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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社區居民對于“性產業”的反應1


一、對“女人變坏就有錢”的夸大估計

  這是一個在全中國都非常普遍的現象。而且,由于人們已經對此深信不疑,所以許許多多相反的例子,人們就會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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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筆者在訪談當地居民,尤其是當地婦女時,一位精通廣東方言和普通話的女同志予以了大力協助,特此深表謝意。

  例如,筆者在B鎮訪談醫務工作者的時候,一位女護士談到,經常有些小姐來看病時窮得買不起藥,就把處方偷偷地扔掉。她也遇到過一位小姐被媽咪送來看病,一檢查,其實只是餓昏了。可是,才過了几分鐘,當談到“女人變坏就有錢”的時候,還是這位女護士,卻不假思索地說:這里的小姐干一次能賺300-400元,能干的一個月就能賺4万元。媽咪則是每月3-4万元。
  再如,一位當地人曾經向筆者描述了“二奶”們賺到了多么多么多的錢,最少的也是每個月2000元。可是話鋒一轉,說起他的一位朋友時,他又說那男人每月只給“二奶”500元。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前后有什么矛盾。
  這里面,可能有种种原因。
  有些人是人云亦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更沒有任何實際的了解。
  有些人是看高不看低,或者是語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不自覺地專門說那些收入最高的极端例子。
  可是,如果做出夸大估計的人,自己這方面沒有任何可以被挑動的因素,那么他們怎么會這么輕易地就被社會輿論蒙住了眼睛呢?
  這恐怕主要是因為,現今的大多數人都對自己的收入狀況不滿意,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心理不平衡;所以拉出最招人恨的賣淫來說事。實際上,這里面的潛台詞是:看看,連不勞而獲的、死不要臉的暗娼都賺這么多錢,而我呢?難道這公平嗎?
  体制內的、掙死工資的人最容易這樣,而他們,恰恰是我們這個社會的民間輿論的主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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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這方面有一個民間笑話。有一家人一起看電視時,看到里面正在說,某地的小姐賺了多少多少錢。于是父親說:他媽的,比我掙的還多!母親則說:男人花那個冤枉錢干什么?突然,十几歲的女儿說:爸,媽,送我也去干吧。

  小姐們當然有种种必要來吹噓自己的高收入。可是許多時候,她們的吹噓也和一般人的牢騷一樣,實際上是在發泄自己的心理不平衡。
  例如,阿li曾經說過,當年那個想包她做“二奶”的男人,一張口就答應每月給她一万元,她卻沒有同意。這話,除了顯示她昔日也有輝煌以外,同時也在表達著兩种意思:自己現在不應該被這樣看低;自己的未來不是夢。至于當年那事情是真是假,其實并不重要。
  mei姐是筆者所遇到的少有的明白人。她曾經當著所有手下小姐的面對筆者說(大意):我們這里地方偏,比不得×feng大酒店,別老听別人(別的小姐)吹牛。她們都是只說吃肉。不說唱湯。從她的這話,聯系到她動員阿ying時的旁敲側擊,筆者覺得,她實際上是說給手下的小姐們听的,以免她們不知天高地厚,讓非分之想把自己攪昏了頭。

二、對“性產業”的矛盾態度

  在筆者的社區考察中,當地民眾對于“性產業”的態度是一項重要的內容。
  不同的被調查者一致說,1992年之前,B鎮沒有小姐,家庭婚姻也很穩定。醫生們說,1992年以前不但性病“少少”,就連各种婦科病都很少。
  那時候,當地人對于嫖娼賣淫這樣的事情很痛恨。据說那時也有少數男人跑到珠江三角洲的其他地方去嫖娼,但是誰也不敢說出來,因為如果被家里的長輩知道了,會挨罵甚至挨打的。
  1992年以后,“性產業”一步步發展起來,當地人的態度也逐漸變化。這主要表現為,他們在評价“性產業”,尤其是在評价小姐時,陷入了4种相互沖突的情感。

