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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何柱從怀里取出那十兩紋銀,道:“您看,這是戴大人的仆人給的,您就開方子吧,權當是位普通的病人。”
  正說間,店舖后邊的小門“吱呀”一聲,打里屋走出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只見她粉面含春,花容帶笑,自有一番誘人的姿態,身上著一件合体的湖綠色粗布長裙,粉紅色繡花短襖緊掐著那窈窕的細腰,仿佛春天里的一朵百合花,顯得分外嬌艷。何柱自然認識,這就是陳老中醫的閨女阿珠。因阿珠与自己的妻子平素間有來往,以姐妹相稱,關系自然就貼近了許多。阿珠抬眼看到何柱,輕啟丹唇道:“何柱哥,姐姐怎么這几日不見來玩?”說著慢慢走到爹爹身邊含笑不語。何柱道:“這几天,脫不開身子,店里的飯食全由她一人掌持。怎么也不見你去坐了,前几天,你姐姐說,身子有諸多不适,常感耳鳴目眩,腰腿無力,要不你過去給她看看?”阿珠嫣然一笑道:“讓她多休息些。”
  陳老中醫道:“何柱,這十兩紋銀,我不是嫌少,但不能收下,只是不能前去探診,如何對症下藥?這樣吧,我猜想,可能是受風寒毒癘所致,我給你拿兩個方子,權且一試。”說著,揮毫寫了兩個方子遞与阿珠道:“何柱店里有位客官病倒了,据說是個官儿,而且稱得上好官,你快配好藥叫何柱送去,救人如救火,老夫再強,也不能誤了病人。”邊說邊把阿珠捆扎的兩副中藥遞給何柱。何柱心里歎道:到底是仗義之人。轉身欲走,“慢著,”何柱惊訝地轉過頭去,暗想,莫非他老人家又反悔不成?只見陳老太醫滿臉愧色對阿珠道:“珠儿,你代為父去探診吧。”何柱一听不由心花怒放,他知道,別看阿珠是女儿出身,可從小聰明伶俐,但凡父親為求醫問藥的探脈,觀其气色,對症下藥等等,阿珠總是在一旁默記心中,時間一長,竟也能聞其聲,觀其色而判斷病情。八九不离十。如此天資慧穎,陳老太醫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著手教閨女一些用藥常識,好在邊關閉塞,也不大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之古訓,每逢陳老太醫生病或有其它外診,阿珠便擔當起懸壺濟世的角色。因此,何柱一听,忙對阿珠道:“那就再好不過了,也順便給你姐姐望一下,她也時常念叨你呢。”
  阿珠微一點頭,對老父道:“那我就隨何柱哥去了。”隨手取過防風的面紗,又帶上行醫用的包袱,兩個人一前一后朝虎橋坊的客棧走去。
  和紫禁城里所有的建筑一樣,坤宁宮座北朝南,同樣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院。那朱漆的大門上鑲嵌著亮閃閃黃銅獸面門環,大門前左右矗立著兩座漢白玉雕刻一人半高的石獅,好不威嚴。早有太監通知執事的宮女,今晚,嘉慶帝臨幸坤宁宮。所以,當嘉慶帝和鈕祜祿氏皇后所乘的車輦達到宮門時,一股奇异的醇香已從大門內的過道中扑鼻而來。坤宁宮的內外傳女正忙著張燈結彩,忙個不停地擺案設桌。垂花門里的大客廳里,放著罕見四盆枝干約有一人高的腊梅,發散著扑鼻的清香,這顯然是由花匠把式預先延長了花期在特制的花房里培植的。銅制的長頸鶴香爐冒著裊裊的細煙,十六只玲瓏的宮燈把宮里照得雪亮。
  皇后攙著嘉慶帝緩緩地下了車輦,徐徐地步入宮中。嘉慶帝望著這熟悉的一切,不禁產生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在他的腦海中浮起那樣一幅幅神奇般的畫面來。
  紫禁城高大巍峨的神武門上紅燈高懸。彩旗飄動,一片喜气。
  景山南麓寂靜的長街上,擠滿了挂著轎帘的各色花□轆轎車。轎車一輛披著一輛緩緩前行。由于這里已接近大內,赶車的車夫都不敢高聲吆喝,也不敢把鞭子甩得啪啪直響,只是手提韁繩,輕聲吆喝著駕車的騾馬。騾馬的鼻孔里噴出一股股熱气,仿佛受到了感染似的也不敢昂首嘶鳴,怕惊嚇著什么。那一輛輛緩緩而行的轎車里坐著一位位應選的秀女。剛過弱冠之年的顒琰听說是為自己選妻子,多少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雖說為太子選妃不及為皇帝隆重,但那個個人選的秀女哪個不是滿怀希望呢?
