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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何柱接過來,一一問明,對李令仁道:“取銀兩來。”李令仁會意地出去。
  阿珠硬是不要半兩紋銀,急得李令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端著湯藥的何柱也十分費解地問道:“阿珠,收下一點吧,多少是些心意。”邊說邊舀起一小口湯藥輕送到戴衢亨的唇邊。阿珠見狀,說道:“還是我來吧。”阿珠端著湯藥的手有些發顫,她是平生的第一次這么靠近一位陌生的男人,她也不清楚,她的一顆心向來是緊閉著的,此刻會慢慢地向這個病臥在床榻上的素不識面的男人敞開。她感到,內心深處涌動一股細流,在滋潤著自身的同時,也滋潤著身邊的人。她极其嫻熟地舀起一匙湯藥,囁起櫻桃般的小嘴仔細地吹了又吹,那微張開的三個纖細的指頭,籠著那團霧气,优雅地送到戴衢亨的嘴里。飽學詩書的戴衢亨似乎在干涸的沙漠中品嘗到一泓清冽的甘泉。戴衢亨不由得淚眼模糊了,眼前晃動的一張如夢如煙的臉,那臉上的表情是疼愛、怜憫和擔憂,一雙沉思的又有所期待的深幽的明眸正關注地、無遮掩地凝視著他,他的心感到一陣悸動。
  屋里彌漫著中藥味。靜极了。只能听到阿珠手中的湯匙与藥碗的攪拌聲。何柱感到气氛走了樣,便輕扯李令仁的衣襟,李令仁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手捧著白花花的銀兩,不知所措,被何柱這一拉,頓時也明白了許多,他們倆悄然地离開屋子,到了外面,何柱道:“李總管,您老是不是很早就服侍戴大人了?”李令仁自豪地答道:“那還用說,別看戴老爺年輕,可論起人品,那是一等一的,連當今万歲對他也是恩愛無比,我們府上就有不少是万歲爺親賜的筆墨。今個儿,幸虧病在這個小鎮,也幸虧遇到你這位好店主……”何柱見李令仁越說越多,越說越激動,嘶啞的聲音里竟帶有一种哭腔,听起來讓人感動得禁受不住,忙打住他的話把,接著問道:“李總管!”“唉——,你不能這樣稱呼我,我并非戴府的管家,只是戴府中的仆人,只是跟戴大人的時間長了,別人有時這么叫過,實際上,我是戴大人的忠實的跟班,說起來,戴大人對我們一家有著天大的恩德啊。”何柱說道。“戴大人的妻室可有几房?”李令仁一听,又來勁了,似乎凡是涉及到戴衢亨的事,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忙說道:“我家老爺只是明煤正娶了一房,這位戴夫人對老爺也是一片愛心,知疼知暖,可惜得是,戴夫人与老爺是自幼訂親,戴老爺是位孝子,對這位遠房的表妹也是相敬如賓,可談話總是不多,戴夫人未曾上過書堂,連描紅一類的事也很少會做,你想,自幼生長在農家,能紡紗織布,縫縫補補就可以了,反正老爺与夫人相愛挺深。說起其它,我們戴老爺更是上下都夸。不說是巴結他,哪位朝中大員不是一妻數妾,平時還逛窯押妓,可戴大人并不這樣,從未娶過二房之類,也從不去那下三爛的地方,連有時官場逢迎,也只去府上坐坐,不去那聚仙閣、小紅樓之類的場所,連一個歌女也從未帶回府上。其實,并不是怕夫人,主要是戴老爺人品、節操高人一籌,胸中所想都是國家大事,為大清朝出謀划策,費盡心机。”
  何柱靜靜地听著,心中不免感慨一番,像這樣的好官确實太少了。能在儿女私情方面清心寡欲的官儿更不多見。這倒是一個難題,或許是出于感激吧,不行,我要留心一些。想到這,對他令仁說:“李老伯,去看看你家大人吧。”
  春日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使阿珠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股微微發寒的溫暖,在出了一身大汗之中,剛剛才清醒异常的戴衢亨又在极度的疲憊之中沉沉地睡去了,看著他那隱蓋在棉被下的胸脯平穩起伏著和他臉上輕松信然的樣子,阿珠放心了,不由得把視線從那張長著略厚的嘴唇邊的胡子、微微閃動的鼻子的蒼白勻淨的臉龐上移到那只自己剛剛撫摸過的手腕上,這時,一個念頭,一個從未產生過的念頭襲進她的心頭,她多么想再次去撫摩一下他的手,哪听只是輕輕地放在上面,她也會從這位有著不凡气質的人那汲取自己的營養。她甚至想到去看看他那胳膊上的健美的肌肉,想扑到在他那寬闊的胸膛上,去聆听他的心跳……但這念頭剛一產生,自己也大吃一惊,如果說,初次見到這位官員時,她的思緒有些倒錯而產生一些不合時宜的想法,那么,現在,則是該平靜如水的時候了,可這樣一個念頭恰如一顆石子投進水面,在心的波紋中又激起一圈圈漣漪,心里不由得通通地響起紛亂的鼓點,滿腔羞紅,她捂住臉,有些害羞地站起來,從戴衢亨的身邊走開。
  迎頭闖進的李令仁差點和阿珠撞個正著。李令仁急問:“阿珠,我家老爺病症如何?不妨說來給我听一听。”阿珠一下子收去了臉上的紅暈,答道:“不礙事的,爹爹給的兩副藥都能用上派場,一個是清瘟解毒湯,有浙貝母、川郁金、廣陳皮、化桔紅等中藥煎制而成,這一碗已經給戴老爺喝下去了,另一碗是由虎骨酒炮制的正气湯,不能一次服下,須慢慢調養,估計不出十天,戴老爺就會康复如初。”“這,這,叫我老奴怎么感激你爹呢?還有你,阿珠小姐,待老爺病好時,我一定讓老爺具備厚禮,前去探望你家老爹,還有什么吩咐沒有?”
