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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小姐


  筆者在這個開發區里,對小姐所能進行的考察和訪談,不如在三角洲的B鎮里所做的那么深入和細致。這主要是由于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筆者在三角洲的B鎮考察×le歌舞廳時,小姐們的“工作”和生活都相對地公開。她們都是首先進行“三陪”,然后再談賣淫,所以除了進包廂的不多時間以外,她們的几乎一切活動都是發生在大廳里,筆者可以很容易地觀察到和听到。如果客人少,她們呆著沒事,跑來跟筆者聊天就是天經地義的,媽咪和老板不僅不反對,自己也會跑來聊。可是在這個開發區里,在几乎所有場所里都沒有什么“三陪”,都是一來就講价錢,然后就是“做”。而且所有場所的門廳都很小,都僅僅是用來交款的地方,一旦成交,小姐就帶客人進入自己的小房間。所以這些場所里實際上并沒有一個可以讓小姐們聚集和聊天的空間。又由于主要是雞頭在外面拉客,所以這些場所連一個展示“貨品”的櫥窗都不大需要。這樣一來,筆者雖然進行的是入住考察,但是直接觀察和訪談小姐的時間和机會都更少一些,只能利用中午之后小姐們無所事事的時間。可是這時候她們也仍舊只能呆在各自的小房間里,無法聚集在門廳里,所以筆者只能利用她們一起吃飯的時候聊聊天。尤其是單獨訪談小姐很難,一來由于從來不提供“三陪”,所以筆者這樣做,總是引起老板的注意甚至怀疑;二來小姐呆在各自的小房間里,筆者如果進去訪談,小姐就一定會誤以為是“生意”來了。
  其次,可能是由于這里實行的是“進去就做,廢話少說”,由于主要是雞頭負責拉客,由于小姐們的職業化水平很低,所以這里的小姐們出奇地不愛聊天,与筆者在三角洲所見到的小姐形成很大的反差。筆者再三地試驗過,可以肯定地說,大多數小姐之所以會這樣,都不是因為保密,更不是因為羞恥,而是因為她們在這种賣淫方式中,沒有聊天的必要和習慣,所以她們往往覺得筆者找她們聊天是很奇怪的事情,而且總是分明地表現出來。
  第三,在這個開發區旁邊的那個城市里,方言很接近普通話。這個開發區里的當地方言也是如此,很容易交流。可是小姐們卻大都來自外鄉甚至外省,又都是農村妹子,又都沒有職業化,所以普通話的水平就很差了。在B發廊里,居然有一個湖南小姐真的听不懂筆者所說的大多數普通話,就連听老板娘的當地方言時,也是似懂非懂的樣子。這增加了筆者听和談的困難。
  可是,這里的所有場所也有一個筆者事先沒有想到的好處,就是房間之間的牆都較矮,上面相通。所以,“隔牆有耳”是筆者收集資料的重要途徑,而且常有意外的收獲。

一、從妹子到小姐

  除了那些“自由職業者”和“游擊隊”以外,這個開發區里的几乎所有小姐都依附于一個路邊店或者一個雞頭。她們中間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從家鄉被招到這里來,然后就直接投入“性產業”。筆者所獲得的直接訪談材料還不夠多,尚不足以總結出規律性的東西,但是卻可以發現以下的一些現象。