  那天顒琰陪生母魏氏在延暉閣落坐。延暉閣位于順貞門的西邊,前面是御花園中的堆秀山。堆秀山怪石磷峋,拔地而起,山上的御景亭与延暉閣閃閃放光的黃硫璃瓦頂一般高。山腳前洞門東西兩側台盤上的石龍口中,噴出兩股高達數丈的噴泉,為凝重典雅的延暉閣帶來了勃勃生机,從堆秀山到延暉閣的庭院里,長滿了一株株蓊郁的參天古柏,清晨的陽光就透過古柏繁茂的枝葉,照射在延暉閣正門懸挂的珠帘上,使搖動的珠帘閃耀著斑讕的色彩。
  從順貞門一直到延暉閣,高大的紅色宮牆下面站著兩排當值的太監,一個個面色嚴峻,垂手肅立。他們雖不像神武門外手執長槍、腰挂軍刀的禁軍那樣威風凜凜,卻也令沒見過這樣世面的秀女們心中亂跳不止。年輕的顒琰本來對這樣定親的場面不以為然,但一想到,在眾多的阿哥中,自己极有可能被定為太子,想到未來的大清江山,想到如果在后宮沒有一位端庄賢淑的皇后來操持,勢必分散自己眾多的精力。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感到自己的稟性似乎不大偏好女色,在眾多的阿哥中,他的表現就是遵遵師訓,銳意進取,他似乎与其它歷朝的帝王不同,就是有一顆成就雄圖大業的決心,要使大清皇朝成為最強盛最繁榮的國家,按照父皇現在的做法顯然遠遠不夠,朝中不能讓大臣的權力達到頂峰并一味地遷就,諸如和珅。但他還是來到延暉閣,這也是寬厚而孝道的天性使然。
  望著個個身材窈窕端庄的八旗子女緩緩地走到眼前,他拿刁定主意,只是朝母親說:“一切全由母親吩咐安排。儿臣要去上書房了。朱挂師傅留下的功課還沒做完呢。”……
  “皇上,請用銀耳羹吧。”不知何時,嘉慶帝的眼前正站著粉面含春的皇后,順著皇后手指的方向,嘉慶帝見到眼面前的黃案上;已經擺好了兩小碗銀耳羹,此刻正是晶瑩透亮,微溫可口。嘉慶帝端起來呷了一口,頓覺一股細細的甜香注入心頭。他不由得朝皇后多望几眼。皇后雖說已不年輕,但其圣洁如玉、純淨似水,雍容典雅的風度与那一种一般滿人婦女中少見的書卷气已然存在。嘉慶帝望著眼前的皇后,遲疑地任了一會儿,說道:“難為愛妃了。”
  皇后鈕祜祿氏一雙眼睛一刻也未离開過嘉慶帝,此時的嘉慶眼神不似平時的活潑,喜气,而是有著一种無盡的愁悶、壓抑,看得出眉宇間藏著隱隱的憂愁,弄得皇后的神情也顯得极不自在,顯得有几分黯然神傷。要知道,皇后今天的封號來得多么不容易,嘉慶帝對自己的原配感情篤深。倒不是因為,她為嘉慶生了兩位儿子、續了龍种,更主要的是她為嘉慶帝登基之初墊平了一些道路。原先的喜塔腊氏皇后一輩子溫順有加,可就是這位后來被尊為孝淑皇后的喜塔腊氏卻無福可享,撒手人寰,嘉慶帝每到坤宁官都不免有一番悲從中來的感覺。
