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一章 列克星敦


  親友好相處,不受外人侮。
                       奧格登·納什
  摩爾根去世后,……我曾有机會到過他出生的地方,參觀
  過他世代相傳的老家,覺得很有意思。他早年的生活環境很
  能說明他為什么成為那樣的人物。
                        朱利安·赫胥黎
  1933年,托馬斯·亨特·摩爾根正處在一生的鼎盛時期,獎章和榮譽接踵而來。正是在這一年,由于他對遺傳的染色体理論的貢獻被授予諾貝爾“醫學或生理學獎”。他和他的同事們在哥倫比亞的“蠅室”里為一門新的科學——遺傳學奠定了基礎,從而給現代生物學帶來了革命。
  摩爾根一貫把那些榮譽證書胡亂塞在書桌抽屜里,讓精心制作的獎狀掉在寫字台后面,對于這次最新的榮譽,他同樣不當回事。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1928年他轉到這一學院去組建和領導一個新的生物學部)的同事看到記者到摩爾根的實驗室來采訪,才得知他獲得了諾貝爾獎。而他家里的人只是從報紙上才看到他得獎這條消息。當時報上登著他的一張照片,是他同意新聞記者拍攝的唯一的一張——他隨便拉著几個在附近看熱鬧的孩子一起照的。摩爾根甚至連在斯德哥爾摩舉行的正式授獎儀式也沒參加,盡管加州理工學院理事會給了他一箱禁用的咸士忌,以便他能為這一慶典事先進行練習。他告訴諾貝爾獎金委員會他下一年再去,趁斯堪的納維亞之行順便看看老朋友,同時也要為他的生物學部物色儿個工作人員。
  1934年4月,摩爾根偕同夫人,帶上他們四個成年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乘火車到東海岸,再搭“庄嚴”號輪赴歐洲。在紐約他們在沃倫·韋弗博士家住了一夜。沃倫,韋弗回憶那晚的情景:這位現代遺傳學之父身上穿著一件不大像樣的輕便大衣出現在他家門口,一個衣袋里塞著一包用報紙裹著的梳子、剃胡刀、牙刷,另一個衣袋里塞著一雙襪子,也是用報紙包著的。面對著滿面惊訝的韋弗太太,摩爾根問道:“還有什么其他需要帶的嗎?”當時摩爾根博士六十六歲,黑發開始灰白了,但總的說來還是深色。他身高六英尺,走起路來身子挺得直直的,兩只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气色蠻好——他一直是那樣,因為他几乎從來沒生過病(只得過胃潰瘍,這使他十一年后离開人世)。同時,他出來是為了快活一陣——像他以往一樣,一旦擺脫了工作就要輕松一下。
  韋弗夫婦拿出了一瓶專為他留下的白蘭地。摩爾根感激地像抱小孩一樣把酒瓶抱在怀里,說這天喝白蘭地酒是再恰當不過了。韋弗夫婦問他:“你不是說你是1865年出生的么?”
