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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源的府第在帽儿胡同,本來就很大,現在更是經一番整修、擴建,面貌一新,帽儿胡同也熱鬧起來,來這里的人們絡繹不絕。帽儿胡同的人們,也似乎忘了自己的胡同叫“帽儿”,自榮源被封為承恩公后,胡同的人都說:“咱住在‘榮公府’胡同。”
  胡同的馬路也已整修一新,几間太破的房子也整修了,這几日,胡同的人們正在為一家作坊發愁呢。
  原來,帽儿胡同12號是一家炸麻花的作坊,每日不分晝夜地工作。有一天,一位外地的來到胡同,看到作坊,說:“我們是專程來看皇后娘娘的府院的,一切都好,就是這家作坊不好,那里天天冒煙,油煙到處亂飛亂熏,弄得這一帶气味難聞,皇后娘娘聞了,不知是什么樣儿呢。”
  帽儿胡同的人平日很和气,根本沒有注意到那根煙囪,經這位好事者一說,頓覺那煙囪扎眼,煙味刺鼻。
  “讓他搬走。”街坊們議論道。
  “可不行,住了几輩子了,說搬就搬了?”
  “你不嫌難看?”
  “那倒是,是難看難聞。”
  “這不就得了。”
  “可怎能叫人家搬走呢?如今約法上是保護人們的居住權的。”
  “喲,你還真听了許多人的宣傳了呢!你太那個了吧!”
  立即這個人遭到圍攻,也就不說話了。
  胡同里的人便為這煙囪整日地發愁,眼見就要行各种典禮了,這不影響咱帽儿胡同的形象嗎?
  這事不知怎么讓溥儀知道了,他想,要是煙真的熏了皇后的頭腦怎么辦?于是密諭內務府,令优給麻花作坊遷移費,勸其另處營業。結果兩家歡喜。帽儿胡同的居民也非常高興,自豪地望著身邊的一切,到了外邊,道:“咱是榮公府胡的,胡同可繁華了,皇后可漂亮了,全北京城誰能得上!”
  其實,皇后是住在天津的洋房里。自辛亥革命后,北京的王公及滿蒙漢大臣有家業的,除了少有的几家外,多居在青島、天津、上海和其他地方。婉容在天津已經住了整整十年了,在那里,跟外國人學了鋼琴和舞蹈,又跟中國老家學了詩詞文章和書畫。她真正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琴棋書畫全能的才女。
  如今她要搬回北京了,因為不久就要進入大婚的程序。
  進入北京,回到帽儿胡同的這一天,她乘坐的馬車所到之處,觀者如潮。
  “她就是皇后!”
  “听說美如天仙!”
  “看!看!那影儿!”
  “你能看見嗎?啊!什么眼呀!”
  一陣哄笑。
  帽儿胡同更是水泄不通,家家戶戶全体出動,迎接給他們胡同帶來無上榮耀的人。
  一下子,全北京乃至全國都知道了帽儿胡同。帽儿胡同的好事一樁接一樁。婉容回府不久,是她的生日,因是皇后,所以生日就成了“千秋節”。雖未入宮,但禮節如同入宮之后的皇后,榮公府門前當然車水馬龍,許多天,帽儿胡同的人奔走相告:“余叔岩、楊小樓來唱戲了!”
  “還有呢,尚小云、梅蘭芳也來了!”
