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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難民們拖著衰弱的身軀,怀著難以遏制的求生的希望,從城內街道各處搭建的窩棚里不斷地涌向這里。天還亮得沒一個多時辰,在霏霏的細雨中,粥場的四口大鍋前便排了長長的四隊人。冷風吹得他們瘦削的軀体禁不住發抖。幸好,沒過多久,太陽終于跳出濃濃的鉛一樣沉重的云層,給這樣的場面帶來一些希望之色。有几個難民,身著單薄的衣衫,仰頭看著光芒四射的太陽,眼睛里流露出喜悅之色,是呀,對于他們來說,一個好的天气比什么都重要。
  此時,繼續在這饑餓的隊伍后挨個儿的更是縷縷行行的災民們。
  大鍋里煮的是小米、高粱米、米糠和野菜混合在一起的調粥,每一口大鐵鍋里的粥都有几百碗,凡是在大鍋前排隊的難民,一個可以領一碗粥,不容許冒領。顯然,這是不能填飽肚子的,只是讓人不致餓死而已。
  這時,一位親兵跑到松筠面前說,初彭齡到了。松筠一听,長長地吁了一口气,忙道:“快去扛几袋大米來,不要在鍋里加糠了。”
  大鐵鍋里熟粥的糟糠一樣的香味在向四處飄溢,鍋前面那挨個儿的難民個個吸溜著鼻子,深深地把久未聞到的香气使勁地往肚里吸著,一邊眼巴巴地望著站在鍋旁凳子上的差人。
  差人手里拿一把大鐵勺,正在冒著熱气的大鐵鍋里攪和,等他停了攪和,便用手中的鐵勺連敲三聲鍋沿,排隊的災民們便如過江之鯽蜂擁過去。差人頓時圓睜了雙眼,高聲叫道:“慢來,慢來,不要擠,都有份儿!誰再往上擠,我可就不客气了。”說著又拿起一把小一些的鐵勺,說道:“誰要擠,就給誰少一點。”果然,這一嗓子喊下來,難民們頓時安靜了許多,還有什么能比少吃一口更可怕的事呢?
  松筠暗笑,這個差役倒真會說話,能掌握別人的心理。“松大人,初大人、万大人讓大人回衙門休息呢!”一直奔波未停的張千總上前稟道:“大人要見的那位押糧官因事發突然,現在已交卸完畢又回到戶部去了,小的問過他,他也說不清楚,說是那年的一個觀燈的夜晚,偶然撿到的一塊牌子,沒想到還真用上派場了。他之所以急著要回是因為原先有思于他的一個大官的妻小去了他那儿。因此,他片刻也不敢停留,再說戶部還等他的信訊呢。”松筠听了,就沒放到心上去。
  鐵球已經進入軌道,再往下去,就任其自由發展了。嘉慶帝始終望著那兩只用來活血健身的鐵球自然而然地在那紅木制的地板上滾去,默默地想。几位大臣,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后。
  翠紅和曉鳶各自捧一碗熱气騰騰的人參湯和羊奶,站在嘉慶帝的身邊,上書房里靜极了,更顯出決定做出前的緊張气氛。
  嘉慶帝終于抬起頭來了,問道:“這么說來,難道朕錯罰了陳鳳翔不成?”說著兩道目光直刺剛才還在硬著脖子慷慨陳辭的松筠。
  “不,臣絕不是這個意思,”松筠連忙跪下,聲音有些沙啞,他突然起了起身子,說道,“臣并沒有為陳鳳翔袒護的半毫意思,”他又是一遍強調,“臣只是想給皇上提供一些事實的真相,如若不能一碗水端平,那么在下為官的人就會感到無所适從。皇上請想,若無百齡的批示,陳鳳翔也不敢放水,至少可以說,不敢放這么多的水,以致在禮壩下樁業已松動的情形下,仍然持續了一個半月。”松筠干咳了一聲,繼續說道:“臣這里有百齡的手書的證据,皇上可否呈覽?”