  他回答說不是,他出生于1866年,但他這條生命是1865年開始的。對于一位遺傳學家,1865年開始孕育是個好兆頭。正是這一年,孟德爾提出了遺傳的基本定律。孟德爾的豌豆實驗報告是在摩爾根出生這年發表的,但很快就被遺忘了,直到1900年,生物學家們才重新發現他的報告,當時摩爾根已是布林莫爾學院的生物學教授了。
  1865年對摩爾根之所以很重要,還有另一層原因。這年是美國南北戰爭的最后一年,而摩爾根一家有許多人卷入了這場內戰。一些認識摩爾根本人或曾与摩爾根詳談過的人都說他家是貴族世家,祖輩曾是英國查理一世時代的保皇党。這既顯赫非常,又十分遙遠,所以摩爾根對于這段往事并不感到不自在。摩爾根有一次報到他自己時說他有相當多的威爾士血統,足以改變這“該死的盎格魯-撒克遜出身”。但每逢回到肯塔基老家,一說起他那一家人,人們多半是一針見血地認為,摩爾根這一族人首先應由他的伯父作為代表。
  比如,1936年托馬斯·亨特·摩爾根七十壽辰時,肯塔基大學決定為它的校友搞一番慶祝活動,因為直到1976年他仍是當時唯一榮獲諾貝爾獎金的肯塔基人。他寫了22本書,發表了大約370篇論文,世界各地的生物學家遠涉重洋來參觀他的實驗室,像愛因斯坦這樣的大科學家也同他一起進餐,他是名副其實的現代遺傳學之父。然而,1936年9月25日《列克星敦先驅論壇報》的大字標題卻寫著:“為南軍雷神的侄子摩爾根博士舉辦的慶祝會將在今日舉行”。因為,只有這樣的題目才适合多數人的胃口。
  “南軍雷神”指的是陸軍准將約翰·亨特·摩爾根。也有的人叫他“馬賊頭子”,這就看說話人在內戰中站在哪一邊了。約翰容貌英俊,舉止豪爽,驍勇好戰,有時有些魯莽。他對肯塔基州發動過多次襲擊,這是南部邦聯部隊在這個州最重要的軍事行動,也是最富戲劇性的行動。當時,肯塔基是聯邦的一個法定州,但許多肯塔基人,特別是較為富裕的布盧格拉斯地區的居民心里同情南部邦聯。戰后,整個州堅決地轉向南方,約翰·亨特·摩爾根成了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之一。他帶領忠實的士卒抵御占优勢的敵人,他從俄亥俄聯邦監獄逃走,穿過北方軍隊控制的地區,回到他的部隊。他跨著一匹烈馬風馳電掣般沖進他家前門,吻別了慈愛的母親,在北軍赶到之前几分鐘又旋風般地沖出后門。
  摩爾根將軍在托馬斯·亨特·摩爾根出生前兩年戰死了,但他的英名卻仍然活在許多人心里。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湯姆的父親查爾頓起的作用比誰都大。
  肯塔基的摩爾根家族發端于1795年。是年,托馬斯·亨特·摩爾根的外曾祖父約翰·韋斯利·亨特從新澤西州的特倫頓遷至列克星敦。他在那里開設了一個小店,改善了交通,進而發家致富,創下了一份价值百万美元的家業,成了肯塔基中部的首富。1814年,他修建了一幢豪華的邪宅,取名霍普蒙特。湯姆就出生在這幢房子里。這座建筑物至今還保留著,座落在列克星敦城第二大街和米爾街相交的街口,作為一個紀念館,有所側重地同時紀念武將摩爾根和科學家摩爾根。
  約翰·韋斯利·亨特的女儿亨里埃塔嫁給了亞拉巴馬州亨茨維爾的商人卡爾文·C.摩爾根。由于她的意愿,加上父親商務上的需要,她終于說服丈夫遷回布盧格拉斯。摩爾根夫婦倆住在當時的小城列克星敦市郊德茨克里克路附近的一個大農場,也就是現今的蒙塔博路對面。他們一共生下六個儿子和兩個女儿(還有一個女儿夭折了),一家大小過著一种獨特的南方破落貴族式的生活。沒有現款可供花銷,生活以及孩子的教育費用都仰仗上輩的遺產。按1849年老亨特死后不久宣讀的遺囑,他把霍普蒙特這幢邸宅留給亨里埃塔,從而确立了摩爾根一家在列克星敦應有的社會地位。