  嘉慶帝望著這里擺設,心中翻騰起來。他端著銀羹湯汁慢慢地踱來踱去。坤宁宮靠里間的正屋一般都不住人的,即使皇后也只能在坤宁宮的東廂房內下榻。嘉慶帝正要邁過那道道珠帘,踏過紅燭搖曳的燈火走到里屋,看在眼里的皇后連忙對嘉慶道:“皇上,我已經叫宮女們在此安置好了夜宵,皇上若有興趣可以讓些唱京戲的來解解悶儿。皇上,奴婢業已知道錯了,不該讓皇上掃了興致,今晚要好好補償才是。”嘉慶帝不好再說什么,似乎听得皇后話里有話,多少也有怨气,道:“皇后,你想哪去了,朕是那樣的人嗎?一個逆賊的眷屬就能讓朕動心不成?朕只是怜惜几條人命啊。再說,對逆賊叛党,不能僅憑殺光,也要給些撫恤,以安民心,以證我大清朝向來是對事不對人,恩威并用。”皇后歉然道:“奴婢錯了,奴婢忘了自己是什么了。今晚不談這些,皇上,看你近來寢食難安,奴婢疼在心里,皇上為天下百姓日夜操勞,固然是天下百姓的福份,可皇上也要顧念自己的身子骨儿。”說著,眼圈一紅,輕輕接過嘉慶帝手中的銀碗,遞給一位宮女,吩咐道:“梅香,去看看准備好了嗎?”梅香答應一聲走了出去。
  皇后轉身到嘉慶帝的背后,拎起兩個小拳頭,一邊輕輕地敲打嘉慶的后背,一邊幽幽地說:“万歲,奴婢知道,奴婢不及孝淑皇后的万分之一,可是……”說著竟伏在嘉慶的背上,嚶嚶啜泣起來。嘉慶帝也頓生惻隱之心,是啊,雖說孝淑皇后死了多年,可在朕的心中還是盛著她,按一般的理,皇后喪后三年,也就應冊封新的皇后,可是竟讓自己一拖再拖,好容易冊封下來,又是按自己禮儀節儉的規矩,也沒有什么大操大辦。即便如此,朕在一年中也難得來住宿几日啊,雖說天天見面,可就是找不到那种感覺,無論如何,今夜要補償些。
  想到這,嘉慶帝凝眸注視著皇后,用左手輕搖著額下長出的胡須,點頭道:“皇后,今個,朕不是來了嗎?今晚一切由你做主。你說吃酒就吃酒,你說听戲就听戲,朕想休息一會,你去看看張羅張羅。”嘉慶帝說完就勢坐到紫檁木制的椅上,忽地又站起來,皇后見狀,忙對進門的梅香道:“快去把我那金絲制的皂黃座墊取來。”時辰不大,梅香給嘉慶帝舖上座墊,嘉慶帝又余光一掃,感覺這宮女輕盈飄逸,似風擺的三月楊柳,忙道:“梅香!”梅香听見万歲叫她,忙過來跪拜在地。話一出口,便燕語鶯聲,沁人心脾:“奴婢叩見万歲!”嘉慶帝道:“抬頭讓朕瞧瞧。”梅香抬起頭來,嘉慶一見,竟喜不自胜。梅香那白皙皮膚的瓜子臉龐,像一朵帶雨的梨花,晶亮的雙眸里忽閃忽閃的,像有著一大堆秘密似的,在微紅的燈光映襯下,雪白的面容,越發顯得嬌嫩鮮紅。嘉慶帝越看越愛看,放在雙膝上的兩只手不停地摩梭著,終于,嘉慶帝眼睛一亮,猛地抓住梅香的嬌嫩的小手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里,就勢一拉,把個梅香輕拎起來,擁入自己的怀中,笑道:“你叫梅香?”梅香兩腮飛紅,想掙扎一下,怎奈摟住自己的是“九五之尊”的万歲爺,她哪里敢動?渾身勉強地縮成一團。嘉慶帝或許是因為久不近女色,倒愈党心旌搖蕩起來。偏著頭,低聲地問道:“梅香!你几時進得宮中?怎么朕以前并不曾見過你呢?”梅香听到宮門有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顧不及回嘉慶帝的話,忙道:“万歲爺!皇后來了,叫皇后看見,奴婢就是死路一條了。”
