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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王伸漢是在三十歲左右的時候開始轉運的。也就是說,他在山陽縣衙門里足足當了十年的班頭才開始時來運轉。那一年,山陽縣的縣令調往別處高就,新任縣令是一個叫王谷的人。這王谷長得身材魁梧,跟王伸漢的身軀几乎不相上下,且二人又都姓王。按中國人的傳統說法,這兩個人在五百年前是一家人,還有所謂“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之說。故而,王谷一見王伸漢便立即喜歡上了。他親口對王伸漢道:“你的閱歷已經不淺了,好好干下去。”王伸漢听了,就像是三伏天吃了冰塊那么舒服,王谷叫他往東,他絕不朝西去,王谷讓他下塘,他絕不跳下水缸。只是,這王谷看起來像是一個心地非常慈善的人,他不喜歡把犯人打得鬼哭狼嚎的。他對王伸漢道:“用酷刑逼供人犯,乃是官吏無能的表現,也是下策之下策。”王伸漢滿以為這個縣今老爺會有什么高招使犯人開口,但看來看去,這個老爺似乎也只有一招,那就是,犯人若不開口,他就將你打入地牢,直到你開口為止。故而,一時間,山陽縣城的監牢里,人滿為患。但不管怎么說,他王伸漢的那“王一棍”的惊世駭俗本領,就漸漸地荒廢了下來。這,著實令王伸漢大為不快。而叫王伸漢更為不快的卻是,盡管王谷几乎每次見到他都要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好干,一定大有前途”,但就是光听打雷不見雨聲。一晃几個月都過去了,王伸漢依舊是個班頭。后來,王伸漢琢磨了一陣,方才悟出其中的道理。那就是,自己再听從縣令老爺的擺布,也不能叫“好好干”了,這“好好干”是要付諸行動的。于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王伸漢悄悄地走進了王谷的住處,將一包沉甸甸的東西呈給了王谷。王谷也沒打開包裹,只用手那么一掂,便知曉包裹里裝的是銀子,甚至都掂出了那些銀子的准确斤兩。王谷即刻笑道:“本老爺的眼光沒有看錯了人。你這小子确實是夠聰明的。”還叫來一位漂亮的女仆,給王伸漢泡上一杯香噴噴、熱乎乎的濃茶。王伸漢有些受寵若惊了,忙咧了咧嘴言道:“小的在老爺手下做事,一切還望老爺多多栽培。”王谷笑模笑樣地道:“那是自然。本老爺一向是賞罰分明的。”自此,王伸漢又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大凡做官的,沒有一個不愛財的,就像是四肢著地的狗,無論家狗還是野狗,也無論它走到哪里,哪怕是漂洋過海,走到另一個世界里,它終歸也還是要吃屎的。王伸漢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后,便靜等著王谷來提拔他了。可是,王谷好像根本就沒有想過此事,只依舊對他說:“好好干,一定會有前途的”。王伸漢不禁納悶了,心里話,我可是已經“好好干”了,怎么還是沒有“前途”呢?王伸漢再動腦筋這么一琢磨,有些轉過彎來。自己的那一包銀子,只能說是去“干”了,但离“好好干”恐怕還有一定的距离。看來,這個王谷老爺的胃口可是不小。自己要想盡快地奔上“前途”,就只有繼續地“干”下去。好在王伸漢當時也想開了,雖然“好好干”要花去自己多年來積攢的銀子,但只要有了一個好“前途”,以后就會變本加厲地再將銀子撈回來。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一次,王伸漢變得仔細起來,他不再一味地送銀子給王谷,而是投其所好,揀王谷最喜歡的東西送。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王谷除了喜愛銀子外,最喜歡的東西有兩件,一件是珍奇古玩,另一件便是女人了。王伸漢加緊准備起來,不惜用一千兩銀子買回一只漢代的陶碗。王伸漢忘不了王谷見到那只陶碗時的眉開眼笑的表情。他又用五百兩銀子買回兩個娼妓,又花費同樣數目的銀子請來一位名优專門調教那兩個娼妓。時間不長,那兩個美貌的娼妓便歌舞琴瑟,樣樣精通了。王伸漢嫌那兩個娼妓原來的名字不好听,不能打動人心,便親自給她們另起了新名,一個喚作“樊素”,一個名作“小蠻”。別看王伸漢識不得多少文字,卻也還記得私塾先生曾教給他的“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兩句唐詩。