  “朕都明白了,”嘉慶帝說,“大家都不要隱瞞觀點,各自發表意見吧。”忽然,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書案上的兩盒云子上,這是百齡從江南的一家老戶貨庄里買來的,雖稱不上華貴,但其柔和的色澤、落秤有聲,聲音卻脆而不響,質地也比不上翡翠、碧玉類,卻是難得的上等木料。白云杉樹和一种稀有的古木,色澤黑而透亮,又經香油的浸泡,手感滑而不膩,很稱嘉慶帝的心意。又不是什么古玩玉器類,嘉慶帝也樂得接下來,收為己有。
  几位大臣面面相覷,相互對視了几眼,沒有一個敢說話的。
  還是老臣董誥站出人列,跪稟道:“皇上,想几個月前,臣等隨皇上在避暑山庄,初听此事時,臣一再懇示皇上稍安勿躁,待事情有了眉目才做定奪。可當時皇上卻動了大怒表示要一懲到底,決不姑息手軟。事后,也證明皇上言而有信,先賑災以安定民心,后查清源頭,才有結論。可見皇上對此事已有通盤籌划……”
  嘉慶帝不耐煩一屁股坐在繡褥凳上,接過曉鳶遞來的羊奶微呷了一口,道:“你們二人回宮吧,對皇后說,朕今夜就不去了,這里脫不開身。”見二位宮女款款退下,竟笑著說:“董誥說得极在理,朕不是沒有考慮。”嘉慶帝想了想說:“做皇上的一般都很信賴臣子……”一時想不起下面要說什么。
  剛剛替補晉身為大學士的托津說道:“是的,皇上說得极在理,皇上愈是信賴臣子,做臣子的就愈是有負圣恩。老百姓在災后得到的是朝廷的救濟糧,就愈顯得做臣子的無能。皇上請想,無能的臣于鑄成大錯,就不該降罪嗎?”一席話說得嘉慶帝心里有些舒服,是的,做臣子應該向朕請罪,怎么好由朕來降罪呢?說得在理。
  “嗯,托津倒是說在了朕的心坎上。”嘉慶帝說,“朕就想看看百齡是何動靜,難道由朕親自過問嗎?”
  松筠有些急了,忙道:“皇上,不知皇上可曾听說‘栽髒陷害’一說。遠的不說,容臣說些近事。明世宗嘉靖年間,蒙古各部王公屢次進犯前明的邊境。有一次,蒙族部隊已迫近京城,宰相嚴嵩不作戰爭准備,只對兵部尚書丁汝夔說:‘士卒力量弱小,難以和蒙軍相抗衡爭胜,都城是近地,兵敗不好收拾,當令諸將堅守,不要出戰。蒙軍的目的在掠奪財物,搶足以后,自然退卻。’于是諸將相互說道,有禁令不要出戰,待蒙軍撤退以后,民間皆歸罪于丁汝夔,當時的嘉靖皇帝下詔將他逮捕,嚴嵩恐前事已敗露,便對丁汝夔說,不要害怕,我為你想辦法。丁汝夔信以為真,不自喊冤,被判處死刑時,大聲呼叫,是‘嚴嵩害我’……”松筠說到情緒激昂之處,額上的青筋條條突起,面色赤紅,似有一搏的架式。
  嘉慶帝不由得怒火万丈,騰地一下站起來,厲聲說道:“松筠,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百齡是嚴嵩不成?朕是嘉靖不成?陳鳳翔并未沒有喊冤,要不然,朕怎么派你做欽差大臣。所用譬喻失當,有辱朝廷,來人,摘去松筠的頂戴花翎,听候發落。”厲聲未斷的語音在上書房里來回撞擊,震蕩著几位大臣的耳膜,都是一陣心惊肉跳。
  松筠急呼道:“皇上息怒,臣知罪了,但臣決非心存辱沒皇上的意思,此心可供天鑒。”話音剛落,沖進來的几位武士便像抓小雞似地將松筠提了出去。
  董誥叩首道:“皇上暫息龍庭之怒,松筠引喻失當,罪該受罰。但在微臣看來,松筠只不過是急于要迫皇上下決心整治因循迨玩之徒,确實別無他意。望皇上三思而定,切不可主次倒置,本末翻轉。”說完,便一聲不吭退在一旁,攏起了朝服的寬袖,雙目一閉。
  嘉慶帝緩過怒色,說道:“朕并不是有意袒護百齡。想當初,朕下狠心醫治河工弊端,連降帶罰治河官員四十八人,有案可查。朕想,松筠一貫有藐視朝綱的行為,只是他為人比較正直,辦事干練些,朕一直把他視為朕的心腹大臣,你們都听說了吧,”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地一擊,憤憤地道,“可是,今天,你們看他把朕比做何人。歷朝歷代的例子舉不胜舉,朕心里明鏡子似的,眼里何能容下半粒沙子,偏舉前明的事例,以此來气朕。你們有所不知,陳鳳翔名為百齡舉荐,實際上是松筠推荐給兩江總督百齡的,誰能查清此中可有什么瓜田李下之嫌?”
