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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求為神仙



  北方匈奴赶出了河南,南海任囂剿撫相互運用,將他的八字訣政策執行得有聲有色。
  在國事安定,內心較為清閒時,始皇又想起了他的求仙行動。
  徐巿奉派出海,几年來都沒有消息,沒有要求加派人手,連糧食和淡水都沒回港口加添過,看樣子他是找到了仙島,難道他就此樂而忘歸,忘掉為他求取"青春之泉"?
  還是他帶了六千童男童女歸化了仙島,根本就不想回來?甚至是利用船上的武力和財物,找個海島自立為王起來?不然不應該几年沒有消息傳回!
  他當時也許是被徐巿的仙風道骨和能言善道所迷惑,如今一有怀疑,他是越想越不對,尋長生不老之藥要帶那么多船和童男童女干什么?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完全沒有道理,他那時怎么會相信他的?
  他真后悔當時沒有將徐巿家人遷移到咸陽來扣為人質,唉,他對將相一直都采取事先防備,唯獨對修道的人太過信任!現在他的家人也許早已遷移躲避,或者為徐巿所接走,他如今對徐巿可說是鞭長莫及了!
  想到徐巿的家人,始皇立即派出使者到琅琊追查他家人的下落,找到時強制遷移到咸陽來。
  另外派出去的盧生,他倒是常有消息傳回,而且是常出現在東南海邊各港口,也曾几次派人來要錢要裝備。不過有謠言說,盧生跑遍各沿海港口做生意,以物易物,根本就未進入遠海。
  當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尋仙本來就是虛無飄渺、可遇不可求的事。皇后不肯見盧生,也許是在考驗他對她的信心和愛,難能可貴,他嬴政對玉姊的愛心和信心都是堅貞不移的,何況他還年輕,他還有經受考驗的時間。
  時候或有早晚,成仙得道則一,他不會相信這些謠言。還有侯公,七十多歲的人了,風塵仆仆地來回于咸陽和華山之間,為了求取奇花异草為他煉丹,常要登高爬山去到云深不知處。
  拿回來花草所煉成的丹藥,服下以后,他倒覺得是很見效的,身輕体健,精神煥發,尤其是在御女時,更有前所未有的特殊效果。
  臉色紅潤,膚色如玉,自稱已有六十多歲而看上去四十不到的石生,則教他房中術,使用的教材是他世代秘藏的黃帝《素女經》。石生說,黃帝所以能得道,全靠照著經書上所載秘訣修煉而成,最后夜御百女,吸取這些處子的陰精,所以能白日乘龍升天,要訣是要二十歲以下的女人,超過二十五歲,即使是處子也不是上選。
  后宮的處子說起來比婦人還要多,而且從小選進宮,都是從來未和男人接触過的,這應該都是上上選。但始皇照著書上練了几個月后,不說不能夜御百女,就是想征服一個女人,都得靠侯公給他的藥。
  几個月下來,他不但形骨消瘦,眼圈發黑,上殿前的石階都會兩腿發軟,兩眼冒金星。
  他不敢再練,石生也不敢再要他練,只是說修道成仙有無數個法門,黃帝之法恐怕不适合皇帝。
  這時候韓人韓終乘机說動始皇煉丹,他呈上他為始皇遠至楚地衡山找來的藥材,配成藥丸要始皇服用,并教始皇吐納打坐。他說如此外服藥、內煉丹,天長日久,內丹煉成即可白日升仙。可惜的是始皇政務繁忙,不能長時間打坐不間斷,并且這种修道最忌女色,初一十五必須齊戒。
  几個月下來,韓終的修道法見了功效,始皇臉色不再發黃,黑眼圈全部消褪,上殿階時腿也不會發抖了。
  始皇因此對韓終特別信任,同時自信找對了修仙法門。可是除了這些以外,再也見不到其它效果,他免不了又要問韓終。
  “朕修煉了這么久,效果是少許有的,但不知道多久才能煉成內丹?”
  “修道成仙全靠天賦和机緣,陛下在泰山親耳听聞上帝宣示,陛下為他的驕子,天賦應是任何人所不及,再遇上臣,可說机緣也超過一般人,成丹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這樣煉法到底要多久才能成丹?"始皇不放松地追問。
  “很難說,"韓終臉上也出現難色:“有人三年五載就煉成,
  也有人三十年五十年也煉不成的。”
  “韓先生煉丹多少年了?"始皇問。
  “臣十年前在衡山得逢异人。”
  “這樣說先生已煉了十年,不知丹煉成了沒有?”
  “要是丹煉成,臣早就飛仙了,也遇不著陛下了。"韓終笑著說。
  “先生蒙异人傳授,十年都煉不成丹,那朕要煉到何年何月?朕都是四十多望五十的人了,還有多少時日可煉?"始皇有點沮喪地說。
  “這倒不必擔心,臣也是五十多歲才開始,現在不是越煉越年輕?"韓終陪笑著安慰地說。
  始皇注視韓終很久,才覺得安慰地說:
  “果然如此,朕倒是可以等的。”
  一高興,始皇又酬謝他黃金五十兩。
  徐巿和盧生在海外幫他花大錢找長生不老之藥,而這几個人輪流奉召和始皇談論修仙之道,也是時有賞賜。
  當然,始皇對這几個人已開始失去信心,找他們只不過是消閒性質,真正的希望是放在徐巿和盧生身上。

  盧生方面有消息了,這次他不是托人帶信,而是親自在咸陽南書房觀見了始皇。
  當他叩頭行禮,始皇親手扶他起來時,看到他滿布風霜、被海風吹得黝黑的臉,內心有點不忍,也有著感激,傳言真是不可信,看他這副樣子,哪像經商致富、优游在各港口的樣子!
  盧生從怀巾取出一幅非絲非布的錦帕呈上,上面有几行字跡,始皇接在手上一看,仿佛入眼很熟,再仔細一看,竟是皇后手筆,始皇大吃一惊地問:
  “先生從何處得到此物?”
  盧生不慌不忙,徐徐就座,然后又拱手行禮說:
  “幸不辱命,這次遠至渤海之中,在遼東与遼西之間,得皇后夢中指引到一仙島,得謁皇后仙顏。”
  “真的?"始皇惊喜得差點從席位上跳起來。
  “臣不敢欺騙陛下!"盧生正色地說。
  “先生請不要見怪,朕一時高興過度,失言了。"始皇抱歉地說。
  “臣不敢,"盧生在席位上俯身行禮說:“請陛下先看過錦帕,臣再詳細稟奏得見皇后仙顏的經過。”
  “好,朕先看看。"始皇說著展開錦帕,原來上面寫的是一首四言詩——
  -
    人仙隔絕,
    有如隔世,
    一旦雙修,
    世世夫妻。
  -
  詩中的意思非常明顯,乃是說目前雖然人間仙界不能相聚,但一旦始皇得道成仙,兩人在一起修煉,就能成為永遠不死不离的夫妻。
  始皇欣喜得有點想落淚,但他不想在盧生和近侍面前示弱,假裝咳嗽兩聲,將眼淚強行忍了回去,他簡短地說:
  “先生請詳述這次經過!”
  “回憶起當時情景,到現在余悸猶在!"盧生臉上變得惊恐起來,似乎又回到當時的情景:“那天臣正按著皇后新近才指示的海上方位,帶著兩艘船航行在風平浪靜的渤海上,到了晚上突然遇到海上強風暴雨,雷電交加,先是兩艘船的桅杆被吹斷,接著几十丈高的層層巨浪終于將兩艘船都打得四分五裂,就在臣掉下水喝了几口水,人呈昏迷狀態時,忽然听到耳邊有幼女清脆的聲音,告訴臣不必害怕,皇后要見的只是我一個人,而其他的人乃是要應這個劫數,所以全要死在海里。這時臣也應當失去知覺,等到醒來,就在一座仙府里見到皇后,奇怪的是臣身上的衣服一點水跡都沒有。”
  接著他又描述了仙島、洞府和皇后的模樣和談吐,他的口才很好,再加上講的是皇后的事,始皇听得如痴如醉。他說——
  美麗的仙島位于茫茫大海之中,島的四周圍滿了白云,一年到頭百花開放,四季如春。
  仙洞里不分晝夜,照明用的全是鵝蛋大的夜明珠。連侍女穿戴的衣飾,其精巧美麗都是人間找不到的,更別說皇后本人了。皇后每天招待他吃的更是奇瓜异果、山珍海味,在上面住了三天,皇后才放他回來。
  他有意無意提到皇后臉上的特征,和只有始皇才知道的一些兩人之間的瑣事,更教始皇深信不疑,這塊似布非布、似絲非絲的錦帕就是中原所找不到的。
  在他的話告一段落后,始皇豈不及待地問:
  “先生沒有船是如何回來的?”
