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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波譎云詭


  
  被軟禁在瀛台的光緒,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王公大臣來到他的斗室,心里明白,自己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他面露殺机,向跪在屋角的袁世凱怒喝道:“看著朕!”……
  送走了死也不肯脫下珍妃親手縫制袍服的光緒,慈禧的心稍微平靜了一些。可是,她親自選定的嗣皇帝溥儀那尖厲的哭鬧聲,又把她的心緒給攪亂了。她睜開回光返照的雙眼,厭煩地傳下懿旨:“這孩子太別扭了,先抱出去吧……”


  瞿鴻(示几)的六妾高小紅正在花園里逗著鸚鵡,她三十左右的年紀,身体已經很胖。手指肉都都的,不過更顯得圓潤白膩,蚕豆花似的紋絡排列在手指的關節處;胳膊如藕節一樣,很丰腴,雪白雪白,白的閃眼;隨著手臂的起起落落,鼓鼓的乳房不停地晃動著,似乎要撐破衣衫,沖出來似的。她逗弄著鸚鵡,并不顯得很有興致,反而顯得极慵懶,銀盤似的臉面處處緊緊的,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噓噓著。
  正在她百無聊賴之時,听到婢女喊道:“六奶奶,有人來看你來了。”
  “誰呀?”
  話音剛落,隨著一陣腳步響,一個人早已到了跟前,高聲笑道:“喲,六夫人還真有閒情雅興,和花儿鳥儿說起話來了。”
  “格格——,我的天神,你怎么來了?”說著打著千儿。
  “咱姊妹,誰跟誰——你把我忘了吧!自從上次給老佛爺一起游園,有一個多月咱姊妹沒見面了。”
  “格格怎么這樣稱呼我呢,折煞我了,我可承受不起。”
  “咱姊妹還會彼此,還講什么禮節,滾他的吧!前年我第一次見你,咱姊妹不就很投緣嗎?——喲,你越發富態了。”
  “是胖了。”
  “是更丰滿了——咦呀,這胳膊像羊脂一樣,脖子像雪一樣。哎喲,見過你呀,我回去不敢照鏡子了。”說著捋了捋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看我這黃哩吧卿、瘦哩吧卿的。”
  “格格太過自謙了,你這手臂多細嫩啊,又佩了這金鐲;您這脖子……脖子……哎呀,多光燦的項鏈,多閃眼的鑽石——脖子更好看了。”
  “怎么?你喜歡?嘿,下來你戴戴看。”四格格取下項鏈給高小紅戴上,立刻大呼起來,“哎呀——,太高貴了!小紅妹子呀,你生就的高貴气質,戴著這項鏈,真像——真像英國女王那么尊貴。”馬上她又撫著高小紅的脖子,道:“這項鏈挂在脖上,美死了!讓男人看見,愛死你了!”
  高小紅像吃了蜜,頭扭來扭去,愜意极了。
  “別扭了,到屋子里鏡子前去看看吧。”
  來到穿衣鏡前,高小紅不由怔在那里:光洁的脖子,如雪的胸脯,和璀璨的珍珠輝映,特別是那光燦燦的鑽石,正好撫貼在她深深的乳溝里,使她更顯得嫵媚、高貴。
  “我要是有這挂項鏈多好呀!”她想。
  “怎么,不想還給姐姐了呀!”
  “怎么能?”說著小紅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你這情形,我真想送給你,可是——”
  “在哪里買的?多少銀子?”
  “嘿嘿……,真想要,若不是……我就送給你了。”
  “若不是什么?”
  “其實,這也是別人送給我的。”
  “誰?”
  “情人——”
  “什么?你、你有情人?”
  “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看來,你就像那鸚鵡一樣,整日生活在籠子里,從沒有去過外面,什么也沒見過。”
  “是啊——”高小紅長歎一聲。這時她從鏡子前轉過身來,眼睛閃著光彩。“‘情人’到底是怎樣的?”
  “就是丈夫以外和丈夫差不多的男人。”
  “可了不得!”
  “有什么了不得?武則天皇后沒有情人?咱……咱老佛爺沒有情人?這有什么?我還不止一個呢,像你呀,守著個干巴老頭子,活受罪。”
  “送你這項鏈的情人是哪個府上的?”
  “是洋人。”
  “什么?”高小紅的嘴巴張開,好久才合上。
  “洋人更能讓人快活。”她貼近小紅的耳朵說。“可雄壯啦,我每次呀,總能丟兩次!總感到這做女人,沒白活!”
  “咱就是這受罪的命。誰叫父母親都被罷了官呢?不然誰嫁給老頭做妾。”
  她并沒有說出她曾有兩年做過樂妓。
  “怎么,你還沒真正做過一次女人?”
  “老頭子倒最熱乎我,對我百依百順。可他就是不行呀!他越是對我熱乎,討好,就越是不行,越讓人難受。”
  “既然對你百依百順,妹妹,你這么喜歡這項鏈,倒不如買一挂。”
  高小紅眼睛一亮:“我正要托格格給我買一挂呢。”
  “托什么,一塊去。”
  “行嗎?”
  “和我一塊去,還有什么不行的?”
  是的,哪一個不知道四格格是西太后最寵愛的女人,就是“老頭子”問起,提起四格格,他也一定是同意且歡喜的。
  “那就去吧。”高小紅道。
  几頂轎子被仆役丫環們簇擁著走進一個院落,隔著轎帘,高小紅依稀望見大門上的匾額上寫著什么齋的字樣。又穿過一個小院,轉過一個照壁,轎子停下來。几個伶俐的仆婦迎上來,把四格格和高小紅扶進廳堂。廳堂四壁挂滿了名人字畫,几案上盡是珍貴的瓷器,只是在中堂的桌上擺著一個不知是什么年代的鼎爐。
  四格格見多識廣,向高小紅說這屋里的東西,哪些是春秋時的,哪些是漢朝的,哪些是唐宋的,又指出如何鑒別膺品。
  高小紅想,看人家四格格,比比自己,多寒愴。可我的丈夫也是堂堂的軍机大臣,平時哪見過這些東西,還是那老頭子沒能耐。可怜我從小被官賣,沒人仆婢,淪為歌妓,又成了老頭子的六妾;不然,憑自己的才气長相,若是進了王府,說不定能做到福晉呢。
  “格格來了,怎么不事先說一聲?”
  高小紅回頭一看,嚇了一跳,說話的是個洋鬼子。可這個洋鬼子好英俊好帥呀。筆筆挺挺,站在那里猶如玉樹臨風,雙眼碧藍碧藍的,含著攝人魂魄的微笑;高高的鼻梁直直的,嘴唇被优美的弧線勾勒得輪廓分明,似乎在向人說著悄悄話,似乎在親著人。
  正在高小紅傻看的當儿,四格格嗲聲嗲气地蹦跳著到了洋人前道:“怎么現在才來,莫理遜,你好無情。”
  莫里遜笑一笑,吻了一下四格格,高小紅頓時覺得心里酸溜溜的。
  “喲,莫理遜,眼睛直勾勾的看誰呀,這可是我要好的妹妹,可不許打她的主意。”說著走到高小紅面前道:“妹妹,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莫理遜,這里珠寶行的老板。”接著咬著高小紅的耳邊說:“他就是我的洋情人。”隨即又轉向莫理遜道:“這位是軍机大臣瞿鴻(示几)大人的夫人——你可要好好招待,以后她就是你的常客了。”
  莫理遜的眼睛更亮了,似乎也更溫柔了,瀟洒地走上前,一伸手握住高小紅的手屈身親了一下,用流利地帶有磁性的地道京話說道:“我愿意時刻為夫人效勞。”
  高小紅不知如何是好,莫理遜的食指有意無意地在握住她手的剎那間摩挲了一下她的手心,她渾身頓時有种触電似的感覺;當莫理遜溫軟的嘴唇吻到她的手背時,她更感到他的舌尖輕微地舐了一下,頓時一股暖流直透到高小紅的丹田。
  “怎么,不理人家呀。”四格格對小紅嚷道。
  “對不起,莫……莫先生。”
  “對不起的是我,是我有點太冒昧了,其實在我們西方,只有對尊貴和最心愛的女人,才行這种禮節。”
  不錯,在頤和國高小紅就曾見到外國人對一些女人行這种禮。
  “不要客套了。莫理遜,我這妹妹今儿個可是要買你的一件東西的。”
  “那太歡迎了。不知尊貴的夫人要我們店里的什么東西。”
  “珍珠鑽石項鏈,和我的一樣的。”
  “還好,本店還有一挂,不過差一點送給了德容女士。”德容是慈禧的女管家。
  “可不許敲我這妹妹的竹杠。”
  “我肯定會讓夫人滿意的。夫人、格格,請隨我來。”
  說著,莫理遜一手挽起高小紅,一手挽著四格格。高小紅心道:“這外國人的禮節就比咱中國的好。中國人醋酸酸的,表面上道貌岸然,盡在背地里露出各种丑態。”
  高小紅學在頤和園見到的西洋女人的樣子,和四格格一樣,挺著驕傲的胸脯,大大方方地隨莫理遜來到東邊一座三層的西式小樓。小樓里木地板洁淨得能照見人影,牆壁上張著西洋風景畫,有几個人見到莫理遜后鞠著躬,莫理遜好像沒看見似的。三人踏上樓梯,樓梯舖著腥紅色地毯,欄杆用大理石造成。到了二樓,樓道里仍挂著許多畫,卻大都是人物肖像。轉身進一個廳內,里面寬敞明亮,四周放著沙發,盡頭的牆上鑲著一面巨大的鏡子。
  莫理遜對高小紅道:“夫人請坐。”隨后又問,“夫人是喝茶還是喝咖啡?”
