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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陳情令狐綯




  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殘春時節,李商隱离開徐州,回到東都洛陽,攜眷屬再度回到長安,仍然居住在樊南舊居。
  李商隱此時已經四十歲,詩名很高,但政治上卻一籌莫展,毫無建樹,經濟上更加潦倒窮愁,貧病交迫。
  他回到舊居,便病倒床上。他寄予希望的一些朝廷重臣,几乎凋零殆盡,如崔戎、令狐楚、王茂元、鄭亞、盧弘正都已病逝;還有几位正在遭受貶黜,如李回,他自己都顧不了自己,怎能向李商隱伸出援手。
  想到自己的一些知己好友,也沒有一個能夠依托的。溫兄庭筠是個熱心腸之人,但和自己一樣失意潦倒;韓年兄瞻是個豪爽勇于助人之人,但他位微言輕,也被牛党排擠冷落……而令狐家三兄弟,七郎和九郎都在外地,遠水不解近渴。
  只有八郎可以幫忙。他位居宰輔,恩寵無比,一言重千鈞,但是,這個貴而忘舊的小人,和自己隔閡頗深!
  李商隱在病榻上,翻了個身。如果自己尋不到汲引之人,得不到俸祿,只好餓死京都!他歎了口气,除了哀告陳情令狐八郎之外,沒有別的路可走!
  陳情,這是他最為憎恨的兩個字!為了陳情,他吃盡了羞辱,遭盡了譏諷,受盡了白眼。一提起這兩個字,他就好像看見令狐綯那張冰冷的國字臉,圓眼淡眉上落了一層冰霜,大而闊的嘴角,向下耷拉著,令人膽寒。
  “夫君,藥已煎好。”王氏從外屋進來,見丈夫心事重重,不高興地申斥道:“夫君,又想什么呀?好好養病,身体養好,想干什么都成,都能吃上飽飯,干嗎非得做官?‘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既然朝廷黑暗得像個染缸,為什么還要往里跳呢?”
  “唉!我不做官,能做什么?”
  “務農,像在永樂那樣,過一种安适恬靜的田園生活,不是很好嗎?”
  李商隱搖搖頭。在徐州幕剛剛吟過:“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此刻卻要真的“歸去來”?
  王氏見丈夫不再言語,知道勸也沒有用,笑著道:
  “快把藥喝了。這藥還真靈,每次你喝完的藥底子,用水沖了沖,我喝進肚子里,說也奇怪,肚子不疼了。”
  “你不是右腹疼痛嗎?這藥是治我心悶心虛心絞痛,對你的腹痛不會有作用的。不可亂吃藥,不對症吃藥,會出毛病的。”
  其實王氏是肝病,而李商隱体虛心虛,是心髒病,這是兩种不同的病。草藥也是不能亂吃的。王氏的肝病,因為無錢醫治,已經患病多年,臉色蜡黃,眼白像黃煙熏過似的,皮膚都變黃了。但為了操持家務,仍然要不停地忙里忙外。
  王氏苦笑著,答應不再吃藥底子。
  “明天請醫生給你也開個方子,去抓點草藥。不能再拖延了。”
  “不礙事的。在洛陽家,找過醫生,吃過几副藥,沒覺得怎樣。不吃藥,慢慢也會好的。你放心吧。”
  李商隱看看妻子,比過去瘦多了,一對杏仁眼,變得出奇的大且渾黃;嬌艷的面頰,像被霜打過,變得枯黃;一頭秀發變得蓬亂,像堆枯草;那雙纖纖素手,几時變得皮包骨頭,像雞爪!他心里一陣難過,眼睛濕潤了。
  王氏發現丈夫在端量自己,羞澀地笑笑,安慰丈夫道:
  “好吧,就按你說的辦,明天請醫生看看,開個方子,抓几副藥。這回放心了吧?”
  李商隱明白,看醫生抓藥是要花銀子的,而自己恰恰就缺這東西。能怪妻子不去看醫生嗎?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妻子的手,禁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
  “是我不好,沒有本事!沒讓你過一個舒心日子……”
  “夫君,不要這樣,會傷身子的。”
  王氏像撫慰孩子似地勸解著,自己強忍著沒和丈夫抱頭大哭一場,發泄一下經年郁積的委屈和勞苦。
  李商隱喝下藥,仍然沒有放開妻子皮包骨頭的手,愛怜地撫摸著,像下決心似地道:
  “天不會斷絕我李商隱生路的,我一定要讓你幸福。”
  王氏終于忍不住,投入丈夫的怀里,嚶嚶哭泣起來,流著幸福欣慰的淚?還是委屈辛酸的淚?以至悲痛欲絕的淚?