  嘉慶帝并不放松,用嘴呶著梅香的臉說:“梅香,多么動听的名字,听到這樣的名字,怎么不想到古人所描繪的一幅幅畫卷,怪不得,皇后這里,初春時節尚有梅花怒放,不消說,這肯定是你親手培植的。”梅香還在掙扎,因那細微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梅香道:“皇宮之中,一年四季的花都能見到,又何止是梅花,皇上若要納奴婢為妃嬪,也要征得皇后的同意。”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道:“奴婢出身寒苦,本是永定河邊的農女,并非旗人。其它情況,皇后都略知道一些。皇后對我可以說有救命之恩。要是皇后吩咐的事,奴婢死不足惜。”說著,眼淚有如斷線的珍珠滾落在襟前。
  聞听此言,嘉慶帝訕訕地放下梅香,就在這一瞬間的工夫,皇后款款而來,見到嘉慶帝的窘狀,又瞧瞧梅香凌亂的云鬢,心里明白了一切。皇后趨步向前,“皇上,晚宴已擺好了。梅香,服侍皇上過去用膳,我去去就來。”梅香一听,心中的石頭算是落了地。她連忙扶起嘉慶帝,嘉慶帝心滿意足地捏著梅香溫潤的小手走入東廂房。
  剛一起步,就響起中和韶樂之聲,絲竹管弦聲聲入耳,那奇妙的樂感仿佛一股出自山澗的清泉,一洗嘉慶帝的滿腹愁云,那“錚錚”的七弦彈奏出一片鳥語花香的天地。初春的乍寒,在這神奇的弦樂中悄然隱退。嘉慶感到,頭上的無數盞燈籠有如一個個小太陽散發著和煦的柔光,只覺得周身毛孔有說不出的舒展、暢快。嘉慶帝邁著沉穩的步子,不時用余光膘膘梅香細白如玉的脖頸,一陣莫可言狀的快慰,春風一般地掠過他的心頭。
  是啊,自己是不是太操勞了?大清朝自建立以來百十年間,哪朝哪代不是都出一代英主?自己有幸得承大統,一方面是人品出眾,才學過人,但冥冥之中,誰說不能沒有天意呢?先皇乾隆勵精圖治,才思超群,可不也是仿祖先康熙六巡江南嗎?雖說有名有目,那游玩的成分可不在少啊?祖先如此輕松地坐上金鑾,談笑間,諸事皆順,可是,輪到我就百弊叢生了呢?看來,錦衣玉食的皇宮与凌亂凋落的鄉間,确實有天壤之別。唉,我有時自討苦吃,何必呢?真正的治國不在朝夕間就能百廢待興的。疏遠了妃嬪、皇后,有失天倫之樂啊。
  正胡思亂想間,皇后邁著碎步,笑嘻嘻地說道:“皇上,你這邊看來!”說話的當口,梅香自覺地侍立在一旁。皇后道:“梅香,天有些涼意,快去端人參如意羹來,叫她們几位把暖閣里的炭火撥旺些。”梅香道了一聲,就去張羅了。
  實際上,鈕祜祿氏皇后經常感到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她也十分体諒嘉慶皇帝的苦衷,因為,盡管皇上身為天下的至尊,但也卻擔負著天下最大的職責,她作為他的皇后感到無上的光榮,盡管這种光榮姍姍來遲。皇后与嘉慶帝對視一眼,她感到嘉慶的一雙眼睛充滿笑意,皇后道:“皇上,您笑什么呢?”嘉慶帝道:“朕這么些日都沒到你這儿坐了,可看不出皇后有絲毫不快,看來,你也是難求的賢德之人哪!”
