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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民婦理了理散亂的云髻,把頭上插歪的簪子重新扶正。哽咽道:“孩子都已送給城中姥姥家暫時寄養,民婦一人要操持這么一個客棧,如果再帶孩子的話,肯定忙不過來的。”嘉慶帝點頭稱是。
  清晨的鳥,剛剛叫起來,聲音很嫩,很脆,那雞蛋似的陽光,照在院內的一株桑樹上,黃土舖成的院子顯得很整洁。晨起的母雞在院子里悠閒地散著步,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并不因嘉慶帝的到來或者主人的悲苦情怀而有絲毫的改變。
  民婦短而直的頭發在面頰上披下來,遮住了半邊臉,但是依舊可以看出她那腮幫子上挂著的清晰的淚痕,眼光也非常憂郁,怔怔地立在院子當中發呆。嘉慶帝歎气一聲,搖搖頭說:“這樣的不幸讓人听起來很難過的,你操持這么大的一爿客店著實不易,生意還好吧。”
  民婦想了一會儿,說道:“承万歲爺的洪福,生意還能做下去,本不想繼續干的,奈何丈夫留下的欠款一時還沒能還清,只有勉為其難,倒掉了脊梁骨,也不能欠帳不還吧。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守著看家本錢,尚能糊口度日,不敢煩扰万歲爺的挂念。”嘉慶一听,面露不易察覺的喜色,轉過身來,對張明東道:“朕的房錢要加倍多給些,以后尚有什么困難,盡管提出來找你們的知縣及鄉里的保長,在此立一塊石碑,刻上朕曾住過此店,以后生意也會興隆些。”張明東答道:“万歲爺吩咐的极是,真不愧是万民之父母,還不快謝!”那民婦一听,連忙又伏在叩頭稱謝不已。嘉慶這才感到身上有些涼意,遂轉身進屋。
  明亮的燭火還在屋內搖曳不停,嘉慶在屋里踱著步子,沉吟了一會,把心一橫,索性在這荒郊村野住上几日,傳令把那殆人性命的郎中帶來,張明東領了圣旨,其實是口頭吩咐,帶著几名親兵去了。
  轉動之間,嘉慶的腰際環佩叮噹作響,聲音悅耳,用手一摸正是一塊如意玉,通体通明濕潤有加。有燭火的映襯呈現一團柔和的光暈忽明忽暗,嘉慶心道,這是皇后分手所送的禮物,皇后尚不知道我身在何處呢?一种思念油然生起,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回宮,盡管此次出來拜謁西陵,一路上有不少禮儀盡減,似乎這一帶的民風民情還未了解個透徹,但多少也八九不离十了。等溫承惠的人馬一到還是回家。正想著心事,外面的親兵進來稟告:“万歲,挾私報复的郎中已經帶來。”工夫不大,那郎中頭戴綸巾,進來時還神气活現,不知什么原因似的,頭向后面微傾,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嘉慶一見來人的這种神情,腳底生出兩股惡气,斷喝道:“還不跪下!”那郎中一愣,心里犯起嘀咕,這人面含威風,言語間不像一般的地方官。遲疑了一下,后面的親兵照著腿部猛一下腳,“哎呀”一聲,郎中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感,就如同一堆爛泥似的倒了下去,額頭上,巨大的汗珠就滾落下來,下意識地用手一摸,小腿骨頭就已經斷了,他再也忍不住了,野豬似的嚎叫起來。
  “大人,不知大人何故抓我?我罪犯哪條?”他凄聲慘裂,痛苦万分,本來十分白淨的面孔此時像是打了蜡似的,暗黃一片。面容頓時顯得憔悴了許多。