  只有李商隱的心,才知道。


  在家靜養數日,又吃了些草藥,李商隱已經能起身到戶外走動散步。
  初夏樊南,綠樹濃蔭,菜圃稻畦,繽紛綺錯,雞鳴犬吠,猶如江南水鄉。
  李商隱走在田埂邊,并沒有全身心地投進美好自然怀抱中,享受陽光熏風的恩賜,在頭腦里卻想著如何去拜見令狐八郎,如何干謁八郎,如何請他伸出援手……一大堆的“如何”,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气來,胸悶异常。
  第二天,他勉強說服了妻子,租一輛小馬車,終于進了長安都城,來到開化坊令狐府門前。
  “啊呀!是李公子,好久不見,貴体可好?”
  一個老家丁,從門里迎出來,向李商隱問安。
  “令狐大人可在?湘叔可好嗎?”
  “公子你還不知,八郎位极人臣,騰達顯貴,已不在這里居住了。”
  “哦?”李商隱惊詫了。
  “在晉昌坊重新建了一座宰相府,那气魄,比老爺在世時可大多了!要見他,得去晉昌坊。”
  “湘叔和老太太都搬過去啦?”
  “沒有。老太太不愿意搬。湘叔呀,是八郎不准他搬過去。像我們這些老家人,一個也不准過去。其實說句心里話,讓我們搬過去,我們還不高興過去哩!這里究竟是老爺太太住過的地方,我們舍不得离開!”
  老家丁說著說著好像气不打一處來,火啦。
  湘叔從里面出來,步履蹣跚,眼睛也不好使,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道:
  “你在和誰說話呀?那是誰?”
  李商隱病未好,也不敢快走,邊走邊招呼道:“是我!商隱。湘叔,你老好啊?”
  “什么?是商隱賢侄嗎?什么時候到京的?快進來,還沒住下嗎?這回府上寬敞了,有好多房子沒人居住,就住這儿吧。”
  “湘叔,自徐州府主盧公仙逝后,我就回來了。攜妻帶子又搬進樊南舊居,不想麻煩了。”
  “這是什么話!八郎搬出去啦,七郎和九郎又不在京城。這大院子空落落的,你把全家都搬進來,正好!一會儿,我去稟告老太太,她一定很高興。”
  李商隱确實不想“麻煩”令狐恩師家。事情提得太突然,沒一點思想准備,況且也得跟妻子商量商量。
  湘叔跟商隱一邊往里走,一邊又小聲勸道:
  “八郎自新居建成搬走,很少回來,老太太很生气,也沒有辦法。老夫人身邊需要有個人照顧。你是令狐家半個儿子,老爺看重你,老夫人也很喜歡你。老夫人常念叨你,念叨老爺疼愛你,臨終時特別把你叫到眼前,說了那么多話,跟親生儿子也沒有跟你說得多、囑托得多。”
  李商隱听老夫人還記得這些事,眼睛酸酸的,心里涌動著一片洋洋暖意,在這冷酷的世界里,還有人想著自己,愛著自己,自己并不是狐獨而被遺棄之人!
  進了客廳,湘叔坐在李商隱身邊,仔細看了看他,歎了口气,皺著眉頭道:
  “看你這气色,是不是又病啦?剛剛爬起來,是不是?唉!商隱呀,這回你就听湘叔一次,搬進來吧。你沒有俸祿,怎么養活得了你的妻儿呀?一個儿子三個女儿,你是六口之家,沒有五品官階的俸祿,怎么過日子喲!”
  湘叔句句說在理上,句句為自己打算,使李商隱感激得流下眼淚。六口家,沉重地壓在身上,他已經喘不過气來。家里只有十天的糧食,第十一天,六口人就得挨餓!為了妻子和孩子,他何嘗不愿意搬進恩師家呀!