  “和去時一樣,有一天睡覺醒來時已在即墨港口邊。島上三天,人間已是三個月,特地赶回稟奏陛下。”
  “皇后沒要先生帶回修仙秘笈?"始皇提醒他說出這次行程的主要結果。
  “沒有,不過她那天告訴臣,秘笈沒有良師指導,修煉不好會走火入魔,不如由她煉成長生不老之藥,直接交由陛下服用。”
  “皇后對朕真是恩深情重!"始皇歎口气,泫然欲淚。
  “皇后臨行時還交代,欲修煉成仙,一定要清心寡欲,居處靜室,不能与一般俗人接触。陛下原有仙骨仙气,与俗人接触多了以后,俗人的濁舖蓋過了陛下的仙气,仙人(也就是真人)就不敢和陛下接近,陛下修道成仙也就不容易了。”
  “朕日夜忙于國事,總不能不与眾臣接触!"始皇為難地說。
  “臣倒有個好辦法。"盧生神秘地微笑著。
  “先生赶快說!"始皇一副豈不及待的神情。
  “陛下挑選一批從人,女子最好,因為男濁女清,女子除了每個月的月事期間外,身上沒有濁气。然后再從嚴挑選必要的男性隨員,以帶仙气者為唯一入選的條件。”
  “先生見過朕不少近侍,誰最帶仙气?"始皇好奇地問。
  “郎中令趙高!”
  “哦?"始皇哂笑。
  “陛下不要看趙高外表不起眼,實際上他有貴骨、也有仙骨。"盧生嚴肅地說。
  “當然,与朕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出生落地時也受到普天下的慶賀。"始皇不在意地笑著。
  “啊!"盧生想說還好將他閹了,否則真會妨主,但想到趙高和他是一條陣線上的人,始皇生性又多疑,還是不說的好。
  “這樣好了,"始皇又說:“朕要趙高挑選一批男女隨員,然后由先生來看相望气,不合格的再剔除掉。”
  “濁豈不重的人,臣倒是可以為他們祝禱去濁的。"盧生表現得非常自信。
  “那有謝先生了,皇后還說了什么?"始皇還是舍不得放棄皇后這個話題。
  “她要陛下多移動住處,夜宿何處不讓人知,以防惡鬼的侵襲。”
  “皇后真是愛朕,她說什么時候仙藥可以煉好?”
  “明年此日。"盧生想了想說。
  “那朕派人通知琅琊郡守,再為先生造樓船十艘,這段時間就陪朕修道吧!”
  盧生連忙謝恩。
  于是,始皇向眾臣宣布,今后他不再稱朕,而自稱真人,真人者真正的人也,与一般俗人凡人有所不同,乃是凡人与仙人之間過渡時期的人。
  另外,他將咸陽宮与其它別宮以通道相接,他的車馬在其中行走,沒有人能知道,他夜宿何處,全由他親自臨時決定,令下以后,趙高和隨從人員才忙著准備。因此,處處別宮隨時都處于備用狀態,宮室裝飾,妃姬美人,近侍女官,編制全和咸陽后宮一樣。
  与群臣議事則全在咸陽宮朝殿。
  同時他以盧生為首,韓終、石生、侯公等三人為副,另增加儒生方士三十六人,組成一個尋仙覓藥小組,有的專研究古籍,尋找可能藏有神仙及仙藥的地方;有的專事辨識百草,研究古方,挑選出能煉制仙丹的,來試行煉制。
  這批人日夜忙碌,提煉出來的草藥丸散,就用宮人作試驗,沒有不良副作用,再給始皇服用。
  尋仙找藥的行動可說是多管起下。
  始皇一直講求重賞、重罰,這些人研究一項新發現或是新配方,始皇都有重金賞賜,但時間久了,始皇也有了抱怨,為什么配方不靈,神仙老是找不到?
  這些儒生術士自有一套說法,尤其是盧生的推搪之詞,總能讓始皇信服。

  在咸陽趙高的私宅里。
  盧生和趙高在密室內談話。
  趙高雖為閹人,但身居郎中令要職,又是始皇面前最親近的幸臣,文武百官都明白,要想獲得權勢,他的府第是通往始皇的最快捷徑。
  因此有自荐為門生,學習刑名的;有自愿為門客舍人,陪著趙高幫閒清談的;也有些人將子女寄在趙高名下當干儿、干女的。朝中大臣和宗室,也都以能与他結交為榮,咸陽流傳著一首歌謠,就是形容他這樣炙手可熱的盛況:
  -
    閹雞莫啼,
    閹豕莫嗥,
    盛彼閹人,
    百官陪笑!
  -
  趙高住的私宅更是建筑宏偉,亭台樓榭,奇花异草,莫不爭妍斗巧。他怀念故國,而舊六國之中,也以趙宮建筑最美、最舒适、宜于居住,而始皇就將趙國宮殿最美的一座,耗費大批人力拆掉,再原封不動的在咸陽重建,名之為"樂趙宮"。
  趙高就照著"樂趙宮"再造了一座,除了規模較小,沒有皇宮的標志和体制外,其它完全一樣。
  他雖為不男不女的閹人,府中照樣是歌姬舞伎,美女如云,女婢童仆成群。据府中童仆傳言,他還常會召美女侍寢,做些什么外人就不知道了。
  這間密室也是仿照始皇的南書房布置,簡朴舒适,卻透露著方正和威嚴。
  趙高當中高据書案而笑,盧生下坐作陪,看樣子他在趙高面前,所受的禮遇還不如始皇對待他的。
  “盧先生,這次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狽?"趙高猥瑣的臉上露出的不是同情,而是不滿。
  “趙大人,別提了,這次能撿到一條命活著回來,已經是祖上有德了!"盧生歎了一口長期。
  “詳細情形說來听听。"趙高帶點命令的口吻。
  “本來在各港口生意做得好好的,南貨北運,北產南銷,賺了點利潤!”
  “當然,船和船上所有開銷都是由朝廷支付,你做的是無本生意,怎么會不賺錢?几年下來,應該在平地治了不少產業吧?"趙高打斷他的話插口說。
  “別提了,這下全完了!"盧生搖頭接連歎气:“這次是在遼東買了不少金沙,准備到南方去賣,利潤會是好几倍,可是在港口的人對我說,主上對我起了疑心,不知是什么人在他面前告狀泄了我的底。本來我是要沿著海邊到即墨的,听到這項警告后,我想就到遠海吧!以后主上派人問船上的人,也能有所交代,于是改由遼東直接航向臨淄,誰知道就碰上了海盜!”
  “那處海面是不太干淨,"趙高幸災樂禍地笑著說:“當初你為什么不將皇后的神仙洞府說成在南海,這樣你可以名正言順的繞著四海走。”
  “海盜劫走了兩艘樓船,將我和兩名船長綁在木板上丟下海,說是活不活命全憑我們的造化,想不到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在海盜船走了以后,突然又來了場暴風雨,頃刻之間,兩名船長就被巨浪不知打到哪里去了,我喝了几口水也就昏了過去,醒來時發現已被一艘漁船救起。”
  “听你這樣說,你對主上所說的也不完全是假話,"趙高仰天哈哈大笑:“沒關系,再來過!主上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但只要談到皇后和長生不死之樂,他就天真得像三歲小孩,好哄极了。"我真羡慕你們,信口開河,荒誕不稽,說什么都能拿到賞賜,我在他面前一言一語都得經過考慮,稍有不對就會獲罪!這一年你好好吹噓,明年此時,十艘樓船到手,我再說動主上多派點警衛,就不怕什么海盜了!”