  嘉慶怒不可遏,他連自己也沒想到,堂堂的天子竟當起一名縣令的差事,眼見郎中如此慘痛,竟不知從何問起,心里有點怨恨手下人太魯莽,做事不講究火候,要是胡亂判他一通,恐日后,兩家仍是不相和,想到這,對一直侍立在旁邊的張明東說“赶緊去把太醫叫來,替他醫治一下。”這一個“太醫”的專用名詞從嘉慶帝的口聲說出來,很細很輕,像三月的柳絮,輕飄飄的,在那郎中听來卻不啻是晴天霹靂。他怎能知道,眼前端坐的是嘉慶皇帝呢?他為何住在這家客棧?又為何將我抓來?百思不得其解,一年前的事,他早就忘個一干二淨了。
  “郎中,我來問你,你如何与這家店主人結下怨恨,致使這家男人不治而亡,留下一女二子苦度余生?”嘉慶的語气和緩了不少,但射過去的目光依然很嚴厲。嘉慶注意到這跪著的郎中已不是跪著,而是斜癱在地上,褲角有些血跡正慢慢地擴大,不一會已有一小灘。
  奉命赶來的太醫在見過嘉慶帝之后,動手醫治這郎中的腿傷,這太醫姓袁,字道平。是世襲的老中醫了,服侍過晚年的乾隆皇帝,醫道自然是很高超的,他細心地用手一探,對嘉慶帝說道:“皇上,這人的腿骨已是折了,需要立即調治,如若不然,腿骨將坏死,危及生命也是可能的。”
  郎中一听,更加印證了心中的猜測,急忙要爬起來叩頭,但是不能夠這樣做,劇烈的疼痛使他半拖那條斷腿,半是立起的身子朝嘉慶帝悲咽著說:“万歲,罪民确有冤枉啊!”他的斷腿失去了知覺,已汪在血泊之中了,面色變得慘白,痛苦不堪的淚水已流遍了面頰,他硬咽道:“万歲,万歲錯听了一面之辭啊,為何不容罪民詳述?”他心里想,這一切包括打折了腿都是由嘉慶帝一手安排的。
  忍住了疼痛,那郎中要敘述緣由。嘉慶帝心想,真是東家長西家短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一甩手,走到張明東跟前,低聲說:“去,備轎!”隨后對躺在地上的郎中道:“朕不是給你們兩家斷個是非曲直的,各自寫一份訴狀,交由你們的縣令。”
  嘉慶帝一刻也不想停留,就在這時,耳听村外,鞭炮齊鳴,鑼鼓齊鳴,親兵急忽忽地跑進來,稟道:“万歲爺,溫總督來了。”
  “起駕!回京。”嘉慶帝一面吩咐,一面往外走,回首間,見那民婦站在院中哭泣,走過去,說道:“朕已為你正名,何必憂傷呢?天下太平之日,也不能說沒有個坎坎坷坷,想開些,尋個人家。”
  民婦跪倒,叩頭釋道:“民婦哪是哭泣,實在不知如何報答圣恩啊。”話未說完,張明東已攙著嘉慶帝登上暖轎徑自离去了。
  明月初升,云蒸霞蔚,浩渺而幽邃的天宇中涌出一盞冰輪,絲絲縷縷的輕紗在初升的冰輪周圍翻滾繚繞,好似江面上的層層逐流的波紋,群星失去光澤,隱藏于乳白的幕布后邊,好似不敢与皎洁的月光爭輝,這樣的好月色在清江古城是多么難得一見。徐端躺在床上已是一天一夜沒有進滴食了。
  月光似水,把空蕩昏暗的瓦屋地面上,洒上了一層輕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風吹拂、樹影婆娑,卻是异常的寂靜,徐端心里明白,在這万籟寂靜中,正孕育著一場不期而至的春雨,絕非是那淅淅瀝瀝的一种,他勉強地舔著干裂的嘴唇,想披衣坐起。剛發出一點響,候在床邊的大順就被惊醒了。不一會,里間的夫人也穿著皺皺巴巴的衣服站到了床沿。
  “徐大人,點上燈吧。”大順哀求道,“可想吃些什么。”徐端搖了搖頭,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大順眯著眼睛看了一會,點頭道:“是的,是的,徐大人,您靜心養福吧。現在就是天塌下來,也壓不到你的頭上了。”說著,打著了火石,點上了一盞滋滋作響的燈盞,放到緊靠床沿的桌上。徐夫人默默地將燃起的火苗挑了挑,也是一臉哀相,望著丈夫黑瘦的面龐,心里禁不住悲涼。
  要不是這趟去京城,也不會落個這副模樣,原先,自己是不允許他去的,可是,倒底沒能攔住,這下好了,几位平日里尚能接濟一點的同僚們仿佛敬鬼神而遠之了。心里不免生出一番不能原諒的情緒,望著徐端,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儿就是掉不下來。轉身就去廚房。