  然而,八郎會同意嗎?即使老夫人同意,他不同意,自己也不能搬進來。
  想到這儿,李商隱搖搖頭,又點了點頭,現出為難的樣子。
  湘叔忽然明白了,急切地道:“商隱,你先在這儿喝杯茶,我去去就來。”
  不一會儿,湘叔把老夫人引來,攙扶老夫人的竟然是錦瑟!
  李商隱惊訝地看了錦瑟一眼,站起身,向前邁了一步,跪倒地上,給老夫人行大禮。
  老夫人一頭白發,拄著鳳頭拐杖,顫顫微微地向李商隱招招手,輕聲哽咽道:
  “商隱吾儿,把師母想煞也!”
  老夫人啜泣起來。
  李商隱膝行至師母腳下,腦袋叩在師母腳背上,也已泣不成聲了。
  錦瑟扶著老夫人坐下。老夫人撫摸著李商隱稀疏的灰白頭發,更加傷心,道:
  “有難處,為何不來找師母說呀?”
  “師母……”
  李商隱忽然感到母親就在眼前,慈愛地撫著自己的頭,就像遙遠的孩童時代,自己因為沒有做好一件事,悲傷地伏在母親腳下,哭著請求母親原諒,善良的母親陪著他一起落淚。
  那情景和眼前一模一樣,他是永遠也忘不掉的。
  “夫人,保重身体呀。”湘叔小聲勸道:“商隱不要哭了,老夫人不能過于悲傷。哀傷哭泣,會傷身子的。”
  “商隱兄,別……老太太……”
  錦瑟抽泣著,也上前勸解。眼睛通紅,臉頰挂著淚珠儿。


  李商隱不敢違背師母之命,三天后令狐府派來兩輛馬車,把一家六口全載進開化坊。
  不知是誰把這消息告訴了八郎,中午,他就匆匆赶來,在客廳里,正遇上老夫人跟李商隱一家人吃午飯。
  八郎先給母親請安,然后跟李商隱不冷不熱地打招呼。他不敢在母親面前,表現出不高興,可又實在高興不起來。
  “八郎,是我叫商隱一家人住進來的。我年紀大了,你們又都不能在我身邊。唉!三個儿子,沒有一個留在我身邊孝敬我……”
  八郎听出母親斥責的意思。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輔,怎么能落個不孝之子的罪名?他連忙跪倒地上,叩了三個頭。老夫人才閉上嘴,不再數落了。
  “儿子是朝廷命官,宰相事多,實在太忙,請母親原諒。儿子曾經再三請母親到晉昌坊住,儿子也好朝夕請安相伴,可是……”
  “不要說啦!我是不能离開你父親住過的地方!我累了。”
  老夫人對儿子不常來看望請安,很生气,不愿跟八郎再理論,站起來,由錦瑟攙扶著,往內宅走去,臨到門口,突然轉身,對李商隱妻子和儿女們笑道:
  “你們吃好啦?吃好,請到我房里,陪我說說話。”
  王氏和孩子們當然高興离開客廳,躲開這位赫赫嚇人的當朝宰相。
  几案上的盤碗剩飯剩菜,很快收拾下去。仆役和丫環們都已退下,客廳里只剩下八郎和李商隱,還有湘叔在旁侍候喝茶。
  客廳陷入沉沉的寂靜。
  李商隱想搭話,但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又該說些什么。原本親如手足,而今卻貴賤判然,沒了共通的思想、共通的語言、共通的興趣,他感到异常陌生,仿佛八郎是從天上下凡的神仙,自己卑微得自慚行穢,無地自容。
  終于還是八郎先開口說話了,自然是居高臨下,藐視一切的姿態和口气。
  “你不是從我這贏去了一百兩銀子嗎?這么快就花光啦?