一切准備停妥,王伸漢便揀了一個黃道吉日,恭恭敬敬地將王谷老爺請到了自己的家中。酒酣耳熱之際,王伸漢喚出了“樊素”和“小蠻”。在王谷老爺那痴迷迷的目光中,樊素唱起了“高山流水”之曲,小蠻跳出了“楚王細腰”之舞。那曲子唱得妙,那舞跳得更是絕,而旋律和舞拍配合得簡直就是天衣無縫。樊素唱得動情,小蠻舞得盡興。在歌聲和舞姿中,她們仿佛越發嬌艷起來,似兩朵鮮花正冉冉盛開。王谷老爺不僅是痴了,他看著看著都有些呆了。王伸漢見狀心中暗暗高興,自己的一番心思算是沒有白費。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然后裝著不經意地樣子問王谷道:“老爺,這兩位女子的歌聲舞步,可合老爺的胃口?”王谷由衷地道:“妙哉!實在是妙哉!本老爺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如此偏僻的小城,竟會有這等佳麗,實在是匪夷所思。”王伸漢輕輕地道:“如此說來,老爺是很喜歡這兩個女人了?”王谷毫無掩飾地道:“豈止是喜歡,老爺我心中的愛慕,實在是無法形容……”王伸漢似是很隨便地道:“老爺如真的喜歡,小的我就將這兩個女人送与老爺解悶,如何?”王谷雙目一亮。“你此話當真?”王伸漢道:“在老爺面前,小的怎敢誆騙?”王谷好像沉吟了一下,然后低低地道:“此二女如此絕妙,想必你心中也很歡喜。古人云,君子不奪人所愛。老爺我雖不敢謬稱君子,但也懂得其中的道理。”王伸漢暗道,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何苦之有?當然,他口中是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的。王伸漢作出十分誠懇地樣子道:“小的自小魯鈍,未曾學得多少詩書,這兩個女人,老爺說她們絕妙,而小的卻認為稀松平常,且覺得那歌聲刺耳、舞步亂目。小的既不喜歡她們,老爺將她們拿去,不僅毫無奪愛之嫌,而且還能讓小的清靜許多,這兩全其美之事,老爺又何樂而不為呢?”王谷听王伸漢這么說,似乎也就不好意思再謙讓了。“那好,你既如此說,老爺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你放心,這筆人情,老爺我已深深記在心中。我,是從不會虧待別人的。”言罷,王谷也顧不得再吃什么酒菜,招呼一聲,就將那樊素和小蠻帶回自己的住處獨自欣賞去了。不過,在离開王伸漢之前,他笑嘻嘻地又對王伸漢道:“本老爺早就說過,老爺我沒有看錯人。你這小子果真是前途無量啊!”王伸漢很是謙遜地道:“老爺謬獎,小的實是愧不敢當。小的若真有什么前途,那也是老爺您關怀提攜所致。”王谷“哈哈”笑道:“你我同宗同姓,再如此客气,可就見外了!”說完飄飄然而去。這一回,王谷可是說到做到。一月之內,王伸漢連升兩級。几年之后,在山陽縣城里,除了王谷,那就是王伸漢說話算數了。也就是說,王伸漢在山陽縣城里,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已經混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了。這實在是令王伸漢高興。而几年之后,叫王伸漢更為高興的事又發生了。王谷因為“公正清廉、治民有方”的政績,遷升為淮安知府,所余山陽知縣空缺,因王谷向桌司、藩司及巡撫衙門大力舉荐,就由王伸漢做了山陽縣百姓們的父母官。這一下子,王伸漢的理想可算是實現了。在山陽城里,他成了說一不二的人物了。盡管他為了當上縣官大老爺而几乎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銀子,但他一點也不著急。他有的是撈錢的法子。山陽縣這么多百姓,一個人只需搞他十兩銀子,自己也就成了百万富翁了。還別說,王伸漢撈錢的點子也真不少。就說他制定的那個“人頭稅”吧,同別處相比,卓然不同,可謂是匠心獨運、別出新裁。他除了讓每個山陽縣民每年須繳納一定的銀錢外,還另有新招。他將這個“新招”稱之為“人頭稅”中的“特稅”。比如,誰家要是死了人,必須向縣衙上交一定數量的銀子,這喚作“空頭稅”。誰家要是娶妻添丁,又必須向縣衙繳納足夠的銀兩,這叫做“多頭稅”,等等。偌大的山陽縣,一年之中會有多少衰竭的生命逝去、而又有多少新的生命誕生?所以,僅這兩种“特稅”一年就為王伸漢掙得了上万兩銀子。一時間,搞得山陽縣的生靈似乎不敢去死也不敢出生,但生生死死乃是自然規律,誰也抗拒不了。故而,王伸漢的腰包也就像那自然規律一樣,一天天地不可避免地讓銀子撐得溜圓。