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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安頓好大順后,戴衢亨來到內房,見阿珠正在撫箏,箏聲幽咽,不禁眉頭一皺,走上去,問道:“阿珠,我的身子已好了,你似有憂郁之情?”阿珠忙站起來,緊靠著戴衢亨的身子,眼里有晶瑩的淚花在閃爍,答道:“老爺病体好了,奴婢當然喜歡。怪奴婢想得太多,剛才听老家人說的老爺的同朝知己病故,身后如此清貧,不禁悲從中來。箏聲也融人人情。”戴衢亨望著阿珠的清瘦面容道:“這半個多月來,也難為你了。”
  阿珠苦笑一下,其實她是由徐端的死不輕意地就聯想到戴衢亨,仿佛預感到一場更為可怕的后果正等待著自己,是的,命運就是這樣,荒誕作弄中有著惊人的相似之處,當時間的畫幅步步逼近時,一切都有可能突然消失,就像洶涌的海潮猛然到來時令人猝不及防,而退潮時,同樣不听你的挽留。
  戴衢亨深深一瞥她那雙充滿疑慮的眼睛,安慰道:“你也是多慮了。有你在,我就有了一生的保障。我去趟宮里,等著我。”
  稀稀疏疏的人影在兩旁高懸的燈籠的映襯下,紛至雜沓,陰沉了一天的京城,赶在人夜的時候,朦朦朧朧地降了一場春雨,雨聲很輕,雨絲很細,雨腳很密,透過轎帘的格窗望去,好似薄雪一般,使整個街道都罩在了一層霧檬濛的水气中。
  兩行熱淚早已從戴衢亨的眼角流下來。他對于徐端的死當然是很悲痛的,更使他感到万分難怪的是,他死得如此凄涼,想起這些,戴衢亨就是一陣陣的悲涼,感到飄蕩在眼前的水气充滿了酸澀、苦楚。
  徐端的來信讓他流了好几次淚,大意是敘述自己和他的相互交往,這一點兩人都有同感,本不用贅敘的,這或許是有所求的最后補筆吧,戴衢亨想。那些燙著血淚交織而成的文字凝成了四個大字“死不瞑目”,這触目惊心的四個字在戴衢亨的眼前幻化成四灘汪汪的鮮血,他仍然不忘治河,這是他一生的本行,治河為本,它构成了他的來信中最顯眼的一段。對這樣的忠貞不貳地履行職責的人,戴衢亨怎么不感動呢?
  哎,談來談去,除了對自己的個性的檢討外,只字沒提家中的困難,看來這一部分要由自己補寫了。
  上書房門前一聲高喊,“戴衢亨求見!”的聲音著實讓嘉慶帝吃了一惊,嗯,不是听說有病了嗎?朕正打算詢問他大后天能否隨朕出游五台山呢?對著跪在地上的稟事太監說:“進來!”太監“扎”了一聲就出去。
  “哎呀,這霏霏之雨的夜晚,你拖著病体來干啥?”嘉慶帝從不怀疑戴衢亨的單獨求見有任何個人動机,他完全沒有必要,非到情急之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單獨求見的。自從离開那家客棧,在天津的行宮會同皇后一道回來后,就一直想去看看,政務太多還沒來得及,這戴衢亨倒是自己先來了。
  “不必拘禮,”嘉慶帝對正想跪拜的戴衢亨說,“你這時來有什么事?”
  戴衢亨落坐后,雙手緊緊抓住椅把,喘息片刻,開口就道:“臣是領罪來了。”“這是何話?”嘉慶帝不解地望著戴衢亨,“你看,這本應屬于你的事,朕不放心托津、松筠去辦,就親自調閱了。”言語間,絲毫沒有帝王的架子。
  “清律上說,革職之人的死去,按律不許上奏,但臣要奏出一人。”戴衢亨面情漠然,已有悲傷之色。
  “哪家?”嘉慶帝疑惑起來,“倒底是誰?”