  湯姆的父親查爾頓·亨特·摩爾根是第四個儿子,比老大約翰·亨特小十五歲。查爾頓長得眉清目秀,思維敏捷,雄心勃勃。他二十歲時畢業于特蘭西瓦尼亞大學。這所學校离他家霍普蒙特只有几分鐘路程,他的几個兄弟都從事大麻業和經商,很是興旺;但他畢業后并未參加兄長們的行業,而是當了美國駐墨西拿領事。1859年,他到達西西里時剛碰上革命爆發,他毫不猶豫地站到民族主義者一邊,成了第一個承認加里波迪政府的領事,而且,帶著美國領事的頭銜,卻以加里波迪的副官身份參戰,還負過傷。
  西西里革命戰爭結束,美國內戰遂起。查爾頓回到故鄉,在約翰·亨特·摩爾根的騎兵團當一名上尉。在1862和1863年的征戰中,他多半在約翰尼的鞍前馬后。他受過一次傷,被俘三次。每次都等到有同等軍階的北軍戰俘作交換時才被放回。
  摩爾根几兄弟都隨約翰東征西討,但除將軍本人外,只有一人戰死,這就是十九歲的托馬斯·亨特·摩爾根。他第一個參加南軍,打起仗來很是莽撞,好像置身險境而其樂無窮。他被敵方俘獲,囚禁起來,又作為戰俘交換,但一經交換,他又赶忙回去投入戰斗。1863年7月,在肯塔基州萊巴嫩的一次小規模戰斗中,由于托馬斯行動魯莽,約翰命令他撤离戰場。但等到沖鋒號吹響,托馬斯·亨特·摩爾根少尉就向前沖去,胸部中彈,心髒被打穿。查爾頓在戰場上寫信給母親,說:“湯姆的死,使我覺得我今后的幸福全被毀了。我愛他胜過其他兄弟。”
  同月晚些時候,在一場力不從心的襲擊中,約翰.亨特.摩爾根連同几百名部下被活捉,押解至俄亥俄州。摩爾根几兄弟,包括查爾頓在內,被剃去須發,囚禁在哥倫布城的俄亥俄州監獄。約翰·摩爾根在他兄弟們和其他軍官們的策划下越獄逃跑,這段往事是未來的遺傳學家童年時代常常听到的故事之一,過后又講述給他的孩子們听。不過,講這故事的不是湯姆·亨特·摩爾根本人,而是他的母親和妹妹。這是一場惊心動魄的脫逃壯舉:首先偷偷挖了一條地道,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警犬和殘暴的獄卒中沖過,爬火車,騎烈馬,歷經种种危險,穿過北軍的占領區,最后回到了自己的隊伍。
  約翰·亨特屢敗屢戰,又重新組織襲擊。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优秀的戰略家,現在好像再也無法約束自己的部下。比如,据說有一起銀行搶劫案,就牽連到他的襲擊隊員。与此同時,查爾頓和其他兄弟們仍身陷囹圄,由于參与了越獄行動,受到嚴密監視。他們苦悶無比,查爾頓尤甚。他們的母親天天都給他們寫信,但信件要經過嚴格檢查,不能及時送到他們手中。查爾頓不斷給住在巴爾的摩的三表妹埃倫·基·霍華德小姐寫信,寫得越來越鐘情,越來越熾烈。
  1864年3月,他被俘快滿一年,查爾頓被轉移到特拉華堡,那是一個正規的軍事監獄。約翰·亨特·摩爾根1864年9月4日在田納西州格林維爾戰死的消息傳來時,他仍是一個戰俘。一直到翌年2月,也就是他被囚近兩年時,查爾頓才獲釋。那時,他妹夫巴茲爾·杜克繼約翰任司令,駐軍弗吉尼亞,當查爾頓赶到弗吉尼亞時,南軍統帥李將軍已在阿波馬托克斯向北軍投降。于是大家只好各自回家。
