沉重的壓力,他長歎一聲,端起杯,一口啁干,道: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進士考試,李商隱又名落孫山。
  這是意料中事。試前干謁主考官崔鄲,他已經說得很明确:認為自己小小年紀,竟卷入党爭中,還謊說不是李宗閔党中之人。他非常生气,怎能讓自己及第!
  當時朝中得勢的是李訓和鄭注。他倆先聯合宰相李宗閔,共同排擠李德裕。終于把他赶出京都后,李与鄭兩人又開始打擊李宗閔以及他的同党楊虞卿和蕭浣。
  京中小儿事件,是李、鄭放出的信號,名正言順地把朝中大臣的憤怒,引到楊虞卿身上,連左仆射吏部尚書令狐楚,都信以為真,在早朝時表示了憤慨,支持李訓和鄭注。而李、鄭也因此在打擊李宗閔的黑名單上,把令狐楚的名字抹去,并提議進封他為彭陽郡開國公。當然這是后來李、鄭為了拉攏令狐楚而采取的手段。
  李商隱哪里知道朝中大臣們勾心斗角的詳情。
  放榜那天,李商隱在秘書省東堂高懸的金榜上,查找沒有自己的名字,腦袋里頓時一片空白,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轉過身子,兩眼茫茫地想往回走,也不知道穿過多少街坊,隨著人流走著走著,卻來到曲江池邊。看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中第士子在花花綠綠的游艇上,戲水宴飲,大呼小叫,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索性席地而臥,仰望著蔚藍蔚藍的深邃的天空。
  白云在碧空飄浮,鳥雀在碧空翱翔,自己在碧空飛升……
  好愜意呀!和白云、鳥雀相伴,在碧空中遨游。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仿佛已經消逝;不知已經游到何方,空間仿佛已經斂跡,李商隱陶醉在似醒非醒似夢非夢之中。
  “哎喲!李兄,怎么躺在這里呀?”
  有個聲音在召喚自己,漸漸听出是張永的呼叫聲,睜眼一看,果然是他胖乎乎的臉,遮住了碧藍的天空,圓凸凸的眼睛,惊疑地凝視著自己。
  “李兄,可不能犯傻呀!曲江池中有冤鬼,年年放榜招一批。剛剛還有兩個落榜學子投了江。”
  張永拽著李商隱的手,唯恐他掙脫,跳進水中。
  李商隱尚未轉過神來,還在留戀那碧空的遨游。當听到“投江自殺”,笑了。那美麗的碧空,還沒玩夠,自己怎么會自殺呀!他把手抽回來,坐起身,道:
  “真飄逸壯麗!叫我干什么?”
  張永莫明其妙地看著他,不明白“飄逸壯麗”的意思。他不愿意深思細想,天已不早,應當赶快上路,于是道:
  “李兄,忘沒忘我們說的,落榜后我們去學仙,先上王屋山的玉陽山,然后遨游名山大川。”
  李商隱听得“遨游”二字,雙眼閃亮,以為又要飛升碧空,遨游仙境,不屑地笑道: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輕言托朋友,對面九疑峰。’當然沒有忘!走,我們一起去遨游碧空藍天!”
  張永高興地拉起李商隱,叫道:“李兄真痛快,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弟佩服!走。”
  張永心中有數,自己不會及第,所以來看榜時,已把隨身帶的東西包好,背在肩上。看見李兄兩手空空,隨身之物都在令狐家,心里犯了嘀咕。
  如果回去拿,肯定會遇到麻煩,說不定上不了玉陽山學仙。如果不拿東西,一走了之,令狐家准會以為他走失,或者以為他尋了短見,或者以為他無臉見人溜回家了,這几种情形都不好,會把事情鬧大。
  怎么辦?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張永雇了兩匹西域快馬,一路上嘻嘻哈哈跟李商隱又說又笑,并賽起馬來。
  商隱在幕府中,學過騎馬射箭,跟隨表叔打過獵,對于賽馬,并不畏懼。
  張永生活在濟源鄉下,家里有個牧場,牧羊放牛還放馬,騎術不低。兩匹馬奔馳起來,張永總使自己的馬壓商隱馬一頭。
  李商隱倔脾气上來,哪肯服气,總想追赶上,跑到前面。
  就這樣,從京城直跑到潼關,仍然沒能追上張永的馬。
  張永看看天,日頭已經西斜,把馬勒住,哈哈笑道:
  “李兄好騎術啊!沒想到你一直生活在東都洛陽,卻練得一身好騎術,難得難得!”
  “慚愧慚愧!始終沒能追過賢弟呀!”
  張永看著滿臉是汗的李兄,心想,他已把落第的不愉快忘了。過了潼關,再往前走,要离開官道,走解州,經絳州,就到王屋山了。在這岔路口上,應當打尖吃飯,休息一會儿。重要的是還得跟他把話講清楚,不能登上山,就后悔急著下山。想到這儿,他跳下馬,不經意地道:
  “下馬歇歇,該吃點飯。出了關,我們要走條近路,奔解州,翻過中條山,越過清水河,到垣曲就可以登上王屋山了。”
  李商隱下了馬,擦把汗,問道:“今晚能到玉陽山嗎?”