  “多謝趙大人,要不是大人提攜,我也不能得到主上如此信任。"盧生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其實,盧先生,我認為你的攝魂術真有一套,再加點西域來的安息香,上次就將主上引進似幻似真的境界里,哪天有空儿,是否可以教教我?"趙高眨眨小眼睛,做出自以為神秘的神情。
  “這种攝魂術乃是由西域傳來,在當地又稱為催眠術,可以讓受術的人完全听從施術者的指揮,這是真才實學,而且要經過一段苦練,習術者還必須有相當稟賦。"盧生認真地回答。
  “好了,好了,我看我是沒有這种稟賦,也沒有這個空閒。”
  “趙大人要協助主上處理國家大事,哪有時間玩這种雕虫小技!"盧生諂媚地笑著說。
  “對了,"趙高想起什么似的拍拍大腿說:“你為什么不像徐巿那樣要樓船百艘,童男童女再加護衛船工,人數高達万余,足夠在一個小島上稱王了。”
  “我沒有那樣的才能和志气,只想賺點錢置產,老年生活過得好點就足夠了。不過日前我在即墨時,好像听人說,徐巿已回到會稽。”
  “他的船隊回來是件大事,我怎么都不知道?"趙高緊張的從書案后面跳起來。
  “他是一個人回來的,听說是接家眷,"盧生搖搖頭:“那個人我并不認識,只是他跟人閒談時,我在一旁听到而已。”
  “糟了!事情糟了,主上正派了人去琅琊找他——"趙高抓抓瘦削的臉腮,沉思起來。
  “這關趙大人什么事,要你幫他這樣緊張?"盧生大為不解地問。
  “他和你一樣,都是我教他這樣做,而且是在主上跟前力保的!我得赶快想辦法!"趙高露出奴婢的粗魯本色,大聲吼叫起來,聲音尖銳,像用鐵鏟刮鍋底。
  但盧生又不敢搗上耳朵,還得陪笑安慰。

  始皇在梁山宮修煉室里,由蒙毅和幼公主侍坐,趙高則率領隨從人員在別室工作。
  蒙毅和幼公主是經過盧生看相望气后,認為是陪伴始皇修道的最佳人選。
  其實,他這樣說也只不過是預先逢迎始皇的旨意而已,因為他知道,始皇對幼公主有种移情作用,看到幼公主就像看到死去的皇后,或者更為恰當地說,就像見到他和皇后所生的女儿,一時看不到她,心里就像缺少什么似的。
  至于蒙毅,他曾居廷尉,大秦如今重法,要親自和始皇共同謀求對策和解決的問題太多,也無法阻止他們見面,何況盧生也看得出,始皇對蒙毅的感情錯綜复雜。
  他將他看成是未來丞相的最佳接班人,他欣賞他的才識,更喜歡他的翩翩風度。始皇偏愛儀表出眾的人,他用的侍臣沒有一個不是英武瀟洒的,只有趙高例外,那是因為他對他這個儿時玩伴的怜憫,蓋過了對他猥瑣面貌的厭惡。
  他將蒙毅當作蒙武的替身。在所有大臣中,他最信任的是蒙武。他聰明卻不露鋒;他率直卻不會當面給他難堪;他能事事猜透他的心意,卻不刻意逢迎或是橫逆;他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卻內方外圓,在有所爭執時,都會為他預留台階,讓他下得了台。因此,無論國事或私事,他都能敞開和他暢所欲言。
  像中隱老人這种良師和蒙武這种益友,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而在蒙毅身上,他找到了和蒙武相同的气質,卻不像蒙武那樣消极于政治。他希望將他培植起來為繼位者所用,不管是胡亥或扶蘇,相信他都會輔佐得很好。
  最重要也是最微妙的是:由于皇后和齊虹的親戚關系,他愛屋及烏,將蒙毅當作自己的晚輩甚至是儿子。扶蘇雖好,但和他親近不起來,胡亥雖然親近,卻太沒有出息。出于另一种移情作用,他將蒙毅看成是兩者优點加起來的綜合体。
  始皇對蒙毅的這种感情,不但盧生看得出來,所有朝中大臣和宮內侍臣,人人都心中有數。
  此刻,始皇身穿一件白色道袍,寬袖細腰,擺長拖地,頭上戴的是一頂黑紗道冠,高聳細長,看上去倒也有几分仙气。他案前一座大香爐,正香煙裊裊,散發出特有的香味,味料是由侯公在華山采回的藥材所制成。
  幼公主坐在他的右側,看著彌漫上升的香煙發呆,受不了香味的刺激,接連打了几個噴嚏。
  始皇正在与蒙毅討論增加謫戍人員到北邊筑長城的問題,听到幼公主打噴嚏,他回過頭來愛怜地說:
  “天气漸漸涼了,要注意加添衣服。”
  幼公主不回答,只是吃吃輕笑。
  “有什么好笑的,要你多加衣服,不要只顧著看起來輕盈,受涼生病味道不好受。"始皇儼然一副慈父口吻。
  “幼公主的身材,穿再多也會是輕盈的。"蒙毅在一旁說。
  也許是進宮以后營養好,幼公主發育得很快,出現了女性的第二象征,雖然离及笄之年還有段時間,卻已變成亭亭玉立、玲瓏有致的少女体態。
  “儿臣不是笑加衣服的事,而是看到父皇穿著道袍,一副瀟洒脫俗的樣子,和蒙大哥談的卻是殺人謫邊的恐怖的事,所以忍不住發笑,還豈父皇恕罪。"幼公主頑皮地說。
  “你對真人修道有意見?"始皇欣賞她的嬌態,不在意地問。
  “儿臣怎么敢有意見?只是想起家鄉的兩個故事。"她仍然收斂不住臉上那股頑皮的微笑。
  中隱老人生前喜歡用說故事來啟發他,而很少有大臣敢在他面前說故事。因此一听到她要說故事,始皇不禁又想起中隱老人,激發了潛伏已久的童心,他高興地笑著說:
  “好啊,看不出你還會說故事,早知道你會說故事,每天都要你說給真人听。”
  “儿臣只有兩個,說完就沒有了。"幼公主赶快為自己留后路,保留不說的權利。
  “哪有這么羅唆,快說!"始皇笑著喝斥。
  “儿臣遵命!"幼公主規規矩矩地忍住笑俯身行禮:“第一個故事是真人真事。有一次下雪天,有一個年輕人又凍又餓,昏倒在村長老爹的門口。那几年匈奴沒有入侵,年成也好,家畜牛羊養得又多又肥,家家糧食吃不完,怕堆囤霉爛都拿來喂牲口,所以有人餓倒在門口,真還是稀奇事。”
  “北境竟也如此丰裕過?"始皇惊奇地說:“后來呢?”
  “老村長給他灌姜水,喝熱粥,總算把他救活了,但他年紀輕輕,身体也壯,就是不肯干活,只是飯來張口,茶來伸手,整天在野地找來找去。”
  “他在找什么?這种好吃懶做的年輕人應該發配去筑長城!"始皇听故事入神,說出了孩子气的話。
  “村長也是這么說,不過那時候還沒有長城可筑,"幼公主露齒微笑,神情像极了死去的皇后:“他最后忍不住,有一天對年輕人說,救急不救窮,救一時不救永久,年輕力壯,總該干點活養自己,然后存點錢娶老婆。年輕人說,他家世原本不錯,他父親一心問道,養了很多修仙煉丹的師父,上山下海找仙藥,最后把家財散完了,仙也沒修煉成,前几年去世了,任何財產都沒留,卻留下一大堆修仙煉丹秘的笈,現在他就是按照這些秘笈尋藥修煉。”
  “村長听了一言不發,只關照全村誰也不要給他飯吃,過了沒兩個月,他又瘦又餓的回到村長家門口,村長拿了一根牧羊杖和鐮刀對他說——給你兩樣修仙秘笈,吃飽了干活,干活累了,倒頭就睡著,這就是活神仙。想想看,別這樣傻,真正能自己修煉成仙的人,還會靠別人養?”
  始皇听到這里,臉色大變,蒙毅不免著急,為幼公主捏一把冷汗。

  “還有一個故事呢?"始皇問。
  他額中央那根青筋猛跳,表示他在勉強壓制怒气,對一個活像玉姊的小女孩,他無法發怒,何況是他自己要她說的。
  可是幼公主不知道是沒看到始皇慍怒的臉色,還是初生之犢不怕虎,敢于逆披龍鱗,她笑嘻嘻地又說:
  “那次是在匈奴入侵寨子以后,几乎家家都有死人,傷者更是滿布全村,號叫呻吟,將整個村子變成了人間地獄。上天見怜,那天意料之外來了一個救星,一位仙風道骨,相貌清奇的儒生出現了!他自己帶了一些金創藥,然后指名十几种藥草,要寨子里的人去找,那些藥草本就是极其普通的東西,牆邊、路邊,野外長得到處是,可惜以前不知道這些野草的治傷功能。那位儒生所配的傷藥真是神奇极了,不管傷多重,一敷上去立刻止血,三天結疤,七天脫疤,再深、再大的傷口,也只會留一點創痕。除這以外,他開刀取箭頭,接骨拉筋,以及各种疑難雜症,莫不手到痊愈,寨子的人不知道他的姓名,都稱呼他活神仙。”
  “他治傷收不收錢?"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蒙毅此時也插口問。
  “當然收錢,有時候還收得很貴。"幼公主俏平地說。
  “那還算什么活神仙!。蒙毅失望地說。
  “就是因為收錢收得恰到好處,更顯出他是活神仙,"幼公主神秘地說:“他不是看傷的輕重收費,而是看傷者的貧富收費,所以傷輕而有錢者收的費,說不定比傷重而家貧者收的還要多好几倍。”
  “這不是不公平嗎?"蒙毅有點不服地問。
  “可是他有他的算法,窮者出的錢雖少,卻是他們生活所必須,富者出的錢雖多,在他們可是多余的。千金對富人來說,有時候還比不上一個銅錢對窮人的重要!”