  “囉嗦什么,夫人喝茶,我喝咖啡。”
  不一會儿,侍者送來茶和咖啡,隨又轉身走了出去。
  莫理遜走向鏡子,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鏡子向左移動,露出一道門。進門里不久,莫理遜就拿出一挂光燦燦的項鏈出來,那道門也就自動地關上。
  恰在這時,一個外國女人進來,見了四格格,“哈囉”個不停,隨后接著四格格嘰哩咕嚕神采飛揚地說個不完。四格格打斷她的話,向她介紹道:“這位是軍机處瞿大人的夫人。”隨即向高小紅道:“這位是莫理遜的同事。”
  洋女人伸出手和高小紅握了握,說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幸會,幸會。”隨后又咕嚕了一串話。
  四格格向高小紅道:“她說你是她見到過的最具高貴气質的人,是丰腴的貴夫人。”
  高小紅對洋女人笑了笑,算是作了謙虛地回答。洋女人對著高小紅不知又說了什么,隨后便眉飛色舞地比划著,似乎是要她們看一件披肩之類的東西,便硬拉著四格格往外走。四格格和洋女人對高小紅抱歉地一笑,轉身走了出去,門也隨手關上。
  高小紅正感到無所适從,莫理遜拿著項鏈走到她的面前道。“請讓我替夫人戴上。”
  “不,不,不麻煩您了。”
  “尊貴的夫人,我被你的美貌征服了,我愿為你做任何服務。”說著挽起高小紅的胳膊走到鏡子前,說道:“你會發現,這挂項鏈比格格的更漂亮,鑽石更大。”
  高小紅隨他來到鏡子前,不知所措。莫理遜卻已不知在什么時候解開了她的外袍,把項鏈挂在她的脖子上。然后,莫理遜熟練地將高小紅的領口分開,鑽石垂向乳溝。
  “Beautiful,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高小紅腦子里一片空白,渾身顫抖著。她分明地感到他手指的細嫩、溫柔、富有磁力。她的喉嚨發干,在不住地咽著唾沫。特別是莫理遜的手指似乎是不經意地碰到她的乳頭時,雖然還隔著衫子,但卻足以令她乳房酸脹酸脹,玉泉溢漫出盈盈的春水……
  “夫人,你太迷人了,我無法抗拒你的魁力,我是你的羔羊,我成了你的俘虜。”說著,莫理遜一手攬著高小紅的腰肢,另一只手摟過她的脖子,白里透紅的濕潤的嘴唇遞過來……
  “不——不——”
  高小紅頭發濕透了,渾身汗涔涔的,丰腴的胴体更顯得光洁雪白。莫理遜仍撫摩著她,柔聲道:“夫人,你真像我們西方古典畫中的美人,丰腴、高貴。我太愛你了,我愿做你的奴仆。”
  高小紅感受到了做女人以來從沒有過的愜意,她理解了四格格的話:“這才叫沒白做女人。”女人該享受的快樂今天她享受到了——死了也值了。听了莫理遜的話,她嬌弱無力地道:“我的郎哥哥,洋哥哥,我真愿一輩子侍候你。”
  “我親愛的,”莫理遜又緊緊地把高小紅摟在怀里,用他那肌肉發達的胸脯按摩著她的乳房,隨后又狂吻了一陣后,說道:“這是我有生以來得到的最高貴的獎賞,不過。親愛的,你說你一輩子伺候我,可能是假話。”
  “如今都這樣了,怎能有假?”說著她又拿起莫理遜的手放在自己的股間,一雙玉腿緊緊地夾著。
  “親愛的,我的心肝儿”莫理遜又撫摩著她,熱吻著她,他感到這個女人的欲火又燃燒來,道:“我的小肉蛋儿,我要帶你走,我要帶你到英國去。”
  “你真的愿意帶我遠走高飛?”
  “你真的愿意嗎?”
  高小紅激動地哭了起來道:“那干巴老頭,誰愿跟他?不過你又怎能帶我走呢?”
  “我就帶……帶你走,親愛的,我帶你到英國去。”
  高小紅的手抓到了她渴求的東西,擺腰迎著道:“我的哥哥,我做狗做馬也跟著你。”是的她手中的,比干巴老頭強了千万倍。
  “我這就帶你走,”莫理遜并沒有馬上隨她的手挪動身体,而是說道,“那干巴老頭怕我們英國的大炮,連老佛爺也怕,不敢對我怎樣,我可以帶走你的,不過我這里的一切……”莫理遜停了停說,“也沒什么,就交給奕劻給我管著,他是首席軍机,万無一失的……”
  “可不能……”高小紅說道。
  莫理遜抬高了身子道:“可不能什么?”
  高小紅緊緊的把莫理遜拉向自己道:“不保穩……”
  “哧——,他奕劻還敢對我們大英帝國的國民玩花樣,占我的便宜?”
  “不是,是奕親王自己不保穩。”高小紅始終拉著莫理遜不放手。
  “又是笑話,奕親王乃當朝第一權臣,他有什么不保穩?”
  “好哥哥,我……我……要,快,等會儿我告訴你。”
  莫理遜的身子壓向她,洋槍向她猛烈射擊,猶如猛烈地射擊圓明園一樣……
  高小紅的气息吹在莫理遜的臉上,這是云雨之后的輕松而又疲憊的气息,她說道:“干巴老頭這几天和几個御史正准備著奏折呢,說是奕親王家已有一万万兩的財產了,說他賣官賣爵。”
  “這些太后不會信的。”
  “就是太后讓准備的。”
  “太后最寵信奕劻,怎么可能授意別人整他的材料?”
  高小紅一五一十地說起來……
  莫理遜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一抽身坐起來,道:“那老頭怎么把太后在仁壽殿的事也告訴你了?這恐怕是老頭儿哄你的吧?”
  “他討好我呢,絕不會錯的。”
  “你在這歇著吧,我有要事出去辦理。”說著站起身,拿起照相机卡嚓一聲把高小紅的裸体拍了下來,接著揚長而去。
  高小紅是見過相机也多次拍過照的,她臉色熬白,早已癱軟在那里,嚇呆了——她知道自己上當了。
  在四格格找高小紅的那天上午,奕劻來到頤和園東壽殿覲見太后,首先遞上軍机處的奏報:
  “孫文、黃興造其党徒在各地活動驟緊。匪徒在鎮南關起事,已被平息。昨日,安慶炮營隊官熊成基起事,旋敗死。”
  慈禧道:“竟還有像秋瑾、許錫林那樣的暴徒,看來還不少呢。”
  奕劻道:“漢人仇滿活動日緊,奴才已命令各地嚴加防犯并搜捕孫文黃興党徒,同時照會各國限制孫文等人活動并要求拘捕。”
  “很好。要各地務求除惡務盡,決不能手軟,宁可錯殺,不可漏网,更不能讓死灰复燃。命各地最要密切注意那些文人學士,他們最會蠱惑人心,教唆鬧事。你現在就以軍机處發令諭令:禁學生干預政治及開會演說。”
  “奴才即命辦理。”
  慈禧道:“袁世凱為何不來京述職?”
  “有許多事務正待交結,他即刻就來。”
  “為什么他召集大小將校集于天津總督府,這也是交接嗎?”
  “回老佛爺,北洋六旗歷來為直隸所統轄訓練,袁世凱既要到軍机處任職,軍務不能不交待吧?”
  “胡說!”鐵良吼道,“他分明是在擁兵威脅朝廷?。”
  “你在和誰說話?這樣放涎無禮!他果真帶兵人京師,難道會張揚著開會?——他要威脅早威脅了,何待今日?”奕劻轉向慈禧道:“老佛爺,袁世凱一向忠于大清,召集將領議事,恐怕也是為京畿安全著想。老佛爺試想,如果他對老佛爺哪怕有一點不忠,當年也不會冒出賣皇上的惡名來為老佛爺您保駕吧?”
  說著,奕劻又拿出一份奏折道:“這是袁世凱交兵權的奏請。”
  西太后看過后把它交給鐵良,鐵良怒道:“這是以退為進,不愿全交兵權又討好老佛爺的詭計,六旗只交回四旗,另留兩旗是何居心?什么‘直境幅員遼闊,控制彈壓須賴重兵’,全是借口托辭。”
  不待奕劻講話,慈禧道:“看來袁世凱确實是為朝廷著想。”于是拿起筆在袁世凱的奏折上硃批道:“現在各軍均應歸陸軍部統轄。所有第二第四兩旗暫由該督調遣訓練。”
  寫好,慈禧把它交給奕劻道:“軍机處即刻把這個批文送交袁世凱,并催其進京述職。”
  “庶——”
  鐵良又說道:“若不是慶親王的引荐保舉,他袁世凱哪有這么大的架子。”
  “呸!你乳臭未干知道什么?一,你這樣說話對得起九泉之下的榮中堂嗎?袁大人是榮中堂一手提拔的,也是老佛爺自己看中的人才,我是什么時候認識他的!你這樣說是對我的不恭,是對榮中堂的不恭,是對老佛爺的不恭;二,……”
  “不要說了!”慈禧發怒道。她倒不怕奕劻揭自己的短,而是奕劻提到了榮祿。一提到榮祿,她就是一陣揪心的痛苦。不錯,袁世凱是榮祿舉荐的,她心想:奕劻你不要覺得現在羽毛丰滿了就這么張狂,你知道的底細多;哼,以后的事情你就別想知道了!