  嘉慶帝那一雙含笑的眼睛使得皇后更掩飾不住自己的歡喜。她緊緊地纏著嘉慶帝的手臂道:“皇上,皇上日夜辛勞,以國事為重,奴婢又不能為皇上分擔一絲勞累,愧疚還來不及呢,哪敢滋生怨言。”說著,急走兩步,轉過身來,深情地叫一聲:“皇上,奴婢也實在想念皇上啊。”
  嘉慶帝笑道:“這么說,朕有些慢怠了,那今夜朕要好好陪陪你。”他看出來,皇后剛才去梳洗了一番,卻并沒有刻意地去修飾,雖說穿的是皇后的常服,比起穿禮服來更顯得嫻靜文雅,她的頭上沒有戴皇后的鳳冠,滿頭如云的烏發上只是別著兩支玉簪,鮮紅的絨花插在鬢邊,使她嫵媚動人,嘉慶帝拉住她的手,問道:
  “朕想問問,你房里的丫環,那個名喚梅香是什么時候來的?听她自己說不是旗人?”皇后一听,長長地歎了一口气:“皇上,一言難盡,以后慢慢訴說給你听,大致情形是這樣,去年秋天,奴婢去京城外的天禪寺進香時,見她面呈悲戚,當時,奴婢的身邊僅帶兩個宮女,都被打發去買香了。只剩奴婢一人在觀音菩薩面前許愿,這時,就听得殿后,有聲聲的哀求,奴婢前去打探,原來這梅香要當尼姑。奴婢見她不過十六七歲,心生怜惜,好言勸慰一番,才帶她在身邊,做個侍女。這丫頭倒也勤快,實際上,連個宮女的身分都不是……”望了嘉慶一眼,愣了一下接著道:“皇上以為她如何?”
  嘉慶帝正待回話,眼前門帘一挑,梅香進來,莞爾一笑道:“万歲,皇后,請入席吧。”嘉慶帝見梅香上身著月白色坎肩,下身籠著石青褶衣,臉上脂粉淡抹,娥眉輕掃,微顰似蹙,体態轉動之間,給人以凝重之感,忙道:“皇后,讓梅香也隨便些,既入皇宮內院,也就不必拘禮了。”皇后一听拿眼斜瞅了嘉慶帝,沒有言語。
  清幽的天上,小船一般的彎月已航到了中天。那輕輕飄浮的薄云,此時早已飄得無影無蹤了。嘉慶帝此時的心情也暢快了許多,他側身望著熟睡的皇后一顆愛怜的心里似乎涌動著大河的浪濤,或許是酒力剛剛產生,嘉慶帝覺得渾身仍然有一股躁動不安的血流貫通上下。他抓起繡龍錦披風,翻身下了龍床,望著嬌嫩甜睡的皇后,慢慢地把她一只玉蔥似的胳膊輕輕地送回被中。
  嘉慶帝踱到雕花的窗格前,用手輕提吊拴,頓時一股清涼的夜風吹了進來,淡淡的月色有如流水一般瀉進房中,嘉慶感到多年來使他沉重、窒息的心緒終于一掃而空,他似乎是第一次嘗到輕松、愉悅的滋味儿。這時在東北方向的鼓樓上,傳來几聲清脆而幽遠的鼓聲。嘉慶帝仰著頭打了一個響響的噴嚏,就在他低頭掩鼻的瞬間,一件貂皮制的長袍從他的肩頭罩住了全身。一聲甜甜的“奴婢給皇上請安!”使嘉慶帝很快意識到是梅香來了。
  嘉慶帝一低頭,梅香那秋水般的沉靜明澈的眼睛、她那瓜子型的俏麗臉蛋儿,已映在他的眼帘中。“——是你!”嘉慶帝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她,不停地閃爍歡喜的光芒。“起來,起來,你一夜沒睡,昨夜酒喝多了嗎?”嘉慶帝一邊說一邊就躬下身去拉住梅香的手,當他拉住她細長、柔軟的手時,在一剎那,一股幸福的熱流閃電般震顫了他的心。
  有了皇后在席間的寬容,嘉慶帝雖是第一次見到梅香,便把她當作自己的人了。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輕聲道:“皇后睡了,我們就不去叨扰了。到外間你那里去坐了。”不容分辯似地拉住梅香就往外間走去。梅香道:“皇上,待奴婢把窗子關上,天快亮了,夜气很涼的。”邁著輕盈的腳步,把窗子關上。嘉慶帝摟著梅香的纖丰合度的腰身,低聲道:“梅香,雖不能說你是絕代佳人,可在朕看來,仿佛朕与你曾見過面似的,也說不出什么感受,雖說你薄施脂粉,淡掃蛾眉,但這正合朕的心意。你很懂得素能胜彩、淡可逾濃的道理。”梅香一听,馬上用微笑的表情應道:“皇上,奴婢承蒙皇后、皇上的厚愛,感激不盡。早年在民間,就听說皇上是有道的明君,今日能得皇上寵愛,叫奴婢怎好回報?”嘉慶帝道:“朕還感覺到,你的身世非同一般,能否對朕細講。”梅香一听,心猛地一沉,她輕啟朱唇,微露皓齒,對著嘉慶帝道:“皇上,奴婢身家系著天仇,不瞞皇上,奴婢本屬旗人,……”說著竟一時哽咽,臉色漲得紅中帶紫,嘉慶一見連忙把她擁到外間的帳慢前,柔聲道:“別急,慢慢講,天大冤情,有朕擔待,有朕做主。”