  始皇的怒气如今已逐漸平息,他注視著這個美麗的小女孩,忍不住在心里想,到底是從民間來的女孩——就跟死去的皇后一樣——明白民間的疾苦,他那些自幼錦衣玉食,在宮人保母之手養大的公主,哪懂得這么多!他興趣漸濃地笑著對蒙毅說:
  “听故事不要打岔,讓她說完再議論。”
  幼公主笑笑又繼續:
  “當然,對有些赤貧的人,他不但不收費,反倒貼出營養費。他說截長補短天之道也,所以物盛則殺,水滿則溢,月滿即虧。虧貧養富人之道也,所以往往是貧者越貧,富者越富,他乃是替天行道,平均一下財富。說也奇怪,他不知從哪里打听到的,所收的費用竟和傷者的財富成比例,而在他走的時候,他也未帶走分文。村長在他走后曾贊歎說,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
  “故事說完了?"始皇笑著說:“想不到我這個女儿這樣會說故事。”
  “這不是故事重點,父皇是否還想听下去?”
  “當然,當然,真人想听的是重點!"始皇撫須哈哈大笑。
  幼公主喝了口茶又說:
  “有一天,一位村中父老忽然宣布,他夢見神人對他啟示,這位活神仙真正是上帝派來救世的南极仙翁,他有長生不老、使死人复生的法術。這下不得了,全村的人紛紛焚香膜拜,哭求他將他們家的死人變活過來。”
  “這不是胡說八道,強人所難?"始皇不自覺地說出這話,但說出以后大感不對,自己不正也是在求長生之術?他的神情非常尷尬。
  但幼公主視而不見地往下說:
  “那位活神仙一再聲明,他不是什么南极仙翁,只是會點醫術罷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仙和長生不老的人,否則他自己就不會老成這個樣子了。但他說什么村人都不肯相信,日夜都有人點燭焚香圍著他苦苦哀求,說就算是不能使他們心愛的人都活過來,至少也要讓那些新戰死、尸体還未爛的親人活過來。”
  始皇低頭若有所思,蒙毅一直搖頭,不知在想什么。
  幼公主注視著始皇焦黃的臉,她臉上忽然現出怜惜:
  “這樣求了几天几夜,活神仙吃不好又無法睡覺,自己差點就要變成死人了。最后他受磨不過,只得說——好了,每家都將想活過來的死人名單開上來。村民高興的紛紛開出名單。活神仙說——首先你們要去蓋房子容納這么多的活過來的人,然后再算算家里的開銷,复活的人和沒死的人一樣,要吃要喝,還有別的支用,你們負擔得了嗎?于是大家面面相覷,半天作不了聲,因為按照所開名單,至少村子要擴大五倍,于是很多人打了退堂鼓。但有些富人和有新戰死者的人家還是不甘心,堅持哀求。活神仙又說——好了,開劑藥方給你們。大家拿到藥方一看,倒是几味极普通的草藥,只是藥引卻是:以家里從未死過人者的頭發三錢,燒成灰和藥吞服。這下大家都傻了眼,也都明白過來,沒有死去的祖宗,哪有活著的自己?所有的人都不死,這么多新生的人如何養?地上會變成什么樣子?”
  “故事完了?"始皇失神地抬頭問。
  “講完了,"幼公主突然悲從中來,起身跪伏在地叩首,兩眼含淚地說:“故事半為真實半為杜撰,還乞父皇恕罪!”
  始皇愛怜的撫摸著她的秀發,柔聲地說:
  “你故事講得很精彩,朕怎么會見怪。”
  “父皇救儿臣于危難孤苦,恨不能折壽讓父皇長命!"幼公主哽咽地說。
  “朕知道你的孝心。"始皇又陷入沉思。
  “父皇日夜為國事操心,現又居無定所,食不定時,再以尊貴的身体學神農氏嘗百草,儿臣為父皇擔心。”
  “朕自有分寸,用不著你操心。”
  “但父皇很明顯地瘦了。"幼公主抬起頭來,淚汪汪地看著始皇。
  “真的嗎?朕覺得近來的精神更好。"始皇摸摸自己凹下去的臉頰。
  幼公主還想說點什么,蒙毅拼命向她使眼色。
  始皇這時看到山腰有大隊人馬過去,他乘机轉移話題出這口悶气。除了死去的皇后和中隱老人外,從沒有人敢說故事來諷刺他,連王翦和蒙武都不敢。但他無法對這樣愛他的小女孩發脾气,現在正好找到發泄處了。
  他找來趙高指給他看:
  “真人在這里清修,哪來這么多的人馬嘈雜?”
  “奴婢剛才就查過了,乃是李斯丞相行獵,路過此地。"趙高恭謹啟奏。
  始皇站在陽台上看去,只見騎馬車十多乘,前后面的隨騎好几百人,還有几十條獵狗由養狗人牽著,奔跑吠叫,好不熱鬧。而丞相片號令旌翻飛,在陽光下鮮艷耀眼得很。他忍不住看看站在四周的近侍,哼了一聲說:
  “李斯真是會擺威風,比真人私下出游帶的人還多!”
  秦始皇帝不滿的話,很快由李斯安排在他身邊的耳目傳給了李斯。
  李斯深怕受責,以后出行也就輕車簡從,盡量減少跟隨的人。
  但這更引起始皇的怀疑和恐懼。這還得了!他曾下令,他在后宮的行動,近侍不得透露給任何人,違令者死!誰知道他在梁山宮隨便一句話,立刻就傳到李斯的耳中,很明顯的,他的近侍已有人為李斯所收買。
  他下令趙高徹查。

  在梁山宮地下室。
  這里潮濕陰暗,不分日夜,四周牆壁還不時滲著水滴,唯一提供室內光源的是壁上燃燒的桐油火把。火把的火焰時大時小,室內也隨之明暗不定,更增加了陰森之气。
  趙高將這里權當審訊法庭,他高据席案而坐,矮小的身体,猥瑣的面目,雖然望之不似人君,但在陰森的气氛襯托下也有几分威嚴。
  地上跪著十几名當天輪值的近侍和郎中,一個個腳鐐手銬,蓬頭垢面,早已嚇得渾身發抖,几名宮女更俯首低泣,什么話也說不出。
  “你們中間誰泄漏了主上的話,赶快承認,不要連累大家!"趙高尖銳的聲音在空曠的石室內回蕩,特別刺耳。
  跪在地上的眾人沒有人說話。
  “看來不用刑你們是不肯說實話的,"趙高大聲恫嚇:“來人!讓他們轉過身去,參觀一下刑具。”
  几名如狼似虎、挺胸凸肚的刑卒走上來,將這些平日嬌生慣養的內侍,像赶小雞似地推拉轉過身去。
  在黯淡的火把光下,排列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刑具,顯得猙獰可怕。
  最普通的拷打用的是鞭子,這种特制皮鞭上帶銅刺,輕輕一鞭打在背上就是鮮血淋漓。
  再頑強的有二龍凳,也就是將犯人的雙腿緊綁在一張凳子上,然后在腳下面墊磚頭,膝關節向反面扭,其痛楚任何人都難以忍受。墊一塊磚頭不招,再墊第二塊,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
  再有就是用火烙,在火盆里燒紅的烙鐵一放到胸口上,就听到"滋"的一聲,接著是一陣肉焦味,受刑人此時受不了痛,昏厥過去,用涼水噴醒再問,不肯招再烙,再硬的英雄也禁不起連烙上三記。
  最慘殘忍的是"斷龍爪"刑。這种刑法是利用特殊刑具拔指甲,不肯招供先拔一根手指的指甲,十指連心,這种連心的痛,神仙也熬不過。拔去指甲還有可怕的后遺症是手指不能碰任何東西,稍一碰及就是鑽心地痛。
  另有一种看似輕松卻難以忍受的刑法是"洗仙腳"。這种刑法是將人綁在長凳上,用豬鬃刷刷腳心,犯人忍不住痒一直大笑,最后笑得眼淚、鼻涕、尿溺齊出,真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別的刑法會痛昏過去,不能連用多次,而這种刑法要用到你笑著說愿意招認才會停。
  還有……
  還有……
  一個敞著衣襟、胸毛接連著虯髯,一道粗黑通到底的刑卒,用雷鳴似的吼聲介紹完這些刑具,有几名膽小的宮女早已嚇得昏過去,几名刑卒連忙在臉上噴水,又讓她們醒過來,然后拖拉這些人回轉身体,面對著趙高跪下。
  趙高先發出一陣鷺鷥般的笑聲,然后故作仁慈地說:
  “你們都是自小入宮,幸受主上恩寵,才得選拔為近侍,這次為什么要泄漏主上行蹤?”
  眾人大聲齊呼冤枉,尤其是几名宮女更是哭泣著說,她們身居深宮,連丞相府在咸陽哪條街上都不知道,如何能通風報信?
  “大膽,不想認罪還要狡賴,當天只有你們這些人在場,不是你們,難道說還會是蒙廷尉和幼公主?"他過一會儿想起來什么,又補上一句:“難道會是本郎中令嗎?”
  眾人之間一陣竊竊私論,趙高耳朵尖,仿佛听到一個童稚的聲音細語:
  “這可說不定!”