  一提起這,托津在一旁猛然醒悟似的說道:“是的,皇上所言极是,就在查處徐端一案時,松筠親口對百齡所說的,臣當時還記得似乎松筠對自己的這部下情有獨鐘,就這么定了陳鳳翔的總督之職。”說這話時,臉上冒出一層虛汗。
  嘉慶帝頻頻點頭,說道:“當時,在場的大臣們都表贊成,朕還問過戴衢亨,他的意見如何?當時,他啥也沒說。”想起戴衢亨,嘉慶帝有些酸楚。是的,當時,由自己一手提拔出來的官員今天竟沒有几位了。費淳死了,戴衢亨也死了,要不就是因事而法辦些,朕是否要反思用人的方略呢?這個百齡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因此丟官。
  實際上,董誥是個明白人,知道嘉慶帝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此刻,他正琢磨如何才能保住松筠這項烏紗帽呢。嘉慶帝見他一語不發,卻完全拋開了滿臉的烏云,微微一笑開口了:“哦,董誥,你在想什么大事呢?”
  董誥一愣,忙不迭地答道:“大事嗎,沒有想,也沒敢去想,小事嗎,倒想起一件……”
  嘉慶帝笑道:“你就別賣關子了,朕知道,你對朕剛才發火有些看法,只不過不敢說便罷了。”董誥略微一點頭,答道:“皇上果然圣明,剛才臣想,皇上是派了松筠為欽差大臣去查辦此案的,哪知案子還未了斷,欽差大臣的帽子就先丟了,是不是讓人以后見了欽差都不敢當啊。臣以為,欽差大臣本應視為皇上的代言人,是直接溝通皇上和百姓聯系的中介物,這欽差本身的職責就是讓天下百姓看到皇上的恩典遍澤万民,讓所有的百姓都能感到皇上無時無刻不在牽挂他們,這樣人心才安定。從這個角度來說,松筠此行,据微臣看來,干得還不坏。”
  他的這話尚未說完,嘉慶帝突然走到董誥的身邊,臉上詳和,說道:“從大的角度來說呢?”董誥低下頭,遲遲沒回答。
  “朕替你說了,從大的角度來說,就是懲治百齡嗎?”嘉慶帝把手揮到半空中,“朕不相信,借大的朝廷,年年的第舉選不出一些能徹底為朕分优的大臣們。”手指滑下來,堅決地說:“明日早朝,听朕的決斷。”
  眾人一听,正要起身告辭,董誥卻說:“皇上,那松筠呢?”嘉慶帝略一沉吟,說道:“暫且免摘頂戴,只是這個案子,朕已接過來了,日后再做安排吧。”
  董誥等人這才出了上書房,乍一出來,全身都一陣冷顫,朔北的風卷起地上的碎屑的梧桐、紫槐葉片,“呼啦”一陣過去,又“呼啦”一陣刮回來。細碎的沙粒鑽進了董誥的脖頸,他感到痒痒的,用手揉了揉,和另几位大臣拱手相別后,獨自一個繞過乾清殿外的台階,想出了宮門再坐上轎子。忽見遠處有一個人正踽踽而行,定晴看時,是戴均元,忙上前打個招呼,說:“均元,哪里去啊?”戴均元見是首輔大學士董誥,忙過來見禮:“我正要去編修館,皇上的欽定詩文剛才編好一部,正欲呈給圣上御覽。”
  “噢,”董誥點點頭,“那你忙去罷。”剛想走,又回過頭,吩咐道:“首先選一些稱頌德才賢人的篇章。”戴均元說:“正是,正是。”兩人拱手相別。