  阿珠見李令仁一臉虔誠之態,心想,有這樣的家奴也算是一种安慰了,忙道:“別的沒有什么了,每天,我都會來的,其它的由店東家告訴你。”說著急急地出了庭院。一陣冷風吹到阿珠的面上,她清醒了許多,剛才紛亂的思緒又趨于平靜。
  這初春的小鎮也似乎剛從嚴冬的禁錮中蘇复過來,穿過鎮中的那條小河上飄著一縷縷霧气在盤旋著上升,河邊的菜梗、爛葉以及枯萎的雜草隨水流蕩在兩邊,散發出一种腐酸味,阿珠和何柱打過招呼一個人慢慢地行走,盡管,何柱一再挽留,但阿珠還是不肯等戴衢亨醒來与他親自話別,她此時的心情或許就像這虎橋坊下的小河,剛剛解凍一樣,被禁錮十几年的心扉恰如這潺潺的水流不知要流向何方?等待她的未來的命究竟是怎樣的一种結局?這偏僻的角落,這遲到的春天?
  一個人本應享受到春日太陽的溫暖,可在阿珠看來,這道道發白的光芒像無數雙探視人心奧秘的賊眼,她不敢抬頭,拿眼瞅了瞅前方那熟知的來來往往的人群,平日里,她那小巧而甜蜜的嘴唇怎么也張不開,她害怕一旦開口說出話來,會破坏了她体內的生命柔和搏動,她的胸膛的呼吸起伏,她不清楚這是歡樂的顫抖,還是痛苦的顫抖。她低著頭慢慢地回走,昏頭昏腦地回到家里……
  夢中的戴衢亨,似乎回到京城,回到燕山山脈下的各個村鎮,他立在河邊,望著永定河的潺潺流水、燕山峰巒上的朵朵白云、偶爾展翅掠過碧藍天空的大雁,一陣陣發呆。冥冥之中,他似乎預感到朝中的老朋友一個個离他而去,一种說不出來的惆悵和凄涼油然而生。景物如此之美与心情的如此之坏形成巨大的反差,忽然,從天而降的一朵云上飄飄走下一位仙子,她手持一小瓶淨水,用玉指輕輕地從瓶沾出一點,又輕輕地彈下,一聲清脆的聲音破空而來:戴衢亨,你不該為了一個女子作此庸人之志。戴衢亨張望著空空如也的碧空,仰面答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老爺,老爺!”一聲聲急促的呼喊,戴衢亨醒過來,兩眼炯炯有神,气色由蒼白轉向酡紅,似乎剛喝几口水酒,戴衢亨收回自己夢中奇想,見老仆人李令仁正用干淨的毛巾替自己擦汗呢,忙道:“剛才那位阿珠姑娘呢?她是不是回去了?”李令仁道:“是的,老爺!她已經回去了。不過,奴才問過她,她說,你剛才喝的藥是清火解毒的,而明晨喝的是祛邪扶正的。這不,老爺在熟睡的時候,奴才見老爺滿臉流汗,汗气騰騰,就知道老爺的病毒全好了。說起阿珠真是不錯,她爹爹有些強脾气,可她倒是位溫柔的好女子。她還說明天還來复診一下。”
  戴衢亨點了點頭說:“好了!難得我命中有此福分,落難此地竟能遇上這樣一位奇女子。病好以后,一定要登門拜訪,一并致謝。”“那是,那是,阿珠可是連銀子絲毫也沒收下,還親自給您喂藥,……”戴衢亨感歎道:“回京城傳音的回來沒有?你那還有多少銀兩?不然怎么致謝呢?”