  1.對小姐的傳統式的鄙視

  無論男女,當地人都很鄙視小姐。但是為什么鄙視她們呢?既不是出于婚姻道德,也不是因為她們違法,而是嫌小姐們“衰”。
  在當地方言里,“衰”=晦气、倒霉、讓人惡心、爛貨等等。因此,當地出租房屋的人,一般都不許小姐帶男人回來住,“嫌衰”(但是長期被包的“二奶”,就無所謂了)。當地女人都把小姐叫做“街婆”,當地男人則使用“街妹”這樣的稱呼,而最通用的“雞婆”則干脆就是罵了。就連五六歲的小孩,看見穿得好的、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也會說:雞婆!
  良家婦女与小姐的界限,簡直就是人類中最深的鴻溝。老年良家婦女對小姐的憤怒,更是無以复加,因為里面混雜了“九斤老太”對于“世風日下”的憤怒。例如,一位當地老太太是這樣說的:“(我)看到‘衰街妹’就生气,(她們)最好死!衰!原來衣衫不貴,現在小姐們不靚不穿,農村妹看了學樣(衣衫就貴了)。小三角(褲),還伸大腿!”
  中年良家婦女的鄙視里也混雜著憤怒,但是恐怕更多的是嫉妒式的心理不平衡。例如:當地的一位管理區(村)婦聯主任,聲稱自己曾經深入到“雞婆”里了解情況。但是當她向筆者描述“雞婆”的情況時,只字不提小姐們的辛苦和風險,卻首先提到她們都“穿金戴銀”。看來,這一點深深地刺激了她(其實多數小姐也并不是這樣)。
  年輕女性大概是本能地意識到,“九斤老太”對小姐的憤怒里,夾雜著婆婆對儿媳的嫉妒,所以筆者所訪談的當地年輕女性,對于小姐是一种“無冤無仇”式的鄙視。她們只是一再表白:我們(當地年輕女性)自己一個人不會去卡拉OK或者酒樓。如果一幫人一起去的話,就自己包房,因為不愿意与大廳里的小姐為伍。
  當地的男性正人君子又是另一种鄙視。例如,筆者訪談的一位原來的生產隊長是這樣譴責小姐的:男人不理(她們)都不行。男人點了小吃,小姐上來就拿、吃,真(讓人)生气!在這個男人的鄙視里,小姐對男人的冒犯才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而且,他實際上已經注意到了一部分小姐的可怜相,她們甚至不得不跟客人搶一口飯吃了。

  2.對小姐危害婚姻的憤怒

  當地人,尤其當地女人,對小姐的憤怒聲討,其實主要是針對“二奶”的,只不過她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已。筆者在訪談中,特意指出“二奶”与“小姐”的區別。結果,所有的男男女女,無一例外地都說“二奶”更可恨。而且,只要一點出這個區別,筆者就根本別想了解他們對小姐的看法了.因為他們都抓住“二奶”不放,即使滿口“小姐”這個詞,說的也仍然是“二奶”。
  這說明,對于久已淡忘了妻妾成群這個中國正宗傳統的現代中國人來說,危害最大的是各种各樣的小老婆,而不是娼妓。
  較年輕、較有文化的當地女性,對于小姐的危害想得更深一些,涉及到了男女兩大社會性別集團的利益的問題。例如,一位女護士說:當地的22-23歲的未婚女性都提心吊膽,不知道應該如何挑選老公。(她們)對男人不敢相信。有這么多小姐來這里找錢,當地的男人無法把握自己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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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另一位當地農村年輕女性也說道:外來妹沖擊當地農村女子。一些農村女28歲了還嫁不出去;還有30歲的老姑娘。一個村里就有四五個。過去可沒有這樣的事情。不過,這位當地女性顯然又把“小姐”与遠來的新嫁娘給混為一談了。

