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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民和金城銀行


  周作民(一八八四—一九五五),江蘇淮安人。原名維新。早年留學日本,歷任金城銀行總經理、國民党財政委員會委員、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等職。抗戰胜利后受國民党迫害离滬赴港。一九五一年回到北京。后任全國銀行業公私合營董事會副董事長、全國政協委員等職。一九五五年三月病逝于上海。

             在父親的教誨下度過童年

  周作民小時候,家中四壁如洗。家父是前清舉人,性格倔強,因看不慣官場齷齪而不入仕途,在鄉里開館教學。

  周作民幼年隨父親學習古文。有一天,父親給他講《論語》。周作民凡事都要尋根問底,待父親講完后,他便問道:

  “爸爸,這本書是誰寫的?”

  在座的孩子都望著先生,周先生看了看孩子們說:

  “孔子的弟子們將孔子言論收集起來編成了這本書,取名為《論語》。此書乃孔子思想之精華,望你們逐字逐句弄清楚,背熟。日后定能派上大用場。”

  周作民眨著大眼睛,又問:

  “爸爸,您能給我們講講孔子的故事嗎?”
  孩子們都愿听先生講故事。此時,他們望著先生那一副厚嘴唇,從這副厚嘴唇里進出的話語,總是那么熱情、生動、流利,像一架永不生銹的播种机,不斷在孩子們的心田里播下知識的种子。他將書合上,低聲細語地講起來:“孔子名丘,字仲尼,魯國陬邑人,也就是今山東曲阜。他生于周靈王二十一年,卒于周敬王四十一年,終年七十三歲。”

  這時,周作民悄悄為父親斟滿一杯水,放在父親面前。周先生拿起杯子飲了一口,繼續講道:

  “孔子的祖先原是宋國貴族,后避難逃往魯國。孔子3歲喪父,十七歲喪母,年輕時過著貧賤的生活。他曾在魯國貴族季氏門下做過管理倉庫的‘委吏’和管理畜牧牛羊的‘乘田’。他立志篤學,以好學聞名遠近。孔子在而立之年創辦儒家私學,任教四十余年,一生樂此不倦。他雖然當過魯國的大司寇,兼攝相事,參加過一些政治活動,但從未停止過教學。

  “在魯國三桓分公室、政治實權落于季氏之手的情況下,孔子見自己的政治抱負無法在魯國實現,便率領弟子們到列國游說,到過齊、宋、衛、陳、蔡、曹、鄭、楚等十几個國家,但卻到處碰壁,不為諸侯賞識。盡管境遇困難,但孔子卻不輟教學。在從曹國到宋國的途中,孔子与弟子在大樹下演習禮儀;在陳蔡斷糧時,他還餓著肚子講學。孔子在外歷經十四年,返回魯國后,一方面整理古代文化典籍,用作傳授學生的教材;另一方面廣泛招收弟子,發展私學。相傳他‘以《詩》、《書》、《禮》、《樂》教學,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孔子晚年時博學多能,積累了丰富的教學經驗,弟子也越來越多。不少弟子是從很遠的地方投奔孔子,來進行學習的。孔子興辦的私學是當時規模最大、組織最完備的學校。他的教學實踐活動有很大的影響。

  “在創辦私學的時候,孔子主張不論是貴族或是平民,無論是華夏族或是夷狄族的,都可以入學受到教育。這就是他的‘有教無類’的辦學方針。當時的官學存在著嚴格的等級、族類差別。各國的貴族們多認為夷狄族是异族,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异’,甚至說‘戎狄豺狼’,當然不會把夷狄之人作為接受對象。另外,貴族們還認為‘禮不下庶人’,一般民眾也沒有受教育的權利。孔子的‘有教無類’的原則沖破了貴族官學的界限,一方面把教育及于夷狄之族,另一方面也打破了‘禮不下庶人’的等級制度。楚國是當時的蠻夷之邦,孔子弟子中就有楚人公孫龍和秦商。孔子曾想乘坐木筏浮于海上,居于九夷之地。孔子的弟子澹台滅明曾經到楚國招收學徒三百人,受到孔子的稱贊。

  “孔子的學生里有不少出身貧賤的人。他最得意的弟子顏淵,住在貧民區,過著簞食瓢飲的困苦生活。另一個弟子公西華被派到齊國為使者,家中貧困,還需要孔子周濟他糧食。樊遲曾向孔子請教种庄稼和蔬菜的知識,可見他是勞動者家庭出身。曾參是孔子的著名弟子,年輕時曾親自种瓜,并幫助母親織布。另外,身穿蘆衣為父推車的閔子騫、賤人之子仲弓、鄙家子弟子張、衣若懸鶉的子夏、曾為大盜的顏琢聚等人,也都不是貴族出身者。”

  周先生飲了几口水,接著說:

  “你們多數都是貧民出身,希望你們能像孔子及他的弟子們那樣,刻苦學習,長大一定有出頭露日的那一天的。人只要有決心,肯吃苦,有堅韌不拔的毅力,什么難事都能做成。功到自然成,鐵棒磨成針嘛!希望在你們中間也能出現像孔子那樣的流芳百世者。讓子孫后代以你為楷模,世世代代都認識你的名字!”

  孩子們听了,議論紛紛。在孩子們的心目中,首次有了學習的榜樣。周作民眼睛發直,默默中,在他幼小的心中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讓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

  后來,由于周作民勤奮學習,天資聰慧,父親又送他去學館聆教。不久,他便成了遠近聞名的學子。

  后來听說大城市開始實行新學,他便向父親提出新的要求:

  “爸爸,儿欲南去羊城就讀。听說那里有許多非常有名望的老師,學識淵博。”

  父親長歎一聲說:

  “父親何嘗不望儿成龍呢?只是眼下家中一貧如洗,哪里有錢送你去外地求學。父親雖有此想法,只是川資無著落呀!”

  他突然間有一种异樣的感覺,不是痛楚,而是使他痛苦的揪心的難受,使他一時間忘記了所有的一切。多年來,他努力攻讀,刻苦鑽研。因為他看到這是擺脫困境的唯一出路,這是自己奔向光明的唯一一條路。盼望有朝一日喜悅的光輝將那凄涼的生活照亮,哪怕是一瞬間;渴望有朝一日能嘗到幸福……可是突然……要終生委身于一個永遠貧困、永無出頭露日的小鄉村,過著沒有歡樂的枯燥乏味的生活;要摒棄一切向往,摒棄那久怀于心底的、在悲愴的艱難日子里唯一給人勇气的誘人的期望……啊,可怕,多么可怕!他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過錯?不過他覺得,當時不如一頭扎進墳墓里去!

  后來,鄉中有一個叫王仲書的人,与父親交情甚厚,听說此事,覺得周作民是一個可造之材,以后定是國家的棟梁,遂慷慨解囊相助。那是周作民永遠也忘不了的日子,當時他不知道是憂,是喜,是高興,是慚愧。他好像背負著一個千斤重的大包袱,不知如何去償還,如何訴說心里的一切。他只有默默地背負著多年教誨和養育他成長的父母對他寄以的無限希望,背負著鄉親父老們對他的期望,登上了去羊城的火車。

           兩次向財政總長周學熙遞交辭呈

  使周作民得以發展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他的恩師羅振玉。周作民十五歲入無錫東文學堂時有幸遇到羅振玉教誨。三年后,東文學堂因故停辦,羅振玉老先生應廣東公學之聘赴粵任教。他剛到羊城,未顧安家,便修書召周作民前去就學。羅振玉對周作民除悉心教導而外,還為他支付學費,安排他謄寫講義等事,得些報酬,作食宿書籍等費用。直到周作民二十三歲那年考取廣東官費赴日留學,還得力于羅老先生奔走呼號,四出求情,周作民才得以成行。因周作民本籍江蘇,對廣東來說便是外省人,一經審核,便理所當然地被取消赴日資格。羅老先生夜以繼日地一路找去,一直找到當時的廣東桌台兼留日主考官,說:

  “周作民是我的學生。此人品學兼优,人才難得,將來必是國之棟梁。我以人格擔保,周作民定能學成歸國,為民族振興效力!”

  考官看羅老先生德高望重,從無虛言,便應允下來。羅老先生竭盡全力地教導栽培資助扶持周作民長達八年之久,這是人生旅途中最關鍵的八年啊!他對周作民恩重如山,周作民沒齒難以忘怀!日后,周作民日日鞭策自己,不負恩師厚愛厚望,時刻想著為民族振興為國家昌盛竭盡綿薄!

  民國初年,周作民完成學業回到祖國。當時臨時政府剛剛成立,他被任命為南京臨時政府財政部首任庫藏司科長。

  不久,南京臨時政府北遷北京。南京臨時政府財政部也來到北京。

  一天,新任財政總長周學熙宣布正式銓敘人員名單。周作民的名字排到最末一伙,任命為“主事”。周作民以為耳朵出了毛病听錯了,散會時特意到人事部查對,一點儿沒錯,在周作民名下的職務欄里清楚地寫著“主事”二字。

  周作民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眼睛發脹,腦門上的青筋凸了出來,好像一條毛虫。他的腦子失去了理智,這不是歧視從南京臨時政府北來的人嗎?豈有此理!共和國政体剛剛成立,周學熙就來這一手。這絕不是我周作民一人的私事,它的實質是壓制革命工作者……

  思前想后,他想与周學熙說說明白!可是又一想,中國有句名言:官大一品壓死人。何況這何止一品?怎么能說清楚呢?最后,他果斷地決定辭職,以示對任命不公的抗議。

  次日,周學熙收到周作民的辭職呈文。他捧著呈文,好似捧著一只刺猖,扔不得,丟不得,捧在手里還刺手。

  呈文洋洋數千言,通篇說理抗爭,無一阿諛之詞。面對辭職呈文,周學熙非常為難!他望著筆架,不知拿起筆又放下了多少次,筆尖在硯台上反复濡著,放下,再拿起來,再濡筆尖,再放下……在呈文上簽署什么文字合适?他閉上眼睛,痛下決心要突破思維与存在的界限,超越純粹理念与物体的范疇。通過他的眼瞼、陽光是通紅的。他思考再三拿不定主意。批個“不准”吧,等于承認他那數千言的數落。這可是義正詞嚴、毫不留情面的呵斥啊。周作民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青年哩。一個泱泱大國的財政總長怎么可以……他再也想不下去了。他极力想找個台階下,可怎么也找不到,只得丟盡臉面,還要給周作民升官。給周作民升官儿就等于公開向他認錯,事后他便更加狂妄了啊。批個“准”字吧,就等于承認了銓敘不公。一個周作民不足畏,棘手的是他代表著一幫人。這就容易讓政敵抓到把柄……唉,政敵政敵,要沒有政敵多好!想到政敵,周學熙不寒而栗。他的反對派數量不少,而且強勁有力。像銓敘不公之類的錯儿讓反對派們逮住,財長的交椅恐怕不出旬日就要易主。可怕!