  “不行。到解州要住一宿。”張永掃一眼李商隱,見他毫不在乎,心中有了底,建議道:“李兄,從京都咱們走得有點匆忙,你的隨身衣服和書藉都沒帶,況且令狐家還不知道你是到玉陽學仙。該寫封信告訴一聲,讓老管家把東西送到玉陽來。”
  這么一說,李商隱好像酣睡突然醒悟,看看潼關城堡和塵土飛揚的漫漫官道,神色頓時黯然,默默地走進路邊一家小飯館,坐在一張油漬漬的桌旁,愣著神。
  張永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他陪著小心,叫來飯菜后,輕聲問道:
  “來碗酒嗎?李兄。”
  “有嗎?——只是,賢弟,為兄實在慚愧,恩師給的錢,分文沒帶,旅途費用……”
  張永見李兄為難的樣子,以為他“神色頓時黯然”,原來是為了“錢”,高興地笑道:
  “李兄,看你說的,是小弟請你到我家鄉學仙,只要李兄真能像詩仙李白‘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一切費用,包括旅途費用,到山上吃住費用,全包在小弟身上。不相信?小弟的老父親是濟源有名的土財主。別看我十年赴京應試,花了不少銀兩,但還不足家父財產的百分之一。父親不在乎花費這點銀兩,只要小弟能入仕途,老爺子就心滿意足了。”
  李商隱點點頭,要來紙与筆,給恩師寫了封信。張永掏出一個元寶,雇了一個小伙子,他保證當晚就把信送到。
  但是,直到登上玉陽山,李商隱的神色依然黯然,不見好轉。


  李商隱和張永傍晚住進解州城,第二天開始翻越中條山脈。沒走多久,天空便紛紛揚揚飄起雪花,像給起伏綿延的山岭披上一層輕紗,迷离而飄逸。
  山中蒼松翠柏,挂起點點雪片,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万樹梨花開。”行走在這壯美、恬靜、嫵媚的大自然中,李商隱的情緒漸漸開朗,不自禁地發出贊歎。而每個贊歎,在張永心里都增添一分喜悅,減去一分擔憂。
  他怕李兄不開心,打退堂鼓,甚至病倒山中。
  “快看!那就是王屋山。”張永指著蜿蜒起伏,連綿不斷的山岭,興奮地道,“王屋山綿延數百里,北起澤州陽城,南達孟州濟源,西到絳州垣曲。看!那是最高峰。絕頂有壇,相傳是軒轅所建,是他祈天的地方,所以叫天壇。又把這最高峰叫天壇山。它聳立在万山叢中,像屋脊,周圍有三重山梁環抱,谷深洞幽,晴天從遠處看,像君王的殿屋,所以把整個大山稱之為王屋山。登上天壇山,可以看日出,如遇吉祥或者丰年,還能看見五色光環。”
  “有幸看見光環,一定是大吉大利啦!”
  李商隱插了一句,便陷入沉思中,不再說話了。
  不知什么時候,雪花已經不再飄落,天漸漸暖和,路邊出現綠茵茵的青草,一派春色。
  太陽露出笑臉,前面一條平靜溫馴的溪水,潺潺而流。
  “這是清水河。我們已經越過中條山。過了河,就是皋落鎮。到小鎮住一宿,明天開始爬王屋山,傍晚就能到玉陽山。”
  “天這么早就住下?到鎮上買點東西,邊走邊吃,別住了。”
  “李兄,身体行嗎?”
  “別看我瘦弱,走路爬山,不比你差。”
  李商隱堅持要赶路,張永自然高興了。反正一路山上有許多道觀,住宿沒有問題。
  王屋山与中條山大不一樣,山勢巍峨,山徑險峻,白云繚繞,晦明變幻不定,風雨來去無常。山中林木繁茂,小溪沿著縱橫溝壑叮咚鳴唱。時或沖開云霧,迎來燦爛霞光;時或穿行在白茫茫的霧气中。霧气變濃時,則演成濛濛細雨,樹枝、草葉、路邊石崖,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山路難行了。
  李商隱体力漸漸不支。張永攙扶著他,慢慢地向上攀登著,突然嚴肅地道:
  “義山兄,我已決定,上山后就出家為道,再也不下山回家了。你怎么樣?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出家當道士?”
  “我?咱們不是講好,是隱居學仙嗎?你不想再赴京應試?
  跟你父母說了嗎?他們都同意嗎?”
  李商隱惊訝地望著他。
  張永個子不高,大嘴高鼻,雙目奕奕有神,依戀地回道:
  “跟家里講?他們不會同意的。是我自己的決定。赴京應試十年,連主考官的影子都沒見過!像我們家這樣的土財主,和官沒有緣份。從我這一代上推十代,也沒有一個是做官的。當草寇做山大王的卻不少。我家現在的房子、土地、牧場,大概都是他們搶劫來的。我這輩子不想當山大王,也沒能耐做官,到深山古剎,‘餐六气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豈不善哉!”
  在京城永崇坊小酒館,張永說過要出家為道,還要斬斷“六根”,脫离“六境”,志在大乘。李商隱想起來了。但是,當時因為多喝了几杯,在心里只翻騰了几下,沒有明确表示什么。現在已到山上,不能再含混不清了。
  霞光從云縫中鑽出,茫茫的云气,漸漸飄散開去,王屋山慢慢顯露出真面目。
  “義山兄,不用急,用不著馬上做決定。小弟要出家為道,思索了三年才定下的。斬斷‘六根’,脫离‘六境’,說說容易,真正做到,實非易事。”
  李商隱感激地點點頭,張賢弟善解人意,不強人所難,真是個好兄弟。他艱難地邁著步子,渾身像散了架子,腦袋昏昏沉沉,慢慢地倒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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