  真正大婚的典禮項目開始了!北京人真的開了眼界。
  因為清朝選儲的制度及晚清特殊的立君方式,整個清朝,真正行大婚之禮的就几個皇帝。有些皇帝在做皇帝前早已成婚,有的則不是。溥儀雖遜位,但帝號不廢,所以能以皇帝身份成大婚禮。
  1992年10月21日(九月初二),是納采禮的日子。
  上午10時,正使禮親王誠坤、副使睿親王中銓由乾清宮出發,城坤騎馬在先,中銓徒步持“節”在后。儀仗隊手持黃緞龍旗兩面以及木牌、木棍等分兩邊隨行。中銓的后面隨黃傘一把,白馬、黑馬各兩匹,都是雕鞍錦轡,鞍上蓋著一塊黃色絨毯。
  隊伍的后半部分是采禮。先是黃綢圍裹的木亭八座,里面放著玻錦匣,內置金銀錁子、各色宮緞、金珠頭面和金銀花瓶,另有其他珍寶,后隨紹興酒四十壇,干鮮果品、喜餅若干,分裝了一百抬。最后是全身染成了紅色的綿羊四十只。
  浩浩蕩蕩的行列走到神武門,步軍統領衙門和保安隊的三名騎馬隊在前開路;宗人府与內城守衛隊的三起樂隊隨行演奏。
  所經街道臨時戒嚴,地安門正門此時大開。
  街兩邊圍觀的人如堵如潮。
  一個學生道:“真是奇觀,二十世紀的中國還有這种東西。”
  另一個道:“這正是百姓們所渴望見到的,他們的高興勁儿肯定超過了那個皇上。”
  一個外圍記者道:“請你們介紹一下這隊伍的穿戴服裝和儀仗用品好嗎?”
  兩位學生可被難住了,也被逗樂了;他們也無法描述這倒底是什么樣的一支隊伍。只見衛隊和樂隊,全是民國的禮服,扛著洋槍,吹打著洋號洋鼓,后面跟的正使、副使,儀仗隊以及一應執事人等,則全是清朝的服裝,龍旗飄揚,黃傘招搖,還有一些東西,兩位學生也說不出是什么。
  帽儿胡同禮炮響后,爆竹齊放,人群和這火藥味儿充塞了整個胡同。
  好不容易正、副使通過了胡同來到榮公府門前,早有榮源帶著長子潤良在大門外跪迎天使。正副使進了大門,榮源父子又跪迎一次,正副使這才進了大廳;執事人等忙搬進采禮,放在早就准備好的几條長桌子上。榮源父子复又叩頭謝恩,然后設晏款待天使。“天使”僅稍坐一下,并不動箸,即起身回宮向溥儀“复命”去了。
  第二天,溥儀就看到了京津兩地報紙連篇累續地報道納采禮的盛況。
  一下子成為全國注目的中心,溥儀興奮异常,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從來沒有見過民眾對他仍這樣關心——他還以為那樣浩浩蕩蕩、奢華招搖的隊伍會受到輿論的譴責呢。
  興奮之余,宣統帝搖起了電話。
  “喂,是榮公府嗎?”
  “是,您是哪一位呀?”
  “我,是宣統。”
  “皇上,万歲爺,您老好!好!”
  “你是誰呀?”
  “我是潤良。”
  “噢,是國舅啊,家里都還好嗎?”
  “好!都很好。”
  “府上還富裕吧?”
  “謝万歲爺關怀,我們家境一直很好。”
  “那就好,如今花費很多,也要節約點。”
  “是,是。”
  “皇后呢?”
  “她在閨中呢。”
  “能接下電話嗎?”
  “行,我就去傳旨,就去傳旨。”
  一會儿,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如春天中黃鶯的歌唱的聲音:“喂,是皇上嗎?”
  “是,是皇后呀。”
  “就算是吧。”
  “怎么?如今已是了么。”
  “奴婢就算是吧。”
  “不要用‘奴婢’這樣的字眼,這太陳舊了。你是進過新式學堂的,思想比我先進,知識比我丰富,該知道這時‘奴婢’二字的稱呼已過時了。”
  “那就你我稱呼嗎?”
  “好!這樣最好!”
  “我也較喜歡那种新式的夫妻關系,喜歡那种新式的夫妻制度。不過,在婚姻問題上,還是傳統點好,皇上——你以為如何呢?”
  “我也是這樣看,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嗯嗯……”
  听著電話里不好意思的聲音,溥儀大笑起來,道:“I love you。”
  “你說什么?”
  “你不是也有洋師傅嗎?怎么不會這句話?”
  “我沒學過英文,皇上——你說的是英文吧?那是什么意思呢?”