  李令仁一听也泄了气,但忽然間又來了精神:“我看店主倒是不錯,向他借些銀兩,日后加倍歸還就是了。”正說間,何柱慌忙跑進來,看到戴衢亨,“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戴大人,戴大人……”兩聲喊叫過后竟一時痰涌上來,說不出話來,戴衢亨道:“什么事?快快說來,快快說來,李令仁快端碗水來。”李令仁剛一轉身,何柱突然放聲大哭,“戴大人,你可要為陳老太醫報仇啊。”
  戴衢亨一听,連忙披衣下床,扶起何柱,連聲問道:“你別急,慢慢說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此時,天空正翻騰著陣陣烏云,一聲春雷原本應該催開万物,不想在此時此刻卻下起令人揪心的淫雨。戴衢亨令李令仁帶几個親兵列在門口。功夫不大,靠靠的細雨就落下來。風沙呼嘯著沖開房門。戴衢亨眼見何柱慢慢緩過勁來,便道:“發生了什么天大事,有我擔待,有什么天大的委屈,訴于我來,我不能做主,難道咱們的圣上不能做主嗎?”
  何柱撕心裂肺般地喊出了一聲:“阿珠她爹遭難了。就在阿珠离開本店后,我本想去感謝她,為大老爺,也是為自己。誰知道,當我踏進去,那阿珠已經昏死在她爹的身邊,青天啊!”
  清冷的太陽終于鑽出東方那道厚重的烏云,跳了出來,頓時,漫天都是一條條橙紅淺粉的云霞也漸漸地亮麗起來。絲絲縷縷地光道為靠近地平線上的那道烏云鍍上了一層金邊,很明顯地看出,那不是一道純金,有許多的雜質攙在其中,幽暗處時時可見。但天空非常高遠廣闊,襯得陰濕的地面十分扁平,遠遠近近的一聲顫抖搖曳的雞啼高亢地響起,仿佛像那道道的炊煙四處漫起,在地平線上裊裊地上升,只可惜,在清晨的催促下,卻听不到起早的農婦在鏟鍋底的聲音,或者,赶著牛儿下田耕作的農夫的喲喝聲。
  一身便裝的嘉慶帝無論是在宮里,還是外出巡游,都有早起的習慣,他一路走著,不由得時時地向那愈來愈清晰的原野中望去,看見地面上露出一撅撅樹樁,就眉頭緊鎖,似乎有些心惊肉跳。上面是否還挂著一些牲畜的皮肉与胜腸,自然也看不清楚,黎明的鳥雀卿卿喳喳叫得正歡。想必早被鳥雀啄得一干二淨了。
  他多少有些興味索然,搜腸刮肚得來的几句詩也隨低落的情緒跑得無蹤無影。一抹薄云遮住了太陽,散發著一片清輝的光束,倒象是月夜而行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句詩用在此倒覺合适了。他這樣望著,卻注意到那遠處的地里蹲著一個黑影,他依稀看見是一個女人,在地里挖著什么,越走离那團黑影就越近,他認出來了,這不是自己住店的那位女老板嗎?
  他惊异起來,憑著那座客棧的規模,能不吸引來來往往的客商?大清早不催著伙計侍侯客人,跑到這地里來做什么?
  嘉慶帝緊了緊腰間黑色的腰帶,隨手一擺,遠遠跟在身后的太監張明東立刻一陣小跑過來,躬身答問:“万歲爺有何吩咐?”嘉慶帝道:“朕要去那邊看看,明東,你且回客棧去,准備停當,朕想,還是回宮的好!”張明東赶緊又答道:“奴才听旨,奴才早說過了,万歲爺何必要親自出巡,弄得奴才等人整日膽顫心惊?”