  1.小姐們的家鄉

  這個開發區里的小姐,大都是本省附近地區的人,尤其是附近那几個縣的人格外多。因此她們离家鄉的路程很少超過150華里。來自外省的小姐雖然也有一些,但是距离家鄉的直線地理距离也很少超過150公里,所以在人文地理的概念上,与本省人沒有什么大的區別。當然,筆者也遇到了東北口音极重的小姐,但是只遇到兩個,而且她倆顯然是結伴而來的,所以應該算作特例。
  為什么會這樣?筆者還沒有總結出什么特別的規律,只能從當地人的一般心理上來分析。筆者在聊天中發現,這個開發區雖然就在一個工業城市的旁邊,雖然去珠江三角洲只需要坐一天的汽車,雖然据說來過不少香港人,但是當地人在提到廣東的時候,仍然是一副“遠在天邊”的神情。而且,如果說到某人去廣東了,都會加重口气。這可能反映出,這里的人們對于沿海發達地區仍然存在著很大的心理距离,仍然把去廣東看作是事關重大的“出遠門”。据此推測,那些來自附近農村地區的小姐們,這种心態可能會更嚴重,所以她們大概是不敢或者不習慣于一下子就跑出千里之外去,所以就集中到這個相距百里左右的開發區來了。此外,這個開發區雖然地處交通要道,但是附近山區和農村的交通卻并不發達,而且鐵路線也并不直接通往廣東,所以小姐們大概覺得,到這個開發區來,已經算是“出遠門”了。
  小姐們的家鄉,一般都是山區或者半山區,一般都是住在村里,很少有住在鎮里的。一般來說,她們的家鄉都比較窮,但是也不見得就都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例如C旅館的那兩位表姊妹,家里都有兄弟,還种著果樹和甘蔗,應該不會特別窮的。同時,這一點從她們的穿著上也可以看出來。例如在A酒吧里,筆者曾經遇到4位剛剛從家鄉來的小姐,她們的服裝雖然相當“土”,但是都還說得過去,沒有一個是農村婦女下地干活時穿的那种。
  她們中的許多人(具体比例不詳)是被雞頭“招工”招來的,到了開發區以后也往往是集中在同一個場所里“工作”。例如,在B發廊里,1996年的那8位小姐,都是來自本省的同一個縣和同一個鄉,只是分布在4個村里。在出來以前,她們之中有3人是互相認識的。
  這應該說是一個奇特的現象。一般來說,出來做小姐,最怕家里人知道,甚至連一般老鄉都會回避。可是在這個開發區里,老鄉甚至親戚在一起“做”的并不少。至少在筆者所考察過的場所里,都存在這种情況。而且,在B發廊里,這些小姐并不隱瞞她們是老鄉,甚至主動告訴筆者,她們在出來以前就認識。在C旅館里,小姐liu和小姐wang的表姊妹關系,也是她們自己主動告訴筆者的,而且兩個人先后分別主動說過。
  筆者覺得,這并不是不想保密,更不能說明她們的家里人或者家鄉人就能夠寬容她們在外面做小姐。例如在C旅館里,當小姐wang的父親真的來看她時,就連老板娘hua姐也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來幫她隱瞞真相,甚至不惜減少生意。小姐們的這种坦誠,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筆者在前文已經分析過的:小姐們与這個開發區的外部世界格格不入,只好而且只能加強內部的聯系,以便在小姐這樣一個邊緣群体中确立和維系自我。這樣,親戚、老鄉和熟人在小姐的生活里就顯得格外重要,就有可能被小姐挂在嘴上。此外,這樣坦誠相告的小姐,也許同時也是在向其他小姐炫耀自己的關系多。

  2.出來前的信息准備

  F小姐1是這樣說的:“在家鄉時,女人們平時也議論這樣的事情,說城里的男人坏,糟蹋鄉下妹子;城里的女人也坏,賣身賺錢。可是一般都不議論本村已經出去打工的妹子,除非原來就有仇的,就說(那個妹子)在外面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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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F小姐的故事,在后面會談到的。

  (筆者分析:表面上看來,F小姐的父老鄉親們,對于農村的道德約束力還是充滿信心的,所以使用“他們”來指斥城里人。對自己村里出去的妹子,則是堅信變坏的只是一小撮。但是實際上,有和沒有才是最重要的問題,就像二進制思維改變了世界一樣,0和1才是最本質的區別。所以。只要村里人想到過和說到過,本村妹子里也有賣的,那么還沒有出來的妹子的心理基礎,就不可能再是0而很可能是1了。)
  “我跟一個要好的同學談論過。我們都說,如果出去打工,打死(我們)也不會干那种事的。”
  (筆者分析:為什么要在私下里互相發誓呢?恐怕一來是因為自己的心底實際上已經多多少少發虛了,所以需要用誓言來約束自己,而不是對方:二來可能是已經覺得自己的決心還不夠可靠,所以需要別人的監督。我們不妨反過來想想,如果這兩個妹子是在假設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做的事情,例如假設自己向美國總統求婚,那么她倆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恐怕是一笑了之,或者根本不屑一顧,還用得著互相發誓嗎?尤其是,她們居然談到了“打死也不賣”。她們怎么知道不賣就會有人打她們,而且是往死里打呢?看來,妹子在出來之前的信息准備,比她愿意告訴筆者的還要多。)
  “×叔(那個雞頭)來招工的時候,說了要來這里,但是只說是進工厂做,包吃包住。路上又變成去飯店里做服務員。我就有些害怕。來了一看,是這個樣子,我就明白了。”
  (筆者分析:其實已經沒什么可分析的了。中國的暗娼之多,這個開發區的“性產業”之出名,如果妹子們居然還被完全蒙在鼓里,筆者倒要覺得奇怪了。)