  奕劻又奏道:“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雖然可能有人攻訐我,我仍然保舉一些人。老佛爺,如今東三省改為督撫制,以奴才想,東北總督以徐世昌為宜,黑龍江巡撫可以讓段芝貴擔任,至于山東巡撫,我看孫寶傳很好。”
  “老佛爺,這万万不可。徐世昌已為巡警部尚書,是袁的私党,不可再提拔為總督,東三省是我們滿人的發祥地啊。”鐵良又叫道。
  “老佛爺面前你跳什么?我不知道,段芝貴都是漢人?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徐世昌在巡警部對京師對滿人就安全了?至于段芝貴,他是袁世凱軍中的中堅人物,你奪了袁的軍權,保不准袁的部下有發牢騷、鬧事的人。你有能耐,你是陸軍部尚書,他的軍隊都歸你管了,你去收服他們吧。”
  是啊,真要是逼急了,他們鋌而走險,京師難保。太后和鐵良都明白這個道理,听了奕劻的話,鐵良并沒有逞英雄說自己現在有駕馭袁世凱六軍的把握,于是也就不再說話,只是生气。
  西太后道:“這事交王公大臣各部院再議一議,東北三省是大清的發源地,命脈所在,要慎重從事。——沒有事,就退去吧。”
  “老佛爺,奴才仍有一事相告。”
  “快講。
  “可是這里人多眼雜。”他瞟了瞟鐵良。
  “有這么机密嗎?”
  “這事确實不能讓外人知道。”他故意用“外人”來提醒鐵良,不要腦袋發脹。
  “那么,你們都出去吧。”西太后特意看了一下鐵良說。
  鐵良怀著一肚子气出去了。鐵良走后,奕劻掏出一張相片遞給慈禧太后。
  慈禧接過相片,惊訝万分說道:“這怎么可能?”原來照片是瞿鴻(示几)和梁啟超在上海的合影。
  “全亂了!全亂了!”慈禧嚷道。
  這是袁世凱的陰謀,他要除掉軍机處中西太后的眼線,他要除掉敢于和自己做對的人——目前包括和奕劻做對人,這樣做,也能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震懾哪些想對袁世凱和奕劻蠢蠢欲動的人。
  在一般的情況下,捏造什么事体是不能動搖瞿鴻(示几)在西太后心中的地位的,只有拉上保皇党才能震動慈禧太后,所以奕劻從袁世凱處回來后,急忙找到莫理遜,制造出了這張照片。
  太后的臉枯黃地發干,仍在那里怔著……
  奕劻道:“奴才跟老佛爺這么些年了,奴才捫心自問,除了多貪了點錢以外,沒有什么對不起老佛爺的地方,奴才是老佛爺的一條走狗啊。老佛爺想想,奴才哪件事不是為了老祖宗,不是為了您老人家。奴才難道不知道袁世凱手中的軍隊對大清是一种威脅?奴才能上他們的當嗎?榮中堂在世時養成了袁世凱的軍力,我現在又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如果奴才做錯了什么,奴才倒想听听老佛爺的,老佛爺您說說看,難道像鐵良那個毛頭小子說的那樣一下把袁世凱給宰了!奴才也想一口吃下袁世凱,但那樣做不行,會激起事變,這亂子不能再添了。孫文的亂党猖狂得很,去年秋七月在廣州等地起事,冬十一月黃興孫文又進攻鎮南關,今年三月孫文黃興又唆其党徒攻擊南河口,早几天又在鎮南關活動,安慶昨天又有起事。如此看來,孫文黃興的來頭絕不似草賊民寇,其學說頗能蠱惑人心,依奴才看,他們的影響連洪秀全賊似也不能比擬,這些隱患不一一摘除,若在袁世凱的問題上激起事端,大亂將會隨之而來。請老佛爺三思!”奕劻停頓了一會儿,見慈禧太后似乎被他感動了,又接著說道:“老佛爺,對待袁世凱,奴才以為‘將欲取之,必先棄之’,先把他調到軍机處,讓他脫离他的老窩,再逐一地剝去他的軍權,為了松懈他的警惕,也為了消除他的部下對軍隊的控制,把他的一些部下調到地方去,脫离軍營警務,讓他的軍隊一盤散沙,到那時,我們滿人再出面整合軍隊,要治服袁世凱不如碾死一個螞蟻一樣?”
  “你能這樣考慮問題我就放心了,鐵良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后還望你多提攜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大清就缺少像你這樣考慮周全,富有遠見,行動有主心骨的人。”太后停了停,看定奕劻說道:“慶親王,你是知道的,這大清的天下我已交与你多年了,我也老了,天下是你們的天下呀!”
  “老佛爺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奴才誠惶成恐,無地自容了。奴才絲毫也沒覺老佛爺有什么老相。只是奴才有許多事做得欠妥,讓老佛爺焦心了。為了大清,奴才從今后一定克己自新,決不辜負老佛爺的期望,決不辜負列祖列宗。”
  兩人又談了一會儿家常,奕劻才又告辭而去。
  望著奕劻的背影,慈禧心道:這奕劻的心里真的裝著天下了,他對天下的形勢條分縷析,竟說得這么透徹,看來袁世凱圖謀天下的野心也已暴露無遺,不然,奕劻哪來這么多的見解。慈禧咬了咬牙,她覺得奕劻更要早日除掉。要加快剝奪袁世凱軍權的步子。不過,也正像奕劻所說,此事也不能過急,車轉彎過急過快,是要翻的。她覺得,現在就必須做好解除袁世凱軍權以后的工作了,這工作刻不容緩。于是傳旨鐵良、良弼速到東壽殿來。
  看到鐵良、良弼進殿時英武的身姿,老太后的心里寬慰了許多。
  二人行禮后,太后道:“你們近前來說話吧。”
  二人謝恩,站在跟前。
  太后道:“大清就指望你們了,榮祿去后,我們滿人中沒有一個人能主持軍事,何況即使榮祿在日也要靠李鴻章、張之洞;而在這以前,要靠曾國藩,滿蒙的后代竟衰頹到這种地步,非要靠漢人才能坐穩天下嗎?”
  “老佛爺。”鐵良和良弼齊齊地跪倒在地,說道,“我們再不敢不努力了。”
  “再不努力,將死無葬身之地!曾國藩、李鴻章對大清還算知恩圖報,有點忠心,可現在的袁世凱卻是虎視眈眈,大清危在旦夕啊!”
  “所以要殺了他!”鐵良道。
  “這樣會激起事變,他的軍隊就在京畿,對他現在還不能妄動,何況這些年來他和各國交結甚厚,若驟然做出突然行動,列國也會干涉。”
  “我們的軍隊也不是吃素的。”良弼道。
  “我們現在手里的軍隊和袁世凱的軍隊對抗是以卵擊石,旗人的子弟只會逛窯子養鳥听戲,恐怕跑都跑不動,還能打仗?我今天讓你們來就是讓你們學著袁世凱,也要訓練自己的軍隊!”
  “是的,奴才早有此想,”良粥說,“我們也要練兵,我們也要辦軍官學校。”
  西太后道:“鐵良已是陸軍大臣,以后慢慢地從袁世凱手中拿過軍權,但最難的是如何統御這支軍隊。良弼你幫助鐵良,盡快招攬人才,盡快訓練出一批能統兵打仗的將校,你是從日本軍校畢業的,你應該有辦法。”
  “奴才若不竭盡全力,就不是大清的子孫!”良弼昂揚的道。
  “良弼,你是近衛軍都統,近日要加緊提防,絕不可有半點松懈麻痹,袁世凱是一條惡狼,奕劻是大清的敗類——可不能有半點馬虎。”西太后叮嚀著。
  “為何不罷黜奕劻?”鐵良道。
  “他有八國做后台,這事不可急辦。不過,時机已經成熟,明后天就可下詔把他開缺了,軍机處及御使們已收集了彈劾他的奏折,在證据面前,洋人也沒有話說。所以良弼這些天一定要提防著點。”
  兩個年輕人不由歡喜起來。
  鐵良道:“奴才還以為老佛爺護著他。”
  “你們今后都要歷練歷練,學著處理人事的方法。”
  三人談到很晚,西太后覺得,她一定能控制局勢,交給嗣君一個穩固的天下。
  第二天,慈禧的夢想被擊的粉碎。
  英國公使朱爾典強烈要求清政府外務部澄清《泰晤士報》刊登的有關彈劾奕劻的消息,并聲明英政府對這一問題至為關注。此后其他西方各國及日本駐華大使也紛紛向外務部提出了類似的要求和聲明。
  外務部即刻把各國公使的聲明要求送到了頤和園。
  西太后震惊之余急召霍鴻(示几)。
  瞿鴻(示几)剛一到仁壽殿,西太后破口大罵:“你這個豬玀,這么机密的事情,你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瞿鴻(示几)大惊失色,不知道太后說的是什么。
  看著瞿鴻(示几)惊慌失措的樣子,老太后更是气不打一處來,把《泰晤士報》和各國的函文摔在翟鴻(示几)的臉上。
  瞿鴻(示几)看罷之后,渾身哆索,臉色煞白,道:“這……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竟敢和洋人串通出賣我,出賣大清,是個十足的國賊。你和梁啟超的事也要和你清算。來人哪!把他交于刑部,議處斬首。”
  “太后開恩,臣實在沒有和任何一個洋人有來往,太后明鑒,我和梁啟超的事更不知從何說起。”說著五体投地,淚流滿面。
  西太后把照片扔在了瞿鴻(示几)的面前。瞿鴻(示几)見自己和梁啟超站在一起,駭异到了极點,像是撞見了鬼似的,但此時他似乎清醒了一點,連忙說道:“太后,這是陰謀,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我的哪一天的日程安排太后不是清清楚楚。太后想,這張照片為什么早不交出來,晚不交出來,偏偏這個時候交出來;太后再想一想,這張照片是誰人所奏——這是陰謀,太后。”
  西太后略一思考,收了點怒气,道:“我想你也不會忘恩負義到這种地步。但是我召你談話的內容必是泄露出去的,這些詳細的細節都刊登在報上,不是你說的,還是我泄露出去的?”太后的怒气又騰地上來了。
  “讓臣想一想……”瞿鴻(示几)突然明白了,猛地往自己的嘴巴上甩著巴掌,說道:“我糊涂透頂了,我曾向六妾說過,而她又和四格格一起出去過,回來后便如瘋了一般。”
  太后皺了皺眉頭,想,這話說得肯定不錯了,不過這么重大的事,竟向小老婆說起,而且造成這么嚴重的惡果,打亂了她自己苦心設計的圖謀,她怎能不气惱,西太后又對瞿鴻(示几)罵道:“你真是一個豬,是個飯桶,一堆狗屎!”