  趙高仔細循著聲音方向看去,乃是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小郎中,因系宗室,父親又在滅楚戰爭中陣亡,特准入宮任職。趙高暗記在心,并不立即發作。
  “有人承認,本宮會為他向主上求情,最多不過罰'鬼薪'三年,到皇陵去守墓,砍宗廟所需燃薪。要是經過嚴刑逼供才肯招認,到時候就是死刑,甚至是滅族!”
  眾人面面相覷,互相討論了一下,又齊聲喊道:
  “啟稟大人,我們真的沒有做,要我們怎么承認?”
  趙高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凶狠地說道:
  “你們久居深宮,不知大秦法律的厲害,借這個机會給你們先上一課!”
  趙高教慣了胡亥刑名之學,胡亥在上課時總是跟他瞎纏胡鬧,急著放學去玩,根本就不想听,趙高一直感到怀才不遇,除了借著這個机會表現自己一番,同時還有進一層的深意。
  “你們知道嗎?泄主上之密,按大秦律法應當處死,而死刑卻有十二种——當眾斬首謂之棄市;私室以劍穿心名戮死;攔腰而斬,上身痛苦得滿地爬行,血流盡而死謂之腰斬。
  車裂就是用五部車子將人拉成五段;阮就是活埋,這用不著解釋,磔就是一刀刀肢解致死;鑿顛就是擊碎腦袋——抽脅就是抽筋拔骨;釜烹用不著解釋。戮尸、梟首以及夷三族(父、母、妻等家族),不用解釋,你們也會明白。至于具五刑處死,就是先削鼻,再砍斷左右腳趾,鞭殺后,再懸首城門示眾,將尸体當眾剁成肉醬……”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一名宮女尖叫著,又嚇得暈了過去。
  “好吧,既然這樣怕,就乖乖承認吧,本宮保證自首的人最多謫邊北境,或是罰城旦,日夜守城門四年。”
  這些人議論一陣,還是沒有結論,几名宮女更是披頭散發,拼命向這些郎中近侍叩頭,嘴里哭喊著:
  “你們這些平日自命為大丈夫的男人,一人做事一人當,有膽做就應有膽承認,不要連累我們這些無辜的女子!”
  “不錯,"趙高點頭微笑:“但男人沒有承認以前,你們這些女子也脫离不了關系!”
  隔了很久,還是沒有人承認,趙高又嘻嘻作鷺鷥笑:
  “既然好話說盡,你們都不知趣,看樣子是不見棺材不流淚,本宮非用刑不可了,來人!”
  “在!"十几名刑卒齊聲應諾,就像震天霹雷一樣惊人。
  “大刑伺候!”
  “是!"十几名刑卒跑步各就刑具位置。
  趙高眯著鼠眼在人叢中尋找,最后目光停留在那個小郎中身上,他指著他輕聲細語地說:
  “將這個俊秀的小伙子留下,其他的關到隔壁囚室里,讓他們再考慮考慮!”
  “是!"几名刑卒將這些垂頭喪气和痛哭喊叫的男女帶走。

  隔壁囚室寬大空曠,里面只舖著一些草堆墊。這就是這些平日錦衾繡被的男女雜居的地方,監禁了這几天,他們不得不以身体互相御寒,一天兩餐只有清水和硬得像石頭的粗饃。
  這處囚室只有一扇有鐵護欄的窗子,正好就對著趙高所在的囚室。現在大家帶著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擠在窗前觀看,想知道趙高要如何對付這個小郎中。
  窗口太小,只容得三、四個擠著看,其他的男人就圍在附近听室外動靜和觀察者的報告。女人則坐在地上,又想听又怕听,有几個還在低泣。
  “你叫什么名字?"趙高在問。
  “我叫嬴取。"這個小郎中說話還帶著童音。
  “這小子有种,立而不跪!"在窗口正中窺視的那名郎中說。
  “現在本官問你,這次是否你泄密?"趙高的聲音和藹。
  “不是我!"小郎中回答得斬釘截鐵。
  “那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語气仍然堅決。
  “你不怕受刑嗎?"趙高的聲音已帶著殺气。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能胡亂冤枉別人。”
  “好吧,你人雖小,骨頭倒是很硬,讓你試試是你骨頭硬,還是我的刑具硬,來人!”
  “先用鞭打,看他皮肉硬不硬?"趙高冷聲說。
  “是!”
  “他們將他綁在柱子上,脫去了上衣,刑卒現在取出鞭子,還好是沒帶銅刺的!"占据鐵窗中央的郎中一一轉述。
  此時傳來陣陣皮鞭抽打的聲音。
  囚室內的男人個個膽戰心惊,女人都蒙頭塞住耳朵。
  “看不出你這小子倒蠻有种的,連哼都不哼一聲!"趙高冷哼了一聲,尖聲高叫:“用烙鐵!”
  只听一陣"滋——滋",接著是嬴取一聲痛苦的嗥叫,像被刺中的野獸,听了使人毛骨聳然。
  “這小子暈過去了,刑卒在他臉上潑水,胸前好大一塊烙印,肉全燒焦了!"那名窗口的郎中繼續轉述。
  “求求你不要再說了!"一個蹲在草堆前面,兩手捂著耳朵的宮女哭著說。
  “說還是不說?"趙高這次不再作鷺鷥笑,而是像只貓頭鷹在叫:“再烙一次!”
  又是烙肉的滋滋聲和肉焦味,又是嗥叫和潑水聲,這樣接連兩次,只听到刑卒說:
  “啟稟大人,囚犯因熬刑不過,咬舌自盡。”
  “哼,拖下去埋了!"趙高似乎意猶未盡地說:“便宜了他!”
  “他們在幫他解綁,尸首倒地了,他們就將他在地上拖,像拖條死狗一樣!"那名在窗口的朗中仍然在活生生地描述:
  “啊,好可怜,細皮嫩肉的胸部全變得血肉模糊。”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求求你!"几名官女擁抱成一團哭泣:“這真是天降橫禍,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這時只听到趙高在交代典刑:
  “今天這個小子算有种,但已破坏了本宮問案的興致,明晚再開始問,不相信不會問個水落石出來。”
  “是,大人。"典刑恭敬地回答。
  “注意不要再有人自盡。"趙高的聲音。
  “來時我已搜過身,他們可能用來自盡的東西都已沒收了。"典刑回答。
  “好,多注意點。”
  眾多的腳步聲,關鐵門的聲音,最后整個地下室一片可怕的沉寂。
  “都走光了,這間囚室的門鎖著,鐵門也上了鎖。"窗口那名郎中轉過身來,臉色蒼白,在桐油燈黯淡的光照下,像張死人的臉。他對周圍這些充滿沮喪絕望的可怜人說:
  “各位,明天晚上又不知道輪到誰,你們怎樣想法我不管,我自己是覺得活不下去了,与其這樣受盡痛苦凌辱而死,不如早尋個痛快了斷!”
  “不錯,要是讓我這樣脫掉衣服受刑,讓父母所遺的清白身体受辱,還不如早點死!"一名宮女也气節凜然地說。
  “現在我們身上能尋死的東西全拿走,連褲腰帶都沒給我們留下,想死,拿什么來死!”
  “我這里早准備好了東西,"那個先前獨占窗口的郎中詭秘地說:“我藏在他們找不到的地方了。”
  他取出一包藥物來,乃是宮人都熟悉的"鶴頂紅"。
  “想死的就來拿吧!"他慷慨地說:“要死就死在一起,黃泉路上彼此也有個照應。”
  眾人都紛紛上前來要,他一一發放完畢,然后体貼地說:
  “服藥不要有先后,免得后死的人害怕,听我喊一二三,就一起吞下去。”
  十几個男女圍成一個圓圈,他正好在圓圈中央,當他喊到"一"時,就有半數的人吞服了。包括所有宮女,在喊到二人的死相難受。只有這位郎中沒有吞服,因為他要喊"三"。
  等到他喊"三"時,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他也跟著倒了下去,可是并沒有吞藥,反而是過了一會,爬起來一具一具摸尸体探鼻息。确定所有的人都斷气后,他走到門口用力擂門。
  一會儿鐵門開了,囚室門也開了,趙高帶著典刑和兩名侍從,笑容可掬地走進來。
  “辦好了?"趙高微笑著問。
  “幸不辱命!"這名郎中恭敬地回答。
  “全死了?"趙高又問。
  “屬下一一檢查過。”
  “辦得好!"趙高向兩名隨從示意。
  兩名隨從一人一只手將這名郎中的手反綁。
  “大人,這是做什么?"這名郎中惊呼。
  “十几個人都死了,你一個人獨活,讓我怎樣向主上交代?"趙高又作鷺鷥笑。
  “趙高,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人!"這名郎中自知絕望,破口大罵。
  “別逞一時口舌之快,你難道不想全尸走得痛快,要像今晚那個小家伙一樣?"趙高臉色變得鐵青:“念在你幫本宮做了點事,我親手送你上路。”
  說完話,趙高自袖中取出一包"鶴頂紅",捏著鼻拉開嘴,整個硬倒了下去,再將他嘴合上,想吐都吐不出來。
  沒過一會儿,只見他的掙扎逐漸微弱,兩名隨從將他丟在地上讓他斷气。
  典刑嚇得臉色蒼白,兩腿像瑟弦一樣,不停地抖動。
  “沒你的事,听話一點,就沒你的事!”