  3.旁證

  關于出來的事情,F小姐是跟筆者聊得最多的一位。這當然遠遠不夠,但是筆者也訪談到或者觀察到一些其他情況,可以作為旁證。
  首先,雖然雞頭保證出來以后包吃包住,但是妹子們都自己帶了一些錢,而且可以說是相當多。例如F小姐居然帶了300元錢出來。其中只有50元是父母給的,其余的都是她自己平時積攢下來的。其他3位小姐也說,自己帶了一些錢,而且沒有一個少于100元2。按照這個開發區的物价和農村妹子的生活標准,100元錢差不多可以吃一個月的飯,F小姐的300元則可以連吃帶住一個月了。如果是為了預防万一,可以坐汽車回家,那么40元(連路上吃飯)就足夠了(父母給的50元就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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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這個問題,筆者并不是直接詢問的,而是故意說:像你們這樣一分錢都不帶,就出來闖,夠難的。于是在場的3位小姐都說自己帶了錢出來。

  那么她們為什么帶這么多錢,而且把自己的私房錢也悉數帶來?恐怕是因為從一開始就不大相信雞頭關于進厂做工的許諾,也并不想一旦不是進厂就立刻回家,而是希望“天無絕人之路”,希望在外面多闖闖。讀者都知道,越是抱著這樣的希望的人,就越是宁可在外面受罪也不愿意灰溜溜地回家。現在在海外真正“受洋罪”的人們也無不如此,所謂“不混出個人樣來,不回來見你”是也。這恐怕就是妹子們在“一看就明白了”之后,仍然沒有打道回府,卻義無反顧地“做”下去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次,所謂“妹子”,并不等于處女。按照E雞頭的說法,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是做老婆的,只不過結婚早,出來時大多數都不到30歲,甚至剛剛20出頭而已。至于沒結婚的,E雞頭也是專門挑那些似乎“不正經”的。他按照他的偏見,斷然地說,那些沒結婚的也肯定沒有一個是處女。但是他的話也有另一層道理:既然雞頭是這樣來挑選妹子的,那些真正的處女妹子難道就一點都沒有察覺嗎?鄉下人再閉塞,也不可能不想想:城里有什么樣的工作,是專門喜歡招那些結了婚的女人,甚至是“不正經”的女人去做?尤其是,所有的雞頭都是只招女人不招男人,也不許丈夫或者父兄跟著來。這,就從來沒有人怀疑過嗎?恐怕不是想不到,而是不肯去想。
  當然,雞頭一般都是巧舌如簧,再加上一般都是原來手下的小姐介紹去的,所以很可能真的把鄉下人騙得暈頭轉向。但是至少在E雞頭講的例子里,兩省交界處的那位大家族的老爺子,卻是分明地知道妹子們出去干什么,可是他仍然源源不斷地把自家妹子們介紹出來。也許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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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筆者沒有追問E雞頭。