  瞿鴻(示几)羞愧難當,自知罪責難饒。“不過,”他說道,“太后,我已把材料全部整理完畢,放在軍机處我的值室里。”
  瞿鴻(示几)的話音剛落,一個御史道:“太后,臣所奏慶親王貪贖事,昨已核定与事實不符,實是巨辦事不明,謹向太后謝罪,并請瞿大人抽掉小人的材料。”
  “真是小人!”瞿鴻(示几)罵道。
  恰在這時,奏事太監報御前大臣陪朱爾典求見太后。慈禧最怕見洋人,于是硬著頭皮讓他進殿。
  朱爾典行禮后道:“在下代表大英帝國政府并受法、荷、葡、俄、日、美等國公使委托,特覲見太后陛下,就《泰晤士報》所登消息進一步表明我們的看法。我們一致認為慶親王殿下多年來致力于建立大清國和各國的友好關系,他是大清國的治國能臣,也是我們值得信賴的朋友,如果貴國真的如《泰晤士報》所說羅織親王殿下的罪名,并要撤除慶親王殿下軍机大臣的職務,我等各國不會干涉貴國內政,但謹請貴國通報各國處分親王殿下的理由,向各國出示彈劾條款的确鑿證据及證人。如若不然,則各國對貴國的法統及真實意圖表示怀疑,這必將損害各國与貴國業已建立的友好關系并有可能倒退到辛丑年的狀況。”
  說罷躬身行禮轉身去了,也不待慈禧太后的照會。
  慈禧太后想,這天奕劻等肯定做了大量的工作,一些御史可能會模棱兩可,一些證据肯定已被銷毀或轉移,一些證人也會被奕劻控制——事事都已被奕劻搶先了一步,看來開缺奕劻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她不禁對瞿鴻(示几)惱怒起來,另外照片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事亦至此,不如向各國賣個面子,賣個人情,平息此事。
  不久,清廷向各國澄清開缺奕劻一事純系謠言惑眾,別有用心,并詔諭免去瞿鴻(示几)軍机大臣的職務,允其回鄉養老。与此同時,徐世昌被任命為東三省總督,孫寶椅任山東巡撫,段芝貴仍留原職。
  袁世凱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即刻到京走馬上任。
  慈禧太后經過這次的打擊迅速走向崩潰,身体驟然失去了活力,如同一個干枯絲瓜。但是她仍倔強地支撐著不肯服輸。她知道,如果不在她有生之年制住袁世凱,在她之后,再沒有誰有這种力量。一天之內,她下了三道諭旨:
  1.袁世凱六旗之軍隊歸陸軍部統一管轄,進行重新調動整頓;
  2.任命良弼全權統籌負責修改軍制,再訓練一支新軍,并令其統籌負責設立軍校事宜;
  3.調張之洞任軍机大臣并擢体仁閣大學士兼管學部。
  太后就如一只老蜘蛛一樣拼命地織著一張网,想要捆住袁世凱這個大屎克螂。
  接連的打擊、憂思、操勞,使得慈禧的生命迅速走向衰落,就如一片秋后的樹葉,蒂部已沒有了汁液水份,只要略微有點儿寒風,就會飄落下來。但是,老太后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只是覺得她正在步入人生最后的光輝旅程,离這個旅程的盡頭還有一段距离。在她接連發出三個諭旨以后,心里突然覺得异常地舒暢興奮,覺得精神抖擻,身体矍煉,她于是對李蓮英說:“我看這几天天气不錯,就趁此回宮,途中到万牲園走一趟。”
  “雖是晴天,卻很寒冷啊。”李蓮英道。
  “沒事,這點冷算得了什么!這次不僅要游園,還要玩得痛快。”
  太陽已接近中天,河湖水面如鏡,漣漪不興。老太后坐在藤椅上,刻著龍鳳圖案的大船在緩緩向西苑行駛。到了万壽寺,太后下舟,李蓮英忙扶她坐在轎中。進了万壽寺,李蓮英扶著慈禧,拿來香讓太后在佛前上香。慈禧望著高大的佛像,垂下眼帘,心里默念道:“愿佛保佑我大清万万歲,愿佛保佑我身体健康。我一定使所有的寺廟香火不斷。”默念后,拿一把香過來點燃,總也點不著,于是換另一把,仍然點不著。慈禧道:“怎么這些香都受潮了!”和尚過來道:“絕無此事,太后,還是讓老納來點吧。”他接過香,向火輕輕一触,隨即香煙裊裊。和尚合起掌瞑目心道:“你是老佛爺,那么我們的佛爺答應嗎?”
  出了万壽寺,來到万牲國,老太后竟下轎行走,步履很是矯健。見到許多沒見過的動物万分高興。來到獅子園,獅子毛發紛披,昂首怒目,顯得威猛無比,太后道:“這獅子是百獸之王,別的動物見了都害怕,”她對身邊的人說道:“你們都怕我嗎?”宮女太監們齊刷刷地跪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都一聲不吭。老太后此時的脾气好了許多,和藹了許多,說道:“你們不用怕,都起來吧,回去每個人都有賞。”
  出了万牲國,才匆匆地回到西苑,老太后不知哪里來的力气,說:“蓮英,你准備一下,讓四格格她們到中南海來,讓奕劻的三姑娘,五姑娘都過來,我們要照相,還要演戲呢,我要演普陀山觀音大士!”
  李蓮英調來了一個平底大船,從演《白蛇傳》的戲班中找來行頭,慈禧扮成觀音大士,李蓮英扮成觀音大士身旁的護法韋陀,四格格扮善財,穿著蓮花衣,三姑娘、五姑娘扮成撐船的仙女。他仍擺好了姿式,由照相師照了相,雖是冬天,太陽卻暖融融的,湖水顯得特別明艷照眼。湖邊的樹木在湖水中描畫出自己疏朗的影子。慈禧和太監格格們演著戲,心情也如這湖山穹空一樣清朗,不覺身上汗涔涔的,干黃的臉上顯出紅潤的色彩。“來,再照一張。”慈禧高興地又叫來大家,于是攝影師又架好相机,指揮著她們。慈禧和李蓮英等依次站好,攝影師揮起手來:“好,就這樣,好了。”攝影師的話還沒落,一陣旋風好像從地穴中吹來,冷冷地陰陰涼涼地掃過船去,老太后激凌凌打了個寒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頭不禁一陣眩暈。老太后一擺手,做了個回去的動作。
  慈禧太后病倒了,發了很高的燒,御醫說是傷風,過几日便會好的。可是守在身旁的四格格和李蓮英卻看出了御醫惊异的神情,覺得太后的身体太虛弱了。
  這天傍晚,四格格向李蓮英使了個眼色,李蓮英跟了出來,到了一間屋內。四格格道:“李總管,天下都知道你是老佛爺的人,你的威勢、你的榮華都是老佛爺給的,你自己這樣看吧?”
  “四格格怎么說出這种話來,奴才的一切都是老佛爺給的。”
  “可是,如果老佛爺仙升,一位老佛爺的政敵執掌天下大權,總管還認為自己可以繼續如今的這种日子嗎?”
  “奴才本來就知道這一點,但奴才卻不知道老佛爺的哪一位政敵能執掌天下?”
  “大總管一向精明,這會儿怎么又糊涂了?”
  “請四格格明示,別再戲耍奴才了。”
  “大總管,瀛台的那個人難道不能號令天下嗎?”
  “正是……”李蓮英心里一惊。
  “前几日我曾去到瀛台看過皇上,見到了他的日記,有一頁寫道:‘我的病已經很重,但我仍要堅強地活下去,老佛爺一定會崩于我前,如果如此,我一定斬殺袁世凱、剮殺李蓮英。”
  “謝謝四格格的救命之恩,但救人救到底,格格既然把奴才叫到這里來,肯定已成竹在胸了。”
  “我能有什么辦法?現有的‘觀音大士’不請教,倒問起我‘善財’來了。”
  李蓮英陰陰地一笑說道:“奴才明白四格格的意思了。”
  第二天,慈禧太后的病情好轉,高燒退盡。她感覺輕松了許多,覺得挺了過去。
  李蓮英來到床前問寒問暖之后,給老太后梳頭,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讓她坐著,太后感到舒服了許多。
  李蓮英說道:“按說老佛爺病剛好,奴才不應把這事告訴老佛爺,但事關重大,不能不說。”
  “又是什么事,別吞吞吐吐的。”
  李蓮英便把光緒皇帝的日記說与太后听,然后說道:“万歲爺說老佛爺一定駕崩在他前面,奴才真不知道他怎能說得這樣肯定,奴才不禁想起那年他召六個反賊謀害老佛爺的事來。”
  “難道他還想再次謀害我嗎?你覺得他現在還能做出什么事嗎?”