  “徐端,徐肇之。”戴衙亨無力地說了出來,用力撐起身子,把徐端寫給自己的信遞上去。“徐端死了,病死了?!”嘉慶帝有些吃惊,“這朕倒是沒有听說。”邊說邊翻開徐端的信,看著,看著,面色有些陰沉了。“難得的忠臣啊,這絕命筆除了檢討就是治河,朕這几年來沒有對他用錯啊。朕正打算官复原職啊。朕始終不放心陳鳳翔,蔣攸污又堅辭不受。”
  “皇上,”戴衢亨一抱拳,“徐端的死有七分人禍,”頓了頓,又深吸一口气,“皇上,實際上,他是憂憤過長,積郁而死的。”嘉慶帝正要插話,戴衢亨道:“容臣稟完。”戴衢亨蒼白的臉色隨著情緒的波動有些漲紅,便把有關徐端的前事后事原原本本地敘說一遍。
  嘉慶帝沉思良久,“這么說,朕十二年時大批處分河臣有些過了。十五年、十六年,則沒有什么大礙,連同徐端一起被朕革職的又不是他一人,怎么惟有徐端抑郁而死呢?”嘉慶帝有些不解地問道。
  “皇上,就于當時的事情來看似乎毫不為過,皇上圣明決斷。可是那批被處置的河臣中,又有誰可与徐端相比擬?這位在大河上奔波了几十年,茹苦含辛、受盡煎熬的徐端与那些有著質的區別。他首先是一位能干的河臣,這一點皇上也曾親口對臣說過,其次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清官。臨死前,他的家計需要別人接濟才勉強過得下去,他家僅有田地三畝,瓦屋數間,沒有仆人、丫環,像這樣的河臣在朝廷中又有几位?”戴衢亨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他就是這樣,越是事情急切,越是能夠心平气和,他總是能夠用強制力來掩飾自己內心的躁動。
  “你有何建議?不妨說出來讓朕听听。”嘉慶帝呷了一口張明東遞上的奶茶,慢吞吞地地問道。“若要朕專為此事下個圣旨恐有不妥吧。”他還有擔心,倘若戴衢亨出此下策,那倒真讓他下不了台,再說又不是什么特大的冤案。
  “皇上,臣想,既然死者已逝,撫恤生者不也能体現皇上一片愛惜之心嗎?”戴衢亨眼里終于閃著淚花,懇切地說,“皇上,臣以為應當著力獎其廉洁,身為河臣這么多年,臨死窮困如他這般,怕是只有徐端一人了。”
  嘉慶帝點點頭:“好吧!就依你的辦!”
  戴衢亨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額頭起了一起細密的汗珠。在這場辯論中,他烙守了沒有牽及任何人,沒有對任何人有攻擊的些微詞句,目的達到了。戴衢亨感到由衷的欣慰。站起身來,就要告退。
  嘉慶帝說:“你的身体怎么樣?朕一直很關心,過不几天,朕去西巡拜竭五台佛門圣地,不知你能否同往?朕當然是想要你同去的。”戴衢亨伏地叩首說:“皇上如此信賴臣子,臣怎敢提個‘不’字,臣一定扈駕前往。”嘉慶帝親自扶起戴衢亨,“朕擔心你不宜遠行呢,好了,你回去吧,明日早朝就不用來了。”戴衢亨心里猛地一熱,“皇上如此器重臣子,臣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報答皇上恩德!”說罷辭別嘉慶帝,心里的情緒有些坦然了。
  細想起來,這件事,自己雖做得有些草率了些,但還是得到了皇上的支持,總算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同僚了。正這么一路上想著,轎子已行到石虎胡同,不知為什么,這樣一個地名總讓他時時想起大漠小鎮的虎橋坊。
  夜已深了,水气濃重,到處濕漉漉的。
  到府門口,李令仁取出挂在轎前的燈籠,攙著戴衢亨拾級而上,到了上面,戴衢亨長吐了一口气,看著李令仁扣打門環,忽听身后一陣雜步聲,轉頭望去,只見夫人在兩個丫環的攙扶下拾級而上,月白緞子繡五色牡丹的旗袍里襯著淡紅的擺裙,外加一件寶藍緞子的坎肩,油浸過的一根鬢發有些散亂,滿面倦容,高高撐起的油紙花傘像一朵花輕盈地罩著夫人的頭頂。就著門前挂著的兩盞御賜宮燈,戴衢亨看到另一位手里還抱著個包袱,遂不解地問:“夫人這是去了哪儿?”戴夫人見是戴衢亨,眼圈一紅:“我能哪儿去呢?”