  如果僅以F小姐為例,那么可以說,那些出來之前就已經有心理准備的妹子,更容易迅速地職業化,也就更容易多掙錢。
  可惜,筆者在這個“紅燈區”里,一直沒有听到任何一位小姐直接說出她第一次賣淫的故事。由于前文所說的种种困難和障礙,筆者也沒有听到任何一位老板和雞頭講過。所以,對于從妹子到小姐的這個至關重要的轉折,筆者在這個“紅燈區”里几乎一無所獲。
  可是,至少F小姐和D旅館的一位小姐都曾經流露過這樣的意思:既然已經來了,就不得不“做”了。筆者相信,妹子當時的內心活動絕不會如此簡單,但是她們現在的這种說法,也許恰恰可以反映出:在第一次賣淫之后,小姐們就是用“万般無奈”來說服自己和解脫自己的。尤其是,只要小姐自己不跳出去,那么這种“万般無奈”就肯定會一直存在下去的,結果,小姐也就可以一直說服自己繼續“做”下去。至于她們自己的真實的心路歷程,筆者以為,小姐們可能根本就沒有任何必要去回憶或者生出其他什么解釋。大概只有“傻得像博士”的局外人才會去想去問。
  這里面也不能說沒有真相。在這個“紅燈區”里,如果妹子一到就落入“獨立王國”式經營的雞頭的手里,那么,她們被迫賣淫的成分,肯定要比三角洲的B鎮里實行自由雇佣制度的那些小姐們多一些。
  說到這里,就涉及到一個具有根本意義的問題:現在中國的暗娼們,到底是不是“被迫”賣淫的呢?有的人認為,她們根本就沒有被迫,因此她們与舊社會的娼妓不一樣,是“自作自受”的“坏女人”4。有的人則認為,現在的暗娼也是被迫的,可惜這种聲音一直很小,而且恐怕目前的社會也不能容忍它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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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有的女性作者把現在的暗娼叫做“新生的”,似乎她們真的跟舊社會的娼妓有什么本質的不同。筆者只能理解為:雖然都身為女性,但是良家婦女對暗娼的仇恨,可能比階級仇恨還厲害。

  筆者不同意任何一种說法,尤其不能苟同所謂“自覺自愿賣淫論”。什么叫做“被迫”?如果只有“往死里打”才算,那么這樣才賣淫的小姐肯定是不多,筆者也一個都沒有遇到。可是像筆者在上一節里所描述的那樣,妹子們由于別無選擇才當小姐,算不算“被迫”呢?
  筆者并不想制定出一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標准來。筆者只是堅決地反對任何一种雙重道德標准。例如,一個干部因為沒有升遷和下海的机會而無精打采,人們不會說他是“自覺自愿地怠工”;那么一個小姐同樣是別無選擇,怎么就一定不是被迫呢?我們每一個人都會遇到不同的別無選擇的事情,我們都會用“万般無奈”來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那么這個道德准則為什么就不适用于小姐与暗娼呢?恐怕惟一的理由就是:我們是“体面人”,而她們則是“下流胚”。或者說,所有的“說法”都讓我們給壟斷了,她們一無所有,也就只好忍气吞聲。
  結果,至少就筆者所遇到過的小姐而言,正人君子和賢妻良母的道德,對她們根本就不起絲毫作用。也就是說,如果我們首先運用雙重道德標准來衡量她們,那么她們也就會用另外一种道德標准來不理睬我們的一切宣傳、教育乃至打擊。說白了,如果你把她們說成是豬,那么豬當然不會遵守人的道德。你之所以還在喋喋不休地講道德,只不過是因為你知道,人有刀,可以殺豬。可是,她們其實并不是豬,而是跟你我一模一樣的人啊!
  當然,筆者也不同意完全的“被迫論”。因為這個問題有兩個層次:第一次賣淫和以后的繼續賣淫是不一樣的。如果說第一次賣淫大多數是真正被迫的,那么接下去繼續賣淫,恐怕大多數就不是被迫了。至少不能說,一個暗娼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一直沒有進行別的選擇的机會。筆者斗膽猜測:賣淫時間的長短,与賣淫的自愿動机之間,可能存在著某种相互關系。在賣淫的最初階段里,被迫的成分可能大一些,隨后就會減少。但是如果賣淫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那么暗娼就很可能錯過了改行和嫁人的机會,她就不得不專一于此業。這就又形成了被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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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据筆者所見,目前還沒有對于這個問題的研究。筆者希望,有一天會有人來檢驗這個假設的。