  “什么?你等膽顫心惊什么?”嘉慶帝滿臉不高興地問,言下之意,在朕統治下的大清朝難道還有敢對朕下手的人嗎?實際上,嘉慶帝的內心深處一想到嘉慶八年的閏二月,心里就有些膽怯,那是陳德于紫禁城神武內,順貞門前持刀行刺嘉慶帝,這是罕見的一樁重要公案。
  适才太監所言正中了嘉慶帝的一塊心病。所以,嘉慶帝當然一時不快,憤然責問道:“朕自登基以來,向來体恤百姓,怎似那京城中的潑賴之徒?”“奴才失言,奴才失言,奴才該死,該掌嘴”,邊說邊用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几個耳光。張明東一邊一邊說,深陷的眼珠卻滴溜溜地觀察嘉慶帝的臉色,嘉慶帝啐道:“還不快滾!”“札!”張明東轉身要走,“慢著!朕問你,朕的禁衛軍都調來了嗎?直隸總督溫承惠怎么不速來接駕?”嘉慶帝邊問邊向前走,張明東緊緊相隨,一听這話,連忙答道:“万歲爺,奴才早已吩咐過禁衛軍校尉馬統領,万歲爺,您看,那遠處的樹樁下都蹲有禁衛軍。另外,溫承惠也快到了。万歲爺忘了,您昨夜才下旨招見的,估計今日必到。”
  嘉慶帝并不表態,繼續往前走,恰腳下的路是條專供來往的騾車所行,又趨于洼地,嘉慶帝心里明白,四周看起來似乎沒人,實際上,哪條溝溝坎坎中,不都有自己的禁衛軍,听說是校尉馬統領把持,心里也犯起一陣嘀咕。這么說,自己的健銳營還留在天津衛嘍,在那里保護皇后,保護一大批宮眷。唉,自己一時興起竟把他們留在那里了。但是,嘉慶帝還沒有膽小到寸步難行的地步。看著天上的太陽漸漸地升高,嘉慶帝整理一下自己頭上的黑色絲絨瓜皮小帽,信步下了洼處,几位太監若即若离地緊隨身后。
  兩邊的土岸漸漸遮住了視線。被一夜之間的露水濕潤了的泥土微微發出了土腥气。兩邊的土地不住地升高、升高,把個嘉慶一行人關在散漫著土腥气的市道里。嘉慶帝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恐怖感,低頭望著腳上的錦緞面的布鞋,終于還是站住了。
  “万歲爺,露水太重了,看看万歲爺的褲角都被打濕了。”一位太監气喘吁吁地道。嘉慶帝也感到腳下有些涼意,“好吧,朕回去!”
  就這么著,嘉慶帝不疼不痒地逛了一早晨。當他回到客棧時,猛一回頭,只見散伏在各處的兵了已經從隱蔽處往回撤了,時辰不大,馬統領一身濕气地跑來跪稟道:“万歲爺,昨個可曾休息妥貼?如有不周,盡責奴才等失職之罪。”嘉慶帝不等他的話說完,就威嚴地打斷他的話說道:“爾等只知保護圣駕,卻不注重体察民情,要是踏毀田里的青苗,讓老白姓遭到不白之損,唯你等是問!”一時間竟臉色鐵青,毫無笑意。
  這座客棧落在行人來來往往的官道旁。可是,自打嘉慶帝的轎輦到這儿以后,那些小商小販一個都不曾見到,平日里喧鬧的馬路也如同這清晨的寂靜。嘉慶帝接著道:“馬統領,朕不是你們所想象的膽小之君。”一抬手,從馬統領的腰下拽出一把明晃晃的軍刀,對著客棧門前的那顆棗樹,“唰”地一下擲過去,不偏不倚,正中棗樹的軀干,歷經一冬而不落的棗樹葉子成陣地“沙沙”落下。那柄軍刀深深地插進村干中,刀柄還顫動不已。
  “好准頭!”“真乃百步穿楊!”“好!”馬統領及數個太監大聲地叫著。嘉慶帝微微一笑,神情与先前大不一樣。他進了里屋,雖說是在客棧中,可這里的布置無疑又是一座行宮,只不過四周的景色与之不相協調罷了。抬腳脫去了濕鞋,太監張明東把早已備好的熱水端上來,蹲下去為嘉慶帝慢慢地搓腳,一邊搓一邊問:“万歲爺,這才不到五天的功夫,您就把京郊一帶的民情全都看在眼里了,百姓若是知道圣駕親臨此地,那還不知道怎樣歡天呼地呢!”嘉慶帝喟然道:“你哪里懂什么察看民情,朕這一路上,雖謝絕各种進貢的禮物,也确實体味到百姓的苦衷,哎,你不必在這里侍候朕了,出去看看那店主人回來沒有,就說朕要走了,想見一見她。”“扎,奴才這就去。”太監張明東答應一聲走出去。