不過,王伸漢也絕非那种“見利忘義”之人。他很懂得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他之所以能有如此榮耀的今天,那知府王谷大人實在是功不可沒。所以,逢年過節什么的,王伸漢總是攜著自己的心腹小役包祥,帶著厚厚的一筆財禮,前往淮安府拜訪那王谷大人。這一來二去的,王伸漢和王谷就好像真的成了一家人了。彼此相見,似乎沒有了上下級之間的客套,竟自稱兄道弟起來。這种融洽的關系,當然來自金錢的魔力。王谷就曾直言不諱地對王伸漢道:“老弟,你成了本府在淮安的三大搖錢樹之一了!”而王伸漢,卻也從王谷那獲得了不少好處。最明顯的是,無論王伸漢在山陽地界如何地翻天覆地,他王谷至多也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然,清朝政府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王伸漢獨斷專行地在山陽境內任意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有些正直的人士早就將王仲漢的所作所為俱稟上報。如山陽縣縣學教諭章家磷,雖年紀甚輕,但頗有一腔正气,曾悄悄地兩次向巡撫衙門函告王伸漢。故而,巡撫衙門,包括兩江總督衙門,都曾連續派員前來山陽核查。只是,王伸漢早就做好了應付核查大員的一切准備。他這准備工作說起來也很簡單,就那么兩件東西,或者說是兩件法寶,一寶是銀子,另一寶便是女人。銀子當然是白花花的很有些份量,一般都是一万兩一包。女人則盡是年輕美貌又頗懂風情的佳麗,一般都是兩人一組。核查大員下來了,王伸漢便派心腹包祥前往打听。若大員們貪財,他便送去“紅包”,如大員們好色,他就送去美女。如果來得大員既貪財又好色,王伸漢也就毫不吝嗇地將“魚与熊掌”全盤送去。還別說,王伸漢就憑這兩件法寶,竟然無往而不胜。那些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核查大員們,也當然是乘興而來、滿載而歸,他們几乎無一例外地都這么評价王仲漢“恪盡職守,体恤民眾。所謂貪婪暴戾之說,純屬無端造謠。”這樣一來,王伸漢在山陽縣知縣的寶座上是越坐越穩、越坐越舒心。當然,什么事也總有個例外。王伸漢不可能每件事情都那么開開心心。他确曾碰到過很是不開心的事情。就說嘉慶十三年秋天吧,不知是不是那個縣學教諭章家磷暗中舉報的,江蘇巡撫江日章突然派了一個姓牛的督察委員,前來山陽視察政情。王伸漢因為事先不知道此事,雖未免有些忙亂,但心中卻也毫不緊張。他有兩件法寶在手,何懼來哉?照例地,他派包祥前去打听這位牛委員的為人。包祥回報道:“這位牛大人极愛錢財。”王伸漢嘀咕道:“一個洞里鑽出來的,還能有別樣老鼠?不愛錢財的官吏,本縣還聞所未聞。”他差人將一万兩銀子的“紅包”送給了那位牛委員。手下回稟道:“牛大人說了,山陽縣政績一團亂麻,他要悉心查實。”王伸漢哼道:“這個牛狗屎,想玩什么花樣?”又著包祥前去打探。包祥回道:“這個牛大人又很好色。”王伸漢暗自笑道:“又是一位雙管齊下的貨色。”忙著挑揀了兩位傾國傾城的美女送往牛委員處。王伸漢想,這回該滿足了吧?誰知,那位牛大人并沒有即刻打道回府,而是放出話來道:“山陽縣情況很是复雜,本委員要仔細地巡查。”王伸漢得知后著實有些不安,莫非,這個牛委員与以往大員們不同?他是存心來找碴的不成?繼而,一股怒气從王伸漢的心頭升起。他當著包祥的面罵道:“他媽的!這個姓牛的也太不識相了。惹急了老子,老子就一棍打碎他的腰!”這包樣既是王伸漢的心腹小役,心中所思所想當然也就跟主子差不多。他對王伸漢言道:“老爺所言极是。這姓牛的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居然一點也沒把老爺放在眼里,豈不是自己找死?只不過,姓牛的是上面委派下來的,如果不明不白地突然死去,恐怕對上面不好交待。”王伸漢怒道:“難道叫本縣在這里坐以待斃不成?”包樣道:“那倒不必。依小的之見,既要痛痛快快地搞掉他,又要神不知鬼不覺地不露出半點破綻。老爺以為如何?”王伸漢點頭道:“言之有理。如此看來,倒要好好地籌划一番。”這主仆二人,取得了一致的意見,便開始精心策划謀害牛委員的手段來。要不是淮安知府王谷前來,說不定,那個牛委員當真就死于非命了。王谷是听說巡撫衙門派員前來山陽而特地赶來的。得知王伸漢正計划要干掉牛委員時,王谷連連搖手道:“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謀害上峰派來的要人,罪莫大焉。”