二、小姐的“工作”


  1.收入

  以B發廊的6位小姐為例,一般來說,無論“打炮”還是包夜,老板娘每次從嫖客那里都收取50元鐘點費,其余的100元(“打炮”)或者150元(包夜)給小姐,算作她的小費。
  在筆者考察的那個月里,老板娘的總收入大約是5000元。這樣算下來,B發廊這個月實際上僅發生過100次嫖娼賣淫。也就是說,6個小姐平均每人每月只能出售17次,平均每1.8天才能售出一次。如果嫖客都是“打炮”,那么小姐在這個月里就只有1700元左右的收入。如果包夜的嫖客占到一半,則小姐每月的收入就可以達到2100元左右。
  以上說的是平均的情況。在最旺的1996年12月里,老板的總收入曾經達到8000元左右,等于在當月里一共售出過160次。但是當時店里一共有8個小姐,所以平均下來,每人每月也僅僅售出過20次。如果嫖客都是“打炮”,每個小姐在這個月里的收入不過是2000元。如果有一半的嫖客是包夜,則小姐的收入可以達到2500元。但是,在1997年春節期間,老板的收入還不到1000元。也就是說,8個小姐一共才售出過不到20次,每人僅僅大約兩次而已。她們每人的收入至多不過是300元。
  這樣,把最旺、最慘和中等的3個月份平均起來計算,B發廊的每個小姐每月大約可以賣淫13次左右,平均不過是3天一次。如果都是“打炮”,那么每個小姐每月的收入只是1300元左右、即使有一半的嫖客包夜,小姐的收入也不過是1650元左右。
  這种情況,恐怕比讀者們在地攤上所能買到的所有“掃描”、“紀實”里的描繪都要少得多。可是,筆者卻認為,這個收入實際上已經非常高了。因為跟老板娘相比,一個小姐的收入居然能夠達到老板娘的將近1/3;或者說,老板娘忙了半天,收入僅僅等于三個多小姐的小費,這實在很令筆者惊訝。
  就B發廊來說,這也是被迫的。因為它的位置比較偏僻,無法主要地靠店的名聲來吸引嫖客,只好靠發揮小姐的積极性。這樣一來,在B發廊里就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局面。一方面,老板不得不容忍小姐們多掙小費,不得不對包夜實行优惠,因為夜里反正也很少有客人來;但是另一方面,前文講過,老板娘又在小姐的飯費上斤斤計較,簡直像在喂豬。也可能這二者恰恰是相反相成的:小姐的小費越是多,老板娘出于嫉妒就越是壓縮伙食費;而小姐們越是吃的豬狗食,就越想多多快快地掙足錢,好早日跳出苦海。或者是反過來:小姐因為老板允許自己多拿小費而容忍了伙食差,而老板之所以容忍小姐的小費多,則是因為自己在伙食費上已經做了手腳。
  与此相對照的是,在C旅館里,小姐liu和小姐wang從來都是跟老板hua姐一起吃同樣的飯,而且小姐liu還免除了一切家務事。不過她們之間在經濟賬上,恐怕也是hua姐占便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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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小姐liu有一次偶然說到,她上街買東西的時候,可以從“屋里”拿錢。筆者沒有搞清楚“屋里”是什么意思,但是据此猜測,小姐liu的賣淫收入可能是由hua姐保管和控制的。

  當然,在這個開發區里也同樣流行著對小姐收入的夸大估計。例如,在筆者剛剛到達的時候,A酒吧的老板chen哥說:小姐在他這里一個晚上可以掙400元到500元,一個月可以掙上万元。可是后來跟筆者熟了,就改口說成是“在最多的情況下”,還承認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其實,就在chen哥向筆者吹牛之前,他手下的一位東北口音的小姐還向筆者抱怨說:這里的客人太少了,她一天連一個客人都拉不到。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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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不過,這位小姐當時是在向筆者拉客,所以也不能全信。

  2.叫“老公”与拉“老客”