  “啊——是‘我愛你’。”
  “喲,你……”
  兩個人雖未謀面,猶如熟人一般,卿卿我我地說了一半天。
  終于說完了,婉容一旁站著的潤麒調皮地道:“姐姐,和誰說得這樣熱乎呀,羞不羞呀。”
  “听人家說話,看我不撕你的嘴。”
  婉容向弟弟攆去,潤麒靈巧地躲閃著,待婉容已是滿頭大汗,潤麒一閃身,鑽進了婉榮怀里,道:“姐姐,我下次不听了。”
  “你個小不點,懂得什么呀。”
  電話馬上安在了婉容的閨房。三天兩頭,溥儀總要打電話和婉容聊很長時間。
  大婚的第二項——大征禮——開始了,這是宣布成婚日期的日子。
  大征禮在11月12日(舊歷9月24日)舉行。睿親王中銓和鄭親王昭煦任正、副使,禮親王誠坤持節。和上次納采禮節一樣,几百名馬隊之后是正副使,然后是執事人等,禮物大致相等而略有不同:黃綢圍裹的木亭增加為12座;錦匣中放的除了金銀綢緞外,還有皇后所穿的衣冠和珠寶;另加鵝四十只,也都涂成紅色。
  眾人到了榮公府門口門內,又是一番行禮,禮物放下后,又有一匹馬飛馳而來。榮源迎到門外,跪下。來人是慶親王載振,載振下馬,隨榮源進入門內,到了院中,載振展開諭旨,榮源跪地接旨。載振朗聲道:
  “宣統皇帝奉端康太妃、敬懿太妃、榮惠太妃諭旨:特于舊歷十月十二日、新歷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迎娶皇后進宮。欽此。”
  “臣接旨。”
  榮源接旨后,又是設宴款待。如上次一樣,“天使”們席不暇暖,即告辭复命去了。
  婚禮的日期分布后,禮品源源不斷地滾滾流入紫禁城,滿蒙的王公舊臣不必說是非送不可的,活佛和高級喇嘛也是長長的一串名單,就是民國和其要員,也都紛紛送禮。
  三落而又三起的黎元洪大總統特從關稅中撥出10万元,8万元作清室优待費,2万元算作民國賀禮——這是國禮。黎元洪個人則送了如意、金瓶和銀壺;曹錕送來如意和衣料;吳佩孚送來衣料和銀元7000元;馮玉祥送來如意、金表和金銀器皿;張作霖送來如意和衣料。
  前總統徐世昌送了2万元現金和許多貴重禮物,包括28件瓷器,華麗的龍鳳中國式地毯一件;張勳送來1万元;王怀慶送來九柄金如意;康有為除送來磨色玉屏、磨色金屏、拿破侖婚禮時用的硝石碟和銀元1000元外,還有他親筆寫的一副對聯:
  八國衣冠瞻玉步
  九天日月耀金台
  許多省的要員,許多駐外使節如蔡廷干、顏惠慶、胡惟德等,許多前大臣也都送了禮。像上海的猶太人大資本家哈同、香港的英籍大資本家何東都送了重禮。至于靠清朝發了大財的富豪如陳夔龍、李經邁等,更送來了价值連城的鑽石珠翠。
  禮物琳琅滿目,上書房、毓慶宮、養心殿都堆積如山。溥儀看著禮單上數不清的名字,看著堆積如山的禮物,逃跑不成后的煩惱、痛苦、恐懼似乎全沒有了,他心花怒放,他手舞足蹈:就在這紫禁城中過下去吧,有如此多的人對我仍存尊敬,我怕什么!
  溥儀下令把這些禮物都放進建福宮中,那里有乾嘉兩朝堆積如山的寶物,都沒有開封,放在那里,保險得多了。
  禮物仍繼續的送著,大婚進入第三項——冊封。
  11月29日,先冊封“淑妃”。說是“冊封”,其實也是為文繡進宮舉行的一次儀式。這次儀式,既無納采,也無大征,也沒有儀仗樂隊。鄭親王昭熙和內務府大臣紹英騎馬把冊封“寶冊”送到端恭家里,冊封禮就結束了。第二天,即30日凌晨之時,備了黃圍轎車一輛,悄悄地把文繡接到了養心殿。
  載濤福晉扶文繡來到養心殿,養心殿紅燈高照,紅毯舖地。寶座上,溥儀走下來,迎文繡而去。
  載濤福晉道:“皇上怎么迎來了。”
  “應該的嗎。”溥儀笑道。
  文繡跪下磕了頭,站起,溥儀就要去揭蓋頭,載濤福晉道:“皇上別急,過了明天再說。”
  溥儀道:“這是老規矩,就免了罷,過了明天,就是后天了,那也太漫長了。”
  “那好吧,到西暖閣再揭。”
  載濤福晉把文繡扶到西暖閣的床上,文繡坐下,不一會儿,溥儀來了,福晉退出,溥儀揭下文繡的蓋頭來,笑道:“你這么小呀!”