  現在又想……”
  “少爺,這事都怪老仆沒有及時稟報。那一百兩銀子存在我那儿,當時商隱走時,堅決不拿。我說八郎是位講義气講情面的人,又官居高位,怎能像市井小儿反悔不認帳?認賭服輸,天經地義,這一百兩銀子是你贏的,八郎不會再收回去的。可是,商隱就是不收,他說恩師和八郎對自己的恩情,尚未報答万一,怎能收他一百兩銀子呢?八兄一時戲言,不能算數。商隱走后,老仆原想再送回帳房,但又一想,這事一旦傳出去,于大人名譽不利,所以就放在我那儿,暫時保管。”
  八郎點點頭,表示同意。心想,這窮鬼,真有點窮骨气!我一個堂堂宰相,豈能跟他計較百兩銀子?不過他全家六口,住我的吃我的還要穿我的,那要花費多少銀兩?不能讓他在這里吃白飯。
  “商隱,你反正無事賦閒,我手頭上的章奏,忙不過來,你給我寫寫抄抄。”
  李商隱正愁不得机會接近堂堂宰輔,他張口求我,恰合我意,迫不及待地回道:
  “令狐大人,盡管吩咐好啦,小弟情愿效勞。”
  令狐綯見商隱這么痛快地答應了,又有些后悔,這不等于辟聘他為記室,將來得寸進尺,提出正式任命為朝官,如何是好?他慌張地聲明道:
  “哦,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有沒有需要寫的,現在還不好說。如果真的需要,也是我個人私下請你代勞,与朝廷沒有關系。你不要有其它別的非分之想。”
  像從頭上潑下一盆冰水,李商隱的心涼了半截。八郎是個寡情寡義之人,是不會幫助自己的。
  李商隱沒有吭聲。
  湘叔從旁听出八郎話中的意思,但是,他想到商隱六口之家,常住令狐府上,也不是久長之計,于是不顧一切地插嘴道:“少爺,商隱有才華有能力,又年富力強,應當為國家多做些事,為朝廷多效勞出力,賦閒在家,無所事事,于國家于個人于令狐家都沒有好處。如果少爺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推荐……”
  “住嘴!我和商隱談話,有你插嘴的地方嗎?放肆!退下去。”
  湘叔默默地退出客廳。
  李商隱覺得湘叔為了自己,受到斥責,心里很難過,很過意不去。想說句什么,又能說什么呢?如果能理直气壯地上前聲明:我不需要你八郎的推荐美言,誰也不會受屈辱和斥責。但是,自己能這樣說嗎?六口之家都得吃飯!
  八郎很掃興,气嘟嘟地站起來,沒与李商隱告別,也沒進內宅跟老母親道別,就离開而回自己的宰相府了。


  溫庭筠突然造訪,李商隱高興异常。
  整天呆在令狐府的深宅大院,只能看見一片藍天和四堵圍牆,形同牢獄,把他憋得心煩意亂。
  “義山賢弟,走!八郎請我們到他府上喝酒。”
  “為什么?他能請我嗎?別開玩笑。”
  “為什么?當然是有求于我啦!如果不有求于我給他干事,他能請嗎?他請我,就得請你,咱倆一起去。他若說個不字,咱倆甩袖就走!我請你到平康坊喝酒嫖妓去。听說從江浙新來一批美女,皇上選剩下的全部送到平康坊妓院,讓咱們平民百姓享受。哈哈哈!走吧,天快黑了,街鼓一響就麻煩了。”
  “這……”李商隱猶豫著。
  硬著頭皮去赴宴,讓八郎當眾赶出來,或者當眾羞辱,他可實在受不了,沒有溫鐘馗那种本事。去平康坊嫖妓?他更沒光顧過。在幕府里,有不少官妓,他從沒沾過邊。他搖搖頭又擺擺手,拒絕干這种事。
  溫庭筠是什么腳色?他想做的事儿,是非做不可,誰也阻擋不住。又瘦又懦弱的商隱怎能經得住他的連轟帶炸軟磨硬泡,沒用一頓飯功夫,忐忑不安的李商隱便乖乖地跟隨溫庭筠,來到晉昌坊令狐綯宰相府。
  新建的宰相府,高門大院,一對石頭獅子守衛在大門口,當跨進大門,來到庭院,則又有一番景象。
  一般王府宰相府院內,栽种的盡是白楊樹,与平民百姓家院落沒太大區別。王府宰相府院內的白楊高大些,而平民百姓家的矮小些罷了。大詩人韓愈在《示儿詩》中,描寫他的靖安坊住宅時,寫道:“庭內無所有,高樹八九株。有藤婁絡之,春花夏陰敷。”
  令狐綯家的院落里,除了白楊樹之外,還栽种著皇城內獨有的梧桐樹。它葉子生得別致,有如伸開的手掌。花很小,淡黃色,散發出一股幽香。因為是皇家樹,移栽在宰相八郎府上,在樹干四周,特別制作了欄杆,欄杆上還精雕著龍鳳圖案。
  李商隱心下一惊,這八郎真是利令智昏,膽大包天,龍鳳圖案是皇上特有的標志,如果被諫官發現,定會彈劾他有謀篡野心。可是自己卻不能直言相告,八郎會不高興的。
  李商隱憂心忡忡地跟在溫庭筠身后,走進前廳。
  前廳可比恩師府上的客廳大得多,里面裝潢富麗豪華,天沒全黑,便燃起燈燭,更使大廳有一种喜慶、歡樂气氛。
  參加宴飲的客人已經到齊,可是主人卻沒有露面,眾人落座后,竊竊議論著。
  溫庭筠的座席被安排在前排,距离主人僅隔一個位置。
  他哈哈大笑道:“我今天是宰相大人的貴客,你們看看,這位置多么顯貴!”