  一碗熱騰騰的湯汁順著戴衢亨的嗓子眼下了肚。沒過多會工夫,戴衢亨緊閉了一天一夜的嘴巴終于嚅動起來,他試著張張口,火气沖破的嘴唇還有無數個細細的水泡密布在四周。一陣劇烈的疼感使他張開的嘴唇又鬧起來。喉嚨發出的嘶啞不清的咳嗽也只能勉強地擠到舌苔下面。他瘦削的面容上沁出一層細微的汗珠,終于,一聲沉重的喘息發了出來。昏昏沉沉之中,他似乎覺得自己仍舊睡在小鎮上的客棧中,而且睡得很暖和,舒适,仿佛躺在船上隨著波浪輕輕地搖擺,屋子里彌漫著的藥香一縷縷地被他艱難吸入体內,他想動一下,抬起的右手,意識到在摸些什么,想睜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
  突然,戴衢亨枯瘦的右手似乎被另一只手緊緊地握住,他的耳邊也傳來了一聲:“老爺,您已經脫离險境,再安心將息几天吧。”似縷縷浮動棉絮,那么輕柔,那么清白,那么溫暖。戴衢亨的眼角不由得落下兩滴濁淚,順著太陽穴上的飄動的銀絲直垂向耳際。他感到,是阿珠拿著手絹在替自己慢慢地擦拭。從鬢角到額頭,再到脖頸,凡是阿珠所触之處,他無不覺得那里像皚皚白雪在漸次消融,那里荒蕪的田園長出了青青的嫩芽……他,終于蘇醒過來,睜開了眼睛!猛地勾住阿珠,欲要起床坐立。
  阿珠一惊,以為是他的剛剛蘇醒,或是因為夢中的惊嚇,連忙緊緊地抱住他,又輕輕地放到下去,服侍他躺下,一面細心地掖好了被角,一面柔聲道:“老爺,您剛緩過來,不要多說話,一切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了,您放心地睡一覺吧,我給您熬點粥去。”說著欲起身,取過擱置在床頭的藥碗、銀匙,戴衢亨的思緒從紛亂中安靜下來,微睜的雙目中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珠那汪著荷花露水的眼睛似乎有些紅腫,他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他覺得,自從有阿珠,自己屋子里的景象中都含著一縷飄蕩的溫馨。
  是的,當阿珠端著煎好的藥湯送進客棧的時候,戴衢亨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樣窮鄉僻壤的小鎮具有如此佳麗,他的目光游移在眾人焦灼的眼神里,似乎找到一口清冽的甘泉,渾身都感覺到了那初月的光輝的臨照。他抵御著那几乎是不可抵御的誘惑,始終沒敢抬起眼睛張望一下她的臉,但他看見她的手腕上戴著一只青玉的鐲子——或許是從她的母親那儿傳來的,或許更早些,當這只玉的圓圈在他眼皮下微微晃動時,他就再也難以拔開它。他還真切地聞到了那呼吸的芬芳——是一种達紫香和柴花前蓿混合在一起的芬芳。
  健壯的軀体和內在的自信使他原來灰色的情緒陡地為之一振。在一番診斷之后,他執意要听一听這不平常女子的衷腸。何柱勸道:“戴大人,先將息身子骨要緊,邊塞小鎮,顧不得許多瑣屑的禮節,還望戴大人能夠海涵。”戴衙亨微微一擺手,說道:“店東家,你也太客气,想我戴衙亨絕非那樣构古禮而泥風俗的人。”說著對站立一旁的李令仁道:“令仁,快給小姐端茶來。”李令仁一听連忙對何柱及阿珠道:“你看,你看,光顧了說話,竟然連茶也忘泡了,你二位稍等,我去去就來。”說著拔腳就走,何柱一把拉住李令仁:“不必客气,阿珠也不是外人,再說,在我的客棧里沒有什么客套的。對吧,阿珠?”