  3.對小姐的某些寬容与同情

  當地人眼看著自己的家鄉是怎么一步步發展起來的,最清楚打工妹的功勞与艱辛,所以也相對地更容易理解小姐的成因。年輕人尤其如此。
  例如,當地一位23歲的女護士這樣說:(1)“通過某种途徑我錢,也應該算職業。”(2)“(應該)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小姐最优秀,漂亮,有姿色,所以最有錢,又能(讓男人)廉价消費,所以是正常的。”(但是在場的別人沒有附和)
  再如:當地的3個男中學生到×le歌舞廳來玩,點了阿ying小姐“坐台”(僅僅是陪坐)。媽咪mei姐逗他們說:這個小姐可是你們的老師喲!結果3個小家伙把阿ying小姐一直護送到她的住處。他們在路上一致勸她:坐台可以,千万不要出台;還留下了其中一人的電話號碼,說是有危險可以找他們。
  當地人傳說最多的,是各級各种領導人對于“性產業”的寬容。例如,据說當地的領導在開大會的時候說過:男人要“叫街”(找“街妹”),女人要吃飯,這些都很正常。可是,這种傳聞跟筆者調查過的其他地方一樣,雖然肯定不會是空穴來風,但往往只是一种“表意”,查不清來龍去脈的。在B鎮,筆者先后听到五次有人這樣說,但是沒有一次能夠通過筆者的測謊。
  這其實是中國老百姓的一种慣用斗爭策略。它既可以為自己的無法無天辯護,也可以表達自己實際上對“社會丑惡現象”深惡痛絕;既可以發泄對官方的不滿,也可以證明自己絕對是忠順良民;既可以表明自己關心國家大事,也可以證明自己是官逼民反。由于人們可以使用這樣的傳聞達到各种各樣的目的,所以這傳聞也就最容易三人成虎。至于領導人到底說過沒說過,反而成為其次的問題了。

  4.“性產業共榮圈”

  在考察這個方面的時候,筆者遇到了一出“戲”。
  在訪談當地××管理區衛生室的醫生、婦聯主任、男隊長時,筆者問他們:“性產業”該不該封掉?他們眾口一詞地說:封了好!可是那位婦聯主任接著就告訴筆者:她自己的房子就在×ye大道上,已經租給一間發廊了。于是筆者問她:如果封了發廊,您的房子還能租出去嗎?她顯然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邏輯問題,當時沒有回答,而且后來再也不談她出租房子的事情了。
  那位衛生室的醫生也是如此。筆者訪談時,她剛剛大罵了“雞婆”一頓,剛剛積极表態要求禁娼,就來了兩位小姐(說普通話)看病。這位女醫生給她們看完以后,告訴筆者:她們就是“雞婆”;然后“臉不變色、心不跳”地繼續沖著筆者罵小姐。
  這不是她們個人的雙重人格,也不僅僅只是一种自我心理防衛。這是中國人在“表態文化”熏陶下的人格悲劇:“態”是一定要“表”的,而且必須“表”對;至于自己的實際行為和切身利益,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二者必須分离,甚至必須相互矛盾。久而久之,不僅沒有人會察覺其中的矛盾,而且許多人會發現它大有好處。于是“表態”就成為一种行為方式,一种文化,一种民族習慣。
  訪談鎮內的男女時,他們就比較暖昧了,一般都說:“性產業”不關我的事,封不封我都沒意見,也不愿意管閒事。可是筆者在前文里已經舉過例子,在B鎮,無論是出租房屋的,還是經營各种小買賣的,連開摩托車載客的當地人都知道,他們与“性產業”已經是“砸斷骨頭連著筋”了。
  人都是這樣。道德義憤最后還是要服從切身利益。有文化的衛生工作者,對于這一點認識得更清楚。
  一位女醫生這樣說:我們看不起做這种事的女人,但是從職業上來說,對她們的態度必須好,服務也要好。從女人的角度來說,我們支持關閉這些色情場所,但是一掃黃,醫院馬上就沒有病人,沒錢可收。過去几年,春節時小姐們回家過年,醫院的生意就少許多。現在有些香港人過年也來,或者來這里過年,所以生意還不那么冷清。
  這种說法是有根据的,因為當地正規醫院的婦科,主要的收入來自女人的沖洗陰道和陰道內放藥。當地80%的小姐有各种婦女病,主要是霉菌性陰道炎4。農村婦女和打工妹里面,陰道滴虫比較多。所以,平時每天可以來70-80人,筆者訪談的那天是90人。每個星期一是人最多的日子。最旺的時候,每天可以來100-150個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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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醫生們的統計是:被“包租”的小姐得性病的少,其次是酒樓里的,發廊里的較多。丈夫傳染給妻子的也發現了一些,1995年-1996年多起來,尤其是1996年最多。其實,這是因為,被包租的小姐一方面相對有錢,另一方面包她的男人也更嚴格地要求她的衛生。發廊妹則是一方面收入太低,舍不得來沖洗和放藥;另一方面她們与嫖客也沒有長期的關系,嫖客不大在乎她們有沒有性病。至于被丈夫傳染的妻子,過去不見得就一定很少,而是過去妻子怕丟人,不敢來看病。現在妻子敢來了,實際上也表明了當地社區日益寬容“性產業”的一個側面。