  眾人認得這位風流倜儻、不拘小節的白衣學子,都跟著嘻嘻哈哈笑著,打著諢。
  李商隱見沒有自己的座位,羞得滿臉通紅,站在大廳門口,遲遲不想進去。來來去去的仆役,都是年輕新人。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他,所以沒人跟他打招呼,被冷落一邊。
  溫庭筠走到自己座席上,剛要坐下,忽然發現李商隱不見了,連忙起身,看看大廳內,沒有他,跑到大廳門口,也沒看見他,有些惊慌。
  難道是被仆役們擋在門外,他自己回去了?即使回去,也要打個招呼,告訴一聲啊!
  他拉住一個年輕仆投,問道:“看見一個身著灰白袍子的人嗎?跟在我身后的那位。”
  “他是您家的跟班嗎?他在這儿站了好半天,后來就不見了。”
  溫庭筠哭笑不得,這傻瓜把義山賢弟當成自己跟班“書童”了;有這么老的“書童”嗎?“書童”能穿長袍嗎?亂彈琴!
  他跑到大門口,問了守門家丁,都說此時只有進來的,沒有出去的。
  如果沒有出大門,肯定在大院內,一定能找得到。溫庭筠是個自來熟,善于交際的人,很快找來三四個仆役家丁,讓他們分散去尋找,他自己卻站在大廳門口跟几個進來的客人聊天,好像什么也沒發生。
  不一會儿,李商隱被帶到大廳門口。
  一個家丁以為功勞不小,向溫庭筠興奮地述說道:
  “你這跟班,真沒少喝墨水。我在一棵大梧桐樹下找到他時,他正在吟詩哩。他還會吟詩?咱听不懂他念念有詞,忽高忽低,都說些什么玩藝儿。我叫他,他還沒听見,沒理我;我走到他跟前,說你家主人在找你,你亂跑什么?他笑笑,什么話也不說。真是個怪人!”
  溫庭筠從怀里掏出一個銀元寶,遞給那家丁,那家丁千恩万謝,高高興興走了。
  “義山賢弟,快跟我進去,八郎快來啦。”
  “溫兄,我還是回去吧。八郎沒請我,沒安排位置,像個局外人……”
  “咳!我請你來,一切由我去安排,不用他八郎操心!快進來吧。”
  無奈,李商隱确實拗不過溫兄。進了大廳,有不少人認識李商隱,知道他的詩名,都站起來与他抱拳施禮問候。
  溫兄把義山賢弟安排在自己与主人之間的空位置上,李商隱推讓一會儿,架不住溫庭筠再三勸說,只好坐下,但心里卻很不安,推測一會儿八郎來了,會出現怎樣尬尷的場面。


  天已不早,酒菜早已擺好,只是主人未到。溫庭筠不愿再等候,率先舉杯,要大家跟他共飲三大杯。
  眾人見他坐在前排,靠近主人身邊,以為他是受主人之托,招呼人家先喝先吃,于是眾人都開怀暢飲起來。
  酒過三巡,溫庭筠提議唱和詩賦。
  眾人多數都是進士,都是八郎的追隨者,豈有不會吟詩乎!有几個率先站起吟詠起來,搖頭晃腦,架子不小,詩卻平平常常,毫無意味。
  溫庭筠站起來,指著李商隱,笑道:“坐在我身邊的這位詩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大名,都吟詠過他的詩,但不見得都認識他,見過他。義山賢弟及第十多年,才華超群,經綸滿腹,卻不被朝廷重用,長期飄泊天涯,沉淪幕府,壯志百無一酬。今晚,就讓大家開開眼界,既一睹他的尊容,又聆听他當場吟詠。下面就讓義山賢弟吟唱。”
  李商隱詩名很高,眾人中有不少人搜集并珍藏他的詩,都能背誦出來。大家都很興奮,專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眾吟詩場面,李商隱經得多哩,沒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是在京都,又是在相府,當著八郎的同事和追隨者吟詩,則大不一樣。他慢慢站起來,向眾人抱拳施禮,然后吟道;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牆看。