  一陣壓抑的哭聲不一會就從廚房里傳出來,在寂靜的深夜,傳入徐端的耳膜极遠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細切的,徐端張著嘴想說些什么。大順輕聲說:“老爺,你老是不吃也不是法子啊。”兩人彼此注視著,有半個時辰。
  徐端苦笑一下,終于開了口:“大順,告訴你嬸娘,端那碗稀粥來。”大順很是惊喜,剛到廚房口,就見徐夫人正鍋台邊熱那碗稀粥,灶下的火很旺,映襯得徐夫人秀美俊逸的臉上紅扑扑的。大順道:“嬸娘,我來吧,你也是一夜未曾合眼了。”徐夫人看了看這位憨厚質朴的家人兼差辦,心里不知怎么感激才好。她默默地退了出去,進屋看了看閉著眼睛的徐端,走過去掖了掖被角,以手摸面,試一試尚有余熱的額頭,徐端把她的手拉住了,感激地說道:“夫人,苦了你了。”邊說邊拍道,“夫人,倘若我真的不行了,你帶著三個孩子該怎么辦呢?”說著眼角竟流出淚滴,徐夫人看了如針刺心。一連半個多月,自打京城回來,就染上了風寒,要在往日早就好了,可是這回卻一直這么拖著,弄得徐夫人心里整日提心吊膽,“去吧,去看看孩子,白天,這些小家伙真纏人啊。”徐端悵惘地歎了口气。“去吧,有大順在呢!”
  戀戀不舍的徐夫人剛走,徐端忽然感到胸中像是有塊銅一樣硬物在緊逼著自己,壓得自己喘不過气來。他的兩手猛地一把床沿,大口喘著粗气,感到眼前有金星閃動,他用一只手艱難從怀中掏出早已擬好的書信,放到枕頭下。心里明鏡似的感到大去之期不遠矣。這對于自己或許是一個結局,而且還不錯,他明白自己的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心腸太軟了,上作又太實在了。雖說干河臣也有几年了,也經過几進几出,這中間有好多人的明勸暗諷,有坦言相助,都沒能改變了自己的稟性,當和戴衢亨分手以后,他的心里就憋著一口气,始終發不出來,躺了這么長的時間,平日里點頭哈腰的屬下和地方官都像避瘟神似地躲開了。
  他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望著空蕩的家中,心中很是難過,太對不起溫柔賢惠的妻子了,對不起尚在弱小年幼的孩子,想著想著,淚水已爬遍臉頰,他在深深的懊悔中睡去——
  突然,一股狂風凄厲地呼號著,從村庄無數的屋頂上空掠過,搖撼著沉睡的大地,堤岸邊高高的白楊樹發出了“卡嚓卡嚓”的斷裂聲,多年沉積在房梁上的塵土,籟籟地落下來,狂風過后,火蛇在鉛灰色的天空上亂舞,霹靂在樹梢上炸響,雨注像無數條凶狠的鞭子抽打著大地,仿佛一群群的魔鬼,為了撕碎地上的一切,而瘋狂地顯示自己的淫威,望著由北奔騰而來的洪水,徐端在拼命敲擊著破碎的銅鑼一點點聲音也沒有,早被淹沒在嘩嘩的水流轟響中,他真是急啊,迎著像無數條翻滾跳躍的巨龍水浪直扑過去……
  “老爺,老爺——”大順接連几聲急促的哭喊,終于把徐端從彌留之中呼醒了,他睜開眼,眼光黯淡下去,額頭上竟起了一層豆大的黃黃的汗珠,他舔著干裂的嘴唇,想說些什么。大順連忙扶起來,徐夫人又一次披著上衣焦急地望著一語不發的徐端,說道:“肇之,你要說什么啊!喝口藥湯吧!”朝著放著鐵皮煤爐的牆角走去,爐火的微光也暗下去,冒著熱气的藥罐正散發著陣陣濃烈的中藥味,徐夫人端起來,用一條破舊的毛巾包好,斜豎起來倒入碗中。
  徐端望著這一切,只能以搖頭表示拒絕,他知道,自己將不行了,此時已是气血兩虧,气若游絲了。前几天,他的精神稍好些的時候,就預感到這一天終將來到,在他的腦海中不時地出現那滾滾的洪水場面,仿佛給他某种暗示,他多次表示,這病不要再治了;再說家里用“徒壁”來形容毫不為過。他殷切注視著大順,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遞与大順,點著信封的手指枯瘦如柴,指著北方。大順膘了一眼,信是寄給戴衢亨,點頭會意地掖好藏入怀中。