  董誥目送在寒風中晃蕩的身影,心里不由得頓生感慨。唉,本來仕途坎坷的戴均元這回又是一個大跟頭。他已經知道,嘉慶帝對國史館編纂和《明鑒》一書甚為不滿,只是事情太忙,哪里能抽出時間去整治這事?但几天前,嘉慶帝在對館呈的《明鑒》綱要作出總結時,就已經心有不滿了。只是《明鑒》尚未完工,不便插手而已。但董誥有預感,一旦按照那樣的目錄編下去,最終戴均元,還有大學士曹振鏞都得受到牽連。還是自己悄悄地給曹振鏞吹了個口風,暫緩一緩,先把嘉慶帝過去所寫的讀史感事詩收集起來,又省事,又不需多費心机去揣測皇上的意思,反正都是皇上自己寫的。這樣,穩妥些。
  董誥邊走邊想,不一會來到大殿前,仰頭環視一圈后,徑直奔向自己的轎子。府中的几位轎夫見董誥來了,連忙說:“老爺,您到哪去了,另外几位大臣早就走了。”董誥不耐煩地說道:“嫌冷了,是嗎?”坐在轎中,對轎夫說:“你家老爺都很知足了,比起往年讓你們在宮門外候著,強多了,還是皇上照顧老臣,讓我們能在此下轎,知足罷。起轎回府。”
  董誥坐在轎中,心里卻想著上書房的一幕一幕,董誥想,皇上所顧念的,說穿了就是百齡,他是有意袒護,這不也是一种遷就嗎?皇上經歷過這么多的大風大浪,至今未能砥厲出一种敢說敢為的作風,比起他的先考皇帝乾隆差遠了!魄力不足啊,干任何事都不能一竿子到底,想起來就是一下子。盡管皇上日夜操勞,反复要求各大臣都能像他一樣勤于政事,可這怎么能達到呢?皇上是天子,大清朝的一切盡歸他所擁有,他注重的是江山社稷的穩定,他渴望的是歌舞升平,万民頌德的局面,可大臣們想的卻不一樣:坐穩位子、多撈些票子,蔭及儿子……董浩想著想著,就坐在暖和的轎中睡著了。
  說一千道一万,百齡這一劫是過不去了。問題在于,朱爾賡額經辦筑壩搶險的葦蕩柴木,柴質霉濕不說,還夾帶著大量的雜草充數。這些情況,百齡究竟知不知道,是故意指使,還是被其欺蒙?看來,解鈴還須系鈴人,當然百齡的這個系鈴人也應在應懲罰之列的。
  嘉慶帝叫上托津帶著几十名侍衛,在自西華門出紫禁城時就一直這么想。已時值深冬,天清气寒,沿途的梧桐樹早已是光禿禿的,徒剩下几根枯枝直插云天。一抬頭,嘉慶帝還注意到在縱橫交錯的枝丫間有個鵲巢,(實際上是鴉巢),嘉慶帝轉身對托津道:“古人講,公冶長懂鳥語,听百鳥之音知其喜怒哀樂,悲歡离愁,朕疑心那是人編撰出來的,你以為如何?”
  托津不習慣從上書房的暖室出來以后就浸著如此清冽的寒气,他正把自己的帶毛領的朝服往上翻過去,用那一層貂皮上厚厚卷毛捂住自己的兩頰,听得嘉慶帝的問聲,一時沒明白過來說的什么,只得含糊不清地答道:“万歲,天是很冷,這呼呼刮著的北風都帶著哨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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