  “屬下知道。"典刑結結巴巴地說。
  “你知道什么?"趙高和藹地問。
  “嬴取熬刑不過,咬舌自盡,其余的人畏罪自盡。”
  “對,就這樣呈報上來!。趙高笑著點頭。他又轉向兩名侍從說:“還有你們兩個,你們又看見什么?”
  “小人什么都沒看見。"兩名侍從齊聲回答,聲音發抖。
  “好!有時候裝聾裝瞎,比自認聰明好!"趙高又作貓頭鷹笑。
  趙高將典刑的報告轉奏始皇。始皇皺皺眉頭說:
  “這樣還是沒查出泄密的人!”
  “泄密者一定在這些死者當中,不過陛下要是不滿意的話,奴婢可以再擴大偵辦。"趙高唯恐天下不亂地說。
  始皇沉默不語。
  在一旁侍坐的蒙毅啟奏說:
  “如此一來,后宮人員有了前車之鑒,相信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了。不過大臣收買君王身邊近侍做耳目,這是自古以來難免的事,只能今后清查防止,臣不認為該因此而興大獄,連累太多人!”
  “蒙廷尉說得對,郎中令,今后要嚴密防止類似事情。"始皇轉頭對趙高說。
  “奴婢遵命!"趙高行禮退出,忍不住一臉的笑。

  那夜始皇獨宿咸陽宮,沒有召妃姬侍寢。
  雖然他居處不定,但批閱奏簡文書卻從來沒有松懈過,都是隨車帶著走,他規定自己每天必須批閱一石(百二十斤)奏簡才能休息。
  今夜批完這些奏簡后,他已覺得精神支持不住,經過幼公主提醒后,他發現自己的身体是越來越差。他不敢再找侯公、石生他們開方配藥,因為服了他們的藥后,一時感到体力充沛,男人的需要特別旺盛,但過了一段時間會加倍覺得起憊。
  經過太醫的診斷,他是操勞過度,肝火上升,除了服藥清心以外,還需多休養,禁戒女色。
  戒女色對他不是難事,但要他閒著什么事都不管,他還是死了的好。于是每逢太醫說他又操勞過度時,他總是笑著為自己解嘲:
  “朕已听了你一半的話,你該滿意了。”
  今晚他休息得特別早,睡得也好。睡到半夜,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焚香味,身邊響起一陣輕微悠揚的琴聲。
  那种似醒非醒,似真似幻的气氛又籠罩住他,他想睜開眼睛,卻覺得好沉重,怎樣也睜不開,只得靜靜躺著听琴。
  彈琴的是高手,彈的是皇后最喜歡的一首曲子,而且歌詞也是她最喜愛的——
  -
    初識卿兮發覆額,
    桃花燦兮小樓西。
    滄桑盡兮成眷屬,
    長相守兮莫分离!
  -
  他和著琴聲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這首歌,不自覺眼淚汩汩流出。在皇后死后,每逢听到宮人彈這支曲或唱這首歌時,他都會忍不住地流淚,何況是在這种似睡又醒、感情最脆弱的時候。
  琴聲忽歇,正在他极力想睜開眼睛讓自己清醒時,只听到有人在他耳畔細語,像是皇后的聲音,但要年輕得多。這個聲音單調而一再重复:
  “你睡著了!你睡著了!你在夢中!你在夢中!”
  “我在夢中,我在夢中!"他跟著在心中默念。
  “小柱子,我是玉姊,念你對我用情之深,怜你相思之苦,特地來看你!"這個聲音清脆甜膩。
  “玉姊!"他想大聲歡呼,可是卻听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掙扎著想睜開眼睛坐起來,但身体和眼皮都好沉重,完全不听指揮。
  “玉姊,你的聲音好年輕!"他發出囈語。
  “傻瓜,玉姊現在是神仙,當然會越來越年輕。”
  “讓我醒過來,好好看看你。"他要求。
  “此時此刻,醒也是睡,睡也是醒,似夢似真,情調豈不是更美?"她輕輕吻著他的耳根。
  耳根是他的敏感點,這只有皇后和几個他比較喜歡的妃子知道。
  他男性的欲火燃起,一發不可收拾,但他卻發覺自己無法主動。
  她為他脫去了衣服,然后他感覺一個赤裸光滑的女体在擁抱他,親吻他,為他做著《素女經》上記載的各种動作,但動作卻非常生澀。
  “不是玉姊,也不是任何一個妃姬,她還是個處子!但哪個宮人這樣大膽,敢于如此戲弄我!”
  但他這种憤怒沒有維持很久,因為很快他就進入欲仙欲死的境地,情欲的浪潮淹沒了他所有的思想。
  激情過去,他真的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又听到剛才那個聲音在喊: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這次他是真醒過來了,他發現身上已穿好睡袍,但臉上濕濕的,似乎有人用冷水為他擦過臉,他翻身坐起,在燈光下看到一個宮女跪在床前。
  “你好大的膽子!"始皇怒喝。
  但看到這名宮女不是別人,正是上次裝皇后尸主的人,也是他平日愛烏及屋最寵愛的侍女,再想想余味未盡剛發生的事,他不禁心又軟了,他柔聲地問:
  “為什么你要這樣做?”
  “為幼弟伸冤!"宮女仰起帶淚的臉,在始皇眼中更為楚楚可怜。
  “你幼弟是誰?有什么冤?”
  宮女將嬴取的事說了。
  “趙高敢這樣膽大妄為?不過他是奉朕命行事,雖然做得過分一點,倒也無可厚非,刑重致死,畏罪自盡乃是常有的事,"說到這里始皇沉吟一下又問:“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奴婢早知道幼弟這件事動不了趙高!"宮女已經硬咽著說下去。
  “那你就用這种蠢辦法?"始皇厲聲地說:“你認為朕是可以用女色誘惑的嗎?”
  “奴婢絕無這种愚蠢想法,陛下后宮三千佳麗,奴婢還不至自信狂妄到這种程度!"宮女擦干眼淚堅強迫來。
  “那是為什么?”
  “奴婢要揭發趙高一項陰謀,欺騙陛下的大罪行!”
  “哦?"始皇搖搖頭:“他會有什么陰謀?”
  “他聯合那些術士用安息香和催眠術欺騙陛下。”
  “你的話作何解釋?"始皇仍然不太相信。
  宮女將趙高串通盧生要她假裝皇后附体的事說了。
  “真有這种事?"始皇惊問,但依舊有些許怀疑。
  “奴婢預料到空說無憑,所以不惜褻瀆陛下,將安息香和催眠術的效用從頭到尾表演一遍。”
  “唉!"始皇歎口長期,神情變得非常沮喪。他雖然知道趙高為人卑下,但一直認為對他是絕對忠誠的,真是想不到會這樣!
  何況他做了這樣久的神仙夢,一下就從云中跌下來,跌成粉碎。
  “你為什么不早說,你參与其事,要朕如何安排你?"始皇聲色俱厲。
  “奴婢早就安排好了后事,先父隨王翦將軍征戰多年,為國捐軀在楚地,母親早年去世,奴婢只有嬴取這一個幼弟相依為命,他死了,奴婢活著也沒有什么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你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你的生死操在朕的手上!"始皇裝成不悅地說。
  “奴婢名叫嬴英,要生操在你的手上,但死你管不了!"嬴英昂然地說。
  “你說什么?"始皇著急地下床來拉她,但她全身痙攣地倒在始皇怀里。原來剛才她趁著擦眼淚的時候,早就吞下了毒藥。
  “嬴英!你為什么這樣傻?嬴英,听不听得見朕的話?朕會嚴辦趙高!”