  在這個開發區里,所有的小姐在招呼客人的時候,一律把客人叫做“老公”,而且是在客人開始嫖之前。甚至當小姐偶爾上街拉客時,也口口聲聲地對著每一個路過的男人說:“老公,來呀。”這,夠奇特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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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在筆者考察過的其他地方,叫“老板”是最普遍的,尤其在拉客時。所以筆者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是听錯了。

  這一點,連外來的“游擊隊”也發現了。在D旅館里,筆者曾經听到那兩位自己包租房間獨立賣淫的外來小姐之一問她的嫖客,這里為什么都叫“老公”。那嫖客說:親嘛(因為叫起來很親切)。
  那嫖客只說出了其一。為了拉客,或者為了籠絡客人,小姐當然會撿最甜蜜的說,但是在其他地方卻很少有小姐把嫖客叫做“老公”。即使有,往往也只會發生在嫖完之后,或者在送別之際,而且一般是看人下菜碟,沒見過這么滿街亂叫的。
  真正的原因應該是:由于在這個開發區里并沒有什么三陪之類的服務,全都是最直接的“打炮”、“煲粥”和包夜,所以每一個來這里找小姐的男客,勢必是要跟小姐上床的。他們當然就是性交易意義上的“老公”。小姐這樣稱呼他們當然也就順理成章了。
  不過,這個開發區里的小姐的拉客技巧應該說是相當差的。筆者曾經直接看到和听到20次左右的小姐拉客,但是她們的話語、神情和動作几乎千篇一律,似乎還不會鑒別与篩選男客。這可能是因為雞頭負責拉客,所以小姐缺乏鍛煉;也可能是因為客人既然來了,就一定是要嫖,所以用不著過多的拉客技巧;還可能是因為小姐們的職業化程度不高,所以懶得學習什么拉客技巧。
  在這個開發區里,在小姐們的“工作”中,最值得記錄的就是她們對于回頭客的渴望。不論在哪個場所里,不論与老板或者雞頭如何分成,所有的小姐都千方百計地拉回頭客,尤其是拉那些肯包夜的客人。當地人把這叫做“拉老客”。
  但是筆者在跟小姐們聊天時卻發現,“老客”這個概念是很微妙的。一般的當地人都說,凡是回頭客就都可以叫做“老客”;小姐們在聊天中雖然也是這樣說,但是她們卻把“老客”的概念,從回頭客擴大到所有跟自己包過夜的嫖客。哪怕只有一次包夜,她也都把他叫做“老客”。甚至想讓嫖客包夜,也可以用“做老客”來表達。例如在A酒吧的門廳里,筆者曾經听到一位小姐在接客時撒嬌說:“‘打炮’有什么爽,我要你做老客嘛。”9結果那個男客果然對老板chen哥說:“就改成包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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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做老客”雖然也可以理解為“以后常來”的意思,但是在目睹的這個例子里,那位小姐顯然是把它當作包夜的意思,与“打炮”對立起來。

  几乎所有的小姐們都號稱自己有“老客”,經常到門外的公用電話亭去打電話。客人嫖完之后,小姐也總是把自己所在的場所的電話號碼(或者附近的公用電話的號碼)留給客人,要求他們經常來電話,哪怕客人不來,也希望打電話來,因為這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在C旅館里,筆者曾經看到小姐liu趴在門廳的桌子上寫字,就問她是不是在給家里寫信。她說不是的,而且把她寫的東西拿給筆者看。那是几張從64開小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單頁紙,上面都寫著同樣的話: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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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小姐liu給了筆者一張。這里是完全照樣抄錄,包括標點和語法等錯誤在內。

  可愛的好友:

  我第一次見你真可愛
  千分情、万分愛、
  以后你多來、多電話給我
  我處這里××旅社電話號碼是××我是小liu、

  小姐liu只斷續地念過兩年初中,字寫得很差,而且顯然不會使用標點符號。但是她寫得很認真,一連寫了6張。她說,每個客人臨走時,她都會給他一張,而且會對客人說:即使你不來,打個電話來也好。這當然是為了拉客,但是也可能具有尋求心理安慰的意思。
  當然,老客實際上不會很多,更不可能天天來。在A酒吧門前,筆者觀察到,不斷地有小姐去打公用電話,而且夜越深,打電話的小姐似乎就越多。這可能是因為時間越晚,小姐越意識到今夜恐怕無客,只好求助于老客。但是小姐們恐怕沒有想到,這樣很可能把老客搞煩了,反而會影響生意。