  1865年12月7比查爾頓同埃倫·基·霍華德(家里人叫她內利)在巴爾的摩的以馬內利圣公會教堂舉行婚禮,當地几百名社會名流出席了結婚儀式。埃倫·基·霍華德是《星條旗歌》作者弗朗西斯·斯科特.基的外孫女;她祖父約翰.伊格.霍華德是美國獨立戰爭中的英雄,1788-1791年任馬里蘭州州長。人們談到埃倫,常說她“像報春花一樣美麗”。更為重要的是,她是南方忠貞不渝的女儿。她對查爾頓的愛情,由于他為南軍遭受了犧牲而更加深摯。他們共同的忠于南方的信念一直是維系他們婚姻的重要紐帶。新婚夫婦回到霍普蒙特。由于戰爭中幫助南軍的人曾被剝奪公民權和財產權,列克星敦摩爾根家族的家業開始敗落。肯塔基大麻業蕭條,而摩爾根兄弟沒有及時轉向經營煙草。約翰.亨特.摩爾根死后,由老二卡爾文主持留下來的大麻經銷公司。一大家人擠在摩爾根老太太這幢邸宅里:卡爾文的妻子、卡爾文的岳母(從弗吉尼亞久經戰亂的城市里士滿來的難民)、理查德.柯德(他母親的專職保鏢,在她死后很久才結婚)、弗爵西斯·基(被這一家寵坏了的孩子,退役軍人,二十歲時還蹲過北軍的牢房)——現在又加上查爾頓和內利。他們到達列克星敦時,內利已有身孕。
  這孩子1866年9月25日出生在霍普蒙特。查爾頓只希望孩子長大成人能夠“勇敢而高尚,不致辱沒了他的名字”。他在給約翰·亨特·摩爾根的遺孀的信中說,他“本來想用大伯的名字給孩子取名為約翰,但又想到將軍的英名將會百世留芳,而湯姆犧牲時:地位卑微,史書上不會有他的位置,所以給孩子取名為托馬斯。”
  就這樣,在這個人口眾多、富有傳奇色彩的大邸宅里,未來的科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托馬斯·亨特·摩爾根出世了。他最初几歲就是在這里度過的。這時,他的祖母給查爾頓、內利和這個孩子准備了一份小禮物:在緊靠霍普蒙特后面的百老匯街上(現在的北百老匯街210號)建一座房子。房屋的修建由查爾頓監管,他媽媽出錢并保留所有權。湯姆四歲時,媽媽生了個小弟弟,取名查爾頓;七歲時又添了個小妹妹,埃倫,基·霍華德·摩爾根。于是,一家滿員了。摩爾根一家每年夏天必定去馬里蘭州霍華德家探親。由于查爾頓拼死拼活想要在華盛頓謀個職務,平時也經常在霍華德家進進出出。雙方都是值得驕做的家族,盡管他們的大部分財產早已損失殆盡,但仍保持著南方貴族的習慣和風度。女人們篤信宗教,至少是忠于各自的圣公會——摩爾根家的女人是列克星敦的基督會的忠實信徒,霍華德家的女人忠于巴爾的摩的以馬內利圣公會。順便談一段軼事,小湯姆的叔叔,勇敢得近乎魯莽的托馬斯.亨特。摩爾根生前去參加一個浸禮會,教堂卻根据記錄本說他家里沒有一個人是基督徒。但這一定只代表他們對圣公會的看法,而不表示他們對摩爾根一家有成見。
  查爾頓和內利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事業上,但結果總不成功。查爾頓不論如何賣勁,如何運用家族的影響,他在宦途上還是越來越不走運,于是他用越來越多的時間同老戰友通信,協助組織摩爾根襲擊隊員重聚聯歡。成百上千的老兵參加了這類活動,甚至到2O世紀還繼續進行。第一次聯歡時,湯姆·摩爾根才一歲半,這次是把約翰·亨特·摩爾根將軍和托馬斯·亨特·摩爾根少尉的遺体從原來安葬的地方遷回列克星敦。在湯姆上大學二年級那年還有一次戲劇性的儀式。以查爾頓為主要組織者的几百名原南軍將士騎著大馬浩洁蕩蕩列隊進城安營扎寨。將軍唯一活著的孩子,一個名叫約翰尼的遺腹女儿(當時十九歲)檢閱了他們的隊伍,并被授予以他父親的名義贈送的禮物。第三次為他大伯父舉行的紀念活動(也是他父親組織的最后一次)湯姆沒回家。當時他已四十几歲,正開始從事導致他獲諾貝爾獎的研究工作。,正值當侄子的在紐約一個實驗室拿著柄放大鏡觀察果蠅的時候,列克星敦大多數居民都涌上街頭去觀看南軍雷神騎著戰馬的大型塑像的揭幕典禮。這一尊塑像至今仍然屹立在梅因大街上法院的門前。