  嘉慶帝整好衣冠,屋里火盆中散出的熱气,使得他習慣地從枕邊摸出那把檀香扇,他輕輕一抖,扇面忽啦一下全部展開。嘉慶帝望著這把精致折扇,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如何不想效仿父皇數次南巡呢?他想向天下顯示,經過數十年的苦心經營,如今,終于有了這四海升平、万民安居的大好局面。可是,這又算什么呢?今天這里水禍,明天那里旱災,再不就是各地的邪教异徒又有死灰复燃之勢,難得近几年的風平浪靜,好歹也算說得過去,但從未敢掉以輕心過!似乎各地的官員貪污之風又起,按下葫蘆起了個瓢……
  正沉思間,張明東的尖叫聲在門外響起,“店主人已回來了,万歲……”嘉慶帝一听頓時發火道:“都進來,朕身為一國之君,難道要在一位民婦面前遮遮掩掩嗎?”一步沖向房門,“嘩啦”一聲,大門開了。嘉慶帝怒气沖沖地對張明東說道:“以后說話,該說什么,就說什么,像你這樣吞吞吐吐,又怎么能留在皇宮行事?”張明東“扑通”跪倒又是一連串的“奴才該死”、“奴才知罪”、“奴才應該掌嘴”之類的話儿。門邊站著另兩個太監都止不住地用手捂著嘴,生怕笑出聲來。
  一抬眼,嘉慶帝對站在庭院中的那位民婦說道:“店東家,你過來。”那民婦哆嗦個不停,深低著的頭壓得只看見頭頂上盤著的彎彎發髻,兩條藍色的帶子把頭頂上的發髻結成一對雙環,听到嘉慶帝的喊叫,她急走一串碎步,深深地彎下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民婦不知圣駕到此,罪該万死。”
  “抬起頭來,朕并沒有說要治你的罪,記得剛來時,還曾見你笑臉含春。”說著一指院中的那顆迎春花樹,接著道:“朕還想听你細說這迎春花的奧妙呢。昨日下午,你不是講得很好嗎?”嘉慶帝大度地一抬手,另一位小太監赶緊跑到跪著的民婦耳邊,說道:“万歲爺恩准你抬頭面君,還不快快謝恩。”話剛說完,又退回原地,站立不動。嘉慶帝留神一眼,見這位小太監長得白淨面孔,兩顆黑黝黝的眼珠似會說話般地來回轉動,小巧的鼻子有些暗紅,心里竟一時想不起來叫什么,順勢說道:“朕要和你談話。”
  那民婦伏在地上磕了几個頭,才慢慢地起身,撥弄掉沾在膝蓋部位的雜草,才敢用側目膘向嘉慶皇帝,慢慢地站起身。
  躊躇了好大一會,嘉慶帝瞅著那民婦,慢聲細語地問道:“朕問你,當朕昨日到你客棧住下時,你可曾識出朕的身份?”民婦搖了搖頭。似乎沒有找到一种威嚴的感覺,嘉慶帝又溫和地問:“怎么這偌大的客棧就你一個人?你沒有丈夫和孩子嗎?”
  民婦一听,不由得滿面悲容,噗通一聲复又雙膝跪倒,哽咽道:“万歲,民婦已經三十多歲,焉能沒有丈夫和孩子,說起來怕万歲爺怪罪,或是扰了万歲的興致。”嘉慶道:“哎,這話說到哪里去了,朕乃一國之君,你有何難苦之處,不妨細說。”
  民婦的眼淚扑籟籟地流下來,帶著哭腔道:“民婦的丈夫去世已整一年,去年的此時,我丈夫到山上砍柴,他從來不用長工,家中的瑣事都是自己去干,兩個孩子尚小也不能跟著,万幸沒有跟去,要不民婦也活不到今日。我丈夫在山上砍柴,据他自己咽气前說的,正砍著柴時,猛地從樹叢中竄出一丈余長的青花蛇,我丈夫過去也曾見過,那蛇毒性大得很,我丈夫情急之下,拔刀去砍,不想偏偏這刀就深陷在樹干上,一時抽不出來,就在抽出刀的一時間,那蛇一口咬住我丈夫的腳脖子,丈夫的刀也砍斷了青花蛇的七寸。當我丈夫擠出一些血水回到家時,便命一個幫工去藥店抓藥,那開藥店舖的郎中在此一帶小有名气,原本兩家相處得很是和睦,都是為購置三分田,兩家相持不下,最終弄僵了。真是事到危難處時,不得不去求告治解之藥,哪知那郎中竟挾憤于胸,終不肯給,奴婢前去百般告饒,也無濟于事,眼睜睜地看著我家丈夫咽气……”說到這里,那民婦已是泣不成聲。
  在旁的一行人,包括嘉慶都有些受到感染,嘉慶帝覺得,自己鼻子一酸,生出悲天憫人的柔腸,他繼續問道:“那你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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