  周學熙不曾想到,宦海沉浮久歷沙場的他竟被羽毛未丰的小青年來了個下馬威。

  后來,周學熙無奈,只好求助他的兩位心腹。平日里他們稱兄道弟,無話不說。周學熙奪得財長之位也全仰仗著這兩位運營籌划。他的一個心腹開門見山地說:

  “不跟這等小人物一般見識。他不是要官當嗎,給他當就是了。在南京是科長,到北京還讓他當科長,甚至給他個司長也無所謂。不在乎個把位置,但必須在乎影響。要著眼于政治,那玩藝儿价值難以估量。”

  周學熙何嘗不這樣想?給周作民升官于他有失臉面,但批准周作民辭職可能危及他的前程。兩者相比孰輕孰重他比誰都明白。兩弊當前取其輕之道理他幼年就懂。可此時此刻他已有江郎才盡之感,只好仰仗這兩個智囊了。把智囊的聰明才智發揮到最大限度之術,他早就諳熟。

  周學熙加重語气強調說:

  “讓周作民當科長當司長得師出有名,不能說我們首次銓敘就錯了,要讓眾人認為我們銓敘是正确的、公道的!”

  兩個心腹异口同聲說:

  “這好辦,就說是人事部業務量大,一時疏忽……”

  “財長放心,這事交給我們辦吧。人事部門由我出面疏通。花三百塊錢足矣,由司長特別費里開支。讓人事部門寫個呈文,說初次銓敘工作量大,把周作民弄錯了。財長您呢,并不認識周作民,也扯不上失察。”

  第三天,周作民被委任為科長。接受任命的同時還接受有關部門的致歉,說他們一時馬虎,使他受了委屈,遭了冷遇,等等。

  這場風浪就這樣過去了。

  事過不久,財政總長由熊希齡擔任。周作民大顯身手,深得總長賞識,于是任命他為財政部庫藏司長。年紀輕輕能得此職位,可以說是盲運亨通了。

  不久,周作民在財政部庫藏司長任上正感得意,開始有了有朝一日榮升財政總長的美夢時,不料,風云突變,財政總長易人,賞識他的熊希齡下台,信他不過的周學熙再次上台。

  剛听到消息,周作民有些憂傷。靜心仔細一想,覺得不必過慮。周學熙重任財長雖然不如熊希齡對他有利,但不至于丟掉飯碗。他出任庫藏司長成績斐然,其建樹有目共睹,財部同仁一致公認。他屈指算算,財政部的所有司長,不管人品學識還是才華能力,沒人能与他相比。何況他在他們當中年紀最輕。他出任庫藏司長不過兩年,任期未滿。周學熙是有腦子的人,不可能上台伊始就把他撤換,撤換他對周學熙不見得有好處。周作民想到這些,心里平靜了。

  周作民作事一向雷厲風行,他立即寫信給他的同鄉、直隸省東光縣知事王其康。王其康是周學熙和他的共同朋友。對王其康,周學熙几乎無話不說。所以,周作民先托王其康去周學熙處探探口風。周作民估計,周學熙即便心存芥蒂,在表面也會賣個人情,像周學熙這种人絕不會放著河水不洗船的。要是那樣,便可過一陣再說,待到找著更好發展自己的去處,而周學熙又依然不离其位,再辭職不遲。

  周作民把希望寄托在王其康身上,耐心等待著王其康的回音。不料,一連五六天沒有消息,而且連他的影子都見不著了。這些天,周學熙挨個約見次長和司長,唯獨不找他周作民。

  有一天,周作民在走廊里隱約听到秘書們議論,說新任總長等著周作民去找他。

  周作民聞听不由一惊,他仔細揣摩,覺得這議論好像是有人授意精心安排的,示意我主動找他,故意拿我一把,讓我低三下四求情。

  周作民預感情況不妙,連夜找王其康,仍然不見他的影子。此時,王其康避而不見,周作民完全明白其中的因由了。

  周作民心想:周學熙的如意算盤打得夠精,放風讓我去找他,求他。他一定會編出一套危言聳听的鬼話在等著,待我求到一定火候,他才假惺惺地開恩,要我今后對他服服貼貼,唯命是從。尊敬的周大總長,你錯了!你錯翻了眼皮,認錯了人!想到這里,他立刻展紙奮筆疾書。

  几個時辰后,周學熙案頭上多了一只牛皮紙信封。財政總長瞄了瞄信封上的字樣儿,心中竊喜。此時,周學熙安詳地、舒服地微仰著身子坐在沙發上,乳白色吊燈的明亮而又柔和的光輝,照射著舖著暗紅色地氈的套間房的外間客廳,照射著他那眯眼含笑的大臉盤。他的左手思索地慢慢摩挲著白瓷茶杯,右手很舒服地放在珵亮照人的栗色的沙發本扶手上。香煙在他食指和中指間,升起著裊裊青煙。他冷笑道:

  “終于沉不住气了。寫信不好使,非他登門懇求不行。不煞煞他的傲气總讓他這般狂妄哪行!也得讓他知道馬王爺几只眼,讓他曉得我這個總長對僚屬的駕馭才能。”

  他把信封舉到眼前凝視片刻,才拿起剪刀漫不經心地鉸開。然后連同剪刀一塊放下,并不把信箋抽出展閱,好像他已經知道信里的內容。他又點燃一支洋煙,閉著雙眼儿慢慢儿地抽著,品嘗著,什么事儿也不想。香煙抽了一半時,他忽然覺得不放心,又重新拿起信封。剛把信箋展開,便惊呆了。

  此時,周學熙的心里如同打翻五味瓶一般。他把周作民辭呈丟在一邊,決定置之不理。心想:讓他琢磨去吧。

  那天,周作民送走辭呈便离開了財政部。他仔細醞釀后,便走進了交通銀行會客廳。總經理熱情地接待了他。周作民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訪意圖,接著把向周學熙送去辭呈的緣由講述了一遍。

  這個行的總經理叫梁士詒。過去見過面,但沒有什么交情。只見梁總經理慢悠悠地說:

  “本行正缺稽核主任,你如愿意屈就,明天就到職吧。”

  周作民感激地向他的新上司深深鞠了一躬,說:

  “謝謝您了,梁總經理!”

  一刻鐘以前,他心里還在打鼓,甚至謀划著三個月找不到事做怎么辦,失業半年怎么辦……

  此時,梁士治微笑著說:

  “不必多禮。你我過往雖然不多,但你的品格、才華、學識、能力我早有耳聞,銀行界的同仁們對你評价极高。咱國家的銀行業剛剛興起,亟需有新思想、新觀念的人才,我們早就打算聘請你來我行稽核,只是一怕屈了你的才,二怕財政部不放,還會說我們挖它的牆腳而影響本行与財政部的產系,所以未敢啟齒。盡心竭力地干吧,在交通銀行,會有你施展才華的机會。”

  周作民滿怀感激地起身告辭。他來到這間會客廳前后不到半個小時。事情居然這般順利!周作民摹然有了找到用武之地的感覺。

  那天夜里,他失眠了,因為想事而失眠。最先想的是要有所建樹,為交通銀行作出貢獻,報答梁士請在關鍵時刻拉他一把的情誼。后來他又想到:

  “應該認真回顧從日本留學回國后,特別是到財政部任職以來的經歷,從中找出有用的經驗教訓。”

  周作民一想到這,周學熙的形象立刻呈現在眼前。

  “千重要万重要,人際關系最重要,只有把處好人際關系當作第一關鍵,才符合中國的國情,才有可能成就事業,有所作為。”

  他一想到周學熙,便順理成章地得出這個結論。他自信自己有能力,實踐也證明自己有能力,同仁更是公認自己有能力,別說財政部的司長自己可以胜任愉快,就是當財政部次長、總長也綽綽有余。可就是因為与周學熙的關系不洽便屢遭打擊,任你有天大本領也無從施展,除落個一腔悲憤,別無所得。

  從此,周作民便把融洽人際關系視為建功立業的命脈,堅信良好的人際關系能夠左右逢源,能夠呼風喚雨。于是他開始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和金錢財富創造和改善人文環境。

               与魔鬼打交道

  周作民到交通銀行沒多久,梁士詒又委他兼任國庫課主任。一天,他因國庫課里的業務去找梁士詒,在返回辦公室的路上看見文書課主任和鈔票課主任迎面走來,他隱約听到“蕪湖……”“倪嗣沖太他媽跋扈……”“分行……夭折……”等几句斷斷續續的言辭。

  周作民回到辦公室后,兩位主任的說話聲仍在耳際回蕩,他突然意識到“莫非是行里想在安徽有所舉措”?周作民心里一振,“一定是的。在安徽督軍倪嗣沖那里卡殼了……我要是能……”他沿著這條思路想呀想的,愈想愈遠,想得如醉如痴,物我兩忘。下班的時間早過,他思想的翅膀還在高深玄妙處邀游正酣。
  倪嗣沖的關鍵在哪儿?這位督軍大人听誰的?……他是皖系,皖系的祖師爺是段祺瑞……如有法接近段祺瑞就好了……對,好好琢磨琢磨,把這堡壘攻下……送禮對這老頭子不靈,据說他在這方面极為清廉,在外界已經有名。為保住名聲,他不可能為誰破例。傳聞,一位南國封疆大吏曾想巴結他而大搞感情投資,送了十次禮品十次被退回,次次原封不動,弄得送禮者很是尷尬,同時也很納悶儿:段老爺子究竟喜歡什么?十次禮品次次不重樣儿,金銀寶石稀世奇珍無价古玩儿無不囊括其中,他居然一樣也沒看中。他段祺瑞絕非至圣賢人,為什么不喜歡別人送東西?常言道,“當官的不打送禮的”,當今社會無官不貪,無吏不污。他段祺瑞偏偏怪癖如此……那封疆大吏愈想愈覺得段祺瑞其人琢磨不透。突然間,他生出個惡作劇念頭,精選了個奇大的南瓜,派專使給段送去。心想:“華夏廣袤數万里,產瓜無數,獨獨不產傻瓜,倘若產有傻瓜,即便重金購買,我也送他一個!我如今居官盛產南瓜的湖廣地域,就將此瓜權當傻瓜給他送去。這老家伙也跟這老南瓜差不多一樣,基本算得上是個傻瓜,看你老傻瓜接此南瓜如何處置!”殊不知,段祺瑞見到大南瓜格外高興,欣然收下,還專門給那地方官寫了封表示熱忱的長信,并賞給送南瓜的使者不少銀兩,這對段祺瑞來說也是破例了。后來,但凡想給段祺瑞送禮的人只送非常普通的地方土特產,大多為瓜果梨桃之類。送上十次八次,也值不了兩把銀子。只有不想真送禮的人才送貴重的東西,因為那樣,既可以充門面好看,又不損失什么禮品,總能如數退回的啊。

  周作民想、段祺瑞這樣資深年老的高官儿,倘若送禮不靈,便很難結識。我与其相比,地位懸殊,即便走通路子得以相識,也難相知。求人辦大事只有兩种關系靠得住,一金錢,二情誼。第一种關系能見速效,第二种則不然,非情投意合知心換命不可。

  周作民絞盡腦汁,突然想到了徐樹錚。

  徐樹錚,將軍府事務廳長、國務院秘書長、陸軍次長、參陸辦公處(即執行大總統、三軍大元帥職權的机构)主要負責人。因受國務總理兼陸軍總長段祺瑞賞識信任,執掌著三軍的軍令和軍政大權。他還為段祺瑞運籌決策。內閣凡有重大舉措都与他有關,或約他建議,或由他授意草擬,或出于他的手筆,故有“小扇子軍師”的美稱,被軍政要人們視為段祺瑞的“靈魂”,炙手可熱!所以,巴結他的軍政大員极多,終日門庭若市,賓客如云。

  周作民知道,單憑自身活動,諸如送份厚禮前往拜謁之類根本無法与徐樹錚結識。于是,他決定找徐樹鋒的好友汪志農。

  汪志農,字竹杉,幼年喪父,少年喪母,家境貧寒,出身卑賤。為了糊口,十三歲進入天津一家妓院充任雜役。因干活很賣力气,為人机警,工于鑽營,有心計善籌划,深得妓院老板賞識而當上雜役頭子,成為津門妓界有名的“大茶壺”。不久,他另立門戶,自己開妓院。憑著吃喝玩樂樣樣在行,特別是精于賭博的本領,他結識了許多朋友。后來,一些有眼光諳世事的朋友勸他說,妓院雖能賺錢,究竟聲譽不雅,難成气候。大丈夫處世,應該建功立業,留名后世才是。他接受友人建議,把妓院移到別人名下,自己退居后台暗地里操縱,對外則聲稱“今生不再操此業,只一門心思改行經商”。他先后做過木材、糧食、食鹽、軍裝、軍火等生意,樣樣順手,財路通達,短短几年就積存了丰厚資財,在商界站穩了腳跟,顯露了頭角……

  于是,他變得油滑鄙俗,善于揣摸他人心理,嫻熟与各种人物交際之技能!