  歸來輾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歎。
  剛剛吟罷,令狐綯匆匆從門外走進來,尚未脫去官服,摘掉官冠,跟眾人招呼著來到前排,發現李商隱,仿佛吃了一惊,但轉瞬間現出笑容,對他點點頭,馬上就跟溫庭筠問候道:
  “溫兄,讓你久等,實在對不住。皇宮徹宴小弟,小弟不好拂皇上面子,只能陪伴左右。知道兄弟們久等著急,可小弟更急呀!溫兄原諒,溫兄請原諒。”
  一朝宰輔跟一個白衣秀士這等客气,真會讓人受寵若惊。可是溫庭筠心里有數,八郎如果沒有重重請托,才不會這等低三下四!溫兄沒有笑,也沒有回報以同等熱情,只默默地等待著。
  李商隱惊詫八郎的表現,不明白內中契机。八郎沒有惱怒自己不請自來,他從心眼里直念叨“阿彌陀佛”。
  八郎坐下,端起杯先敬溫兄,后又敬眾人,同時還對李商隱點了點頭,讓他也一同暢飲。
  李商隱心里十分感動,覺得眼前這個八郎,才是昔日那個熱情清高的八郎。
  “溫兄,剛才你們好像在唱和吟詩。是誰在吟詠?我沒有听清楚,再吟詠一遍好不好?”
  八郎變得何其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李商隱几乎要流下感動的眼淚。
  “是義山賢弟在吟詩。令狐大人,如果真想听,我代為重吟一遍如何?”
  溫庭筠手端酒杯,先看看李商隱,見商隱同意地點點頭,又看看八郎,八郎也點點頭,只是眉毛動了動,眼神微微一變,隨后便恢复了常態。溫庭筠的嗓子非常好,能唱很動听的歌,常常与那些歌妓唱男女二重唱。他抑揚頓挫地吟詠著,就像歌唱似的,使眾人震惊,也使八郎興奮不已。
  但是,李商隱卻毫無表情。他希望八郎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商隱,這首艷情詩的題目叫什么?”八郎問道。
  “詩的題目?沒有題目。如果給它冠以題目,就叫《無題》吧。”
  “什么?《無題》!很別致,《無題》艷情詩,很刺激!”
  溫庭筠明白義山的心事和詩的中心思想。八郎愚蠢無知,令溫庭筠惋惜。他不得不出面把詩解釋清楚,笑道:
  “令狐大人,這詩不是艷情詩,是借艷情以寓慨憤,‘為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請你仔細思索一下,首聯是以‘哀箏’起興,刻划處境的孤單凄寂。頷聯寫‘白日當天’,青春將半,老女不售。義山賢弟以‘東家老女’自喻,极寫身世潦倒不遇!頸聯渲染‘溧陽公主’尊貴恩寵絕倫,‘同牆看’是說朝野都側目歆羡。聯尾用‘輾轉’不寐,梁燕聞之,也要為之長歎,來傾吐遲暮之慨。”
  溫庭筠把詩疏通之后,八郎臉色變得難看了,自己當眾出丑,很傷面子!但是,很快他情緒又變得興高采烈了,再不提詩的事,只勸眾人暢飲。
  當杯盤狼藉,大家喝得東倒西歪的時候,八郎卻相當清醒,悄悄地越過李商隱,來到溫庭筠身邊。
  溫庭筠已經爛醉如泥,還在灌酒。
  “溫兄,小弟有一事相求。溫兄,醒醒!”
  “八郎大人,沒醉,說吧,什么事?”
  “請你填几首小詞。”
  “詞?什么詞?”
  “填几首《菩薩蠻》詞。”
  “不就是女蠻國進貢的那些倡优唱的歌嗎?按照它的曲調,重新填上詞嗎?”