  “万歲爺既然能想第一次,保不准就會想第二次。何況幽禁了几年,他的內心憤懣得很。”
  “怎么消除這個隱患呢?”
  “如果……如果皇上的病不好……”
  兩人沉默了很長時間,慈禧道:“皇帝看樣子病得很厲害,以后的病也難以減輕。我想,他一直病著遲遲不愈,一定是侍奉湯藥的人不盡職責。此后你要親自去照看他,一切飲食醫藥的事都交与你全權負責了。”
  李蓮英從太后的寢宮出來,四格格又把他迎到一間屋里,意味深長地望著李蓮英說道:“這是給皇上治病的新藥,不瘟不火,是袁世凱袁宮保親自讓我交与大總管的。——還有這張銀票。”
  昨日的風和日麗在一夜之間已蕩然無存,鉛似的云塊布滿了天空,直壓向大地。風呼嘯著,似曠野中的狼嚎。枯草敗葉和沙塵被冷風卷起,不是在空中亂舞,就是辟辟啪啪地打在什么東西上。
  瀛台的一間屋內,光緒帝正孤獨地蜷縮在床上,陪伴他的除了蓋在身上如鐵似的寒冷的被褥外,就是從門縫隙中鑽進來的涼風了。他用以打發時間的辦法,就是听窗外如泣如斥如哭如號的風聲,翻看手里早已翻爛了的《昭明文選》。不過,這時他再也听不進門外的風聲,再也不愿翻看那本破爛的文選。他的手凍僵了,他的頭痛得厲害,他的身子抖動得就像頤和園一個角落里被野風撕扯的蘆葦。這一間屋子,南北不到十步,是九步半;東西七步。這個,光緒帝不知數了多少遍。這間“殿”和頤和園的繁華很難聯系起來,可它卻确實是一座“殿”,是光緒帝的寢宮。在寒水的拍打之中,這間屋子徒有四壁,馬桶里發出腥臭味。這個馬桶在這里并不知道它是多么的尊貴,它不知道當他和床上的那個人聯系在一起的時候,以后有多少人前來憑吊它,把它當成“文物”。
  門突然間開了,隨著寒風扑進來的,是大總管李蓮英。看到光緒帝這樣,李蓮英這樣的冷血動物心里也一陣陣抽緊。
  李蓮英急忙關上門,走到光緒帝的床邊,打著自己的耳光,淚流滿面地說道:“万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多日沒來看万歲爺,沒想到万歲爺竟病成這樣。”
  李蓮英讓一個太監提個爐子來,抱床被子來,那太監似乎沒听明白,疑惑地看著李蓮英,李蓮英又大聲嚷一遍,那太監确認了李蓮英的命令后才去提了爐子抱進一床被。
  “啪——”一巴掌打在那太監臉上。“万歲爺凍成這樣你們也看不見?你們的良心叫狗吃了?”
  這太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嘴角的血絲滴下來。他記得,秋天他給這屋子糊窗上的縫隙時,挨的就是這樣的巴掌,老佛爺知道后更是讓人對他一陣臭拳,他再也不敢拿光緒帝當主子看待了。
  光緒帝暖和了一些,枯瘦的手指慢慢地伸張開來,混濁的眼珠轉了几下,細長的脖子轉了轉,轉向李蓮英。李蓮英見他這樣,复又跪下,打了自己一巴掌:“万歲爺,奴才該死,是奴才沒有照顧好万歲爺。今后我再也不离開万歲爺了,我要親自侍奉。”
  窗外的風似乎小了許多,光緒帝說道:“是皇額娘讓你來的?”
  “是奴才自己要來看看万歲爺。今天突然變冷,奴才放心不下,所以來看看。”
  “你放心不下什么?”
  “是万歲爺的身体,万歲爺病成了這樣,可見這些王八蛋的賊人沒有盡心服侍万歲爺,今后奴才就親自留在這里,奉湯煎藥,直到万歲爺病好。”
  “你希望朕的病好?”
  “万歲爺把奴才想成什么人了?奴才以前私心重,為討好老佛爺的歡心是干了些對万歲爺不當的事,特別是對不起珍妃娘娘。昨夜的夢中,娘娘……娘娘……掐我的脖子讓我還她的命抵她的命,惊醒后,奴才……奴才……現在還債來了,奴才贖罪來了。奴才要在万歲爺這儿向珍妃娘娘贖罪,讓她饒了我,讓我多活兩年。”
  提起珍妃,光緒帝的心里一陣揪心的苦痛,兩行清淚流下,抽咽起來,往事歷歷如在目前,特別是珍妃被活活地塞進井里的一幕,雖然他沒有親見,卻更讓他想像出當時的慘像……
  “是你……你們害死了朕的珍妃……”光緒帝怨憤地望著李蓮英。
  “皇上,當時老佛爺所逼,誰敢不听?當時是崔玉貴抱娘娘主子……”
  “我的珍妃……”光緒帝嚎陶大哭起來。
  光緒帝的膳食改善了,都是他以前在宮中最喜歡吃的,李蓮英親自喂著他,一口一聲地說要贖罪,并說不怕老佛爺殺頭,就怕珍妃娘娘主子掐他喉嚨。
  李蓮英親手煎下湯藥,端到光緒帝面前,說道:“万歲爺,喝了吧,喝了身体就好了,只有這樣才能安慰九泉下的娘娘主子,只有這樣万歲爺才能對得起大清、對得起列祖列宗。奴才現在想通了,只有万歲爺的維新才能救國,老佛爺現在做的不正是万歲爺當年想做的嗎?”
  “不要再提太后。”
  “万歲爺,其實老佛爺也在后悔,當初是為了爭權。老佛爺一輩子好胜,所以把朝中的權又從万歲爺手中奪去了。可現在她老人家年老了,慢慢地,心思也轉過來了,本想親自來看看万歲爺,可仍然心高气傲,只讓奴才來侍候皇上,請万見爺寬心。”
  光緒帝絕不會認為慈禧太后對他能有多少慈愛的心腸,但派人來看看他的病也還在情理之中;听了李蓮英的話,他也覺得他應該治好自己的病:若死在了這里,見到珍妃不更加痛苦嗎?這樣想著,就把藥喝了下去。
  夜里,光緒帝的肚子隱隱作痛,頭像灌了鉛,沉重得很。第二天起床,更覺渾身無力,下了床,給他穿衣的太監剛一松手,他就如踩了棉花似的,腿一軟,一頭撞在了牆上。几個太監忙把他扶起,重又讓他坐在床上。突然,他腹中又是一陣劇痛。瞬間的劇痛過去之后,他的頭腦也清醒了,拳頭緊緊地握著,咬著牙在心里罵道:“真是蛇蝎心腸。”
  用過早膳,李蓮英進來向光緒跪安,問道:“万歲爺吃過藥后身体可好些嗎?”
  “好多了。”
  “這藥我煎好了,万歲爺趁熱喝了吧,不然涼了會苦的。”
  李蓮英端過藥碗,光緒帝一伸手道:“朕自己端著喝吧。”不小心一揚手,碗掉在了地上。
  “奴才該死,奴才給万歲爺再煎一碗。”
  “好的——李蓮英,朕問你,皇額娘身体還好嗎?”