  周作民听說汪志農并記住其姓名有三四年了。那時,周作民隨南京臨時政府財政部北遷北京不久。他第一次听說他的名字就記住了,而且記得很牢。其因由不是周作民的記憶力太強,而是汪志農有“很難說清楚”的复雜特征。也是因為這“很難說清楚”的复雜特征,周作民多次放棄了与汪志農交往的机會。他們不止一次被人邀請赴宴并同席吃喝,不止一次在街上相遇,周作民總不愿与他言語,有意回避。

  事到如今,周作民感歎著說:

  “有些時候,明知是魔鬼也要与之來往。”

  周作民來到汪志農住處。

  汪志農高興得無以复加。寒暄間,汪志農就抽空吩咐家人叫車。煙茶方罷,未及說話,汪志農便拉起周作民往外走,說是“要陪周主任找個好去處逛逛,散散心,周主任終日公務纏身,案牘勞煩,好不容易忙里偷閒出來,應該徹底輕松,玩個痛快才是”。汪志農根本不征詢周作民的意見,一憑自己意愿行事,言談舉止倒有几分見面熟的雍容气度和江湖俠客的倜儻雅量。

  汪志農引著周作民走進一個大院套小院的去處。屋宇富麗堂皇,室內陳設豪華。美麗的侍女奉上茶點。一旁的八仙桌上擺放著骨質麻將牌,四張精致的紅木太師椅圍桌而設。

  不一會儿,進來兩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周作民當即反應出即將發生的事,他不由暗中叫苦。此時此刻,哪有閒心玩麻將游戲呢?對于玩牌,下賭注,周作民之技能雖未爐火純青,但也相當嫻熟,即便遇著高手也能玩個平局,絕不至于輸掉本錢。他曾向友人戲言夸口:

  “吾人倘若落到被奸人陷害擠兌求職無著時,便去賭博耍錢儿也可養家糊口,其銀兩金鈔之收入說不定強似如今供職京都的薪俸而過上小康生活。”

  可是,他找汪志農旨在尋覓成就大事之路徑,而且希望速成,時間不允許他運用“迂回戰術”,他只能開門見山“直取中軍”。他早已分析過了,只看汪農對他的態度,“直取中軍”已有八成成功把握。誰知這姓汪的見面之后竟不給他說話的机會!

  周作民心里有事儿,哪有心思与這些人寒暄,于是他只點點頭。汪志農指著自己的小皮包悄悄對他說:

  “這里有兩万現鈔,你我對半儿,贏了是你的,輸了算我的。別猶豫,玩個痛快。”

  這時,周作民才發現他手中拿著一個玲瓏精致的小皮包,脹得鼓鼓的。汪志農不待周作民說話,便將他生拉硬拽到牌桌前。

  周作民被摁到坐椅上。他騰地站起,抱拳施禮說:

  “真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掃你們的興。作民今日拜訪竹杉兄,原有要事相商,未曾想一路急來,還不及向竹杉兄陳明原委就……”

  “噢,明白了。好,改日再玩,只下回不失約就行。”中年人站起來,說罷悻然而去。

  周作民又連連向汪志農致歉,說:

  “我實出無奈,請仁兄多多包涵才是。我拜謁仁兄,是有……”

  沒等周作民說完,汪志農便打斷他的話說:

  “這里不是談正經事的去處,我們走吧。”

  周作民只好跟他上路。心想:“有求于人的事儿無論多么著急都得耐著性子,客隨主便嘛。身居客位,只好任憑主人安排。”

  上了車,汪志農對司机吆哈一聲,臥車啟動了。

  回到汪府,他倆便如同有數十年交情的摯友一般親密了。汪志農滿口答應次日下午三點帶他去徐樹錚處。其實汪志農也非常欣喜,原來他窮追不舍地花大錢儿費功夫与周作民結識,就是奉了徐樹錚之命。徐樹掙早聞周作民之名,知其有才,欲拉其入伙以壯皖系實力之心由來已久。

            安徽之行,折服督軍倪嗣沖

  北京初夏之夜,空气相當涼爽。高高的、動得很快的云在藍色天空中飛過。

  有關文章這樣記述聰明的周作民所選擇的契机。

  梁士詒滿臉愁容地走在花園的小道間。周作民緊隨其后。試探著問:

  “總經理,您像有心事?”

  “碰到一樁難事。”梁士詒聲音很輕,但每個音符都充滿憂郁。“半年前,我在董事會上建議在長江下游的安徽蕪湖設個分行,董事們一致通過……”

  “這樣的提案哪有理由不通過!”周作民的口气使人一听就覺得他的贊歎是由衷的。“多有遠見卓識的提議啊!那里的茶葉貸款和押匯業務都大有可為!咱們搞金融的就該向那樣的地域開拓!”

  “只可借……”

  梁士詒欲言又止,轉過身來摁著周作民的肩膀說:

  “听說你是江蘇淮安人,安徽和江蘇毗連,那里可有熟人?”

  周作民不由激動起來:總經理終于想到了我,并對我寄有希望,十多天來的努力總算沒白費!他按捺著興奮,回答說:

  “在安徽我暫時沒有熟人。不過,要是需要,通過關系,認識些人不會太難。總經理有用得著我處,我隨時恭听驅使。”

  于是,梁士詒立刻委派周作民前去安徽,并說:

  “那就派你去‘砍’,‘砍’成了,蕪湖分行經理就由你兼任。錢,你大膽花,實報實銷,只要辦好就行。”

  “當不當經理我無關緊要,完成您的重托才是頭等大事。大海口我不敢夸,讓那姓倪的老丘八點個頭的門路還是能找到的。”

  周作民見到了徐樹錚。他們一見如故,一談便是三個鐘頭。徐樹錚很惊訝,周作民竟然如此投他脾气,“緣分不淺呀!”他暗暗感歎著并慶幸自己派汪志農結交拉攏周作民的做法是多么正确。

  徐樹錚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周作民來見他以前專門琢磨了他几個小時!周作民的一言一顰一笑,都事先作過預演,只揀他徐樹錚喜歡的愛听的上,“要甜的端蜜罐,要酸的拎醋瓶”。于是,徐樹錚委派汪志農幫助周作民辦理一切事務。周作民從汪志農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

  周作民眼睛一亮,心中大喜:終于找到了突破倪嗣沖的切入點!只待搞清倪嗣沖集團的人際關系,便能操掌胜券。

  蚌埠。安武軍總司令兼安徽省督軍倪嗣沖會客室。周作民与汪志農、汪甫閒談,話很投机,有說有笑。半個時辰前周作民才被兩位姓汪的領到這里,等候倪嗣沖會見。周作民來皖四天了,還未見倪嗣沖。不是求見倪嗣沖困難,而是周作民不急于与倪嗣沖對話。他入皖后并不忙于拜訪這個求見那個,只問何處風景最好,何處名胜值得一游,仿佛酷愛游山玩水的騷客文人隨心所欲地揮洒逸致閒情。

  四天來,周作民只讓江志農引見一人:汪甫。他們只談了兩次話,每次都未超過一小時。汪甫問:

  “銜命來皖公干,為何不先見督軍?”

  “有兩個原因:一、倪督軍年老体弱公務纏身,不好隨便打扰;二、見您汪鎮守使和見倪督軍無异。”

  只此一言,即令汪甫眉開眼笑,心比蜜甜。

  汪甫,倪嗣沖的親戚,剛過而立之年便當上皖北鎮守使,在皖軍握有實權,將領中數他最年輕。他聰穎好學,既有軍事才能又有政治頭腦,且喜詩詞歌賦,文章也寫得不錯,很受倪嗣沖器重,也深得徐樹錚賞識,被倪嗣沖視為股肱,并作為繼承人栽培。他的話在倪嗣沖那里很占地方。所以他有幸被周作民作為第一個會見人選。這時,汪甫陪著倪嗣沖進來。周作民迎上鞠躬行禮。有關文章這樣記述了他們這次會見的談話。倪嗣沖握著周作民的手說:

  “讓你久等了,很抱歉。”

  “督軍公務繁忙,晚輩本不該打扰,只是在京都時,段芝老(即段祺瑞,其字為芝泉故稱)和國務院秘書長徐公樹錚君以及和其他知名人士特別是軍界政界要員對倪督軍贊譽有加,稱頌不已,使得晚輩早聞督軍大名,心中仰慕已久,今日既然得便來皖,倘若錯過良机,不來拜謁求教,將會遺恨終身,再者,晚輩离京時徐秘書長曾反复叮嚀代向督軍問候,所以,便不揣冒昧,只請督軍鑒諒。”

  “這几日總听汪督辦和汪鎮守使稱贊周先生博學多才,年輕有為,今日得見,方知兩位言之不謬,周先生果然瀟洒倜儻,气度不凡。”

  “督軍過獎了。”

  “請用茶。”倪嗣沖禮貌周到地向客人打手勢。

  “好茶,好茶!不是龍井,也非碧螺春鐵觀音……哪產的?”

  “就是敝省安徽呀,黃山毛峰,又稱猴葵,已頗有名气了呢。”

  “是嗎?”周作民讓惊訝的表情略作夸張。“作民孤陋寡聞,讓督軍見笑了。”沒等對方有所表示,他繼續說,“這可是寶呀,中國人外國人都喜歡享用的佳品,只不知產量有多大?”