  “對對!填上新詞。注意呀!填好后,不准往外傳。”
  “行。”
  溫庭筠說完“行”字,便酣睡過去,怎么也叫不醒。
  八郎恨恨地一跺腳,站起來,轉身揚長而去,把眾人丟在客廳里。


  第二天清晨,溫庭筠醒來,影影糊糊記起昨夜八郎對自己說了些什么,起身看見李商隱坐在几案前,正在寫什么,問道:
  “義山弟,這是什么地方?”
  “八郎宰相府。醒了?”
  “怎么沒回家呀?”
  “昨晚宴飲太晚,大家睡在相府。五更都走了,有的上早朝,有的回家了。我見你仍然沒醒,就坐在這儿陪你。”
  “你寫什么?吟詩嗎?”
  “不。是給八郎寫章奏。八郎臨走時,讓我告訴你,把詞填好再走。”
  “噢!對了。我就覺得八郎像說過什么。沒問題,一會儿就填好。”
  他倆吃過早飯,又在相府忙了半天。李商隱寫好奏章,溫庭筠一口气填了二十闋,把相府樂妓叫來,演唱一遍。
  李商隱听后,覺得反來复去地寫一個女子的各种情態,辭藻又濃艷,沒有多大意思。可是,那些樂妓卻愛不釋手,要求允許她們把詞抄下來。
  “這可不成。八郎大人說,寫好后,不讓往外傳。你們抄下來,傳唱出去,讓你家大人听見,挨打挨罵受罰,我可不管。”
  听說是八郎不准往外傳,樂妓都不敢抄了,只在心中暗暗背誦著。
  八郎早朝歸來,匆匆來到客房,看見《菩薩蠻》詞已填好,异常高興。道:
  “溫兄,你可幫我大忙了。我得馬上進宮。說句實話,今天早朝時,宣宗皇上還問我《菩薩蠻》填好沒有,我說快了。皇上說填好快送進來,還說今天下午御宴時要演唱。唉!我都急坏了!”
  溫庭筠听說是皇上要听《菩薩蠻》新詞,一定是命他八郎填詞。他不填,反來命我替他填,眼珠一轉,心生一計,道:“令狐八,你把這些詞呈送皇上,皇上一高興,准會賞賜你的,說不定又要提級進爵。你高官厚祿,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呢?義山賢弟呢?”
  溫庭筠說著說著,不由得火起,從八郎手中突然把詞搶奪過來,就要撕毀。
  八郎可急坏了,連忙高聲哀求道:“溫兄!使不得!使不得!我不馬上送進宮,皇上要怪罪的。你的幫忙,我令狐綯不會忘記的。你放心!”
  “不忘記就完啦?”
  一共二十闋詞,寫在二十張紙上,溫庭筠從中抽出一把,共五張,不管三七二十一,几下子就撕得粉碎。
  “哎呀!我求你別撕,別撕了!你說要什么報酬,我都答應就是了。溫兄息怒,千万別撕了。”
  “我尚未及第,義山尚未得官。你看怎么辦吧?”
  “這好說,好說。明年春試,我保你中個頭名狀頭,怎么樣?”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義山的官呢?”
  提到義山,八郎有些不情愿,掃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你說呀!”
  溫庭筠見他不回答,又從中抽出一張,撕成兩半。
  八郎急了,回道:“你讓我想想嘛。別撕碎,別撕碎了!義山的事,我早就准備幫他,但是現在朝中沒有空缺,一旦有缺額,我一定推荐他。這總可以了吧?噯,別撕碎了,拿來我抄一抄。你們呀,真是的!”
  “好!如果你說話不算數,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听清楚了!”
  “唉!我們已經不是當年在一起瞎鬧的孩子了。我是一朝宰相,一言九鼎,九鼎一言!還會反复無常嗎?放心好啦!”
  溫庭筠這才把那一疊詞稿交給八郎。
  八郎接在手中,數一數是十四張,另外還有一張被撕成兩半。他看著這兩半的詞,頗為惋惜,嘟嘟囔囔地埋怨著,走了。
  溫庭筠看他走出房屋,看看李商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李商隱只苦笑笑,他沒抱太大希望,知道八郎自幼就是個說与做不一致的小人。他的話能兌現一半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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