  “這兩天老佛爺的身体不大好,正因為這樣,同病相怜,才讓奴才來侍候万歲爺。”
  “皇額娘病很重嗎?朕要去看看。”
  “病不是很重。万歲爺自己治病要緊,可千万不要再因去探望老佛爺加重了病情。”
  “傳皇后和載灃進來見朕。朕的病有所好轉,皇額娘又這樣關心儿臣,朕想通過他們向皇額娘問安。”
  李蓮英想:“這皇上死到臨頭還真的想著東山再起的夢——也好,向老佛爺稟明,讓他們來吧。”
  光緒帝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李蓮英异常熱乎的用意了,他已意識到雖然打翻了一只藥碗,他在人世間的時間也肯定不會太多了。好在他們下的是慢性毒藥,在臨死前還能安排一些事情。就這樣死去,他真是心有不干,但也無可奈何。回想這一生,他最愛的人是珍妃,最恨的人是袁世凱而不是慈禧,是袁世凱出賣了他,他才落到這种地步。他伸手撕下一片內衣,咬破食指,在上面寫了几個字,放進袖子里,然后靜靜地躺在床上。
  隆裕皇后和載灃來了。光緒帝沒有正看皇后一眼,不僅因為她臉長得像黃瓜,更因為她是慈禧的親侄女,是慈禧安在他身邊的眼線,他心里明白,如果不要求隆裕前來,讓載灃一個人到這里,慈禧是不會同意的。
  “皇……皇阿哥。”載灃本來就結巴,見了同胞哥哥成了這個樣子,不由悲從中來,淚流滿面。
  “五弟,哭什么。這几日蒙皇額娘關心,大總管親臨照顧侍奉湯藥,我感覺已經很好。今天讓你們來,是因為太思念你們,而我又太過無聊。”
  說著光緒帝站起身來,擁抱著載灃,迅速地把寫好的血詔塞進載灃的袖內。
  載灃心內明白,更緊緊地擁抱著哥哥,泣不成聲。
  光緒推開他,笑道:“不要這樣,大家都好好的,何必如此!——五弟,侄子博儀、博杰很可愛吧。”
  “很……很……好,很聰明,長得壯……壯實。”
  “好好教導他們,他們是我們愛新覺羅的后代。”光緒帝揣摩出慈禧太后一定會立溥儀為嗣君。
  “皇阿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教導他們。”
  “讓他們繼承我們的大業。五弟你也應堅強些,砥礪自己,大清的天下就靠你們了。你們回去吧。”
  “皇阿哥——”載灃哭著离去了,到了轎中,急忙抽出光緒帝塞給他的綢片,他展開來,看見几個血紅的大字:“殺袁世凱。”
  恭親王博偉這几天特別興奮,身為御前大臣,固然應在太后与皇帝之間來往,但這兩天他如穿梭一般,走動得特勤。許多的事情他都細細地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皇上病倒了,离命歸西天的日子已經不遠。誰來嗣承光緒的帝位呢?自從大阿哥溥(人雋)被廢黜以后,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溥偉心里喜滋滋的,覺得他是合适的人選。祖父恭親王奕(言斤)是咸丰帝的六弟,那么博偉就是道光帝的謫脈了。更為關鍵的是,正是由于他的祖父奕(言斤)當年堅決地支持慈禧,才使她能夠鎮壓肅順,坐穩太后的職位而垂帘听政。現在他的家里還珍藏著咸丰帝賜的上方寶劍,有先斬后奏的權力,這种榮耀,這种地位,遍觀皇室近支,無人能比。這些天來,溥偉總是窺伺著一切,每件事每一個細節他都不放過。窺伺的結果令他狂喜,慈禧太后不再信任奕劻,种种跡象表明,他是惟一合适的人選。
  這几日,除了去了几趟瀛台之外,他就住在內廷,在慈禧的床前寸步不离。一方面他要進一步討好慈禧,另一方面他要在這里等候被立為儲君的佳音。
  慈禧看著侍立一旁的溥偉道:“我看還是你最好,像你的祖父。你真是個忠誠孝順的孩子。”
  溥偉心里一陣喜悅,說道:“這都是老祖宗教導的。奴才終日勤勉,惟恐不及祖父之万一。”
  “不是我夸你,在年輕人里頭,你是最有出息的了。我有一句話,只和你一個講。”
  其余的人都离開后,慈禧說道:“你家存有咸丰帝的御賜寶劍——白虹劍——不是嗎?”
  “是,老祖宗。”
  溥偉見她問起劍,不免有點失望。他以為慈禧要在私下里向他說立儲的事呢。
  “我告訴你,將來這把劍就可穩定朝廷,穩定大清的天下。”
  溥偉的眼睛放射出异樣的光芒,說道:“我一定不會辜負老佛爺的期望,把大清的事業發揚光大。”
  “我說過你是最有出息的,你知道你這把劍該砍在誰的頭上嗎?”老太后的眼睛里閃著綠光。
  “我……我知道。”溥偉停了下來,為的是整理一下思路。
  “是誰?”
  “袁世凱!”
  “這我就放心了。”慈禧好像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長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重复著。“這我就放心了……”
  溥偉跪下去,淚流滿面。他把慈禧的手握住放在自己的胸前,一句話也不說,他覺得這樣更能表示出他對老太后的感激和忠誠。而此時,慈禧也以為她以前立儲的想法是否錯了?她想,立溥偉不是很好嗎?不!她想,我還要看看自己的身体情況。若不行了,就立溥偉;若仍然健康,就立溥儀。
  慈禧的寢宮里顯得非常黯淡。雖然已是日中的時辰,但這屋子里卻給人一种暗夜的感覺,仿佛這是墓中的鬼蜮世界。人們站在那里如同豎著的僵尸;走動著的,腳步都輕輕的,有如幽靈。
  西太后躺在床上,雖然溥偉握著她的手,把年輕人滾涌的熱力傳到她身上,但她仍感到身体發冷。她似乎真正意識到她這片冬天的樹葉就要從枝頭上掉落下來。于是問道:“李蓮英回來了嗎?”
  “奴才已經回來了。”不知什么時候李蓮英已站在溥偉的后面。
  “你看皇上的病情怎樣了?”
  “昨天還好,今天已經喘不過气來了。奴才想,老佛爺該為他的后事著想了。”
  “是的,是該為他的后事著想了。蓮英,就讓你……”
  李蓮英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心怦怦地跳著。
  太后卻突然改口說道:“我想拉肚子。”
  听了這話,李蓮英真感到掃興。剛伺侯太后淨手畢,太監報稱達賴喇嘛求見。
  “不見。”李蓮英揮手道。
  “見,”慈禧道,“我還沒虛弱到那种程度,去儀鸞殿。”
  儀鸞殿里,達賴喇嘛見太后体質枯稿,臉色憔悴,道:“我看太后似乎玉体欠安,有貴恙在身。”
  “承蒙喇嘛抬問,我确有小痾,高燒退盡,想不日即可完全康复。”
  達賴喇嘛道:“下僧此來奉送太后一尊佛像,若能把此佛像送往您的万年吉地,以鎮壓不祥,則太后即可益壽延年。”
  “謝喇嘛關心。現在已是深冬,還請喇嘛早日動身回藏,以免風雪阻途。回藏后,還望喇嘛能布宣朝廷德意,恪遵國家法令。”
  “下僧自万壽節至京已數旬,今天覲見太后,即有請命回藏之意。”
  達賴喇嘛退出后,太后望著身旁站著的奕劻,忽然心生一計:此時正好支開奕劻,以處理光緒的后事。
  慈禧道:“奕劻剛才听到達賴的話了嗎?”
  “奴才听到了。”
  “現命你把達賴所奉金佛火速送到吉地,不得遲延。”
  “老佛爺,此時您病体未痊,奴才怎好离開?”
  “我已覺得好多了,何況這安放佛像關乎我的壽數,此等大事,非你莫屬,你就按我的話去做吧。”
  “庶——”
  奕劻剛走,慈禧傳鐵良進殿。
  太后說道:“你傳我的旨諭,把段琪瑞的第六旗調出北京,開赴淶水;把你直接統轄的第一旗調進京城駐防。為使段的軍隊順利出城,你可以多想點法子,不要過激,要好好地勸說解釋。”
  “老佛爺放心,奴才一定能辦好這件事。奴才早有准備了,這就回去,給他的軍士每人二兩銀子,二雙新鞋,一套新裝——他不會不走哩。”
  鐵良走出去后,慈禧即傳醇親王、端王,軍机大臣張之洞、袁世凱、鹿傳霖及世續進殿。
  慈禧高高地坐在大殿的寶座上,身体筆挺,目光銳利,顯得沉毅而剛強。眾人跪在地上,齊向太后問安。
  太后道:“我最近身体不适,頓感体力不支,皇帝又龍体欠安,意欲立攝政王處理國事,你等以為如何?”
  袁世凱道:“若有攝政王幫太后處理國事,為太后分憂,太后的身体即可早日康复,增壽益歲。臣以為太后所想甚是。”袁世凱想,這攝政王的位子應是首席軍机慶親王奕劻的。
  其余的人則都反對,說太后只是微痾,小治即愈,攝政王的位子可以以后考慮。
  太后听了大家議論一會儿,道:“我看就如袁卿所說,命一攝政王處理國事,我可以安享几天清福。”
  此話一出,其余也就附和說該設攝政王孝敬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說:“既然大家都認為該設攝政王一職,那就命一攝政王處理國事。我看這個職位應給載灃,你們看如何?”
  張之洞道:“太后英明。載灃謹嚴誠懇,性行淑均,正堪當此任。”
  “我……我……不行。”載灃急道。
  “臣贊同張中堂的意見。”鹿傳霖道。
  “奴才也是。”世續道。
  袁世凱看已成定局,于是說道:“臣也以為太后的安排英明而有遠見。”
  “既如此,就這樣定了。爾等听著,若不支持醇親王,就是反對我,就是大清的奸賊,天下可共誅之。”老太后聲音洪亮堅勵,聲震大殿。
  袁世凱心內一陣陣吃惊:這老婆子,手段厲害。
  于是慈禧正式頒下諭旨:
  醇親王載灃著授為攝政王。欽此。
  慈禧又道:“現在應按光緒即位時之上諭,為同治帝立嗣。如今皇帝病急,這已是刻不容緩的事情了,我的主意已定,想跟你們商量商量,看看你們的意思。”
  袁世凱道:“臣以為應立溥淪。溥淪是道光皇上的長支傳嗣,最為恰當。”袁世凱已經看到立載振已毫無可能。因為定給同治皇帝立嗣,載振和他是同輩,不是“溥”字輩,立載振就不可能了。太后在奕劻不在時討論這事,明顯的是要擺脫他,怎可能立他的儿子做嗣君呢?可是袁世凱仍不甘心,仍要找一個和他沒有利害關系的人,溥淪就是這樣的人。
  張之洞道:“醇親王為人忠厚,又是攝政王,正年富力強,臣以為,立醇親王阿哥最宜。”
  其他人也隨聲附和,慈禧的心意已很明顯,大家誰愿意忤逆?
  听過他們的議論,慈禧道:“以前,我將榮祿的女儿嫁与醇親王做福晉,即定意將其所生長子立為嗣君,以為榮祿一生忠誠的回報。可惜榮祿不能親見今日之事了。”
  慈禧默然良久,叫載灃道:“醇親王听旨。”
  “奴才在。”醇親王載灃跪在慈禧面前。
  “醇親王載灃之子溥儀著在宮內教養,并在上書房讀書。欽此。”
  大殿內有二個人呆若木雞,好似當頭被打了一錘,腦子嗡嗡直響一片空白——
  一個是袁世凱,一個是李蓮英。
  殿外還有一個也如被冰霜,這個人就是溥偉。
  “鹿傳霖。”太后叫道。
  “臣在。”
  “直隸提學使隨你來了吧?”