  “它是拔尖儿的,略次一些的產量可大了。但究竟一年能產多少我說不好,誰都無法估量。這么說吧,黃山、安慶、蕪湖一帶,廣袤千里均盛產此物……”

  “這可是絕好的生財之道呀!……”周作民高揚手掌啪的一聲擊在沙發扶手上。他故意做出這貌似忘情的動作打斷主人的話。倪嗣沖眼睛驀地放亮,一聲“生財之道”震動了他的中樞神經。他正為生財無道食不甘味,臥不安席。好些日子了,他總是絞盡腦汁想呀想的,想得頭昏眼花、精神恍惚,以致無法把思想集中到一事一物上,做起事來丟三拉四忘東忘西的。軍費,把他搞苦了。他又不能不擴充實力。作為軍閥,有兵才有一切,沒兵狗屎不如。身价地位全由兵之多寡決定。他不滿足眼下局面和既得利益,他要擴兵,往高處走往大里奔。

  周作民看准這一點,才把它作為打動倪嗣沖的王牌亮出來。果然一矢中的地勾住了倪嗣沖的腮幫子,收到立竿見影之效。

  “這茶怎么与生財之道扯到一塊?請詳細說來讓我听听。”

  “在安徽,抓住皖南茶葉生財之道便走通一半儿。”周作民慢條斯理地說。“只不知督軍對此有無雅興?發展皖南茶葉,若督軍有興趣便親自抓抓,一年就有收成。至于銷路不用愁,國內市場廣闊不說,國外市場也有很大的需求量。日本、東南亞和歐洲各國,都很歡迎中國茶。這方面的知識和行情,汪公汪督辦比我淵博比我熟悉。我有几位朋友做茶葉貿易。如有用得著我時,打個招呼即可效勞。”

  “只可惜資金……投少了,怕意思不大,小里小气之事我不愿為之。投多呢,一時半會儿又不甚方便。”倪嗣沖歎口气說。

  “我有個建議。如果督軍采納,一年之后,皖省財政收入便可大增。”

  “請說明。”

  “我此來是為敝行考察事儿。噢,”周作民作忽然想起狀,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雙手遞給倪嗣沖。“我臨來時,敝行總經理梁士詒囑我向倪督軍致意的同時面呈倪督軍一信。”

  “回京替我面謝梁老總。還接著剛才的話茬說。”倪嗣沖閱畢說。

  “貴省茶葉業既然大有可為,我打算給敝行寫個呈文,建議向皖南發放專項貸款鼎力扶持。倪督軍如果同意,我便著手准備,爭取一個月內辦妥,年底即可收益。此事倘若促成,皖省僅稅收數目就十分可觀,往少里估計其款項也夠兩個到三個師之軍需開支。”

  “好。”倪嗣沖高興地看著周作民。“我這里沒說的。只要對貴行和敝省都有利,我祈盼早日促成此事。晚上在我這儿吃頓飯,也好有時間談充分點儿詳細點儿。”

  他把臉扭向汪志農:“去張羅一下,酒和菜都要本省產的。到新地界儿就該品嘗一下地方風味。丰盛些儿!”

  當周作民即將啟程回京時,倪嗣沖鄭重地說:

  “請轉告梁老總,我只歡迎你來此辦行,別人不行。”

  于是,周作民順理成章地成了中國交通銀行蕪湖分行經理。

             辦銀行——找到了支點

  從此,周作民身兼四職:中國交通銀行總行稽核課主任、國庫課主任、蕪湖分行經理、蚌埠分行經理。

  一九一五年秋,安徽全省的財政收入便与交通銀行往來。交通銀行成了代理倪嗣沖集團的金庫机關。

  這年冬天,倪嗣沖集團里凡愛財的將領都成了周作民的朋友。他們愛財也罷愛周也罷,反正周作民支使他們辦事,他們全都盡心竭力,不打折扣。

  此時,倪嗣沖又動了請周作民替他們辦銀行的念頭,并派汪志農向周作民游說。于是汪志農經常請周作民喝酒,周作民乘机游說他存款說:

  “你暫時派不上用場的款子放著也是放著,何不存到銀行里讓我周轉運用?我算給你最高利息,既能幫助你解決頭寸緊張之困難,對你也不無好處。”

  “要說幫你,我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分內事嘛。”汪志農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心想,時机來了,何不試探他一下。他故意來了一聲長歎,“可對我好處恐怕有限。利息能給几個錢儿?說句掏心的話儿,幫你還不是幫交通銀行?交通銀行盈利天大對你個人有多少好處?大不了賞几個零花錢儿。你還不知道吧,我和督軍辦了個銀號,經理叫郭善堂。雖然郭經理能力有限,銀號里也缺專業人才,但投進了資金還是增值可觀。現在倪督軍有意讓你幫我們辦銀行,只是……”

  周作民听得心潮翻滾,感慨万千:有道理呀有道理!我這些年來雖然賣了不少气力,成效也算顯著,但我個人終歸沒有落下什么東西。不難想象,如此下去再干十年二十年,也不會有多少變化和進展。何況交通銀行是官辦的金融机构呢。官辦机构難免隨官場變化而變化。今天這個上台用你,明天換別人上台就可能把你一腳踢開,管你以往表現如何有無建材呢,業績貢獻統統不作數……一句話,在交行供職跟官場廝混沒有區別,都是“五日京兆”……他不由記起在財政部供職的往事,愈覺道路艱險,前途渺茫……三十多歲了,該知道渾渾噩噩混日子的危險性了。要有屬于自己的玩藝儿才行!不然對不起父母祖宗,對不起良友恩師,對不起青年時代的滿怀壯志!為實現志向,在逝去的歲月里每時每刻都孜孜攻讀苦苦求索。學點本事不容易啊,該有自己的事業了……要是自己辦個銀行呢,有了建樹是自己的建樹,創下產業是自己的產業……一切的一切全歸自己,都記在自己的名下,那該是多么暢快的事情啊!倪嗣沖、汪志農他們對金融業一竅不通,還開銀號而且賺大錢儿呢。在業務上我比郭善堂輩熟悉得多精通得多。他們都行我有啥不行的,我要干起來絕對比他們有前途!只是兩手空空……他們,倪嗣沖、汪志農輩要樂意,再拉上若干個如徐樹錚、吳鼎昌之流的要員和財主,就能成事!

  周作民知道,關鍵是要他們看到有大利可圖,他們才樂意掏出資本。

  此乃大事,切不可操之過急。周作民暗自合計良久,說:

  “我兩袖清風一寒士,哪能与仁兄相比!你們兜里有錢,手上有權,擁有重兵,一呼百應,謀事事成,殺人人死。你要是設身處地為我想想,就會知道我為什么拉你存款了。辦銀行之事非同一般,需從長計議,待我考慮成熟再說吧。”

  “這我知道,在其位謀其事忠其主,人之常情嘛。我是覺得你才識過人,干練脫俗,該大有作為才好。”

  “‘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把地球轉動。’一位哲人的名言,我也信它,只是有了‘支點’怎樣充分利用好,才是關鍵。”

  据有關文章記述,籌辦銀行之事,与倪嗣沖交談時是這樣的。

  周作民仔細考慮后,便找倪嗣沖和汪志農共商此事。倪嗣沖見周作民前來便知有了眉目,于是迫不及待地問:

  “辦銀行關鍵是什么?”

  沒等周作民回答,汪志農搶著說:

  “當然是資金,資金問題……”

  倪嗣沖把目光移向周作民:

  “你是專家,你以為多少合适?”

  “對外,至少得號稱二百万元,不然,讓人覺得气派不夠,對開展業務不利。實際上五十万可以開業。要少于這個數就難免有周轉不開之虞。”

  “實際五十万,對外號稱二百万。”倪嗣沖摸摸禿頭,嘿嘿一樂,“這樣行嗎?”

  “曹操當年東征西代時動不動就說帶甲多少多少十万多少多少百万,其實呢,只有天知道是几員將校几伍士卒。干金融跟帶兵打仗相似,天下一理嘛。”

  “高論。”倪嗣沖一翹大拇指。“周先生要掌兵,也一定是位好統帥!”

  “不敢當。”
  “我相信你的眼光,欣賞你的見識,只是五十万元几個月前倒是有來著,如今都派了用場,近期怕難以籌夠,我最多能籌措十五万到十七万元。過一年兩年籌個百八十万不成問題,怕是周先生等不得呢。汪督辦是大財主,只不知……哈哈……”

  “倪督軍要辦的事儿,志農敢不跟隨嗎?我拿十万。我眼下也手頭緊,到明年底,籌上四五十万都不難。”

  周作民想,我兩手空空不得不借雞下蛋,有二十七万元已不算少。軍閥之“雞”不可久借,也不可多借。因為“雞”主不能依靠,只能利用。欲達利用之目的,須從多處借“雞”。若“雞主”太少,必受其控制,沒有主權。如果自己作不得主,事業必發展不快,還有為他人作嫁衣裳之危險。那樣便一輩子也當不成真正意義上的銀行家,更不用說涉足政壇或再得其他了。既要“借雞”,就得把“雞主”哄好,爭取速成。待我掌握一定數量的“蛋”就有辦法了。到了那個時候,哈哈,我跟你們,至少跟你姓汪的最多也只剩下酒友牌友的交情和見面時說“過年話儿”的份儿了。他想著,說:

  “知我者,倪督軍也。我真是等不得了呢。我想,有倪督軍和汪督辦二位的大名儿就能辦個大銀行,何況還有二十七万元呢。二位放心,余下部分作民再想辦法。款子籌夠馬上成立董事會,選出董事、常務董事、董事長和監察人,任命總經理就開業。我想,董事長得由德高望重的倪督軍倪總司令您出任最好。”

  “周先生尊重我,我很高興。只是軍務忙得實在無暇他顧。辦銀行絕非儿戲,董事長不可以挂名不管事。銀行辦糟了對大家都不好。所以,我不能尸位素餐。我不任董事長,不任任何職務,不管任何事情。我想,支持你們干,你們要遇到難以了卻的棘手事情我出面撕擄開,這就夠了。投資挂在我儿子倪道杰名下。”倪嗣沖笑著說。

  “好吧,我告辭了。”周作民說。“今晚我就動身回北京籌措資金,勘察行址,遴選行員。半個月后來皖向二位報告結果。”

  周作民回到北京后,四處奔波。一天,他來到交通銀行高級職員任宏的住宅。佣人告訴他,主人在書房里和一位天津的客人談話,請他稍候片刻。

  他隨便在客廳里踱步,無意中看見窗外花園葉綠花艷,蒼蒼翠翠,奼紫嫣紅,又到了草長鶯飛樹青花好的季節。不由想起兩年前和梁士詒談話的往事。就是那回談話,才真正使他邁上了創造自己事業的初級台階。他去安徽奔走一個月,几番周旋,終于不辱交通銀行使命,大受梁士詒贊賞。未滿一年,他在皖建樹顯赫,總行所使稽核、國庫兩課主任也胜任愉快,施展裕如,成績卓著。已有傳聞說梁士詒有意提拔他為交行協理,現兼各職仍然在任不免,職位既高,實權不減。在梁士詒那里他的身分、地位漸居號稱交行的“龍(建章)、虎(葉譽)、鳳(苞)、麟(關賡)”四大將之上。然而,梁士詒已擬好了提拔周作民的報告正要送上去還未送上去的時候,袁世凱突然斃命,袁政權垮台。一九一六年七月,梁士詒被通緝……