  端庄的阿珠一直在默默地觀察戴衢亨的气色,她怎么也不能把一個風沙毒癘的熏染而重病纏身的人与眼前這位久病之身的戴衢亨聯想到一想。她原以為,他一定是老邁之人,咳喘加濃痰不止的病人。他一定是奄奄一息呈龍鐘之態的老人,他一定是鬢角斑白、額頭有著條條皺紋或是白淨的面龐冒出層層油膩的官人,他一定是肥胖的手掌終年不勤五体的文人……然而,阿珠想錯了,她從他那晶亮的眼神中,似乎感受到一种心靈的撞擊,她這位朝中一品大員的待人神情中,感到他不僅是位好官,或許更是一位受人愛戴的好人。阿珠轉念又想,爹爹的滿腹委屈或許可以從這位信賴的人得到伸張,如果那樣的話,自己也就可以不必終年呆在這漫漫風沙困扰的古鎮,唉,怎么能想到离開這儿呢?街坊四鄰、熟人親友都待自己家如同上賓,比起那滿市勢利熏天的北京城來強了万分,按奈住自己的思緒,阿珠緩步上前對李令仁道:“李老伯,煩你將這藥煎了,分別放在兩個碗里,別弄混了,這是我爹開出的藥方,你也留著,戴大人的病情不是你們想象得那么厲害。待我號了脈,再做定論。”
  阿珠坐在床沿邊上,將伸過來的那只左手輕輕地攤平,然后將自己那十分俊俏的臉乖巧地扭向一邊,垂著的目光望著自己腳上的舊繡花鞋。她伸出一只白嫩嫩的肉手搭在戴衢亨的腕上,戴衢亨絳色草衣的衣袖邊酷似殘枝敗葉的湖面上突然露出了一條鮮嫩的蓮藕。戴衢亨那不曾消失的眼眸中陡然射出一縷更強勁的光來,心膛里于是開始涌起一种輕松妙不可言的感覺。余光中,呈菱形的棗紅色窗格上的棉紙就如許多只無形蝴蝶在顫顫地振翅抖動,躍躍欲飛。
  阿珠默不作聲,只顧低頭望自己腳下那雙繡花鞋上的兩紅牡丹,盡管它們已褪去了鮮艷的紅色。窗戶外面的雀鳥在屋檐下叫個不停。過了半個時辰,阿珠的手終于抬起來,始終安詳的面容上隱隱有种愁容。她与戴衢亨對視了一眼。那种無言中的深情相互間得到了印證。憑著家學的醫道,阿珠從他的急選的脈膊中悟出一些從未見過的奇妙幻覺,那里顯然勃發著蓬蓬的詩意。幼讀詩書的阿珠自然想到李后主的《清平樂》:“別來春半,触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路遙歸夢難成”,阿珠喃喃自語。不自覺中,眼眶里已打濕了一圈淚水。她站起來,對何柱說道:“阿柱哥,戴大人的病不妨事的,諸事心清皆不順,導致气脈紊亂,這跟爹爹的猜測不謀而合。只要把那三包一劑的湯藥喝下再慢慢調養就行,那四包一劑的湯藥只是每日清晨煎熬時,只稍許喝下一小匙就夠,不能多喝。”正說間,李令仁端著兩碗熱騰騰的中藥走進來,問道:“阿珠小姐,到底該喝那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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