  “謝謝陛下……"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在發生嬴英事件的同一個傍晚,也就是始皇正忙著批閱那一石奏簡,猶未休息就寢的同時。
  盧生、侯公、韓終和石生几位儒生兼方術大師正在盧生住處聚會。
  盧生住處雖裝潢布置得仙里仙气,但童婢成群,起居用具豪華,不像一般流浪在街頭的方士。
  他坐在密室的主位上,臉在燭光照不到的陰暗處,顯得格外的神秘。
  他背后神案中央有兩幅畫像,一幅是老子李耳騎青牛出散關,一幅是孔子孔丘著儒服、儒巾,佩長劍。
  神台上香爐裊裊,中間供著鮮花時果。
  盧生首先發話:
  “我得到消息,徐巿這次回會稽接家眷,雖然會稽郡守得到消息慢一步,沒有抓到他,但他派來咸陽和趙高聯絡的人卻在下午被捕,我們得趁早作打算。”
  “徐巿在嬴政和趙高面前都比我們得寵,扳倒了他,我們正好趁此机會出頭,這是個好消息!"白發蒼蒼的侯公說。
  “你真是祭祀前的太牢(牛)不知死活!"石生插口說:徐巿滯留海外不敢回來,嬴政追查,就會查到趙高和我們這些人的關系,我們一個都跑不掉。”
  “那是你的說法,你教嬴政的《黃帝素女經》,完全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房中術,將他練得中豈不足,眼圈發黑;我給他的藥卻是道地的補气強身仙方,長久服用就是不能成仙,至少可以延年益壽。"侯公反唇相譏地說。
  “延年益壽?哼,乃是和兄弟我相輔相成的壯陽藥吧?要不是韓終兄的丹藥和練气,嬴政恐怕早和他先父見面去了!”石生不甘示弱,又還他几句。
  面色紅潤、自稱六十多歲、但看上去如四十許的韓終,面帶不屑,始終未發一言。
  “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我請各位來只是轉告這個消息,怎樣打算全在你們自己,我本人是准備今天晚上就走,韓兄,你的意下如何?”
  韓終被指名發表意見,他不得不說:
  “徐巿遲滯不歸,總會有他一套說詞,再加上趙高素得嬴政寵信,只要他美言几句,兄弟相信不會有事。再說,像嬴政這樣堅信求仙之道,出手又是如此大方的主子,哪里還找得到?”
  “當然,韓兄是靠真才實學,能讓嬴政信任,像盧兄和兄弟這种故弄玄虛、左道旁門之術,遲早會被揭穿。有人說,得意不可再往,夜路走多了總會碰上鬼,又說知足常樂,這几年我們雖赶不上徐巿,但嬴政所賞賜的也夠我們養老了,我贊成盧兄的意見,要走趁早。"石生不客气地說。
  “就是要走也總得准備一下,"侯公說:“這几年,我看准咸陽附近的建筑用地會漲,因此買了點地,必需處理掉!”
  “唉!"盧生歎口气說:“嬴政雖然一時迷于仙道,但他到底是個權力欲极重的人。天性剛愎自用,專任獄吏,以刑殺立威,其余朝中大臣莫不是奉迎意旨,尸位伴食而已,這种人不要說求不到仙藥,就是求得到,我也不會幫他求。侯公,你那點地皮算什么?嬴政答應明年給我樓船十艘,人員任我挑用,我都不等了,你還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韓兄,你說不對?”
  “我想不急在一時,我放了點債在外面,也得費點時日去收。"韓終回答。
  “好吧,話說到這里為止,散會以后我就要走了,"盧生微笑著說:“后會有期!”
  “你就這樣走?"侯公惊問。
  “當然,房子是租的,童婢是嬴政賜的,一部安車,一名書童赶馬,足夠了。"盧生微笑。
  “兄弟也是如此,各位請了。"說著石生气立告辭,翩然而去。
  “識時務者為俊杰,石生之謂乎!"盧生望著石生出門的背影贊歎。
  “那些研究小組的成員如何?要不要轉告?"侯公問。
  “人多口雜,傳出去可不是玩的,各听天命吧!消息晚一點,他們總會得到,讓他們自己去作打算!”
  “盧兄去哪里,以后是否可以聯絡?"韓終問。
  “目前尚無定處,我等名士日后總是打听得到的。"盧生見韓終和侯公想要留下,他當然不能給他們出賣他的机會。
  眾人行禮道別,臉上都裝出惜別依依之情。
10

  始皇下令徹查盧生裝神弄鬼事件,廷尉蒙毅奉旨辦案,先將郎中令趙高扣押,再去捉拿盧生時,卻發現他早在夜間逃亡,于是將侯公、韓終及几十名研究小組成員全部收押。
  侯公及韓終這時才佩服盧生有先見之明,但是悔之已晚。
  始皇痛心神仙夢的破碎,再加上"一夜皇后"嬴英死在他怀里,凄惻的表情令他難忘,他決意擴大偵辦這件案子。一夜之情使他有愧于心,他追封嬴英為哀妃。
  他向蒙毅交辦此案時,特別加重語气說:
  “朕對趙高一向不薄,并且信任有加,他竟串通術士來欺騙朕,喪心病狂,卿要确實查明他的動机嚴懲。至于盧生、侯公等人,朕可說是尊崇備至,視為上賓,花費了這么多的錢,原來是個大片局。徐巿滯留海外不歸,盧生、石生逃亡,著予通令天下追緝,趙高等人要速審速決!”
  “臣遵命!"蒙毅急忙大聲回答。
  蒙家人和死去的皇后一樣,都是見到趙高那副丑陋猥瑣的長相就想吐,但蒙毅為人忠厚,并不想乘机落井下石,而是想盡量加以開脫。
  為了顧及始皇的面子,蒙毅沒有將趙高等人押到廷尉大牢,而是監禁在梁山宮地下室趙高所設的臨時審訊室內,這正應了"作茧自縛,天道好還"這句俗話。
  那天夜里,蒙毅首先提訊趙高。
  室內的各項刑具,在搖晃的桐油火把光下顯出猙獰可怕的面目,陰森潮濕的石壁還在滲著水滴,周圍站立眾多凶神惡煞般的刑卒,所有情景就和他當時審訊那個小郎中完全相同,只是主客易位,如今他是受審人。
  “趙高,你將和盧生等人串通欺君之事痛快招來。"蒙毅說話相當客气。
  在說話中,他用手環指了一下所有刑具,含蓄地說:
  “這些東西,都是你設計制作而用在后宮人員身上的,构造之巧連廷尉刑具都自歎不如,你自己應該知道厲害。”
  趙高當然知道厲害,在他手下用刑致死,或是熬刑不過設法自盡的人,并不止嬴取一個。他知道以他養尊處优慣了的單薄身体,任何一樣刑具都會送掉他的命。
  因此他心一橫,決定什么話都和盤托出。他裝出一副可怜的樣子,用兩只戴著手銬的手,擦拭著眼淚:
  “蒙大人什么都用不著問了,一切我都承認,只有一樣要蒙大人開恩的是,將來呈奏我的口供時,請將我這樣做的動机詳細明白轉呈主上。”
  “本廷尉也非常奇怪,以你目前的權勢地位,要什么會沒有?偏偏要和這些術士串通欺騙主上。"蒙毅說。
  “其實犯官也是一片苦心,為了主上好。"趙高淚如泉涌地哽咽著說。
  “你有什么解釋,本廷尉會一字不漏轉奏主上。”
  “當年主上泰山封禪后,就一心想求長生不老,后來正好有徐巿向我進言,他到過海外仙島,犯官心中雖然也有所怀疑,但見到主上日夜不安的樣子,為了想求主上心安,所以將徐巿推荐給主上。”
  “那徐巿滯留海外不歸,甚至將家眷偷偷接走,卻又派家仆來与你聯絡,你又作何解釋?”
  “徐巿因找不到仙島,所以數年不敢歸來;派家仆聯絡,只是要犯官在主上面前代為說情,言他找到'青泉之泉'就立即回來。同時他要這名家仆傳言,所以找不到仙島,乃是每逢快接近仙島時,就會有水怪從中作梗,因此要想找到仙島,就必須先找到能制伏這些水怪的能人。"趙高口才很好,說來頭頭是道。
  “那盧生之事你又作何解釋呢?"前一件事蒙毅似乎完全為他所說服。
  “自皇后去世,主上一直悶悶不樂,龍体日益清瘦,食不下咽,睡不安寢,這是后宮人人都知道的事。犯官看這樣下去,主上身体一定會衰弱,國事也會因此荒廢無人治理。恰巧盧生有次閒話,說他曾從西域异人習得催眠術,可以將人催眠到半醒半睡狀態,而催眠者就能左右被催眠者的意志。為了緩和主上思念皇后之苦,所以犯官和盧生就商議這次的行動。我做這兩件事本意都是為主上好,蒙大人開恩,在主上面前多加開脫。趙高不死,定當粉身回報,即使不能挽回,趙高在陰間也會結草以報!”