  周作民回憶起往事不寒而栗,愈感官場風急宦海浪高,倘無堅強后盾,實在不能戀棧。同時,備覺邀集志同道合之輩和結交宦囊丰厚之流創辦銀行的舉措正确英明!辦起銀行,便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事業,才算找到“轉動地球的支點”。得此“支點”,即便不去“轉動地球”,也可設計自己的前程,操起掌握自己命運的主動權。進可攻,退可守。若遇時机,對己胃口,也不妨重入官場溜達溜達,游戲一番,憑著自己的學識才智未嘗不可弄個財政總長之類的官儿當當。周作民永生忘記不了一九一二年初到北京和一九一五年夏財政部易主之遭遇。兩次挫折,均犯在周學熙一人手里,很叫他感到羞辱。每每思及都痛恨不已憤門難平,總惦記著有朝一日能親長財政部。一則為過官癮出卻那口惡气,讓周學熙之流看看他周作民也有本領坐上那把交椅,而且比他們坐得自在瀟洒。二則為中國財政走上正常的向前發展之路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使中國財政不似以往那般總在舉步維艱之泥潭中掙扎。像以往那樣,掙扎愈久,國力就必然愈弱,國運也必然日衰,民眾總也脫不了艱難,走不出苦海。想我周作民熱血男儿,堂堂漢子,學貫中西,干嘛不殺進政治舞台建功立業以慰平生呢!對的,我要為中國財政的歷史添寫上光輝的一頁之后向更高的目標沖刺:參与國事,為改變中國命運施展我的才華實現我的抱負!此乃為進。要是官場失意,或遇宦海風云突變難以适應必須暫時下台避風頭時。仍可返回銀行,重操舊業。這“舊業”真真不失為可憑借之“好風”,只要操作穩健便不難發展,便不難以金融力量為核心,進一步控制和發展其他各項企業,滾雪球也似地驟增資產財富。還可以做買賣公債等投机營生,吸收軍閥官僚政府机關存款……內能坐獲厚利而外可結交軍政要員,培植自己的勢力,等待時机,以求東山再起,問鼎政界……

  功夫不負有心人,周作民終于集資成功。銀行取名“金城”。一九一七年四月二十三日,金城銀行在北京宣布成立,公推周作民為總經理,負責組織一切。

  一九一七年五月十五日,金城銀行總行在天津法租界七馬路四十三號正式開門營業。

               識時務者為俊杰

  天津開往北京的列車上,金城銀行總經理周作民眼看窗外心想行務。從武漢分行想到上海分行想到蚌埠分行想到天津總行……他南下視察一個禮拜,積下不少公務。現在的周作民今非昔比了,原來金城銀行成立一年多,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洋人騰出手來明目張膽地瓜分中國各項權益,民族工業再次受到致命打擊,經濟急趨萎縮。而中國金融業卻發展勢頭不減。銀行如雨后春筍般產生,競爭激烈得嚇人。這种情況下,必須厚集資力,相互通气,提高信譽,方能生存,求得發展,具備与中國和交通這兩個國家級銀行競爭的能力,在華北金融業中站穩腳跟,永立不敗之地。周作民深受吳鼎昌先生的啟示,吳先生去西洋考察之后說:

  “外人設立銀行資本既厚,團体亦堅,每可調劑金融、輔助實業,而我國銀行各自為謀,不相聯合,實難与敵。以今日銀行之需要,似非群策群力聯合進行不足以資發展。”

  周作民听了,認為句句真言,字字不謬。于是醞釀籌措一年多,才成立起來了北四行即金城、鹽業、中南、大陸等四家銀行聯合營業事務所。這標志著他的事業又上一個新台階。有了這個机构,遇點儿風浪也不用心慌了。

  這時,列車咪當一震減速,停住。周作民如夢方醒,他才听清高談闊論著的鄰座們的聲音:

  “北京政變搞得夠利索,馮玉祥有兩下子,膽也夠大。”

  “軍閥嘛,哪個沒本事哪個沒膽?”

  “噓!莫談國事……下一站就是北京,當心警察把你從車站直接請到號子里去。”

  “听說黃郛代理內閣總理,還攝行總統職權。”

  “政變那玩藝儿弄不好就掉腦袋。如今成功了,冒了偌大風險參予政變的黃郛還會客气嗎……”

  北京政變,周作民一過山東就听說了,但黃郛的消息卻一無所知。他和黃郛在日本時認識并結下了深厚友誼。黃郛長他三歲,一九0五年入同盟會,一九0七年与蔣介石結識,与陳其美、蔣介石是盟兄弟。周作民回國那天,黃郛轉入日本陸軍測量局地形科學習。出任滬軍都督府參謀長兼滬軍第二師師長時,蔣介石是他屬下團長。曾參予策划護國反袁軍事。一九二三年后先后出任外交總長和教育總長。黃郛与周作民先后遷居北京。周家住西城絨線胡同西口,黃家住宣武門內大街糖坊胡同,相距咫尺,來往愈加密切。

  周作民這次南下在上海逗留時,听到不少關于蔣介石和張群在南方的活動情況,正想回北京通報給黃郛呢,誰曾想黃郛卻在北京爆出偌大新聞!

  周作民恨不得一步跨入北京看個究竟。

  這時,周作民家里,夫人何如珍也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望丈夫歸來。整個上午電話鈴聲不斷,她已覺招架不住。周夫人拿起當天的報紙,醒目的一行字使他愣住了:“財政總長周作民。”周夫人完全明白了,是那報紙上的几個字使她家的電話不斷。

  “叮鈴鈴……”門鈴大作。

  夫人忙去開門,來了一個陌生人,自我介紹說是黃郛總理秘書。秘書奉黃郛總理之命接周財長,讓周財長馬上去。周夫人抱歉地說:

  “哪里有人去得成,我也等他呢。”

  秘書听不明白,正待詳問,周作民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秘書見周作民推門進來,不胜歡喜。因周作民和黃郛常來常往,他和周作民早就很熟。未待說話,他不由分說地把周作民請上了汽車。還一個勁儿說他們正等您呢,大家的時間都极寶貴等等。

  汽車剎住,周作民才發現到了財政部大院。車門開處,早有數人躬身侍候。下得車來,他愈發疑惑惊奇:財政次長統領著司長、處長、科長等財政部大大小小官員,恭候元首檢閱一般地列隊兩旁,說是歡迎新財長赴任。

  周作民懵懵懂懂如墜五里霧中,問那黃郛秘書:

  “不是黃總理召見我嗎?為何把我弄到這里來?”

  “您被任命為財政總長而且發表見報,您不知道?”

  那秘書不解地看著他,見他神色有异,忙說:

  “我以為黃總理跟您通過電話說好了呢。他只讓我把您送到這……”

  周作民哭笑不得,把那秘書拉到一邊,指著歡迎隊伍對他說:

  “勞駕您轉告他們,作民改日拜訪。”

  說罷,眼皮都不抬一下便揚長而去,邊上汽車邊給司机指令:

  “送我回家!”

  這回輪到秘書發懵:有人說,自他丟掉庫藏司長職務之日起就奮發拼搏和攢資本,希冀有朝一日出掌財政。可熬了十年后的今天,財部第一把交椅果真帶著微笑歡迎他前往就座時,他卻眼皮儿都不抬不一下便揚長而去……到底為什么?

  這其中的奧秘只是周作民知道。“這財長不是我沒有本事當,也不是我不夠資格當,而是時候不對。我當財長時机尚未成熟。”他老謀深算而且信心十足。他創辦金城銀行獲得兩條寶貴經驗:一、時机特別重要。二、頭炮打響特別重要。創辦金城所以成功,就因為時机特好,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一直掠奪中國經濟的西洋人無暇東顧,民族工商業發展很快,給金融業發展提供了最好條件;金城所以發展迅速,就因為頭炮打得響,贏來了信譽,奠定了基礎。

  周作民知道,南方革命力量發展迅速,北方軍閥勢力依然強大,政局動蕩不安且愈演愈烈。在這种形勢下黃郛的內閣無法長命,加之財政困難重重,神仙下凡也乏術扭轉其局面。

  “頭炮無法打響,那官儿有何當頭?”他想著心里一笑。“別說財長,總理我也不當。黃郛傻冒儿,一旦名聲毀坏,便再無希望可言了……”

              丰澤園飯庄好友密談

  据有關文章記述,周作民發起北方金融界為蔣介石統帥的北伐軍送去勞軍款,使者返回北京后,周作民邀集使者錢永銘和黃郛有過一次如下的密談。

  北京丰澤園飯庄。陳設考究的雅座單間里,周作民、黃郛、錢永銘酒興正濃,跑堂的來請周作民接電話。

  “煩人,吃頓飯都不得消停安生。”周作民嘟噥著跟跑堂的出去。

  黃郛笑著對錢永銘說:

  “無官一身輕,我現在才知其含義,真個妙不可言。一年多來,我悠哉悠哉好不自在,不是神仙卻胜似神仙。這份閒情這份逸致,在位時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你看作民兄,吃頓酒三個電話,我呢,就不會有人再找……”

  錢永銘笑道;

  “你不要高興得太早。半年多以前,我跟你一樣,可現在又套上枷鎖了……”

  “你老弟不甘寂寞,自找的。怎么樣,四行(即金城、鹽業、中南、大陸四家銀行之簡稱)儲蓄會副主任和四行聯合准備庫主任,兼兩職于一身,權力不小于你曾在任的交通銀行協理,只不知好不好干?”

  “處此亂世,無論官職大小差事多寡,沒有好干的。”錢永銘喟歎著,暗地里卻在冷笑:你黃郛何時甘于寂寞?南方北方,數你活動最凶,一天不做官難受得如喪考妣。透個消息給你吧,也讓你高興高興。于是他說道:

  “你說小弟不甘寂寞,怕是冤枉呢,友人相邀,且情真意切,敢不從命?實話說了吧,閒云野鶴的日子于你黃兄也不會太久。”

  “此話怎講?”黃郛口气平淡,貌似無意,實則關切异常。他知道錢永銘剛到武漢見過那位曾是自己部下現在卻已飛黃騰達的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肯定听到不少消息,特別是有關黃郛的消息。想當初在日本在上海,他和蔣介石相處何等親密!又是結拜為盟兄弟,又是提拔蔣介石為自己手下團長。不曾想,蔣介石發跡,對盟兄卻冷漠若此。他被攆出官場,在家呆著無聊,便給盟弟寫信,一封接一封,盟弟他竟毫無反應!錢永銘曾与他們先后留學日本,三人私交都算不錯,他倆在武漢見了,蔣介石還能對他黃郛不聞不問嗎?即便蔣介石薄情,把盟弟忘卻,但蔣氏心志高遠,要問鼎中原逐鹿北國統一天下,總得用人吧。他黃郛的才能盟弟不是不知道……

  黃郛天馬行空般地遐想正酣,周作民返回,見狀不由笑道:

  “二位運气練功吶,這地方可是用杯運筷的去處。還按原先說好的,喝一杯酒,講一段趣事儿,笑話、好消息也成。一人一段儿,大家開心就好。來!喝酒。”

  說著喝了一杯。黃郛明知輪到錢永銘,卻故意發問,因他惦著錢永銘的話茬儿,急欲知道蔣盟弟對他的態度;

  “該誰說了?”

