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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即入教中,就為教徒;從一而終,叛教而棄,上香發誓,性在這里。”
  眾人一齊發誓。信誓旦旦之后,林清口授“真空家鄉,無生父母”的八字真言。林清說:“只要時常念誦這兩句,既可以躲避災禍,又可不患貧窮。比方說,張明東今日交十兩紋銀的根基錢,此錢又稱福錢,將來成就大事之后,本教定要給予十倍的補償。另外,根据本教的規定,凡繳百錢者,得地一頃,張明東所交十兩紋銀,可得田地一千畝。這個根基錢并非教內二首領獨自受用,主要用來接濟教內群眾,眾多教徒都是窮苦出身,需要大家來幫助。”
  劉得財說道:“是的,是的;我和楊進忠都從中花了不少,我老家的三畝地也是交了根基錢以后,由教會給買的。”張明東听了,心中一陣感激。“張明東,若有什么困難,即可張口,本教定傾力相助。”林清說完,便逐一解釋天理教義,大意是說,天理教十分重視家族的血緣關系。人教的兄弟才應當謹慎遵守,不能違反。
  說了半天,張明東算是對天理教義有個大概了解。臉上漸漸地出現了陶醉的模樣。林清接過劉得財沏的茶水。呷了一口,說道:“你們還可以多發展一些。”說著,一擺手,劉得財、楊進忠連忙走出屋外,靜觀了一會,說道:“爺,這會儿,夜暮已降,可以走了。”
  誰知一行四人剛拐過宮牆的拐角,一隊大內侍衛就迎面撞來。几個人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林清正要將身一縱,跳上宮牆,張明東連忙扯住,低聲說道:“爺,不必惊慌,你們二位盡快轉回。”原來,張明東眼尖,望著遠遠的來人就知道是常永貴領著的侍衛又一次巡邏,但他知道,若是劉林二位在場必將要遭盤詰,而自己或許可以搪塞過去。
  張明東把林清寫好的八字真言的絲絹折了几折,揣在袖中,其目的是早晚對著誦讀,并且每日清晨要對著太陽誦讀。掩藏好八字真訣,張明東拿著白絹的手在林清的眼前晃來晃去,那意思是指點宮中的各處要隘,林清一一熟記在心,實際上,也只有像張明東這樣的太監對內廷宮殿、出入路徑了如指掌。然后,有說有笑地就和常永貴迎了個照面。
  “張明東,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不是有人看見你到太液池去了么?”常永貴一臉陰气地說。那八字真言已不知多少遍都念過了,張明東還是感到脊梁骨溝中沁出一層汗珠,雨道里的風也熱烘烘地扑到水面上,一時間竟無語回答。張明東倒底是机靈,他回答不上來時,張著嘴并未干張著,而是一下子跪倒在地哽咽著抽泣起來。邊磕頭邊說:“老公公,奴才的老爹在家病得很厲害,奴才特來向你告假。找你半天不著,不想在此碰到。”竟跪著不起來。
  “你怎么知道的?”常永貴問道,“起來說話!”
  “喏,這是奴才的遠房表哥,自從奴才入宮以來,這表哥就時常在奴才家中做些活儿。”因為張明東知道,自己家有几畝地,可以抬出這點來糊弄老奴才。“噢,生人不可以入宮的,”常永貴上下打量著林清,“你是怎么入宮的?”不待林清搭話,張明東拿著白絹赶緊貼身過去,給常永貴揩一把臉上的油汗,搶著答道:“老公公,是守門的人喊了奴才,奴才見他身無分文,就帶進宮來找你,一是想告事假。二更想討借些……”話沒說完,又打止住了舌根,因為,張明東看見常永貴的臉色拉得驢臉似的長。
  “上次給你十兩紋銀,你又捎回家去了。”常永貴挑了挑紅腫的眼皮,兩只眼睛凸凸的,似魚眼一般,“你別忘了,你家的几畝地都是公公我給的錢,到秋天再不還,就算我的了。”
  “嗯,嗯,可以還的,可以還的。”張明東忙不迭地帶著喑啞的聲音答道,“這樣吧,再給你三兩紋銀,加起以前的四十兩,秋天連本帶息八十兩。少一個子,看公公我不跺了你一個手指。我這几年開銷也大啊。”常永貴邊說邊取出細碎的三兩紋銀,“叫他赶快出宮,你就不必回去了。赶明儿,給我送些水果之類的差事,這個老不死的楊進忠。”說完,丟下細碎的銀子一擺手,走開了。
  張明東又念了一遍八字真言,撣了撣衣袖的香灰,啊,香灰,當年他娘給他治根部的腫脹時,不也是它嗎?