  3.“生意”中的“套話”

  嫖客与暗娼之間的人際關系与交往狀況,靠短期考察和表面觀察是很難搞清楚的。但是在這個開發區里,由于所有房間的天花板都是相通的,所以他們之間的談話几乎是公開的。筆者曾經數次听到過,很有典型意義,因此記錄如下。
  一次,在C旅館里,小姐liu接了一位男客。兩人進入筆者所住的隔壁房間之后,筆者始終沒有听到那個客人說一句話,而且兩人似乎并沒有真的“做”,只听見小姐1iu在大約5分鐘的時間里,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般地說:
  “我家就在××縣,离這里不遠。”
  ……
  “做這個掙錢快。”
  ……
  “我家里都不知道我在做這個。”
  ……
  “我以后要回家的。”
  ……
  “賺了錢,可以開一個小賣部。”
  然后,小姐liu就沉默了。又等了大約5分鐘左右,他們才開始“做”,而且再無任何言語。
  請讀者注意,在小姐liu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個客人始終一言未發。小姐1iu完全是在自我表述,而且似乎根本不在乎客人間沒問、听不听,只管自己說自己的。這實在讓筆者惊詫不已。她為什么要主動說出這些情況呢?那個客人顯然并沒有問她,而且也不搭腔,似乎對此毫無興趣。筆者當時一頭霧水,只好在第二天拐彎抹角地套小姐liu的話:
  “客人是不是都喜歡盤問你的身世?”
  她說:“差不多都問。”
  “都問些什么?”
  “都是一樣的(問題)。”
  “那你說嗎?”
  “說。說了他(客人)喜歡。”
  至此,筆者終于明白了,我所听到的,其實是“生意”里的一种“套話”,一個程序,一种“服務”。無論什么樣的嫖客來,無論嫖客問不問,反正小姐都會一句一句地主動說出來,就像餐館里報菜單一樣。
  這個程序里邊包含著這樣3個形成因素:
  (1)因為這里全都是直接行動式的性交易,所以,如果嫖客想在行動之外,再与小姐有一些人際交往或者調節一下气氛的話,那么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想刨根問底,他都只好問這樣的問題,只好從這里開始。
  (2)這培訓了小姐。小姐發現這可以討好嫖客,尤其是因為這里的小姐都渴求拉住“老客”,所以干脆自己主動送上門去。所以不管嫖客問不問,她都會主動說。
  (3)同樣是由于這里時興“少說多做”,所以在主動說完這些話以后,小姐就沒詞了,只好沉默,直等到“正事”開始。或者是,小姐說完套話之后,覺得自己已經履行了職責,已經盡心盡力了,“正事”就應該開始了。嫖客大約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雙方不再需要語言,就進入下一道程序。
  在總結出這种套話的原因和規律之后,筆者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小姐的這些套話是真的嗎?如果筆者沒有發現這其實只不過是生意中的套話,就僅僅据此去分析小姐們賣淫的原因,豈不是自己誤入歧途,再去誤人子弟?
  据筆者的考察經驗,這种套話其實就是小姐的“職業化不自覺欺騙”。她雖然可能并不想去欺騙嫖客,往往也沒有欺騙的必要,但是她的套話卻常常并不是自己內心的真實原因,而是針對嫖客的問題,投其所好地制造出一些能讓嫖客覺得順理成章的答案,以便討好嫖客。有些時候,這种套話本身就是一种嫖客所需要的服務。小姐提供了,嫖客就會喜歡她。
  退一步說,即使小姐的職業化程度還沒這么高,她的套話也往往是一种“無意識撒謊”。因為她所說的,其實只是她用來說服自己投入賣淫的那些理由,或者是在投入賣淫之后給自己找出的解釋。這樣的東西連她自己也信以為真,已經淹沒了她自己在投入賣淫的當時的真實想法与動机。
  再退一步說,即使小姐是自覺投入賣淫的,并不需要制造出什么理由和解釋來,那么她也不會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嫖客。這是因為,她与嫖客只是在做生意,并不是真的在聊天,并不需要雙方的溝通。況且嫖客往往無法理解,也不需要理解她的生活和想法。雙方的一切交談只是一种“購銷”活動而已,就像售貨員不會跟顧客談自己的私事一樣。
  當然,筆者也不能一概地說所有的小姐都是這樣。至少在這個開發區里,小姐liu主動說出的那些想法基本上是真實的,因為筆者在那以前已經進行過測謊。這可能是由于這里沒有真的掃過黃,所以她還不大會編謊話,也不大需要去編。但是不能否認的是:小姐liu對照客所說的一切,仍然是在基本的真實之上,省略了所有的細節、背景、例外和自己的情緒感受,所以仍然主要是一种生意套話,所以才會這么千篇一律。
  筆者后來陸續發現,在這個開發區里,這种內容的套話,是小姐与嫖客在交談中的兩种最基本的內容之一。另外那种套話,筆者在B發廊里也有幸听到過:
  一個嫖客跟F小姐進入她的小房間以后,問道:“今天你有几個客人了?”
  F小姐說:“你是第一個。”
  “我才不信呢!”
  “你們這些人真怪。要問嘛,就要信。告訴你,你又不信。問什么呢?”
  “想知道知道嘛。”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是沒用,是沒用……”
  隨后,這個套話程序結束,進入下一個“正事”程序。
  從筆者所听到的這段交談來說,那個嫖客似乎并不是想打情罵俏□,只是隨口一問。不料卻引出F小姐的一番反擊,所以那嫖客也就赶快順水推舟,急急地開始做“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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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也曾經听到過真正的打情罵俏,一般都是針對小姐的相貌打扮和身体方面。所以這個例子里的嫖客不像是有意逗弄小姐。