看王谷的表情,很是有些惊訝。“老弟,要不是本府适時赶來,你可就闖下大禍了。所謂凡事當三思而后行,老弟應當謹記啊!”王伸漢不以為然地道:“小弟我該做的都做了。給了他銀子,又送女人讓他玩,可他姓牛的還是不買帳。我如此仁至義盡,他卻一點情也不領,這不是把小弟我逼上了絕路?”王谷“哈哈”一笑道:“老弟此言差也。想這牛委員的為人,老兄我也略知一二。他本是巡撫汪日章大人的一個親戚,有了這層關系,他的胃口當然就要比一般大員的胃口大些。依為兄之見,老弟還應當破費些才是哦。”王伸漢依然气呼呼地道:“如果我再送些銀子与他,可他還是不買帳,這又如何是好?”王谷笑道:“老弟也太過多慮了。為兄敢保證,只要老弟你送足了銀兩,這山陽縣境內便依舊風平浪靜。老弟可信否?”王伸漢言道:“知府大人的話,本縣敢不相信?但不知,還需多少銀兩才叫足夠?”王谷稍一沉吟,然后道:“若本府所料不差,只需兩万兩銀子便可堵住那牛委員的嘴。”王伸漢一听急道:“什么?還要兩万兩?這姓牛的胃口也忒大了些!如若上峰派下來的大員都似這牛狗屎一般,那本縣還不叫他們活活扒了一層皮?”王谷擺手道:“老弟也太過言重了。區區几万兩銀子,又何足挂齒?山陽縣如此廣袤,什么地方不能搜刮他個十万、八万的?老弟又何出扒皮之言?”王伸漢想想也是,姓牛的能扒我的皮,我就不能去扒山陽縣老百姓的皮?姓牛的扒我一層皮,我就去扒山陽縣百姓們兩層皮,反正吃虧的不會是我。于是,王伸漢就秉承王谷大人的意思,又著人給那位牛大人送去了兩万兩銀子。這兩万兩銀子也真管用,剛送去不几天,那牛大人就興致勃勃地离開山陽回巡撫衙門交差去了。又過了几天,王伸漢還收到了巡撫汪日章的一封親筆信。信中,汪大人竭力稱贊王伸漢治理山陽有方,正考慮酌情擢升云云。那信中羅列的一條條王伸漢的“政績”,連王伸漢自己看了都有些莫名其妙。至此,對于金錢的無与倫比的作用,王伸漢的認識又大大加深了一步。他愈加清醒地認識到,只要是官,就一定貪財,而官越大、地位越高,貪財的程度就越重。他認為,這就是當時社會中為官做吏的一條規律。只要你循著這條規律辦事,你不僅不會做錯事,反而會平步青云、官運亨通。他自己的經歷,還有那位王谷大人的經歷,就充分地證實了這條規律的永恒真理性。今年,黃河決堤,洪水几乎淹沒了大半個山陽縣境,正當王伸漢一邊從上級調撥的賑災銀款中大撈一把、一邊靜候著江日章巡撫大人對他酌加耀升的消息時,卻大出意料地碰上了一個叫他寢食難安的頭疼人物。這個人物的身份是兩江總督鐵保派到山陽縣視察賑銀發放情況的監察委員。他軟硬不吃,既不愛財,又不好色,他一門心思愛好的,是全力以赴地調查核實王伸漢的所作所為情況。他,就是本年新科進士、山東即墨縣李家庄的李毓昌。
  在山東省即墨縣的東邊,有一個海灣,名叫嶗山灣,灣邊有一村庄,喚作李家庄。庄內住戶,本來大都姓李。乾隆年間,一場瘟疫席卷了該庄,庄內人家,几乎十室九空。到了嘉慶年間,雖然庄內的人口增至千數,但李氏家族,卻只剩下二人。一個是年尚未及弱冠的少年,一個是這少年的族叔李太清。這少年,便是那李毓昌。李太清自幼習武,也許就是憑著他那強壯的身体,才勉強躲開了那場瘟疫的襲擊。李毓昌雖然也僥幸活了下來,但多多少少是受到了瘟疫的影響,盡管個頭很高,卻長得弱不禁風,加上一副眉清目秀的面容,簡直就跟窈窕淑女沒什么分別了。為了這個李毓昌,李太清可算是操碎了心。李氏家族就僅存他們二人了,撫養李毓昌便成了李太清義不容辭的責任。好在李太清的武功方圓數十里都很有名,前來投師學藝的農家子弟為數不少。盡管李太清還談不上多么富有,但這叔侄兩個的溫飽問題卻也基本上得到了解決。李太清真的是把全部身心都放在了李毓昌的身上,為了侄子,他年過四十依然孑身一人,縫洗燒煮,都是他一人承擔。他省吃儉用,攢了一些銀兩,將侄儿送到了庄內私塾學堂里就讀。果然,不到一年,李毓昌的好學勤奮的名聲就傳遍了庄內外。尤其在吟詩作對方面,連私塾先生也常常對李毓昌豎大拇指。李家庄一千几百口人,大大小小,男女不等,雖然認識李毓昌的人不多,但只要一提起他,几乎沒有人不知曉。李太清為侄儿的才學進步著實欣喜万分。而更讓李太清欣喜万分的是,自己的侄儿,居然与本應最大的財主林大富的女儿林若蘭結了婚。這其中,當然有一些偶然的因素,但在這偶然之中,卻存在著某种必然。就像俗語說的那樣,有緣千里來相逢,無緣颶尺不相識。李毓昌和林若蘭也許本就有緣,又同住一個庄子,沒有千里之隔,他們相見、相識再相親的過程似乎也就順理成章了。不過,要說起來,他們能夠相見、相識終又合二為一,還要歸功于林若蘭的父親林太富。