  這是一個令人向往的日子,八月末伏過后的第三天早晨,林清按照習慣帶領眾教徒聚集在村邊的打谷場上面向初升的太陽正高叫八字真言。眾教徒按捺不住各自興奮的心情,紛紛登上一垛垛草堆。遙望京城的方向,但見茫茫的地平線上,灰蒙蒙的云團之中涌出一輪血紅的朝陽,將東方天際的湛藍色的云塊鍍上了一層紫紅的顏色,仿佛有排空峙立的浪濤涌著白沫沖擊堤岸。漸次擴大濃烈的色澤。林清掐算著時日,估摸由李文成派來的精兵近日就到了。預想著兩支大軍同時在兩地起義的壯舉,不禁心潮澎湃,起伏不已。
  濃重的露水打濕了林清的褲角,望著手下的教徒群情激昂的神情,林清也有些被感染。可以想象,在反清的大旗下,正式將京畿地區的白陽教和直魯豫三省交界地區以震、离二卦為核心的八卦教聯合起來以后,聲勢該是如何壯大。
  林清想起劉得財遞過來的消息,現在的宮中禁衛警戒已大大松馳下來,只有几位親王和大學士留守宮中,仿佛是在等待他們去進攻一樣。面對這一大好時机,林清于三日前急書李文成,速派精銳前來助陣,一舉打下皇宮,整個大清天下便唾手可得。林清把這一想法立即傳遍各教徒,他們又怎么不興奮呢?可以說,個個磨拳擦掌,靜候李文成的援兵到來。總之,起義前的一切秘密准備,都在緊鑼密鼓下進行著……
  “報!天王派來的人已進至村口。”一聲抑制不住的激動聲把林清從沉思中拉出來。
  這“天王”的稱謂讓林清有些捂不住臉面,但林清還能夠克制自己,畢竟自己是“天皇”嗎?俗語就是精神領袖,能有今天這樣的局面,還不是自己三下河南的結果嗎?但是,以自己的坎卦為攻打皇宮的主力軍未免有些大冒險了。因為,坎卦的教徒精壯兵丁不多,盡管所占的部門主要,能征善戰的不多。所以,在八月初的道口會議上,林清提出由李文成從所屬的震卦中挑選精銳速來京城助戰。
  實際上,天理教也是按照八卦的名稱來組織的。道口會議上,提出教的最高首領是:天皇林清,地皇馮克善,人皇李文成,并規定將來武裝起義成功后,天下由人皇李文成統治,林、馮就如左右丞相輔佐李做皇帝……
  “都引到議事大廳去,”林清對傳信人下出口諭,又朝正跪在草垛上各自念經的教徒說,“都回去准備吧。”
  “稟告天皇,震卦來了一百零八人,”那個給信的教徒跟在林清的身后,繼續說,“据來的人說地皇、人皇都准備得差不多了。”林清點點頭,并不言語,急急赶回村里的教會聚集地。剛一踏步,就听一聲:“天皇到!”話音未落,林清已疾步踏上廳前的石台。由河南過來的一百零八人都是汗濕重衣,都像釘子一樣一動也不動。偌大空曠的場地,變得一片肅靜,林清開口道:“各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慰問的話剛一出口,那一百多人當即齊刷刷地跪下來,口中一齊喊道:“五行生父母,八卦定君臣。”
  林清抬手示意眾人站起來,隊中走出一位頭戴黃色方巾,緊衣束身的夾褂,足蹬一雙厚底的草鞋,跨前一步,拱手說道:“地皇、人皇經過合議由本官率部前來,本官陳爽及屬下,盡听天皇的差遣。”
  林清朗聲道:“近日有聞欽天監有更改閏月的舉動。但當時不改,事到臨頭才有此舉,真是雨后送傘,過河脫鞋。本天皇又密算出一條大机,總共五句:‘二八中秋,黃花落地。清朝最怕閏八月,天數難逃,移改也是無益’。”林清面露得意之色,“望眾教徒齊心合力打入皇宮,救百姓于水火。拯蒼生于苦海,死不足惜,永往直前。”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陰沉沉的,寒森森的,這是少有的表情,“各位抓緊時間休息,養精蓄銳,到時候,一鼓作气,只要拿下皇宮,內有我天皇林清,占据京城,外有地皇、人皇勢如破竹,里外接應,大清的天下就是我們的了。”眾教徒齊聲吶喊:
  “順天保民,推翻大清!”