  徐夫人用湯勺將剩藥舀起要喂徐端,大順也低低地說:“老爺,你不能去啊,夫人、孩子都舍不得你啊。”
  徐端撇過頭,又朝夫人伸出三個指頭,徐夫人悲痛到极點,一聲干嚎仿佛是心底里發出來,她踉蹌地奔出去。不一會,三個睡眼惺松的孩子被徐夫人推至徐端面前,徐端默默地端詳了一會,他實在太愧疚了,實在不忍心看到一生為官到頭來給孩子留下僅能夠糊口的一點點家產,清江城外的几畝地還是徐夫人節衣縮食攢下來購置的。徐端只覺得眼前一黑,一片白浪浪的世界在腳下伸展開來,徐端突然感到周圍一片嘈雜的聲響,旋轉的水窩里,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天哪,我不活了……”然后,是寂靜、永遠的寂靜,徐端感到自己的身子漂起來,無數個淹死的幽靈飄浮在半空,圍著自己又唱又跳,徐端不停地喝斥,喝斥,從未有過的震怒連自己也頗感吃惊,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像是有人在喝斥他:早如此,不至于今日,看看你們河臣的杰做吧。徐端低下頭,洪水過后的原野裸露在清晨的霞光里。
  徐端輕輕地揮一揮衣袖,滿天霞光好像善解人意而怜憫的天使,給它們鍍上了一層五彩繽紛的花環,赶走了成陣的烏鴉,烏鴉的“嘎嘎”叫聲讓人毛骨惊然……
  徐端飄去了,像發黃的落葉輕輕地飄落了。
  任憑妻子儿女以及忠實奴仆的凄婉哀絕的呼喊,徐端還是死在三月初春的寒气里。
  五天以后,當大順赶到戴府時,已是明燈高懸的入夜了。
  望著戴衢亨大病初愈的体態,大順忍了再忍,還是奪眶而出的淚水渲泄了一切事情的過程。戴衢亨頭腦一陣暈眩,實際上,他第一眼看到大順一身縮素,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沒想到,大清朝中第一位治河能人就這么凄慘地走了,他抖抖擻擻地拆開徐端的來信,不禁潸然淚下,閏三月啊,多么不吉祥的閏三月!
  徐端,你走得太早了,几次看你的模樣都那么令人揪心,這次連你的模樣真的看不到了,戴衢亨頹然地癱坐在紫檀木椅中,腦海中不時浮現出他与徐端交往的一幕幕場景。大順泣不成聲,蹲在地上嗚咽不已。
  老家人李令仁悄悄地走進來,說道:“老爺,你要保重身子骨,剛剛痊愈的病体可容不得悲傷啊。”大順連忙擦去了眼淚跪在戴衢亨面前,說道:“戴大人,徐老爺尚有妻子儿女,奴才想想……”戴衢亨停止悲傷,問道:“她們都在何處!你是如何安頓的?”
  “她們不愿离開清江縣城,奴才已把自己的多年積蓄都留在那儿。嬸娘徐夫人說要守孝三年。”大順斷斷續續地說。
  “地方官吏,可有什么慰勉厚賞?”戴衡亨問道。“甭提了,那班狗官在徐大人上次來京前,紛紛登門,絡驛不絕,見徐大人空手而歸,又憂憤而死,不樂死才怪呢?哪還有上門的。”大順怒不可遏地答著。
  戴衢亨听說,無奈地搖搖頭。神色黯然。沉思一會儿,說道:“我這就去皇宮,叩見万歲爺,多發些撫恤費用!你也別回去了,戶部尚缺個押糧官,你去補缺吧,好歹有個存身的地方。你放心,這一點權力,我還是有的。”
  李令仁惊駭地說道:“老爺,徐大人因病身亡,又是革職官員,按例應不予奏報的。”戴衢亨一跺腳道:“快去備轎!雖說革職但尚在留用有何不可以報!去稟報夫人一聲,准備些銀兩細軟,明日即給徐家送去。以解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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