  文繡扑閃著眼睛,看著溥儀:“原來皇上也這么小呀!”
  “你不知道我剛滿17歲了嗎?”
  “皇上不知道我才12歲嗎?”
  二人相視,都哈哈大笑起來,門外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里面在搞什么明堂。
  “早知你這么小,我……”
  “是呀,你選我干么?本來是選我為后的,又來又成了妃了。不選就算了嗎,我也和父親說過的,可就是沒人听。”
  “你的年齡太小了,不過,這正是天真活潑的時候,我喜歡!”
  “哼,別說得太早了,明天那位一來,不知道會怎么樣呢。不過,听說皇上是很開通的,我倒放心了。”
  “明天迎皇后的事,你就不去了,什么‘后’呀。‘妃’的,都一樣。”
  “說過的話可不能更改!”文繡歪著頭道。
  “當然。”
  溥儀倒是很喜歡這种率直勁——任何人也沒有想到皇上和他的妃子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的場面,這种談話。
  11月30日,是冊封皇后的典禮。禮親王誠坤和怡親王毓麒為冊封正、副使。上午10時,正副使從乾清宮內捧出“金寶”、“玉冊”,分置于兩座黃亭之內,然后上馬前行,后面是傘棍旗牌,与以前一樣。而后是鳳輿一頂,金頂黃轎車一輛。輿車之后,還有黃傘六對,雉尾扇五對,金瓜二對,節一對,黃黑色龍旗各一對。出神武門,除馬隊外,又加上許多憲兵隨行護衛。到了榮公府門前,鳳輿只是放在大門之外,并不使用,謂之“亮轎”,車子倒是進到府內。還是脆迎跪送,婉容也到了大廳向“寶冊”謝恩。
  大婚典禮的前三項算是“序曲”,真正熱鬧的大婚禮開始了。
  1922年12月1日零時,乾清宮。
  這里,宮內外,丹陛上下早已站滿了人。溥儀坐在寶座上——是第几次坐在這里他已記不清楚了,可是,這一次,是他成年后坐在這里,真正感覺到了權力的魔力。雖然他是個退位的皇帝,由于优待條件在,皇帝的名份在,才有今天大婚的輝煌!
  這是在夢中嗎?肯定不是!這是最后一次坐在這里嗎?也許!
  溥儀的心里忽然涌動起從來沒有的對權力的渴望,對權威的渴望!
  那么多的人出生入死!那么多的人血濺疆場!想得到的是什么?就是坐在這里傲視天下,驅使群雄;父子相害,兄弟相殘,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為的什么?為的就是坐在這里享受潑天大的榮華,体會万人之上的精神愉悅。
  突然間,他最終明白了為什么身邊的人們對孫文、袁世凱這些人是那樣的憤恨,突然間他從骨子里對革命深惡痛絕。若不是革命,他今天可能早已主政!可以治理天下,這殿內外站立的文武百官就要听從他的使喚——“我會把國家治理好的!”溥儀在心里念叨著,“我不會像現在的黎元洪,以前的徐世昌那樣,我知道人民的重要性,我會干好的!可是——”溥儀不愿再想下去,一抬頭,見載濤正看著自己,回首看左邊的王爺,正對他說著什么,他根本就沒有听到。不過,他看了看手邊的紙,明白了今天的事情,于是一舉手,旁邊的御前大臣一聲高叫:
  “靜——”
  于是,整個乾清宮像沒有一人的森林一樣,靜得只有風聲。
  溥儀道:“慶親王載振,鄭親王昭煦。”
  “奴才在。”
  “命你二人為正副使前去迎娶皇后。”
  “庶。”
  “衡永等。”
  衡永和八個御前侍衛齊聲道:“奴才在。”
  “命你們与正副使隨行。”
  “庶。”
  “那彥國親王,貢桑諾爾布群王,鎮國公載澤、貝勒溥信。”
  “奴才在。”
  “你們几位在宮中照料一切。”
  “庶。”
  “唔唔……”載灃在旁邊哭了起來,載濤急步上前把他拉到柱子后面道:“五哥,怎么在這大喜的日子哭起來了?”