  在湯姆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約翰·亨特·摩爾根的名字不斷在他耳邊回響。他午后放學回家時,經常碰見一個老兵在門口等著要見查爾頓上尉和內利小姐。他們兩人都极樂意幫助從前甫軍的將士和他們的家屬。不但有由政府出資舉辦的紀念他怕父的活動,出版歌頌他伯父的歌曲和書籍,而且,那數以千計的自稱曾經一度同摩爾根一道馳騁疆場的人中,不論誰有什么周年紀念日或去世,總又會有新的回憶錄和故事出版,記述摩爾根襲擊隊員的功勳。后來,摩爾根的部下所剩不多了,那么,即使是自稱曾給摩爾根的戰馬釘過蹄鐵的人去世也夠條件。摩爾根究竟是南軍真正的英雄,還是北軍的手下敗將,或者簡直是個無賴——這一筆長期糾纏不清的細帳,就漸漸無人爭辯了。當然,摩爾根家族對此是十分敏感的。
  然而,盡管他父母是那么看重這一段往事,托馬斯·亨特·摩爾根一經開始了自己的工作,就沒為此占用一點時間。甚至在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就覺得這類事沒有多大意義。他很小就有了自己的興趣和愛好,不管是摩爾根這一家或是霍華德那一家,誰都不像他。他無論在哪里,樣子總是不振作,大家覺得他有點像個書呆子。他有一個捕蝴蝶的网。他還組織列克星敦的伙伴和巴爾的摩的表兄弟去列克星敦郊外或霍華德家在馬里蘭州奧克蘭的夏季別墅附近的山里去采集標本。他的技術欠佳。有一次,正當他和堂兄約翰·亨特·摩爾根動手解剖一只貓時,這家伙一下子蘇醒過來,怒吼著跳下桌子逃跑了。湯姆十歲那年,他分得了百老匯街那幢房屋頂樓上的兩間屋子。他自己動手油漆牆壁,貼上糊牆紙,在里面擺上他收集的標本,有剝制過的鳥,有鳥蛋、蝴蝶、化石、礦石,還有從野外撿來的各种各樣的東西。這兩間屋子屬他專有,家里的人誰都不去動里面的東西。听說,在摩爾根家三個孩子中的最小的一個(湯姆的妹妹內利)1956年去世時,這些東西仍然完好無損。內利一生一直住在這幢房屋里。亨特、摩爾根、基、霍華德四個家系常自詡出過富商,出過外交官,出過律師,出過軍人,但在他們精心保存的族譜中卻沒有一個科學家。用今天的遺傳學術語來說(摩爾根同其他人一道創造了這個詞儿),他也許是個“突變”。
  1880年,湯姆滿十四歲后一星期,被錄取進了設在列克星敦的新建的肯塔基州立學院預科學習。當時肯塔基州布盧格拉斯地廈正進行教育体制改革,院系調整頻繁,這所學校的興建是一系列重組、合并、分立的一項最新措施。雖然這個學院后來站穩了腳跟,井進一步發展成現在的肯塔基大學,但湯姆入學時,正是它最混亂的歲月。
  當這所學院兩年前從肯塔基大學中分出來時,失去了它所有的財產和校舍。1880年,234名學生和17名教職員大部分擠在一幢臨時租用的座落在現今伍德蘭公園的樓里。從地下室到頂樓,每間屋都住滿了人。离城四分之三英里的地方,從共濟會手中又租來了三間房,商業系、化學系和教育系設在其中。列克星敦把過去集市那塊地皮捐贈給學院,正在修一幢行政大樓,但兩年后湯姆進入大學本科一年級時,校舍仍然极為緊缺。