  林清忽然感到這兩句有些刺耳,想剛才自己所編的那几句不倫不類的話儿,不如縮成琅琅上口的四句口訣來得快些。隨后,林清望著鴉雀無聲的教徒,振臂高呼:“二八中秋,黃花落地,天數難逃,改是無益。”眾教徒帶著激動難耐的情緒又跟著喊几遍。
  最后,林清取過朱砂往空中拋散開去,眾教徒在嘶叫聲中散去。
  轉眼之間,到了嘉慶十八年九月,這一個多月來。各地的起事的計划都在緊張有序地進行,天理教的應劫而起的大事也在一步步地落實。林清的几句諾言禁不起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就這么像人秋的北風在漫漫的京魯大地傳了開去。恰值此時,直隸一帶的旱荒在焦躁不安的農民的言行中一一顯現出來。按理,這樣大的旱災朝廷早該要動靜了,該安撫的安撫,該賑災的賑災,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蝗虫過后的旱災對于農民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的災禍,從宮中到地方竟無人過問。面對顆粒無收的慘景,大批農民在絕望之中加入天理教,以求謀生。
  一時間,宋家庄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林清不停地發放庫中的存糧,眼見得存糧告罄,物品也日益缺乏,林清急忙修書一封,捎人急送李文成,讓他繼續增糧提款。什么叫卯吃寅糧?這就是,先前入教的根基錢哪里能夠提供給這么多的災民。果然,李文成也是處處捉襟見肘。李文成來信了,大意是說,日子將近了,不必再收了。還是抓緊進城准備大事才是正路,等一旦得了天下,就打開各地的府庫開倉放糧,那時將是何等輝煌的局面呢。現在最緊要的是要連通好宮中內線,不能稍有閃失,要計划詳盡,考慮到各种复雜的環境和情況,以便做出不同的決斷,如同眾多鏈條上的每一環,少了哪一環都要鏈崩而事毀,乃至前功盡棄……林清看罷,不置可否地丟在一旁,心道,我還擔心你能不能按時起事呢?
  林清的擔心不無道理,就在他自己連續出入皇宮,察看地形,聯絡太監及京城里各處落腳點時,在河南方向果然出現了意外。
  九月初一的夜晚,河南滑縣東南處的大伾山腳下的老孫頭的鐵匠舖內,人影幢幢,燈火不斷,“叮噹”作響的打鐵聲聲震四里。老孫頭煙熏火烤的古銅色的臉上露出難以言表的喜悅,為了鼓勵手下的七八位徒弟賣命地干,他特地將自己的二位寶貝女儿叫來,端茶送飯,自己則坐鎮指揮。多少年了,俺老孫頭的鐵匠舖也沒有今日的紅火,老孫頭蹲在一旁,喜迷迷地想。他瞟了一眼堆在屋腳的一大堆破銅爛鐵,要是在往日,這些大都用來打制一些犁、鋤、鍬、鏟等一些農具。可是,今年則出奇得怪,沒有多少農戶來買這些,就連几個老主戶也像約好似的都沒有前來訂做。頭几天,他還為此犯愁呢,雖說天旱,可自從昨天所下的暴雨起,大概今天應該不錯吧,哪知今日仍不見個人影。中午當他望著將熄的爐火發出陣陣歎息時,忽然,平時只听其名,不見其人的李文成帶著一隊扈從登門了。老孫頭唬得不知如何是好,面對這位大名鼎鼎的天理教人皇,他怔住了。記得,當時李文成二話沒說,只是一抬手,封漆完好的二百兩紋銀就由手下抬到桌上。一張定購單就放在旁邊,天那,那白花花的紋銀真是一輩子也沒見過有那么多,待點頭哈腰地送走了李文成后,一看那單子,嚇得兩眼滴溜溜的圓,“一千五百把大刀、五百杆長矛、四十把寶劍乃蹄掌一千二百枚……”這是要干什么,不是傳說天理教是百姓的福音嗎?誰家有個生老病死,有個窮困潦倒,只要一人教,念什么八字真訣,所有禍患盡可消除。前一陣子,老伴死了,自己心情不好時,差點就加入了這個教。好在自己舍不得交納那几兩的根基錢才沒有加入,沒成想,他們如此看重自己。把這一大宗買賣交由自己來做,讓他怎么不感激呢?