  這也是一种套話。雖然筆者可以證明,F小姐那天确實是第一次接客,但是即便不是第一次,她大約也仍然會這樣說的。這里面至少包含這樣几种考慮:
  (1)嫖客雖然并不奢望小姐是處女或者第一次賣淫(這些都是很貴的),但是至少希望今天自己是第一個。小姐當然也希望能滿足他的這种虛榮心。
  (2)凡是這樣問的嫖客,都或多或少是“處女膜崇拜者”,小姐不會不知道。這樣,小姐就會生出至少三种對他的鄙視与厭煩:一來,你有本事找處女去啊,找我做什么?二來,處女有,你買得起嗎?三來,“對著和尚罵禿子”,你這不是在罵我“千人跨万人騎”嗎?可是小姐又不愿意得罪嫖客,只能用斗嘴來撒撒气,所以她無論如何不能承認自己今天接過別的嫖客。
  (3)即使嫖客并不在乎,甚至希望小姐的其他嫖客很多,小姐也不會承認的。因為一旦承認,那么現在的這個嫖客就很可能刨根問底,往往會一直問到性行為的細枝末節上去。一來小姐自己對這樣的“葷故事”毫無興趣,根本沒有講的欲望,就像售貨員對自己所賣的商品也毫無興趣一樣;二來小姐會認為:講故事也是一种服務,不給錢,休想听;三來小姐希望快快進入下一個程序,早早完事,沒有閒心陪他聊天,就連繼續騙他都會覺得很麻煩。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性交易里都會出現這樣的套話。“老客”和常客一般都不會需要這种東西,听了也會沒反應。上述的小姐liu的那個一言不發的嫖客,大概就是這种情況。說不定他恰恰是在欣賞她的套話表演,所以也沒有打斷她。
  此外,在“正事”之中和之后,也有几种套話,這里無法詳述。但是其中表現出嫖客的一种相當普遍的心態,就是老要追究小姐自己是不是“爽”。這很可能是因為他們認為,小姐說“爽”是他自己的“性能力”特別強大的證明。而小姐的反應則很不一樣,多數是默默無言或者敷衍了事,只有少數是拿腔作調地投其所好。這可能是因為這里的小姐在整体上還沒有高度職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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