  學校只收男生。他們這伙人行為粗魯,常常吵吵鬧鬧,使當地的市民和愛看報的公眾既喜歡,又討厭。學校生活制度极嚴,所有的學生,包括摩爾根在內,全是軍官候補生,必須穿价值二十美元一套的軍裝(學費才十五美元),每天軍訓一小時,每星期五天。五點半起床號響了,這是一天的開始,晚上十點的熄燈號才結束一天的活動。白天,軍號聲把學生赶進課堂、教堂、自習室和飯廳。除此之外,校方還精心制定了189條校規,而且授予教職員一項權利(實則為義務),再多想出几條。全体學生每個星期天至少必須作一次禮拜。學生不得攜帶槍支或獵刀(不過很多學生不理會這上條)。除了教科書以外,學生必須要有校長特許才能把其它書籍或報紙帶進校舍,難怪摩爾根被記過几次過,主要是因為作禮拜遲到,或是在教室和大廳里不守秩序。
  理科課程開設不多。普通生(以別于商科生和師范生)可以在經典學科和理科間自行選擇。摩爾根選了后者。理科學生主修課程有數學、物理与天文、化學、農業与園藝、獸醫學、歷史与政治經濟學、心理与倫理學、拉丁文(另加法文或德文)、應用力學、英文、工程學、庭園設計与美化,等等。
  但對于摩爾根,所有課程的核心部分是貫通四年的博物學,授課教師是A.R.克蘭德爾教授。他身材細長,下巴上蓄著一撮尖尖的胡須,原來一直搞聯邦的地質調查工作,現在一面在肯塔基講授博物學全部課程和另外許多門理科的課程,一面完成他的博士論文。他是一個极為出色的博物學家。湯姆喜歡他,后來曾說過他從未見過比克蘭德爾“更好的人或更出色的教師”。像美國大多數大學一樣,當時的博物學主要是指系統植物學,特別側重于比較和分類,動物學也基本如此,只是更簡略一些,在博物學這一范圍內還包括一門保健和人体生理學,也講一點地質學和地理學,主要是因為這些課程与煤礦有關。當時肯塔基已開始籌建農業試驗站,所以也特別重視農業方面的課程:栽培与繁殖,生長的規律,森林与農業的關系等。
  由于克蘭德爾的影響,湯姆每年暑假都參加馬里蘭州和肯塔基州的聯邦地質調查。野外找礦的工作又熱又髒,接下來是單調乏味的化學分析。他明确了自己不是當地質工作者的材料。這段經歷為今后的生活提供了很好的借鑒,他用优美的肯塔基文体寫道:十六歲的一年級大學生摩爾根走進深山里的一家鄉村小店,站在一個大肚小火爐面前,滿腹猜疑的山民們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其中一人發現他佩帶著一枚胸章,于是大伙儿就議論開了。就他們所知,佩有政府胸章的必是稅務官無疑,而稅務官又總是愛撒謊說他們從老遠跑到深山里來只是為了尋找煤炭這种不值錢的東西。湯姆請在座的一位拉小提琴的人吹起水手的號角,他自己跳起复雜的快步舞,這樣才打破了緊張局面,說明他确非稅務官員,位店里的气氛由敵對轉為友好。“凡是克蘭德爾沒教的理科課程,湯姆都是在羅伯特·彼得博士門下學的。他是原來的特蘭西瓦尼亞大學醫療系前系主任。這個年事已高的博士是個非凡的人物——他是醫生、歷史學家、出色的植物學家,又是肯塔基州地質調查最早的組織者,是俄亥俄河流域的科學先驅。然而,這一切畢竟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摩爾根后來常常寬厚地提起肯塔基州立學院。他承認當時的條件的确簡陋,但“為我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聘用的教師之出色令人惊歎”。但摩爾根在校的那几年里,這批出色的教師們的觀點卻有很大分歧。彼得博士反對任用另一名教師以加強薄弱的化學、動物學、植物學和獸醫學等課程。學院院長詹姆斯·帕特森卻認為彼得博士沒跟上化學的發展,在課堂上講的都是五十年前的舊貨。他甚至在公開的場合說出這种看法。他說,事情還不只如此,彼得博士已半聾半瞎,無法控制學生,以至課堂上總是亂作一團。這場爭執是摩爾根在校時發生的,1887年他畢業之前才算了結。結果彼得以晉升“榮譽教授”為名受到排斥。他可以保住自己的實驗室,但不得再上講台。