  在B鎮流行一句話,叫做“一昌(娼)帶來百業興”。事實上怎么樣,筆者無從全面認證;但是這無疑已經成為該社區的一种共識。
  當地人說,剛開始的時候,公安狠抓小姐,每人罰款3000元。結果不但小姐少了,而且留下的小姐也窮了,到后來,本地的商店連百貨都賣不出去了。特別是酒樓和飯店,只好“停業不關門”,以便對上面報喜不報憂。例如,1995年7月有一個18歲以下的外來妹,在B鎮被迫賣淫。后來她告狀到省公安廳,于是省里直接派人來抓,搞了一次大“掃黃”,影響B鎮的商業長達4個月,直到11月以后小姐們才陸續回來。
  從那以后,B鎮一年只抓一兩次小姐。每次抓了以后,市面都會冷落整整一個季度。可是上面要求,所以只好一年抓兩次。
  地方利益當然也与“性產業”息息相關。例如,當地的一位官方人員說:×qiao大酒店是香港人在B鎮開辦的,勢力相對小一些。省里物价局檢查它,要罰款。結果香港老板罷工了,鎮政府少了250万元租金,也不干。最后這事不了了之。
  這就是說,“性產業”的經濟紐帶已經把許多行業和個人都拉進了一個“共榮圈”。社會學一般理論告訴我們:一种社會現象能不能生存和發展,最關鍵的并不是看有多少人參与它,而是看有多少人不反對它,尤其是并不真的用行動去反對它。

三、“理論黑洞”

  對于“性產業”和“紅燈區”,大多數中國人還很少思考。這不是問題。但是,如果人們僅僅依靠“飛進几只蒼蠅”、“沉渣泛起”的理論并不足以說明所有問題。
  筆者曾經訪談了一位當地的官方人員,他是當地土生土長的少數大學生之一。他分析說,當地形成“紅燈區”的主要原因有五個:
  一是外來投資帶來了大量港台人和外國人;
  二是本地人賺錢很容易5,小姐們又年輕漂亮,本地男人對她們有很強烈的新鮮感,所以很舍得在她們身上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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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本地人除了經商、搞實業以外,出租房屋的收入也很可觀。例如,鎮區內的本地人平均每家都租出去3間屋,每間800元,每月就純收入2400元。所以他們覺得賺錢很容易。

  三是賣淫的高收入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外來妹。她們在工厂里打工,每月才掙400-500元,而賣淫一次就可以掙到這個錢數。
  四是她們遠离家鄉,賣淫也沒有人知道,所以下水的人越來越多。
  五是當地的各种各樣的縱容与支持。
  筆者知道,許許多多中國人都持有類似的看法。可是我們卻很少体味這种看法的真實意義。
  這一方面說明,我們中國的具有一些思考能力的人們,對于“性產業”的問題已經形成了一個思考套路,一個解釋模型。任何地方的任何時期的任何情況,都可以圓滿地放進這個理論大筐里,以便在稀里糊涂之中求得一團和气。
  更重要的是,這樣思考出來的任何一個原因,都必定是根本無法解決的,而且往往是并不需要去解決的。這樣,人們不僅可以不必再勞心費神地探索問題,而且理論上的無奈就是實踐中的無奈,人們可以因此而相當心安理得地容忍問題的存在。
  由此,筆者經常想到,在許多禁娼文件和正式出版物里,也常常出現一些對于嫖娼賣淫的原因的理論分析。可是筆者總是覺得,它們真是難得的黑色幽默:不管作者分析出多少條原因,可是讀者都會發現:它們是根本無法解決、無法改變的。那么,這樣的宣傳材料,到底是為禁娼呢,還是僅僅滿足于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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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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