  “遵太后懿旨,臣把他帶來了,就在殿外。”
  “傳他進來。”
  “傳直隸提學使進殿。”太監高聲叫道。
  提學使跪在大殿,西太后道:“近來學生的思想趨隨于亂党,狂立‘革命’者日多。唉,這些學生,不好好在校讀書,都偏信邪說,盲從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的鼓動,此風絕不可長,你做為提學使要竭盡心力,挽此頹風,掃蕩邪說,把學生引領到愛國忠義的道上來。”
  “臣一定竭心盡力宣揚我華夏五千年文明,把莘莘學子引到愛國忠君的道上來。”
  “你們都听著,”慈禧陰沉的聲音回響在大殿,“對于那些亂党邪學,決不能有任何的慈悲之心。即使是學生,若有亂党的思想,也決不能輕饒。要防微杜漸,一露頭就狠狠地猛打。不僅要把那些嫩芽掐掉,還要連根挖出。你們滿朝文武要當成大事來抓。”
  慈禧太后訓過話后,軍机們回到西苑的值室,西太后回到寢宮。
  “蓮英——”西太后叫道。
  并沒有人答應。
  “李蓮英——”
  還是沒人答應。
  “李蓮英!”“慈禧大聲喊起來。
  “奴才在。”李蓮英不知從什么地方來到太后面前,身体似乎是萎縮了一半。
  “你怎么啦?”太后問道。
  “奴才身体不舒服,身体發高燒,頭腦昏沉,看樣子是病了。”
  “這几日你太過勞累——本來我想讓你再到瀛台去一趟,你既然病成這樣,就回房去休息去吧。”
  “謝老佛爺。”李蓮英退了出去。
  “小德張!”
  “奴才在。”
  小德張的心里一陣狂喜,他看得出,他的地位又要升高一步。
  “你到瀛台去看看皇帝的情況,速去速來。”
  “庶——”
  小德張很快便回來,報告說:“万歲爺也奄奄一息,恐怕撐不過今晚。”
  “速傳醇親王、端親王、軍机大臣、隆裕皇后等到皇帝那儿,若慶親王回來,讓他也去。”
  “庶——”
  光緒帝的床前跪了黑壓壓的一片。
  “皇阿哥,我……我本來要奉儲君來,可風太大,所以沒來,你有什么話對他說嗎?”載灃道。
  光緒帝道:“希望他不要像我,希望你也不要像我。你要果敢、果斷,不能懦弱。”
  袁世凱跪在后面的角落里,但還是被光緒帝看見了。
  “那是袁世凱吧。”光緒帝道。
  “臣在。”袁世凱稽首在地。
  “抬起頭來。”
  袁世凱不得不抬起頭,眼觀鼻,鼻問口。
  “看著朕。”
  ……
  “看著朕!”
  袁世凱和光緒帝的目光相接,光緒的眼里充滿了怨毒。
  光緒帝道:“朕臨死尚有如許的人在此跪候,不知袁世凱你能否有朕這福气。”
  這几句話似乎用盡了光緒帝所有的力气,說罷就癱軟在床上。
  隆裕皇后走上前道:“皇上,你感覺怎樣?”
  光緒把臉轉過去,對著牆壁。他雖不怨憤隆裕,但覺得与她沒有任何話說。
  “皇上,”隆裕皇后撫著光緒,柔聲地說道:“換上衣服吧,皇上。”
  “不換!”光緒帝憤然道。
  几個太監拿來長壽禮服,剛要動手換,光緒用盡全身力气打掉大監的手厲聲道:“誰給朕換衣,誰就是大逆不道。”
  生時不穿而在死后穿壽衣,那是极不吉利的,是不祥的預兆。
  載灃望著珍妃的姐姐瑾妃,向她示意。瑾妃走到床前道:“皇上,為了妹妹,奴婢請皇上穿上壽衣吧。”
  “朕……就穿……這身衣服去見她。我的愛妃,我終于和你團聚了。”
  說罷,光緒帝停止了呼吸。
  在日落的時候,光緒帝崩。
  小德張把光緒駕崩的消息傳給慈禧,慈裕老太后的精神一震,似乎病全好了,手腳也特別地有力气。她又來到儀鸞殿,訓諭軍机及內閣大學士們把皇帝遺詔頒布天下。
  軍机大臣們見太后神安气和,精神陡增,非常惊訝。一個時辰后,頒下“光緒遺詔”,詔曰:
  “朕自沖齡踐阼,寅紹丕基,荷蒙皇太后幬育仁慈,恩勤教誨,垂帘听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体,欽承列圣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三十四年中,仰稟慈訓,日理万机,勤求上理,念時勢之艱難,折衷中外之治法。輯如民教,廣設學堂,整頓軍政,振興工商,修訂法律,預備立憲,期与薄海臣庶,共享升平。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賑請蠲,無不恩施立沛。本年順直東三省、湖南、湖北、廣東、福建等省,先后被災,每念我民滿目瘡痍,難安寢饋。朕躬气血素弱,自去歲秋間不豫,臣治至今,而胸滿胃逆,腰痛腿軟,气壅咳喘諸證,環生迭起,日以劇增,陰陽俱虧,以致彌留,豈非天乎?顧念神器至重,亟宜傳付得人。慈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以攝政王載灃之子溥儀人承大統,為嗣皇帝。在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仰慰慈怀,欽承付托,憂勤惕厲,永固邦基。爾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積習,恪遵前次諭旨,各按逐年籌備事宜,切實辦理。庶几九年以后,頒布立憲,克終朕未竟之志,在天之錄,藉稍慰焉。喪服仍舊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知聞。”
  太后的神安气和令人惊訝。又以新帝之名一諭,稱述大行皇帝之德,并大后仁愛之恩。在這种情況下,追憶光緒初年,因為沒有給同治帝立嗣,吳可讀曾以尸諫。現在新立的皇帝溥儀已繼与同治帝為嗣,以實踐太后當年的諭旨。然而,如果不籌划出一种兼顧的方法,那么光緒帝就會和同治帝一樣沒有后嗣,士大夫一定會有起而爭之的人,于是慈禧太后就獨出己見,創為兼祧之舉。諭曰:
  “欽承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儲二,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日降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亦未有儲二,不得已以攝政王載灃之子溥儀,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兼承大行皇帝之祧。”
  慈禧太后覺得,她的身体仍很康健,病体完全康复。攝政王監國的事又讓他放心不下,她覺得,權力還是要攥在自己手里,于是又下詔日:
  “現在時勢多艱,嗣皇帝尚在沖齡,正宜專心典學。著攝政王載灃為監國。但所有軍國政事,悉秉承子之訓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歲漸長,學業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
  朝廷內外看了這道詔諭,立即明白:皇上三歲,監國攝政王不能獨斷國事,則監國徒有虛名。而溥儀則不過又是一個光緒帝而已。
  禁衛軍的鐵甲馬踏著長街,引來一支浩蕩的隊伍。几十個太監被裹在馬隊与步兵之中,在強勁的北風吹撼下,他們仍保持著隊型。太監的正中,是明黃色的一頂轎子。
  “開門!開門!”
  醇親王府的大門打開了,各處的燈光也隨之亮了起來。
  醇親王和同來的王公及軍机大臣的下馬,小德張高聲地念著慈禧太后的諭旨:
  “欽承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二,著攝政王載灃之子溥儀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桃。自今日起,著嗣君在宮內教養,并在上書房讀書。欽此!”
  醇親王載灃進屋后號淘大哭。當年他父親接到讓載湉進宮的懿旨時也是這樣痛哭,載灃比他的父親更悲慟。他父親只是悲傷儿子的命運如同同治帝一樣,而載灃卻不僅為年僅三歲的幼儿悲痛,也為自己悲痛,為自己的過去和將來都受西太后的控制而悲痛……
  “王爺,別哭了,老福晉暈過去了。”不知是誰向他報道。
  載灃急忙擦去眼淚,來到母親劉佳氏的房里。這里正忙成一片,一大群太監和婦差丫頭擠在這里,灌姜汁的灌姜汁,傳大夫的傳大夫,鬧騰了好長一陣,老福晉才蘇醒過來。載灃和母親四目相對,千言万語,一時無從說起。心中的万千苦痛,無法開口訴說。
  “奶奶(滿人喊媽媽為‘奶奶’,喊祖母為‘太太’),我們看看皇上去吧。”載灃道。
  孩子睡得正熟,醇親王和老福晉看著他睡得那樣安樣,想到今后他就要离親人到那冷冰冰的宮中,不免又哭了起來。全家的人不住地勸解,正在這時,小溥儀被吵醒了,哇哇大哭。這個三歲——其實是兩歲半的孩子就要讓人抱去做皇帝了。
  “孩子……不,皇上,來吧,老佛爺下……下旨意了,咱們必須赶快去,不然老佛爺要不耐煩了。”載灃哽咽著結結巴巴地說著,一個宮女抱起小溥儀,溥儀哭得更凶了。
  小德張從宮女手中接過孩子。
  “我的孩子……”瓜爾佳氏叫了起來,她搶過孩子,給他穿了几件衣服。
  “這……這……,不合禮法吧。”小德張吞吞吐吐地說。他以為瓜爾佳氏不該那樣對待即將登基的皇上。
  瓜爾佳氏并不理會他,給孩子穿了衣服后,抱在怀里親個不夠,猶如生离死別。孩子不住地哭叫著,聲音似乎要把房頂都掀開來。
  佣人和太監們都在心里嘀咕著:這絕不是好兆頭,哪見到小孩子哭得這樣凶的,像是給鬼嚇著了似的,哭得人心里冷溲溲的。
  “老福晉又昏過去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大家又鬧騰了一會儿,老福晉才蘇醒過來。載灃讓人把老福晉扶進里屋歇息。道:“軍机大臣們還在等著,這就走吧。”
  小德張伸手又去搶孩子,哪知小溥儀連踢帶打就是不讓他過去抱,小德張苦笑著望著軍机大臣怎么吩咐,軍机大臣也是束手無策,便和攝政王商量,載灃早已六神無主,只顧點頭,他更是什么辦法也沒有。
  王焦氏看她的乳儿哭得可怜,忙過來把溥儀抱在怀里,把奶頭放進溥儀嘴里,溥儀這才停止了哭叫。
  束手無策的軍机大臣們和醇親王商量了一下,決定由王焦氏這位嬤嬤抱著小溥儀一同到宮中。
  “嬤嬤,孩子就交給你了?”瓜爾佳氏對乳母王焦氏哭著。
  奶媽王焦氏抱著孩子,隨小德張走了出去。
  “嬤嬤,孩子就交給你了——”瓜爾佳氏還在高聲地呼喊著。
  “額娘——”小溥儀此時似乎明白了,將要發生什么事,哇地大哭起來:“額娘,我不愿意去……”
  載灃架著瓜爾佳氏,沒有讓她沖出去。此時王焦氏則一躬身,出了門,迎著大風,鑽進了轎子。
  禁衛軍馬隊的鐵蹄仍踏在石板路上。可這時,這一行隊伍再也保持不住隊形了。
  狂風怒吼著,塵沙碎石被卷起,扑打著人們的面目。每個人都難以睜開眼,他們只能歪著頭,斜著身于躬著腰前行。所有的燈籠都被吹滅了,他們只能摸黑前行。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該死的天!”