  “我我……要是福晉還在該多好呀!”載灃還有半句咽進了肚子里:“要是皇帝沒有退位該多好啊。”
  “五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皇上大婚了,咱家會走向興旺的。”說著也滾出了熱淚,馬上他拭去淚痕道:“走吧五哥,到前面去,要滿面春風,讓天下人看看我愛新覺羅氏今天仍風風火火。”
  載灃來到御座邊,拿著一柄如意遞給溥儀,溥儀把它遞与迎娶正使載振,載振派人把如意放進丹墀之上的鳳輿里。
  鳳輿三天前就已擺在這里了,鑾儀衛在乾清宮的院子里抬著它已練了三天。這是三十二人抬的大轎,轎頂涂金,正中有一只很大的金鳳凰,鳳背上有一個小金頂,金頂周圍有九只小金鸞,金鸞嘴里都銜著長長的黃絲穗子。轎圍是鵝黃色緞子底,上邊繡著藍色鳳凰,抱著紅色雙喜字,繡工极精致。這是光緒帝結婚時在杭州定制的,這次又重新進行了釉飾。
  迎娶用的是全副鹵薄儀仗。傘、棍、旗、牌、金瓜、鉞、斧、節、扇,樣樣俱全;之外又加牛角和大鼓各一百余對。
  迎娶的隊伍走向神武門,即風輿發走之后,載濤福晉姜氏与增崇之妻帶福晉命婦二人率領女宮來到坤宁宮東暖閣,舖設龍鳳喜床。床上的被褥也是從杭州定做的,上繡“龍鳳呈祥”圖案。舖設完畢,正中又放上寶瓶,瓶內裝著珍珠、寶石、金銀錢与五谷之類;之后又在四角各放一柄金如意。接著她們又連夜赶往皇后家里,在迎娶的隊伍前到達榮公府,在那里給婉容梳好雙髻,戴上雙喜如意,穿上“龍鳳同合袍”,頭上蓋上繡有龍鳳的蓋頭,手里拿著一個金苹果。一切完畢后,只等迎娶的隊伍到來了。
  此時,迎娶的隊伍早出了東華門中門、神武門、景運門、乾清門。這些門上皆有門神貼著,彩飾門首扎一大彩場,場柱以黃綢扎作龍形,左柱懸一紅紙牌,上書“觀禮、慶賀人員均由神武門出入”字樣。門之左右,裝水月電燈四個,并有軍警兩排在此守衛。——此時,隊伍已走在街上,出東安門北向,往西北進三座門,過景山東街,出地安門中門,正北行走。
  此時大街上的隊伍,与紫禁城中的不同,隊伍浩大了許多。
  首先是步軍統領衙門的馬隊,其次是警察廳馬隊,再次是保安隊馬隊。馬隊之后是軍樂兩班,往后便是黃緞銀轎頂一頂,黃緞銀頂車三輛,鸞駕七十二件,黃亭四駕,宮燈六十個。清室官員和民國軍警方面照料的人員也在這些儀仗中行進。這些之后,又是警察保安隊,步軍統領隊,又有軍樂兩班。這些人之后,是正副天使,載振手捧圣旨,昭煦捧著圣節。二人身后,則是三十二人抬的鳳輿,鳳輿前后左右圍著民國軍警護衛,更有清官官員三十二名隨從。
  隊伍進了帽儿胡同了,這里街面狹窄,人群擁擠得厲害,好不容易行到了榮公府。榮公府前,早已扎了彩場。榮源和儿子潤良、潤麒跪迎大使。
  載振、昭煦進府門后,榮源父子又跪在地上,載振讀圣旨迎娶皇后,榮源謝恩領旨,進了大廳,圣旨傳進內室。
  十多分鐘,福晉姜氏等四人扶皇后婉容踏上鳳輿,然后姜氏等各坐進自己的轎子隨大隊一起向紫禁城進發。
  隊伍出帽儿胡同東口,走南鑼鼓巷向東,經北皇城根寬街,南行過大佛寺、馬市大街,到丁字街向西,進東安門大街渡橋入東華門。其時為下午三點四十分。