  一位丫環忙接過來說道:“這几日,老爺有病,夫人除侍候老爺外,還常去寺廟進香,許下愿,要是老爺病好,就給寺廟一些香火錢,今日去了,不想……”
  “什么事?”戴衢亨向來不相信所謂進香解夢之說,純以安慰罷了。見夫人流淚,多少被感動了。還沒等戴衢亨開口,夫人便貼身過來擁著戴衢亨往里走,問答:“你要遠行出門?”戴衢亨十分惊訝,“你怎么會知道?”戴夫人默默地點頭道:“這就是了。”來到正廳,正廳前還挂著四盞白紗西瓜燈,照得內外通明雪亮。門楹上刻著嘉慶帝所賜的條幅:“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貼金大字黃燦燦明亮亮耀人眼目。每一位來拜訪的朝中同僚誰不羡慕。
  丫環小杏端著熱水、毛巾走進屋內,戴夫人接過在盆中搓洗下一遞与戴衢亨說道:“你也擦擦吧。”戴衢亨接過熱乎乎的毛巾在臉上揩了几把,濕熱的毛巾驅走他臉上的寒意,對戴夫人道:“我病体初愈,去歇息了。”戴夫人一把扯住道:“又要去阿珠那儿?”戴衢亨無語。
  戴夫人面色蒼白,嘴唇由紅變紫,喃喃地道:“老爺,是不是嫌我老了嗎?”戴衢亨連忙搖搖頭,“夫人何出此言?再說當時你不是挺寬容的嗎?”戴衢亨最怕陷入家庭的瑣屑,見夫人已在抽搐,慮及夫人的一片痴心,忙又安慰道:“我不是去阿珠那儿,就到書房暫歇,還有好多事情要辦。”
  “老爺,為何不問我去哪儿呢?”
  戴衢亨道:“你不是去進香了嗎?”
  “老爺為何不問問我抽得什么簽?”說這話時,面色陰郁下來,戴衢亨說:“夫人還能不知我對此事的看法,孔圣人尚且說過尚不知生,焉能知死,我當然相信孔圣人的話。”
  戴夫人心里可急啊,她知道不能阻止戴衢亨的遠行,但在表面上的确是嬌羞万分,滿腔柔情地說:“老爺,你可少操勞一些。”她不敢說出自己抽得是下下簽,尤其是不能遠行這一條她銘記在心,雙手捧著戴衢亨的臉:“你比半月前又瘦了一圈。”
  戴衢亨突然問道:“這么說,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什么事?”戴夫人不解地答到。
  “我讓老家人李令仁傳給你口信,讓你備些銀兩,寄到清江古縣,再備些衣物由李令仁明日赶送過去?夫人哪!算是同僚知己的徐端死了,家里窮得叮噹直響,一想這些,我就難過。”
  “怪不得,你這么晚才會回來,”戴夫人攏了一下發髻說:“我當然沒見,下午就去了京郊的潭拓寺,出城進香去了,哪里知曉府中的事?”
  “噢,難為夫人的一片惦念之心。”戴衢亨立馬想到了,李令仁的回話是多么的不在意,不留神,剛涌起的一股柔情就漸漸的淡了下去,他說:“夫人,進香辛苦了,你去安歇吧。万歲爺不日即將要出隨遠門,我們几位大臣照例是要打打前站的。”說著,相敬如賓般与戴夫人告辭,直奔書房而后又蜇進了阿珠的房中,果然阿珠還沒有睡,听到腳步聲,便知道,戴衢亨來了。
  阿珠放下手中的活什,沒來及答語,戴衢亨已將她緊緊地擁在怀里……
  “阿珠,阿珠,你真是太美了,心地太善良了。”好長一會儿,戴衢亨才說了這么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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