  “我說吧,”錢永銘笑道。“不然黃兄又有話把儿可抓,說咱們小了几歲便有意捉弄他云云。可說些啥好呢……”

  周作民壓低聲音說:

  “講你武漢之行吧。這屋安靜嚴密,隔牆無耳,已跟飯庄經理說好,我們不叫便不許跑堂的進來,放心談論無妨。”

  “作民兄,還是你有眼光,你籌款勞軍的建議太有見地,太是時候了。”錢永銘由衷地說,蔣總司令對我們送去勞軍現洋四十万,甚是高興,說錢雖不多,但說明金融界擁護我,我會記住你們的。他詳詢北方和江浙一帶金融界情況后,又听我講勞軍的經過報告。蔣總司令說,他對江浙金融界比較熟悉,對京津地區知之不多。他詢問作民兄的情況十分詳細。當他問到同仁們為什么公推我做勞軍代表時,我回答說,是金融銀行總經理周作民的主意,說我是總司令的同鄉,而且早在日本認識,易于接近。蔣總司令听罷哈哈大笑,說周作民不但能干,而且很有腦子,你回去轉告我對他的謝意。告訴他我會記住他的。總司令又問黃郛兄近況,叮嚀我們多和黃兄聯系。他說,黃兄在政治上、外交上、軍事上都很強,是多面手,要我們向黃兄靠攏。并要我轉達黃兄多注意北方情況,以便將來為國家負起北方責任。”

  一席話,听得周作民和黃郛歡天喜地,連連舉杯。

  “周兄,說正經的,你很值得我敬一杯。”黃郛邊給周作民斟酒邊說。“你怎么想起發動金融界朋友籌款勞軍?這主意真真絕妙!”

  “你們還記得當年少帥張學良部下把我綁票,在他們老帥、少帥都發話放人的情況下還要敲詐四十万嗎?從此我得出一個銀行家要遵循的原則:利潤必須分撥部分打磨刺刀。”周作民鄭重其事地說。

               酒后之言弦外音

  從1926年籌款委托錢永銘去武漢勞軍之日起,周作民對北伐軍胜利抱极大希望。北洋軍閥政府剛剛垮台,他就設法上廬山會見蔣介石,呈上了改革金融的具体方案。接著,又多次給宋子文等人獻計擘划,在幫助政府克服財政困難中立下汗馬功勞。嗣后,除在財政方略上繼續為政府做了优秀金融家所能做到的一切外,還在對日本外交上充分利用自己与日本朋友的關系做了他人不可替代的工作,諸如給蔣介石建議聘請日本顧問,向蔣報告日本關東軍特務机關長土肥原賢二、日本滿鐵總裁松岡澤右等日本要人在東北的活動情況,出面組織政府不便挂名的民間團体中日貿易協進會,并任考察團團長率團訪問日本,在日本經濟界、產業界產生极大反響……他只想不遺余力地工作,憑學識才能,憑拼搏得來的成就和對國家的貢獻,取得政府信賴,委以适當的能使他的聰明才智得以發揮的職務,為國家昌盛、為民族強大多做事情。豈不知北洋政府和南京政府未有區別處。只說掌管財政吧,非孔即宋,全憑裙帶關系。真是名副其實的一統天下,針插不入,水潑不進。驅馳勞碌奔走呼號整十載,除落几個如岳軍(張群)者之友外,只是听到些“好話”。回想起來,那一堆堆一套套的“好話”全是哄人賣命逗人玩的。好在他周作民還未傻到不識“逗”的田地,几年前就定了新工作方針,使得金城事業朝著社會化、農村化方向發展,現已有所成就,聊可自慰……

  每當想起這些往事,周作民的心里就像打翻五味瓶子似的,他抑制自己盡量不去想這些苦惱的過去。据有關文章描述,周作民的這种心態,在一次接待張群的酒宴中,微醺之際,曾將心中的隱秘有所暴露。

  那天,周作民和他為金城銀行特聘的高級顧問何廉驅車來到北平西城什錦坊胡同的一幢豪華住宅。何廉曾留學美國,兼任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所長、商學院院長、經濟學院院長等多种職務。曾与著名地質學家翁文灝、清華大學教授蔣廷一道在行政院任職,有“學者從政派”之稱。周作民很尊重他,出入門戶都讓他走前面。

  “我很久沒見岳軍先生了,這些年他平步青云當大官儿……嘖,還是您先請吧。”何廉打著手勢往后躲。“人們都說您跟他的關系非同一般,什么時候認識的?在日本?”

  “我和岳軍都去日本留學不假,但當時不認識。”周作民回答說。“黃郛介紹我和他認識,真正交往不過十多年,當時黃郛在北京組閣,他是黃郛的總務處長和交通部司長。”

  “一九二四年對吧?”何廉有所發現一般惊喜。“知道嗎,听說岳軍和蔣委員長認識雖然很早,但關系密切也是從一九二四年開始……那是交友吉利之年呀。”

  “是嗎?”

  他們跨過院子走上大門台階。

  “這房子很不錯咧。”何廉打量著。“听說您專為接待岳軍買下的?”

  周作民點點頭:

  “這些年,岳軍先是為東北那位少帥易幟的事,后來又為与日軍爭端的事和華北政局的事總來北平。他肩負蔣委員長重托,身負國家大任,整日价車馬勞頓,該有個像樣的安靜去處下榻歇息才好。所以,我買了這房子。岳軍不在北平就讓它空著,只有至交來才偶爾用用。民國二十二年,內務部長黃季寬代表中央往內蒙百靈廟宣慰,往返就住這儿。到客廳恭候吧,從這儿進。”

  他給何廉指示路線,對佣人說:

  “去稟報張部長說我們來了。”

  “二位,有失遠迎,失禮失禮!”張群笑容可掬地走下樓來,抱拳施禮。“啊,何教授,您好!‘學者從政派’人物,國之精英呀,幸會幸會。”

  他先跟何廉握手。

  周作民說:

  “請部座起駕。”

  “干啥去?”張群問。

  “給您洗塵呀。”

  “不必了吧,這住宅環境好,廚師也好,在這儿邊吃邊聊反而隨便自在。記得民國十七年七月,你代表北平銀行界在西山飯店歡迎蔣委員長。那家西山翠微峰下的飯店從環境到菜肴均屬一流,赴會的也全是好友,委員長平易近人,且少你三歲。想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還不至于精神緊張吧。可事后我听說,你不但沒喝好,飯都沒吃飽呢。我說的意思是到外面怎么都不如在家里好。”

  周作民說:

  “陪客只有何教授一人,非常熟悉的至交,再說去的地方跟在家里一樣,甚至比家里還好,保您喜歡。”

  “哪儿?”

  “丰澤園。”周作民湊近張群悄悄補充說。“放心,不是中南海丰澤園,是煤市街丰澤園。”

  “啊,哈哈……”張群會心大笑。他憶起了往事。

  一九三三年前后,黃郛出任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張群經常銜命前來与黃郛密商對日外交。周作民深知張群嗜酒成癖,且酒量奇大,除指定稽核主任吳延清專司招待張群之職外,自己也三天兩頭陪同張群暢飲。不几天,他發現張群對煤市街丰澤園飯庄酒肴甚為滿意。便包下雅座一席,每天陪張共進晚餐。當時,對日外交最是棘手,張群和黃郛整日關在黃郛辦公室里冥思苦想,磋商再三也無良策,弄得焦頭爛額。稍有余暇必去借酒澆愁。一日酒酣,張群對周作民慨歎:

  “我愿在此丰澤園醉臥竟年而不愿去那丰澤園待上半刻。”

  張群所說的“那丰澤園”在中南海里,是黃郛當時辦公的地方。

  周作民、何廉和張群驅車來到煤市街丰澤園飯庄。

  三個小時后,三人喝光了一瓶茅台酒。

  張群微醉,對周作民感歎道:

  “你我能結下今日之情誼,全賴膺白(黃郛)。想當初膺白對我倆何等愛護提攜,唉,沒想到,他已沉菏纏身,也不知在莫干山上療養得怎樣……”

  周作民感歎道:“膺白歷任要職,雖勞累致疾,也不枉活一生。”

  “想你當初白手起家,現已創下舉世矚目之基業。論年齡,你剛及五旬,做大事正屬年富力強……”

  何廉連忙附合著張群說:

  “是呀是呀,你不但在金融業上建樹顯赫,在工商、運銷、保險、發展農村經濟等等諸多行業中成就斐然,更令人欽佩敬慕的是你近年在政府中所兼各職,胜任愉快,政績卓著,聲譽日隆,實在可喜可賀!來,為你的成就干杯!”

  一番話,又勾起周作民重重心事。他強忍不愿想起那些往事。對何廉的提議,既未婉拒致謝,也不露心安理得之色,只連連舉杯。三杯下肚,四語出口:

  “五年未滿六委員,頭銜一串接一串。

  宵吁驅馳方寸亂,愿君能知我暑寒。”

  此時,張群已醉,酒興已盡。但人醉心醒。好朋友的弦外之音他听得明白,但無言以對。只拍拍周作民的肩膀,其意盡在那几掌中……
               不拘一格用人才

  香山,雙清別墅。

  青山聳翠,碧岫堆云。郁郁蔥蔥的蒼松翠柏,名花瑞草掩映其間,環境十分幽雅。它比浙之天台更奇絕,比閩之武夷更巍峨。它的主人是曾任北洋政府國務總理、有“香山王”雅號的熊希齡。

  金城銀行新行員集訓班在這里舉辦。學員全是各大城市名牌大學畢業生。因經嚴格考試遴選,個個品學兼优。

  “有人說,咱們的職業是‘金飯碗’。因其待遇优厚于其他行業而且相對固定。知道這‘金飯碗’是誰給你們的嗎?”周作民興奮地問著學員。未待回答,就指著何廉說。“是他,何教授給你們的,是何教授建議金城吸收你們為行員。你們被金城錄取后,咱們的大股東老股東、我的好老師、世界紅十字會中華總會會長熊老先生主動把別墅讓出來,使得咱們有這么好的去處集訓。身兼數職、學貫中西的何教授在百忙中撥冗來給你們授課。地點,在堪稱胜地的世界第一流的風景區內;老師,是著名經濟學家,世界第一流的教授。只此兩點就足以證明咱金城有能力、有條件成為世界第一流的金融企業,更證明金城的領導者對你們厚愛有加,高度重視,并寄托著极大希望!金城銳意革新,決心清除一切陳規陋習,使行務發展与社會發展同步,甚至走在社會發展的前面。這任務极其艱巨。而你們就是完成這艱巨任務的中堅力量。希望你們保持朝气,不搞拉幫結派勾當,為擴展金城業務,提高金城知名度做出貢獻。金城的未來屬于你們,你們很快就結業。我本打算再來一次,也出几道題考考你們。但很遺憾,已安排好去香港視察行務,時間來不及了。所以我決定今天就考你們。請不要緊張,會計學、商法、數學和公文程式這些你們現在正學著的課程,我一道題也不出。這方面的試卷由主講教授命題。考前,宣布兩條規定:一、考試不許外泄,換而言之,考完試后不許向任何人提起考試內容;二、個人在卷面上填寫的答案不許外泄。”