  听鞭炮聲響,軍樂聲響,四點鐘左右溥儀穿龍袍褂,在乾清宮等候。不久鳳輿到來,正副使及衡永等八名侍衛仍帶著鳳輿來到乾清宮檐下,越過一個大火盆,待鳳輿也越過火盆后,溥儀率王公前行來到坤宁宮,鳳輿后行,隨到坤宁宮前又越過一副馬鞍。
  風輿停下,王公轎夫等各退。
  福晉姜氏率四人走到鳳輿前,扶婉容下轎。溥儀此時非常高興,按規矩,新娘下轎時,他要向新娘頭上連射三箭。溥儀接箭在乎,就要舉箭,福晉姜氏連忙走到皇上面前道:“皇上,你今天沒帶眼鏡就不射了吧。”
  溥儀笑道:“這不是破了規矩嗎?”
  “規矩重要還是皇上的皇后重要啊。”
  “好吧,不射了。”
  福晉姜氏又折回,走到皇后跟前,接過皇后手中的金苹果,又遞一個寶瓶給皇后。然后,攙扶皇后,前有女宮執珠燈導引,由交泰殿到坤宁宮東暖閣內。
  福晉等又從皇后手中接過寶瓶,把寶瓶、苹果放好。早有人拿著杆秤遞与溥儀,溥儀接過,就要去挑蓋頭。
  “皇上,還是用手吧。”載濤福晉從皇上手中拿下稱杆。
  溥儀搖了搖頭,任由姜氏擺布,然后用手揭下婉容的蓋頭。
  “天下竟有這樣漂亮的女子!”溥儀脫口道。
  福晉等人輕聲笑了起來。
  溥儀見婉容黑發如云,玉肌冰瑩,婷婷玉立,不由又道:“報紙上說的果然不是夸飾之詞。”
  載濤福晉姜氏道:“別只知說話,坐吧。”
  于是領溥儀坐喜床左邊,婉容坐喜床右邊。此時宮女端來金盆,金盆內盛子孫餑餑。
  姜氏道:“請皇上和娘娘同食。”
  溥儀拿起吃了一塊,婉容玉手捏一塊,抿了一下,即放下了。
  然后,福晉等請皇后梳妝上頭,仍戴雙喜如意,加添扁簪及富貴絨花,戴朝珠。
  有命婦端起酒杯,福晉姜氏道:“皇上和娘娘請飲交杯酒。”
  溥儀和婉容拿起酒杯,四目相對,溥儀心內又是一喜,見婉容眉細如蝴蝶之須,但清雅黛墨,眼波如秋湖之水,閃閃含情。此時,婉容也嫣然一笑,更令溥儀心花怒放。
  窗外,一對結發的待衛夫婦高聲唱著交祝歌。
  歌聲停止。女宮撤宴桌,福晉、命婦請皇上、皇后坐御龍鳳喜床上,向東南方行坐帳禮。一會儿,女官又設金盆在喜床上。姜氏道:“請皇上和娘娘進長壽面。”
  二人吃面畢,福晉姜氏道:“皇上、娘娘,奴婢們這就告退了,祝皇上和娘娘千秋永和,百年諧老。”
  于是,福晉命婦們退出坤宁宮。
  沒有了福晉命婦們的笑聲,沒有了窗外待衛夫婦的歌唱,只剩下的他和眼前的婉容,婉容低眉垂目而坐,溥儀忽然感到异常地窒悶。他又看了新娘子一眼,她仍低著頭,好像沒有什么表情。看著看著,溥儀只覺眼前一紅——一片片全是紅:紅帳子、紅褥子、紅衣、紅裙、紅花朵、紅臉蛋、紅窗帘、紅地毯……好像一攤溶化了的紅蜡燭。此時四位宮女進來,輕步止前,悄無聲息,一聲不語,兩個伸手為皇后娘娘去釵解帶,兩個宮女要為皇上脫鞋去帽。溥儀一陣眩暈;紅、紅、女紅,紅……他騰地站起來,推開門,奔往養心殿。
  宮女大惊,沒有人敢在此時說話。
  養心殿太監大惊,誰也不往皇上身邊去,裝作沒看見。
  溥儀坐在養心殿東暖閣,還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他充滿了對宮女的厭惡,充滿了對紅的厭惡,充滿了對女人那种事的厭惡,他感到惡心,他感到頭暈,他感到胸悶,他不能想起与女人間的那种事。好久他才平靜下來。