  “師傅,料不夠用了!”一個年輕的后生滿身流汗地跑過來,“師傅,三個爐子都點著了,風箱拉得呼呼的,徒儿估算了一下,生鐵料不夠用。”他一邊說,一邊扯起褂襟揩著臉上的汗。小伙子的胸肌、胳膊肉疙疙瘩瘩,孔武有力。他是老孫頭最疼愛的一個,心眼誠實,干活賣力气。老孫頭有將他招為女婿的打算。
  老孫頭乜斜了腳下的下腳料,說:“先打完再說,人歇爐不停。實在沒法,就將庫存的農具、狗鏈、門環都用上。”
  “好嘍!”小伙子轉身就去忙了。屋里通紅的火光亮得如同白晝。
  老孫頭拍完一鍋煙,磕下煙灰,纏上煙草帶包,往腰間一別,高聲道:“從今夜起,每人多付工錢半兩,頓頓加些鮮肉,另賞一兩水酒。好好干。”老孫頭邊說邊走邊拍了拍正埋頭拉箱的一個小徒弟的油亮的脊梁。就在這時,二位寶貝女儿,穿一身粗布衣裙端著熱水,拿著汗巾款款走進來,不聲不響地擰著汗巾的水,黑里透紅的臉龐還有些羞答答的神色,一時放不開手腳。在平時,兩個女儿連這些鐵匠舖的門檻也別想踏進,可現在不同了。
  “大丫,二丫快給你們哥哥擦擦汗!”老孫頭一邊吩咐,一邊知趣地往外走,“俺去透透口气。”
  徒弟們都顯出會意的笑容。
  滑縣老安司巡檢劉斌微服私訪來了。這是他几十年的習慣。他經常挂在嘴邊的一句口頭樣是:到哪座山砍哪山柴,干哪行活吃哪行飯。令人頗感費解的是,今夜正是人秋后的第一場大雨剛過,這城外的各家鐵匠舖的生意出入意料地好。從東北到西南的几家鐵匠舖內都是燈火通明,鐵器的撞擊聲震耳欲聾,令他有些煩躁,憑著多年養成的職業嗅覺,直覺告訴他,這不是正常的現象。
  接連察看過几家鐵匠舖,得到的回答都是,剛碰天降大雨,地里被雨水澆個透,正是抓緊机會赶快播种的好時机,溜著屋里四下里望望,也都是成堆的農具坯型,找不出有甚破綻。夜風吹得他渾身顫栗,几個往日勤快的跟班的,都有些顯出不耐煩的神情。可劉斌卻仍然咬著上下直碰的大牙,稍不留神,一口冷气吸進去,劉斌都感到周身一陣激愣。“別他娘的磨磨蹭蹭的,都跟緊點!”劉斌把怨气發在下屬身上。他想了想,說道:“找個避風的地方,都換換衣服。”
  一行人悄悄地向東南這家縣城最大的鐵匠舖摸去,倘若是聞到了腥味豈能放過,劉斌打心眼里不甘心。估摸還有半里路的光景,劉斌就听到那陣陣急促的“叮噹”聲,雜亂得很,不似一個鐵錘的敲打。他急走几步,拐過前面的几叢樹林,三下并做兩下,就摸到老孫頭的店舖前。里面的人聲傳出來一,清晰可聞,有男有女,似有打情罵俏聲,間雜其中。“好家伙,這老孫頭唱得是哪一處戲。怎么連閨女也准許助陣了,這生意不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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