  林太富确實很富,不僅李家庄的田地十之八九歸他所有,就是鄰近几個庄子上,也有他很多的產業。也許他見李家庄瀕臨大海,風光怡人,所以就將自己的住宅安在了李家庄。他的住處當然与一般的農戶不能相提并論,不說那高牆深院和鱗次櫛比的房屋了,單看他那兩扇寬大厚實的朱紅漆院門儿,就足以讓人羡慕不已。院門外,坐著兩具石獅,又為這林宅平添了八面威風。那是嘉慶二年的事了,也是秋天,也是黃昏,林太富就站在那兩具石獅當中,正聲色俱厲地訓斥著一個佃戶。那佃戶背弓腰駝,衣衫破爛,苦苦地向林太富哀求道:“東家老爺,您就行行好吧,再寬限些時日吧……”林太富眼珠一瞪道:“還要我寬限?你去年欠我的租子,我寬限到今年春天,你說春糧欠收,好,我又寬限到秋天,秋糧丰收了吧?你卻還要我寬限。你到底想讓我寬限到什么時候?如果每個佃戶都像你,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林太富不想再跟佃戶囉嗦,轉過身,背過手,邁開步子,就欲走入大院內。就在這當口,也就是林太富剛剛走到那兩扇朱漆大門的邊上時,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了過來:“東家老爺請留步!”林太富一怔,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卻見一位細挑個頭,面目清秀的年輕人正緩緩向這邊走來。這年輕人他不認識。林太富歪了一下鼻子,很是有些不快地道:“你是何人?為何喚我留步?”年輕人一身長衫,穿著倒也朴素整齊,走近來,扶起仍跪在地上的那年長佃戶,然后沖著林太富道:“東家老爺,您和這位老丈的談話我已听到。這位老丈挺可怜的,您就再把他的欠租緩些時日吧?”林太富因不知這年輕人的底細,所以心中雖很惱怒卻也一時不便發作,只冷哼了一聲道:“我看你是吃根燈草、說得輕巧。這殺人償命、欠帳還錢,自古以來就是天經地義。我如何非得要再寬限于他?”年輕人淡然一笑。這笑雖是淡淡的,卻也神采飛揚。“東家老爺的話固然不錯,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如果這位老丈有足夠的糧食,我想他一定會如數交上欠租。現如今,他一家人已處在饑餓的邊緣,東家老爺為何不大發善心、積積德呢?”林太富有些按捺不住了,陰沉著臉道:“喂,我說,你是誰?為何管這檔子閒事?”年輕人雙手一合道:“不才李毓昌。不才以為,這根本就不是閒事,所以就站出來代這位老人求個情面。”林太富重重地“哦”了一聲道:“你就是那個李毓昌啊?真是久仰你的大名了。听說,你倒是很喜歡管閒事的。”李毓昌靜靜地道:“讀書人當以天下為己任,如果人人都不來管這种閒事,那受苦受難的,就只有我們老百姓了。”林太富不無譏諷地道:“年輕人,既讀書就要認真溫習功課以博取功名,跑到這儿來說三道四地,就能說出個進士來?”李毓昌不卑不亢地回道:“能否考中進士,那是我的事。我跑到這儿來,只是想替這位老丈求東家不要逼租太緊。俗話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東家又何必一點鄉情不念呢?”林太富本想一口回絕,突地一個念頭闖入腦海。只見他“哈哈”一笑道:“早就听說李毓昌博學多識,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好,既然你再三替他求情,那我也就再寬限他几個月。”李毓昌忙道:“如此就多謝東家老爺了。”林太富話鋒一轉道:“不過,這得有一個條件。”李毓昌毫不猶豫地道:“有什么條件,東家盡管說。只要是我能辦得到的,我決不推辭。”林太富點頭道:“好!老夫耳聞你才華出眾,尤其擅長對句。老夫也曾念過几年學堂,現不揣淺陋想出几個句子讓你應對,你若對得上來,一切悉听尊便,但如果你不慎沒有對出,那老夫可就要……”應該說,林太富的這番話說得還是挺客气的。也許,李毓昌給他的第一印象還不錯。若是平日,李毓昌恐怕不會答應,雖然他很工于對句,但他卻從不想以此賣弄自己。只是,今日的情況大為不同。故而,稍稍沉吟了一下之后,李毓昌答道:“前輩學富五車,后生本不敢唐突,只是迫于無奈,也只好在前輩面前獻丑了。如我有不恭不敬之處,還請前輩海涵。”林太富笑嘻嘻地道:“好說,好說,你只要答應就行。”原來,這林太富平日也是十分喜歡吟詩作對的,閒來無事,便常与自己的小女若蘭唱和應答,他雖早聞李家庄有一個才子李毓昌,但心中卻著實不敢輕信。他想,一個年輕后生,能有多少學識?今天不期而遇,他便當然要考一考這個名聞遐邇的后生了。李毓昌又是一抱拳道:“前輩,天色已然不早,還請速速出句。”林太富也沒怎么思考,脫口而出道:

  世間唯有讀書好


  李毓昌對得就更快:

  天下無如吃飯難


  林大富听了,不覺暗暗點頭。這后生看來是有那么兩下子,不僅對得快、對得准,還另有一層牽牽挂挂之意。略一沉吟,林太富又道:

  一般面目,得時休笑失時事


  林太富此句當然也有所指。李毓昌輕輕一笑應道:

  同是肚皮,飽者不知饑者家


  李毓昌這一答句,依然快捷,依然工巧,也依然有牽三挂四之意。而林太富就多少有些不大自在了。在一個佃戶的面前老是說些“饑”呀“寒”的,似乎總有點不妥。所以,林太富也淡然一笑道:

  寵辱不惊,看庭前花開花落


  林太富的意思是,別看你總是挖苦我,但我气量寬大,以花開花落為伴,你又其奈我何?還別說,林太富的這一出句當真是有點意境。只不過,這樣的句子還難不倒李每毓昌。他瞥了一眼庭前的開開落落的花朵,繼而昂首吟道:

  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林太富听罷,不覺叫出“好”來。李毓昌的對句,非但工整無比,且意趣恢宏,境界實是比林太富的句子大了許多。一時間,林太富竟有些不知所云了。如此看來,這后生李毓昌當真不是浪得虛名了。如果林太富一開始真的對李毓昌有好感的話,那么到現在,林太富就已經是實實在在地喜歡上了他。李毓昌當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見他低頭不語,便低低地問道:“前輩,后生可否告辭了?”林大富對那一直站立不動的佃戶言道:“你,可以走了。你所欠糧租,想什么時候交就什么時候交吧。”佃戶赶忙道:“多謝東家老爺的大恩大德……”林太富苦笑著指了指李毓昌道:“為何謝我?我又有何恩德?你還是多多地謝謝這位后生吧……”那佃戶又急忙給李毓昌施禮,李毓昌攔住道:“老丈不必如此,天色已晚,您還是速速回家,您的家人正等著您呢。”佃戶千謝万謝,終于踏著夜色走了。佃戶一走,李毓昌便要向林太富告辭,正待開口,卻飄來一句黃鶯宛囀般的聲音:

  世事如棋,讓一著不為虧我


  听到詩句,李毓昌也就馬上忘了要走的事,他靈机一動,几乎是下意識地對道:

  心田似海,納百川方見容人


  林太富拍手贊道:“好!出得妙,對得就更妙!”你道那黃鶯宛囀般的聲音是誰?她就是林太富的小女儿林若蘭。見父親久出不歸,她便跑出閨房來張望,恰巧看見父親正和那個李毓昌在一對一答。她本也是喜好對句的,便不聲不響地蹩在院門旁,聆听著父親、特別是那個早就耳熟能詳的李毓昌的聲音。她越听越激動,越听心鼓就敲打得越響,自然而然地,她的心中就滋生了一种情愫,這情愫,令她嬌軀微顫、雙頰彤紅。好在她身邊別無他人,又天色昏暗,也無人瞧見她此時模樣。這副模樣,或許就是愛情所致吧?既有了愛情,那就當然舍不得所愛的人從自己的眼前消失了,所以,那佃戶剛走,她就不顧一切地邊吟詩句邊沖了出來。她這一舉動應該說是非常巧妙,從中也可以看出她的聰慧靈性。她那一句“世事如棋,讓一著不為虧我”,既留住了那個李毓昌,同時也多少給父親難不住李毓昌的尷尬局面舖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下台階,故而林太富要忍不住地叫起“好”來。
  且說那位林若蘭像只蝴蝶一般輕盈地飛到了林大富的身邊,立定之后,她沒容他們開口,又言道:“父親,您說女儿的這出句与這位相公的那對句,哪個更妙啊?”看來,這位林若蘭与一般的所謂大家閨秀确然不同。林太富笑道:“女儿,為父适才不是說過了嗎?你這出句固然有些巧妙,但李公子的那對句,就明顯更胜你一籌。”林太富稱李毓昌為“公子”,這稱呼的變化,是否也說明了他們之間感情關系的某种變化?林若蘭卻是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模樣。“父親,你對女儿說具体點嘛,這位相公的對句到底妙在什么地方?”林太富似乎猜出了女儿的心思,所以也就慢悠悠地道:“李公子的這一對句,妙就妙在,它不僅境界十分闊大,而且還自然地道出了公子心中的一种遠大志向。”又轉向李毓昌。“李公子,老夫謬言,不知可否妥當?”李毓昌慌忙應道:“前輩夸獎,小生實不敢當。”你道李毓昌為何慌忙起來?原因當然就是那個林若蘭的到來了。雖然天色已暗,看不真彼此的面目,但“非禮勿視、非禮勿听、非禮勿動”的教訓,李毓昌卻也還是記得的。可現在,雖然他竭力“勿視”,也竭力“勿動”,但他卻實實在在地沒有做到“勿听”。她那清亮幽深的聲音,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將他的心房牢牢地吸住。他既然違背了“勿听”的教諭,又如何不有些慌亂?林太富當然沒有一絲的慌亂,他前趨一步,向著李毓昌道:“來,李公子,老夫給你介紹一下,這是老夫的小女若蘭。”又對女儿言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毓昌李公子。”李毓昌和林若蘭几乎是同時向對方施禮,只不過說出來的話卻不盡相同。李毓昌說的是:“小生這廂有禮了!”她說得比他稍微簡單些:“妾身有禮了!”林太富“哈哈”一笑,說出來的話頗有現代色彩:“李公子,既已相識,我們也就不再陌生,以后,有空常來這儿走動走動,老夫實在是想向你多多地討教!”李毓昌還未及答應,那林若蘭就搶過了話頭。她說出來的話似乎比乃父更直白。“父親,干嘛要等到以后?現在正值秋天,今晚月色又好,為何不請公子就此留下,与我們一同賞月,你也可趁此向他討教一番啊!”林太富即刻道:“女儿言之有理。但不知公子肯否屈就?”李毓昌忙道:“老爺和小姐的盛情,在下已然心領,但若我遲遲不歸,我的叔叔定然四處尋找……還望老爺小姐原諒。”林太富雙手一攤道:“女儿,李相公既如此說,又如何是好?”林若蘭嫣然一笑道:“父親,這有何難?叫家人將那李公子的叔叔一并請到這儿來,豈不是兩全其美了嗎?”林太富笑道:“人們都說我的女儿聰明,依我看來,我的女儿比聰明還要聰明十分。”又對李毓昌道:“李公子,此番可不要再推辭了吧?”事已至此,李毓昌還能說什么呢?而實際上,李毓昌也真不想就這么匆促地离開。他點點頭,挪動腳步,和林氏父女一起走進了深闊的大院中。剛邁入院內,一股濃郁的桂花香味迎面扑來。那林若蘭似是不經意地道:

  何物動人?二月杏花八月挂


  而李毓昌的應答卻是非常得認真。似乎,在她的面前,他不能有絲毫的懈怠。只不過,他的聲音并不是很高,像是怕不小心惊嚇了她:

  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


  林太富听罷暗暗一笑,但是沒作聲,腳步不停地繼續往前走著。還故意緊走兩步,將女儿和李毓昌丟在身后。似乎,他在給他們創造机會。不過,這院子也實在太大了,走了這么半天,才剛剛走到院子的中央。那儿,有一口小池塘,塘內擠滿了像少女裙幅似的荷葉,荷葉叢中,還零星地點綴著些紅的、白的荷花,只是,因季節的關系,那些雖還在開放的荷花,早已經零落不堪了。李毓昌見狀,心中一動,便也棄了几分羞澀,輕輕對林若蘭言道:“小姐,小生有一上聯,想請小姐以這池塘為內容,對一下聯,不知可否?”林若蘭微笑道:“妾身才疏學淺,怎敢在公子面前賣弄?”李毓昌急道:“小生只是見這池塘荷花情狀,一時有所感悟,想聊作游戲,尚請小姐不要太過在意。”而實際上,李毓昌心中确有考她一考的念頭。林若蘭多么聰明,她如何看不出他內心的想法?許是她藝高人膽大,或是她根本就不情愿放棄与他對句游戲的机會,所以,她心中雖不是絕對的踏實,但口中卻也說道:“既然公子已有上聯在胸,那就一吐為快好了。妾身當勉力應付便是。”李毓昌點點頭。“小姐,小生就冒昧了。”他“冒昧”地說出了一句上聯:

  柳影綠圍三畝宅


  李毓昌的意思很明顯,這林氏宅院實在是龐大,又被重重柳樹遮著,不是“柳影綠圍三畝宅”又是什么?再看那林若蘭,對著滿塘的荷葉凝眉。如此的月光下,如此的美貌姑娘站在一塘荷葉邊沉思,此情此景,不就是一幅聲色并茂的絕美圖畫嗎?她抬起頭來,輕啟丹唇道:“公子,妾身已想好一句,卻不知是否切題。”李毓昌生怕她想坏了身子,急急言道:“小姐勿需謙遜,只要与這池塘有關,便是切題。”林若蘭媚然一笑,便說出了一句下聯:

  藕花紅瘦半塘秋


  吟罷,她對著李毓昌施了一禮道:“公子,不知妾身所對,可否妥當?”李毓昌連忙回了深深地一揖道:“小姐出口成章、才思敏捷,小生著實佩服之至。”她和他本保持著一定的距离,此刻,她輕移金蓮,也就和他若即若离地站在了一排。頓時,一股別于荷花、荷葉的异香,從她的身上散出,飄至他的鼻翼,飄入他的心湖,在他的心湖上漾起了一圈圈的漣漪。這漣漪蕩擊著他的身軀,他的身体不住地一陣哆嗦。雖有皎皎明月,她也未能看清他的异樣,只是輕輕言道:“公子,妾身适才所對,如有不周之處,尚請公子不吝指教。”他穩住心神,由衷地歎道:“小姐所對,哪有什么不周之處?僅那一個‘瘦’字,也就不知比小生的那‘圍’字要妙出多少分。小生實在是自歎弗如了。”他雖說著話,雙目卻也不敢看她,只將眼光投向那月光下的荷塘。似乎,那月光下的荷塘及荷塘里的月色,要比她更具魅力。她卻不是這樣,時不時地,用眼睛悄悄地看他一番,直看得自己心跳耳熱,差點不能自己。這一男一女,雖然彼此言語不多,但并肩站在月光之下,又有荷塘月色陪襯,加上時或地會心一笑,這情這景,誰看了不會怦然心動?故而,那林太富站在一邊,只靜靜地欣賞,也不過來打攪,真可謂是看在眼里又喜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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