  說完話,趙高滿臉淚痕,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很快前額就血流如注。
  蒙毅沒有什么好再問的,就使趙高還押,單獨囚禁在先前宮人集体自殺的空室里,再繼續審問其他的人。
  趙高雖然沒受到一點刑法,但單獨關在這樣空曠的大石室里,除了草堆沒有任何臥具,冷得牙齒打顫,雙手抱頭蜷伏在草堆里面。
  他鼻子還聞得到尸臭味,閉上眼睛,就仿佛看到那些人披頭散發,嘴邊還挂著血絲向他索命。帶頭最凶猛的是那個小郎中,他張開沒有舌頭的血盆大嘴要咬他的頭。
  他又冷又餓,又倦又困,卻是不敢閉上眼睛,實在支持不了而睡著時,立刻就為各种惡夢嚇得惊叫醒來。
  這几夜的經驗使他養成以后常做惡夢的習慣。
11

  始皇在南書房接見廷尉蒙毅,听取趙高案結案情形,幼公主侍坐。稟奏完案情及趙高的解釋后,蒙毅說:
  “按律趙高當滅族,諸生應處死,但趙高所解釋并不是沒有道理,念在他本意不惡,還請陛下寬恕。”
  “朕倒是頭次見到這种怪事,廷尉為犯人求情!"始皇笑著說:“但你可曾想到,趙高气量狹小,睚眥必報,這次你不管判他什么罪,他將來都會報复。”
  “蒙毅是以事論事,趙高行為當誅,但存心可憫,"蒙毅爭辯說:“而且他知道臣是奉命行事,又在幫他說情,他怎會轉而恨臣?”
  “不可,趙高是條毒蛇,只要碰到他,他咬人是本性,并不需要任何理由。處死他,免滅族。"始皇語气堅決地說。
  蒙毅還想再爭,卻看到幼公主在向他使眼色,他一時會不過意來,幼公主開口說話:
  “蒙大哥,你就照陛下的意思辦理。按理說,趙高是陛下儿時的玩伴,又是胡亥公子的師傅,陛下与趙高的關系,比你和趙高的關系親密得多,陛下如此決定,當然自有他的深思。”
  “到底還是幼公主明理。"始皇夸獎一句。
  蒙毅不便再說什么,始皇正想跟他談別的事,幼公主突然又說:
  “父皇,儿臣在上苑栽上几株异种花,不知道名字,听聞蒙大哥是園藝專家,儿臣想帶他去看看。”
  “好吧,"始皇答應:“朕還要和蒙毅商量正事,早去早回!”
  蒙毅滿頭霧水的跟著幼公主出到外面,才抱怨她說:
  “我和陛下正在談正事,你為什么這般孩子气?”
  “你不是想救趙高嗎?”
  “是啊,這跟你拉我出來有什么關系?"蒙毅還是不懂。
  “看趙高那副討厭的樣子,你為什么要救他?”
  “這不是討不討厭,而是理應如此。第一,他做這件事的本意不坏,第二、他父親曾為庄襄王替死,殺了他,主上日后也會后悔。你剛才為何阻止我動諫?"蒙毅歎口气說。
  “第一、以你的身份,你阻諫不了父皇,弄不好還會受罰,”幼公主學蒙毅說話的口气:“第二、据我所知,救趙高的有力人士就快到了,你留在那里反而誤事!”
  “是李斯?"蒙毅問。
  “李斯在父皇面前說話的力量還不如你,當然另有別人,”幼公主歎口气說:“其實像趙高這种人死一百個也不嫌多,你知道嗎?据宮中有人告訴我,那天泄密給李斯的人就是趙高本人,他和李斯本來就是狼狽為奸的老搭檔,朝里宮中,互通聲气,一下害死這么多人!”
  “死無對證,主上既然不愿追究,我也不愿為此興大獄。"蒙毅也歎了口气。
  正說話間,只見公子胡亥帶著兩個老婦人來了,其中一個更是一邊走,一邊嚎啕大哭。
  “這兩個老婦人是誰?"蒙毅大為吃惊:“竟敢在宮中哭鬧,而且沒有人管!”
  “這兩個人你不熟,可是后宮的人都怕她們,來頭可比你要大多了。"幼公主笑著說。
  “那會是誰?”
  “跟在胡亥后面的是父皇的奶娘,披頭散發、哭著撒潑的是趙高的老娘,她可也是自小抱著父皇的。"幼公主臉上浮起頑皮的微笑。
  “難怪你要借口將我拉出來。"蒙毅恍然大悟。
  “你留在那里,父皇和你都會很尷尬,"公主忽然又正色地說:“你到底想不想救趙高?想救的話,你在外面呆一會,讓我助他老娘一臂之力;不想救,我們就到上苑去賞花。沒有騙你,的确有几株我不知名的异种花開了。”
  蒙毅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幼公主歎了口气說:
  “明知道是毒蛇,可是沒犯著你,就不忍心打死它,你存心太仁厚,怎么當廷尉!你在這里等一會儿,我進去看看。”
12

  幼公主進得南書房,就看到一幕感人的場面。
  始皇坐在書案,神色不安,口中連連喊著:
  “趙媽,奶娘,并不是朕不通融,而是趙高犯了國法,理當治罪。”
  奶娘則跪在一旁,口中喃喃有詞:
  “陛下,就念在趙高小的時候,樣樣讓著你,事事都護著你,就饒了他這一次吧!”
  趙高的老娘則是一言不發,只顧磕頭,額頭鮮血涔涔而下。
  始皇瞪了胡亥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該找這個麻煩。胡亥低下頭,裝著看不見。
  始皇看到幼公主進來,像是見到救星一樣,連忙問她說:
  “蒙毅呢?朕和他還有重要公務要談。”
  幼公主行禮說:
  “他正在幫儿臣鑒別几株花,恐怕還得等一會儿才會來。”接著,她又裝得不認識這兩個老婦人的樣子,站到胡亥身旁,細聲地問胡亥:“小哥,這是怎么回事?”
  胡亥只望了望始皇,沒有答話。
  “哦,你還沒見過?這一位是朕的奶娘,另一位是趙高的母親,現都居住在長安,她們是為了趙高的事求情。"始皇淡然地說。”
  “哦,這位大娘好可怜,額頭流血流成這個樣子,還要叩頭,痛不痛啊?"幼公主裝出和她年齡相稱的天真嬌憨,再偷偷看始皇一眼,看到始皇臉上已出現不耐煩的神色。
  她熟知始皇的脾气,這表示他開始有了反應。
  果然,始皇向侍立在兩旁的近侍說:
  “去上苑把蒙廷尉找來,另外將這兩位大娘請出宮去!”
  近侍一聲"遵命!",就要執行,幼公主制止他們,一面向始皇說:
  “啟奏父皇,蒙大哥現在弄得滿身是泥,儀容不整,如何來見父皇?等他整理好,他自會回來。至于這兩位大娘,就交給儿臣處理吧!也許比較方便些。”
  始皇看到她肯接這兩個燙手山芋,當然高興地准了,同時他也想看看,這個鬼靈精的女孩,如何處理這個連他都感到棘手的問題。
  奶娘一听始皇要赶她們出宮,傷心得大哭起來,緊皺著布滿皺紋的眉頭,也跟著磕起頭來,嘴里還嚷著始皇的小名:
  “趙哥儿,你不能這樣,求求你,千万不能殺趙高,他可是陪你從小玩到大,一直在伺候你的人,他對你始終是忠心耿耿的。再說,他父親替先王死了,只留下這半條根!趙哥儿,你就行行好吧!”
  趙高的老娘听到她的話,更是悲從中來,放聲痛哭,頭磕得更勤了,鮮紅的血跡染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顯得恐怖嚇人。
  侍立一旁的近侍都垂下頭,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胡亥也隨著跪了下來,可是他知道始皇的脾气,不敢說任何話。
  兩顆滿是白發的頭越磕越快,一起一伏,就像兩道白色浪花,兩個老婦人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凄厲,還加上奶娘的大聲哭喊:
  “趙哥儿,行行好,趙哥儿,行行好!”
  始皇眉頭緊皺,額頭中間那根青筋直跳,似乎已忍耐不住,就要大發雷霆。
  幼公主卻明白最后一擊的時刻到了,她走到兩位老婦人中間,一只手拉一個,不讓她們再磕下去,她先向趙高的母親說:
  “主上現在這樣大了,自有他的主張,再不是你抱著幫他把屎、把尿的小時候那樣听話了,再說趙高已被閹了,又不能傳宗接代,你真想不通,還要為他守這么多年的寡!”
  听到她這樣說,趙母更大聲哭號起來,像頭受傷的母狼。
  接著她又轉向奶娘說:
  “奶娘,你這樣大的年紀了,還是這樣不懂事,你自認為主上樣樣都會听你的?現在主上可不需要再吃你的奶,而且你也已經沒有奶可以給他吃了!”
  奶娘反而停止了哭,兩眼看著始皇,淚如泉涌。她哽咽著對始皇說:
  “趙哥儿,早知道這樣,我絕對不會來,這多年來,我從來沒請求過你任何事,這次我只當是你和趙高的私事,他這樣做,也是為你好,你們小時候還不是騙來騙去,想不到是犯國法的事,奶娘冒犯了你,讓你為難!"說完話,她又跪下叩頭。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始皇突然暴怒,兩手一揮,書案上的竹簡紛紛落地。
  他站起來,向幼公主大吼:
  “你去告訴蒙毅,他想怎么辦就怎么辦!不要有人再來煩朕就好!”
  “好了,沒事了!"幼公主安慰兩位不知所措的老婦人說:現在走,正是時候。”
  幼公主心細,她看到始皇的眼睛竟也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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