  一抬頭,他看到了牆上挂滿了寫著送禮人名單的綢子,第一位是黎元洪,上書:“中華民國大總統黎元洪贈宣統大皇帝。”下面是禮品的記錄,他近視,便看不清了。他一個一個地望過去,難以記數,腦海中又浮現出許多場面:
  民國派來總統府侍從武官長蔭昌,對溥儀以對外君主之禮正式祝賀。他溥儀鞠躬后,忽然宣布:“剛才那是代表民國的,現在奴才自己給皇上行禮——奴才永遠是皇上的奴才。”說罷跪在地上磕起頭來。
  他又憶起報紙上的評論:遺老們如蝗虫一般成群地飛向北京,帶來他們自己和別人的現金、古玩等等賀禮。這种浩大的聲勢,极易引起人們的聯想,現在宣統的號召力有多大,他在民眾,在政治勢力中的地位到底如何?
  “如果不是革命,我就開始親政了。”溥儀站起來,在殿里盤桓著,什么新婚,什么后妃,他全都拋到腦后去了,“我要恢复我的祖業戶走著走著,他在一串外國人員名單前停下了。十几年了,紫禁城內開始有外國人——這么多的外國人向皇帝表示祝賀,盡管是以私人身份來的,但畢竟是外國的官員。這些外國官員本來不應該接待的,內務府几次拒絕都沒有讓這些外國人灰心,他們執意要送禮,要來參加婚禮,請求要到宮中向溥儀祝賀,在這种情況下,王公們答應了外國人的要求,成了一個招待處,由庄士敦師傅和前外交總長梁敦彥任總招待。
  溥儀踱到炕前,注視著這已几二百多年的炕,心情更是激動:“我一定要恢复祖業?要不是革命,我該親政了!要不是革命,我為什么非要逃出宮中呢?”
  他心里這么想著,隨后高叫:“來人。”
  有太監小跑過來。
  “万歲爺,奴才在。”
  “我今天就睡在這里——沒有多少時間了吧?”
  “是的万歲爺,快該和新主子進香了。”
  “那朕今天也要在這儿睡一會儿。”
  “庶。”
  這太監很少听万歲爺說“朕”,今天這時听到這字,一陣心惊肉跳,忙去張羅去了,片刻,几個太監過來,侍候皇上就寢。
  太監們面面相覷,沒有人敢說什么,在這种時候,說多了會掉腦袋的。
  清晨,福晉和命婦來到坤宁宮東暖閣,向內監執事人等問道:“皇上、皇后梳洗好了嗎?”
  領班太監道:“回福晉,老爺子還沒回來呢。”
  “什么!”載濤福晉大惊,“万歲爺到什么地方去了?”
  “恕奴才多嘴,老爺子昨儿夜里一宿都在養心殿,到現在還沒回來。”
  福晉和几位命婦呆在那里,猶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新婚之夜,帝后分床,不宿一處,這,是什么兆頭啊!
  姜氏道:“快去叫万歲爺,此事不准聲張,若聲張出去,斬首是問。”
  “庶,奴才死也不敢說。”
  一會儿,皇上來了,福晉姜氏是個精明的人,也不問皇上為什么,只道:“快進去,和皇后娘娘一起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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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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