  他向門外招招手:

  “馬秘書,發試卷,一個小時后收上來交給我。”

  晚上,周作民挑燈閱卷。

  他出的全是學員們無法想到、書本上也找不到答案的題。很久以來他就深深感到精通金融業務的人才已不夠用。几年前,他就有計划、有步驟地將金融資本滲透到產業資本中去了。現在保險事業、運銷事業、輔助小農工商事業,工厂管理事業,發展農村經濟事業等項都有不少已盈利丰厚,成就斐然,為社會所矚目,頂不濟的也已具規模,打牢了發展的基礎。

  所以,他想出這招數親自物色各方面人才。

  “你在受訓即將結束面臨分配的日子里,想必對各分行情況特別是經理們的業務能力、人品、資歷等情況都私下作了調研,請就你所掌握的情況,試析這些人做各分行經理的根据及理由。”

  周作民拿起一張試卷,念著自己親擬的試題,細閱答案:

  “……從金城創立近二十年的人事安排概貌看,周總經理用人的主要特點可以概括為‘三适一靈活’,即适人、适時、适地,根据實際需要和當時政治形勢等情況靈活掌握。比如,金城初創時,皖軍首領倪嗣沖等人是主要投資者,而總行又設在銀號勢力強大的天津,周總經理便根据這兩個特點,适合皖軍首領們的意旨,提高与銀號的競爭能力,聘用了皖軍首領們介紹的曾在天津日商橫濱正金銀行任職多年的和天津商家、銀號和紗號關系极深的天津人阮壽岩為總經理,宋相臣為副經理,還有北京分行的經理孫漢卿、副經理尹鳳藻,等等,均屬此類情形。當時的政府机關大多由日本留學生掌政,而銀行為新式金融企業,亦需有較新頭腦的与執政官員說得上話的人,于是延聘了留日學生為分行經理,如王毅靈、吳蘊齋。為擴大影響,金城創辦了經濟研究室,聘用諸如顧翔群、董洗凡、金子玉、王一吾等一批留學歐美人員。北伐胜利后,國內經濟形勢變了,政府里掌財政經濟大權者大多數為留美學生。為提高金城在社會上的聲譽,也為便于与政府机關聯系,周總經理很快羅致一批留美學生,或從事調研工作,或擔任大城市分行經理,如金城顧問何廉、顧問兼農貸主任金紹文、武漢分行副經理徐國懋,香港分行經理周兆元、副經理楊培昌,重慶分行王恩東等等。再舉例,北洋政府垮台后,許多軍政要員逃到大連設立分行,可那里日本勢力強大,為适應這一特殊環境,周總經理延用了日本留學生楊濟成為大連分行經理,一九三一年設哈爾濱分行也由他兼任。又如漢口分行,地處長江中游,欲往大西南發展業務,必須跟四川方面疏通關系,融洽情感。周總經理便聘用四川聚興誠銀行創辦人楊家女婿戴自牧為漢口分行經理。上海為外商麇集之地,洋行林立,便用吳蘊齋為上海分行經理,因吳氏不但精通日語,英語也說得异常流利。青島日人關系繁多,西洋貿易亦多,便用陳圖南為青島分行經理。因陳氏為留美學生,懂外文,國際友人也多,還是曹汝霖的女婿,曹与洋人的關系眾所周知……”

  “這個小青年不簡單!”周作民拍案稱贊。看了看卷上的名字,想象不出那學員模樣。要在別處看到此文字他一定認為作者是年已半百的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不然怎么能對自己用人意圖分析得這般准确透徹!他興奮地翻到最后一頁。只要最后那道題的答案令他滿意,他便讓那學員見習少時即調回總經理處委以重任。

  “……据我所知材料分析,今明兩年金城存款額有望達到一億五千万甚至一億八千万。到金城二十周年時存款額可達兩億一千万甚至兩億四千万元,相當于創辦頭一年的四十倍到四十五倍左右,在各地的分支行處也可望增設到六十至七十個

  周作民毫不猶豫地把那學員的名字寫在專記机要事項的筆記本上。他又看了十几份卷,均党平平。算算卷子,還剩十余份,決定一气閱完。

  “金城創辦的太平洋保險公司,雖然增資高達五百万元之巨,聯合了交通、大陸、中南、國華、東萊等多家銀行,保險業務也由水、火、船只、汽車等發展到兼辦玻璃、郵包、行李、蚕茧、木駁、電梯、兵、盜、信用、意外、人壽等,并与安平、丰盛等保險公司橫向聯營,組織了總經理處。但為了真正實現周總經理提出的‘挽回權利外溢’的口號,還應暫時与外商保險公司聯合,以更快壯大自己……”

  周作民在卷首寫下“到太平洋保險公司工作”字樣。

  “關于輔助小本農工商業和發展運銷業之我見”,周作民見到卷上這般字樣不由詫异。他沒出這類題目,為何答非所問?待他往下細讀才明白學員意圖:

  “因我對金融誠心熱愛,便想全面熟悉并做了何時研究何題之規划。只可惜初來乍到知之甚少……無奈,只得离題而亂說……”

  “我离課題而考,他离試題而答,有其頭目必有其下屬乎?我怪僻他怪僻,怪僻之緣分乎?”周作民會心一笑,細閱其卷。

  “我國百姓貧困,小本農工商業舉步維艱,最需要金融資助,然只求近利者不屑為之。而我金城卻与北平市政府組設北平市民小本借貸處,不怕繁瑣,只貸十元小額也辦,接著又在南京、青島、鎮江、蘇州、天津、漢口、武昌、蘭溪等地成立類似机构多處,這种敢為天下先之行動足見決策者愛國扶貧之善心。据概略統計,借戶已達六万余戶,款額累積卻不過百余万元。据聞,總經理處最近又提出‘將國內小工業分類援助,使其有計划生產,以免盲目競爭,并改進技術,以提高產品質量,并為工科學生增辟出路得到學以致用’之口號,并与全國學術工作咨詢處聯合辦理小工業貸款……此乃扶貧救弱之大善舉,盈利雖微,卻能為民族工業之發展壯大筑路修橋,實屬功德無量……

  “運銷業……”

  周作民心想,不需要再看了,字里行間能見其憂國憂民之心。考察試用半年,倘若他之所行也副其所言,便破格提拔,界以高薪,令其專司此職……他想著拿起另一份卷子。

  “此公老實有余,机靈不足,小職員材料……”他把卷子丟開。

  “華而不實……”卷子又被丟開。

  “工厂管理業……發展農村經濟事業……”怎么淨是些“旁”業“專家”,倒要看看他到底了解多少……周作民一目三行地看著。

  “……据說周總經理基于‘我國工業中紡織業尚具規模,且有較久歷史,但受洋人掠奪,大傷元气,應切實改進,以求复興’之思想,与中南銀行合資創辦誠號信托公司,收購了天津北洋紗厂、上海新裕紗厂,又將上海大生紡織二厂并入新裕紗厂;延攬紡織技術人才,如朱夢蘇、曾伯康、趙抵士、童潤夫等等;并根据紗厂机器零件亦需進口等情況,在誠孚信托公司下設誠孚鐵厂,專為維修机器配制零部件……設置紡織實驗所,專司研究棉花和棉紗質量,使各大紡織厂有計划有步驟地減少從國外進口原棉的現狀。周總經理為了他所經營管理的紗厂能得到充足的原棉供應,于一九三四年四月聯合清華、金陵、齊魯、南開等大學和中華貧民教育促進會,組織華北農產研究改進社,在河北省定縣設立棉場從事試驗,從美國購進斯字四號良种繁殖,待其對土壤气候條件适應,即在冀中大平原各縣設立辦事處推廣种植。同時組織合作社,辦理生產、鑿井、運銷、利用等農業貸款,為此,周總經理于一九三四年六月專門与河北省主席商震商洽,以華北農產研究改進社為基礎,以河北省建設廳、北宁鐵路局等近十個机构共同組織河北棉產改進會,由周作民為會長,設會址于北平東城趙家樓二號。棉產改進分支机构遍及全省,當年增產皮棉二百二十万擔……与此同時,金城還聯合交通等十家銀行組成中華農業合作貸款銀團,委托陝西棉產改進所,就陝、豫、晉三省境內組織棉花產銷合作社并代辦生產、運銷等多种貸款……

  “這是從生產到收購、運輸、紡織及紡織机器制造的一套完整的棉業托拉斯……”

  周作民沒有想到這些青年對金城的事業知道得如此清楚,對他周作民的意圖了解得這般透徹!有的數据是保密的,他們卻估計得這樣接近;他的許多想法也极少宣揚過,只是考慮成熟了便努力去做,做出成果,他們卻能以成果為依据分析推理

  他又一次印證了從大學畢業生中招聘新生力量的決策之正确。尤其讓他欣慰的是這些青年居然對他這樣理解,使他看到了自己的社會地位和人生价值,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職業位置。

  “把恨拋棄,棄得遠遠的!把愛擁抱,抱得緊緊的……”他像吟詩,像立誓,發自內心,充滿情感,聲朗若鐘,鏗鏘有力。

              難處之時,自有妙計

  入夜,燈紅酒綠,鼓樂齊鳴。上海金融界的頭面人物及其夫人太太們正在上海高安路与淮海路交界處的通園,即上海交通銀行俱樂部里舉行茶會。以往茶會不過清茶點心或是加點外國酒而已,与會者或議事或聊天,邊吃喝邊談話,輕松隨便。這夜,舞迷們癮頭上來。于是,鼓樂響了,酒綠之外又加燈紅。

  周作民夫婦沒有舞興,一曲未了便覺心煩,退下閒聊。這時,一個不相識的人走近遞過一只极小的信封。

  “給周總經理的,回家再讓他看。”

  周夫人接過小信封,想問什么,那人卻不見了。

  回到家里,周作民把小信封打開,里邊只十余字:

  “母憂儿在外漂泊染疾,盼速歸。”

  “我以為什么大事儿呢,神秘兮兮的。”周作民不悅地取過火柴把那紙條連小信封付之一炬。

  “那……”周夫人盯著化為灰燼的紙條。“那是啥意思?”

  “一紙故作神秘的密令,‘母’是政府代號,‘儿’是我的代號,說是我在淪陷區有危險,令我撤到大后方。”

  “那該如何是好?”

  “理它做什么?”他惱火地說。“去重慶,哼,我沒有瘋,政府里我立錐之地都沒有。一九三七年秋天,日軍步步逼近,形勢一日坏似一日,政府做什么事都不靈了,才想起我周作民,要我出任軍委會的農產調整委員會主任委員。國難當頭,我沒說的,干了。遴選人員,籌集資金,組織机构……仨月下來一切就緒了,我的任命才發表見報,可不到兩個月,他們兩片嘴皮儿一碰:‘農產委員會撤消。’只此一言,我半年宵衣旰食的辛勞統統作廢,成果化為烏有,心血付諸東流……現在不知道他們哪根筋出了毛病,又想拿我找樂……”

  周作民心想:金城才是我的基業!我基業的十分之九在淪陷區。离開十分之九的基業我周作民還有什么用?還能于什么?現在局勢表明,日軍力量很強大,三年二年不會垮台,我必須設法在這种環境中維持和擴展已有基業。從個人安危角度看,留在淪陷區不如去大后方保險。兩個選擇,兩种前途,一個是保險而無為,一個是冒險可以做事,我只有選擇后者!