  湯姆畢業后第二年,克蘭德爾教授泄露了他對該校理科教學的安排是否成功所抱的怀疑。不幸的是他說這种知心話找錯了對象,這位朋友是報社的記者,鄰近一個小鎮溫切斯特一家報紙報道說學校管理不善,理學系尤其糟糕。1889-1890年度州立法机构開會調查,克蘭德爾和帕特森在會上互相攻擊,語言尖刻。克蘭德爾堅持說帕特森院長完全忽視了理科,而帕特森反駁說他井沒有忽視,只有克蘭德爾這种“半瓶醋的新英格蘭佬”才會提出這樣的責難。帕特森雖然勉強承認了克蘭德爾在教學上有一些优點,但總的來說,他覺得理學系要是沒有克蘭德爾反倒會辦得更好些。
  除了開設課程門類不多以及理科教員与學院行政領導之間的摩擦外,摩爾根在大學里還有他自身的難題。作為南軍雷神的親侄子,如果碰到的老師和同學是同情南軍的,這當然是好事;如果他們不是南軍的同情者,事情就不好辦。就拿湯姆的法文老師來說吧,他在北軍里當過兵,曾在摩爾根襲擊隊的逼迫下騎著騾子從辛辛那提后退了九十英里路到列克星敦。据說,由于怀著對湯姆伯父的宿怨,他差點給湯姆打個不及格。
  對于約翰·亨特·摩爾根,彼得博士也有一些不愉快的回憶。約翰曾在特蘭西瓦尼亞大學念書,當時彼得是那儿的教員。約翰·亨特精力過于旺盛,喜歡冒險,無法再讀下去。但這個退學生對于自己從前的老師總是十分尊敬。可惜內戰開始后彼得成了一名堅定的聯邦主義者,揮起軍刀對南軍襲擊隊毫不留情。又由于彼得博士是列克星敦聯邦軍醫院的外科主治大夫,每次南軍臨時攻占了這個城市的時候,摩爾根將軍就認為必須把彼得博士拘留起來。不過,彼得博士還是喜歡湯姆,他是他儿子的好朋友。有一回,他讓兩個孩子一起做甜菜選种實驗——當時這被看作屬于化學或栽培研究,現在應歸入遺傳學的范圍。
  托馬斯·亨特·摩爾根獲得了肯塔基州立學院1886年授予的唯一的理學士學位。教員們以五票贊成、四票反對選定他為畢業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致告別詞。威廉·普魯伊特獲得另外四票,也在台上宣讀致敬信。羅伯特·普魯伊特也是1886屆畢業生。
  一個獲得理學士學位的人能在列克星敦做什么?摩爾根心中無數。他有一次說,他之所以進入研究生院是因為不愿經商,但又不知道另外有什么事可干。在另一場合他又說,他之所以到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是因為有位原肯塔基州立學院的理科學生約瑟夫·卡斯爾兩年前到了霍普金斯。加之,巴爾的摩是他母親的老家,霍華德一家(包括他母親在內)當然覺得在巴爾的摩找所學校讀書是很合适的。“但那時我的确不太明白,”摩爾根接著說,“他們對于在他們中間正出現一所了不起的大學几乎一無所知。我覺得,對于那座歡樂的城市中絕大多數舊式家庭,這是很有代表性的。”不過這也無關緊要。無論摩爾根當時已基本上意識到這點,或純粹是由于幸運,霍普金斯大學對于一個學生物學的學生的确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_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