  這一聲叫在人們的心頭埋下不詳的种子,這黎明前恐懼的气氛更熾烈了。
  可是怒號的風聲絲毫也沒掩住小溥儀的哭叫,他的哭聲似乎要穿透這鉛一樣的蒼穹,沖開這鐵一樣的黑暗。
  “太不吉利了。”人們都在心頭嘀咕著。
  終于進了午門,天也亮了起來。溥儀的哭聲也止住了。大概是累得再也不能出聲了。嬤嬤王焦氏本來要在西苑交由內侍,但她還是說服了小德張,讓她抱著孩子走進了太后的儀鸞殿。
  殿門甲厚厚的布帘挂著,掀開布帘進去,王焦氏不禁吃了一惊,她原以為太后住的地方一定是輝煌敞亮無比,可是呈現在眼前的,就如一個鬼域的陰間:整個大殿有如地下的墳墓。所有的窗子都挂上了厚厚的藍色的帘子。在陰森森的幃帳中,一個老婦人半躺半臥著。她的頭頂上是一個夜明珠,在夜明珠的照射下,老婦人的臉色顯得白慘慘、藍幽幽的。王焦氏覺得這個老婦人就是老太后了,于是跪倒向她請安。
  小德張接過溥儀,來到太后面前道:“老佛爺,未來的万歲爺來覲見您了。”說著將溥儀的面孔朝向太后。
  誰知溥儀剛一見到慈禧,便“哇”地大哭起來,不僅號號啕啕,而且渾身哆嗦個不住,頭直往小德張怀里鑽,像是見到了凶神惡煞。
  慈禧心里一怔,嫌惡地看了小孩一眼,說道:“這孩子真別扭,快抱出去吧。”
  小德張連忙把小溥儀交給王焦氏,讓太監把她帶走。
  慈禧從看到小溥儀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好像是吃了個秤砣似的,憋得厲害,喘不過气來,連打了几個嗝。她心道:“人們說小孩子若見了誰被嚇哭了,說明那個人也活不長了。難道我的身体真的不行了?”這樣想著,心里憋得更厲害了,她連忙叫道:“小德張,快過來,給我拍拍揉揉,我的心里憋得厲害。”
  小德張連忙走上前,揉著慈禧的胸脯。一會儿,慈禧道:“我的頭也昏脹得厲害。”
  御醫馬上被叫來,醫生觀聞問切之后,說道:“老佛爺的脈已极弱,熬長壽湯吧。”
  人們都愣住了,喝長壽湯,就是到了要駕崩的時候了,御前太監忙把這消息告訴御前大臣,御前大臣飛報王公親貴和軍机大臣。
  太后的床就在儀鸞殿的寶座上。慈禧已經穿起了長壽衣,她真是心有不甘。她真想廢了那個看見她就哭的小孩,是這個小孩要了她的命,她認為,她的病体已經康复,她應該坐在寶座上而不是病床上;她還應該再統治這個國家十几年,一切都安排好了,沒有誰能危及、哪怕是絲毫動搖她的統治。可是這個小孩,這個苦心積慮被她立為皇嗣的小孩,卻用他那尖厲怪异的哭聲把她的靈魂气魄赶出了軀殼。也許是載湉的陰魂在作怪。這樣想著老太后的眼前出現了光緒帝怨憤的綠慘慘的面容;隨即,珍妃那被泡大了的腫脹的白燦燦的臉也向她壓來,兩個面孔交替出現,不斷地變大、變大,不斷地慢慢地向她靠近,壓向她、壓向她。慈禧太后拼著全身的力气,雙手一揮,“啊——”一聲長叫,旁邊的太監們忙捶打著她,拍打著她的胸脯。太后只有出气似乎已沒有了進气。
  “蓮英呢?蓮英……”
  小德張道:“老佛爺,奴才們也找了他好長時間,不知道他在哪儿。”
  老佛爺想告訴李蓮英,要警告他,她要死了,叫他留心仇敵。
  其實,小德張在說假話,他已找到了李蓮英,可是李蓮英覺得太后此時已無權柄,竟拒絕到太后的跟前;特別是他認為他沒能做万歲爺,全是老佛爺絕情。李蓮英在朝中一輩子,除了贏得太后的信任外,簡直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朋友,他明白四格格那些人供他金錢是想利用他。他惟一的希望是太后讓他做老公,使他能榮登皇帝的寶座,繼續在這世上作威作福,可是老佛爺她……李蓮英傷心到了极點,轉而痛恨慈禧到了极點。太后病重時,小德張找到他,他對小德張道:
  “老佛爺在生的時候我万分崇拜她,我愿意永遠記住她生時的音容,我決不忍心看她最后受苦的神情,我不能去。”
  老佛爺听小德張說沒找到李蓮英,眉頭皺了皺,僅剩的三分魂魄又蕩去了一分。不過到死她的腦子,她的思路都是清晰的。
  “都來了嗎?”
  小德張道:“都來了。”
  “傳旨。”
  隆裕皇后,載灃和几個軍机大臣忙到床前,一會儿,軍机降旨曰:
  “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已降諭,以醇親王為監國攝政王,稟承予之訓示,處理國事。現予病勢危急,自知不起,此后國事,即完全交付監國攝政王,若有重要之事,必須稟詢皇太后者,即由監國攝政王稟詢裁奪。”
  這末尾的几句話是想給新太后及葉赫那拉族以机會,在有重大要事的時候,能夠參与。這樣,就可維持葉赫族永久的權勢,而鞏固她所占的地位。如果監國攝政王及其他人有仇視慈禧太后的舉動,做他們在她生時不敢做而死后敢做的事,則新太后就可以按照這個詔諭干預政事。
  軍机大臣和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們跪了一殿。殿外,几百名喇嘛在那里念著經,嗚嗚的大銅號聲和北風陰慘的號叫混雜在一起。
  “別來,別來……”慈禧看見光緒帝和珍妃綠瑩瑩白慘慘的臉又向她壓來、壓來……
  “別來——”她惊恐地叫著,恐怖地瞪著雙眼。最后的一聲喊叫,使得她永遠也不能發出聲音了,只是雙目突出得更厲害,嘴巴張得一生也沒有這么大過。
  醫生把了把她的脈,宣告了老太后生命的終結。小德張撬開老太后的牙,把一個大珠放進她的嘴里。
  “匡、匡、匡……”喇嘛們敲著鈸進來,圍著太后舞蹈著。
  同時,頒布了太后的遺詔:
  “予以薄德,只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闈,迨穆宗皇帝沖年嗣統,适當寇禮未平,討伐方殷之際,時則發捻交訌,回苗俶猶,海疆多故,民生凋蔽,滿目瘡痍。予与孝貞顯皇后同心撫視,夙夜憂勞,秉承文宗顯皇帝遺詔,策勵內外臣工,暨各路統兵大臣,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賢納諫,救實恤民,遂得仰承天床,削平大難,轉危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入嗣大統,時事愈艱,民生愈固,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不得不再行訓政。前年宣布預備立憲詔書,本年預示預備立憲年限,万几待理,心力俱殫,幸予气体素強,尚可支持。不期本年夏秋以來,時有不适,政務殷繁,無從靜攝,眠食失宜,遷延日久,精力漸憊,猶未敢一日暇逸。本月二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喪,悲從中來,不能自克,以致病勢增劇,遂致彌留。回念五十年來,憂患迭徑,兢業之心,無時或釋。今舉行新政,漸有端倪,嗣皇帝年方沖齡,正資啟迪,攝政王及內外諸臣,尚其協心翊贊,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國事為重,尤宜勉節哀思,孜孜典學,他日光大前詔,有厚望焉。喪服二十七日除,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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