  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周作民吃過早飯匆匆登車,正要离去,夫人追出來說有電話找他。

  “誰來的?”

  “沒報姓名,只說是你老朋友。”

  “自稱老朋友的才難纏呢。”他咕噥著問。“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他已拿定主意:要是日本人便讓夫人回話說他坐車走了。因為昨天下午清水董三來過電話,跟他套近乎說他倆是老朋友,要登門拜訪等等,他推說安排了重要會議要馬上前去主持才搪塞過去。可清水董三留了話:另約時間。清水董三名義上是外交官,實際是日本駐上海的特務頭子。他上門何异于黃鼠狼給雞拜年?

  “听口音是中國人,說話很客气。”夫人回答。

  他回屋抄起話筒:

  “我是周作民……啊,公博兄呀,您几時到滬的?……昨晚剛到,兆銘先生也來了。那太好了,請轉告我對他的問候……在滬逗留兩三天,住愚園路王伯群府上……好,我馬上來。”

  夫人憂郁地問:

  “汪精衛、陳公博一塊來找你?……我婦道人家不懂什么,可我怕……怕跟他們來往將來說不清。老百姓反日本反得這么凶,他們長得了嗎?你……”

  “這种時候不敷衍他們哪行?唉,難吶……”周作民握著右拳往左掌上一擊。“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見了他們再說吧。你不必太擔心,憑我与公博的交情,諒他不會太為難我,何況我跟汪精衛也有几面之交呢……對了,快把那治心絞痛的西藥丸給我找來,我隨身帶著。”

  見了他們,周作民想盡辦法与他們周旋。在這种情況下他不能与陳公博說真話。他自信已把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三巨頭一塊找他談話的原因猜到了八九分。“大概以為我在香港被侵略軍嚇住了,會就范了……”

  想起香港他怒火中燒,忘不了那奇恥大辱: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寇制造珍珠港事件的同時空襲了香港。那天入夜,正在香港視察行務的周作民從權當防空工事的地下室爬出來,和他的好友何廉、徐國懋在干德道的一個院子里透气。忽听飛机引擎聲響,他以為日机又來轟炸,疾呼防空。

  何廉告訴他休慌,當空一指說:

  “重慶派來的飛机,接大人物的。”

  飛机遠去,三人相對無語。良久,徐國懋提議找有關人士探听重慶方面的消息。何廉率先入室打電話。未几,消息探得:只有重慶方面列上名單的人士方能登机离港。

  “還不是誰官大誰逃生!”周作民忿忿不平地慨歎。“官是不能不做的,而且得往大里做。”

  “屁!”往日里文縐縐的何教授一反學者風度粗魯起來。“那個曾經故作神秘兮兮地給周總經理送密信的女人章蕊梅算個什么雞巴大官儿?她不就是什么銀行經濟研究主任嗎!我算是他媽的看透了!”

  “她臉蛋漂亮,風情万种,你有嗎?她能和大官儿們上床,你行嗎?你‘學者從政派’是頂啥用的?我‘著名銀行家’是頂啥用的?政局不穩,遇上無法解決的棘手事儿想起你了;宦囊空虛,花天酒地的生活難以為繼,亟需錢用想起我了。到了危難時刻,嘿嘿,對不起,‘學者從政派’也罷,‘著名銀行家’也罷,統統不靈。”周作民翻出一瓶洋酒,抓過三只茶杯。“來,喝酒,醉了就啥都不想了……”

  日本飛机仍然轟炸。重慶飛机沒有再來,周作民只有与悶酒為伍。

  悶酒,喝到第十八天,香港政府在告羅土打飯店樓上扯起白旗,宣告對日投降。

  周作民被日本憲兵拘禁!押進九龍半島酒店,押進香港大酒店……一直押到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五日,又押上飛机,押到廣州,押到台北,押回上海。

  回到上海,說是自由了。可他失去的自由比拘押還多,天天有人找上門來!日本人、蔣政權人、汪政權人,黃金榮、杜月笙的人……方方面面的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臉皮特厚,軟磨硬泡,威脅利誘,無所不用其极,避之不開,揮之不去,來頭一個比一個凶,官銜一個比一個大……直至今日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三巨頭一齊上陣。

  周作民說著說著,表情陡然一變,痛苦不堪地捂住胸口左側心髒處:

  “啊唷,啊唷……”

  “你……你怎么了?”陳公博惊慌地盯著他問。

  周作民吃力地指著挂在衣帽鉤上的皮包:

  “那……有……藥,快……快給我拿……拿來,心……絞痛得不行……”

  話未說完已躺倒在沙發上。

  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他們看著救護車把周作民送進醫院后,多次派人詢查醫護人員。回答結果完全相同:周疾有三:喉疾、牙痛、心髒病。三种疾病以一三兩种為甚,第二种雖然較輕,卻如俗語所說“牙痛不算病,一旦犯了要人命”。

  從此,汪精衛他們再也不提請周作民出任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一類話茬。從此,周作民有了擋箭牌,擋開了日偽政權企圖委任他的一切職務,諸如商統會理事長、商統會監事、米業統制委員會理事長等等。

  那“擋箭牌”從周作民被從香港押回上海之日起便開始設計營造,幫他精心“施工”的是他的醫務界的三位朋友,這三位醫生當時在上海都小有名气。几年后,周作民真的患病,他們便成了他的保健醫生。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日,國民政府宣布以金圓券代替法幣,說是改革幣制。

  九月十日,周作民接到一封由蔣經國具名的公函,令他于二十一日上午到梵皇渡路樂義飯店見蔣經國。

  次日一早,周作民遵令而往。進得門去,有位秘書請他坐等。他見桌上有份名單,有他的名字,還有各大銀行首腦。那屋是套間。他剛一坐定,就听里間有爭吵聲傳出,似乎雙方都在動怒。

  不一會儿,上海銀行業同業公會理事長、浙江第一銀行董事長李馥蘇從里間走出來。只見他面紅耳赤,神色憂憤。周作民起身与他招呼,他也不作聲,只机械地點點頭便匆匆离去。

  周作民知道,政府向上海、天津、廣州等大城市派出了經濟管制督導大員,派到上海的是財政部長俞鴻鈞和蔣經國。俞不過挂個名而已,實際由蔣經國獨斷專行。前几天蔣經國找的是工商界頭面人物,听說不少人已經被捕。周作民看著想著,已感凶多吉少。

  周作民被叫入里間,被蔣經國教訓了一番,最后冷笑著對他說:

  “你沒外匯,誰相信?!我看你還是識相些,免得大家不好看。回去想想吧。非經我批准不許离開上海!”
  回來后,周作民馬上活動。經多方說情有所松動,周作民說:

  “事不宜遲,替我聯系虹橋療養院。那儿清靜,也安全。”

  周作民在那所美國人密勒辦的虹橋療養院住了半個月,總覺心不踏實:小蔣暫不找麻煩了,可是今天不找不等于明天不找呀……國共雙方戰事不斷,鹿死誰手尚難預料……這個政府愈來愈讓人無法依靠……不管結局如何,上海總是是非之地……走吧,三十六計走為上!

  一九四八年十月八日清晨,一輛黑色美式小臥車風馳電掣地駛向机場。每臨近一道崗哨,坐在司机旁邊的高鼻子紅頭發副經理衛樂爾就把腦袋伸出車窗高舉證件搖晃著。臥車一直開到飛机舷梯旁。衛樂爾第一個下車打開后排車門。

  風衣領子豎起老高帽沿壓得很低的周作民邁下臥車蹬上舷梯,須臾消失在机艙門內。

  机艙里,衛樂爾拍拍周作民肩膀,指著自己的大鼻尖儿,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

  “我夠不夠朋友……”周作民連連點頭,但心里苦不堪言:六年半以前,日寇用飛机把他從香港押回上海;今天,美國人神神秘秘地護送他從上海飛往香港。

  押送也罷,護送也罷,在自己國土上總讓外國人擺布,無論如何也找不著自豪的感覺。

                平安的歸宿

  一九五0年八月,周作民由香港返回北京,重新擔任抗戰胜利不久由于政治原因辭去的金城銀行董事長。

  一九五一年,周作民提議成立“北五行”(即金城、鹽業、中南、大陸、聯合商業儲蓄信托等五家銀行)公私合營總管理處,并出任董事長。

  十月,周作民出任全國政協特邀委員。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出任由六十家行庄組成的公私合營銀行聯合董事會副董事長。

  在一次國宴上,周恩來總理特意走過來給坐在人民銀行行長南漢宸身邊的周作民敬酒,風趣地說:

  “很早就听說我有一位出色的淮安同鄉銀行家极富海量,可惜總沒有机會一塊暢飲,今日有幸相見,先來三杯然后敘話如何?”

  周恩來极有風度地做了個手勢,在离去的一剎那間十分自然地向周作民邁近一步,靠在他耳邊悄然說道:

  “這酒不好喝喲,還望別怪小弟勉強了您。”

  聲音親切,真誠。這种來自大人物的不含雜質的親切和真誠,周作民第一次遇到。

  他接触過的大人物可謂多矣。

  北洋政府時期的倪嗣沖、徐樹錚、熊希齡、段祺瑞、黃郛……他們也曾對他親切,對他真誠,可他們無一不是為自己私利,希望他為他們所用,為他們賺錢。

  日偽時期的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和日本軍界政界財界的要人也曾對他親切對他真誠,可他們是為了拉他下水,希望他做他們的賣國幫凶和搶掠幫凶,坑害民族,蹂躪百姓。

  南京政府時期的蔣介石、張群、吳鼎昌、錢大鈞、顧祝同、何應欽、戴笠……他們也曾對他親切對他真誠,有的還在生死攸關時為他消災免難,可他們看中了他創辦的金城和金城投資扶持的若干個工商企業。偌大余融企業和工商企業能夠為他們鞏固政權提供數量可觀的資金和物質財富,為他們中飽私囊拓寬財路。

  眾多人物對他親切對他真誠之最高水平也未超出友人交往之情誼。只有周恩來的親切真誠是确實為國為民,不摻雜私心,可以信賴的。

  那天,周作民的酒喝得很痛快!從不知醉為何物的他醉得酣暢,回到家里便熟睡了。

  一九五五年三月,周作民赴上海視察行務,心髒病發作,八日溘然長逝,終年七十二歲。

  臨終時神情安詳,恬靜,看得出他非常欣慰,他用手反反复复地在被單上畫著圓,一再地作著重合終點和起點的努力。

  他覺得自己的結局很圓滿。

  在他的眉宇間的淡淡笑意似乎有些動感,那笑意是滿足和無憾的外溢,是自豪与慰藉的流露。
                             (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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