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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社區管理


一、管理体系

  在這個開發區里,除了沒有妓院的招牌以外,“性產業”几乎完全是公開的。但是這里卻存在著一個公安分局,而且直接屬于地區公安局管轄。這里面也有一段歷史由來。
  1994年,這個開發區剛剛建立的時候,雖然地理邊界已經确定了,但是公安系統的管轄權卻沒有搞得很清楚,結果當時有3撥公安人員在這里執法。
  第一撥是當地原來的公安。他們以前屬于當地所在的那個縣管轄。開發區建立以后,他們雖然被認為是直接屬于地區公安局了,但是行政管理系統并沒有馬上組織起來。他們几乎是靠著慣性在工作。
  第二撥人馬是地區公安局派來的。但是組織系統也并不完備,与當地原來的公安的行政隸屬關系也沒有理順。再加上他們中的許多人并不是當地人,節假日必須回很遠的家去,所以他們不得不依賴當地原來的公安來做大部分日常工作。
  第三撥公安來自旁邊的那個城市。在過去很長的時間里,這個開發區所在的地盤,曾經一直屬于那個城市的郊區,所以那個城市的公安一直認為這里應該由他們來管轄。

二、“表態文化”

  當然,在目前盛行的“表態文化”的大氛圍里,任何一個社區的領導們都會聲色俱厲地宣稱要掃黃的。例如在開發區最正規的那本《簡介》中,在開發區的“主旨”里,緊接著經濟發展的就是:“狠抓精神文明建設,開展精神文明教育和掃黃打非,清除社會腐敗現象,淨化開發區社會風气,使開發區建設文明而有序的(地)進行。”
  可是筆者注意到,只有這本小冊子里才有這樣的話,其他4种印刷同樣精美的介紹材料里都沒有。筆者曾經專門詢問過一位當地的官方人員,這是怎么回事。他也說不太清楚,只能估計是上級嚴令掃黃的時期編印的。可是,這本小冊子卻是惟一用繁体字印刷的。是不是海外的投資者對當地的“紅燈區”看不下去了,所以開發區才專門向他們表態呢?那位官方人員也說不清。
  最有意思的是,當筆者索要開發區的背景資料時,雖然絲毫也沒有涉及到“性產業”,但是當地的一位近乎最大的領導卻似乎洞若觀火地察覺了筆者的意圖。他毫不含糊地說:只有印著掃黃的那本《簡介》,才是開發區的正式出版物,其余的都是各個開發商自己搞的。然后,他沖著“紅燈區”的方向,用手一划,說:“那些,我們都要清掉的。”筆者問:“快了吧?”他悠悠地說出偈語般的話來:“還怕它們跑了?”然后就“言他”了。
  淺淺的接触,短短的瞬間,他沖著筆者這樣一個本應不屑一顧的外人,仍然爐火純青地演出了“表態文化”的經典場面。筆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實際上,自從這里的“性產業”出現以后,對它的第一次較大打擊,是1996年8月發的大水。當時,洪水漫到了二樓,最高時達到3.23米的絕對高度。几乎所有的路邊店都遭到滅頂之災。因為它們几乎都是平房。可是,救災當然也包括“性產業”的自救,所以A酒吧的chen哥自豪地對筆者說:“大水過去才一個星期,我這里就恢复營業了。一切照常。”一位發廊的女幫工則是另一种口气:“這些鬼妹子(親切的呢稱)呀,那么大的洪水也沖不走她們。一下山(從躲避洪水的山上一下來),連房子里的泥還沒有挖出去,就去招客人了。”
  也許是“性產業”從業人員的這种“頑強拼搏”,著實惹惱了某一級的領導,所以在大水過去不久的1996年10月,這個開發區里終于進行了第一次掃黃。
  怎么掃的呢?筆者听到過當地人所說的不同版本。
  其一:事先人們已經知道上面要掃黃了,所以大多數人在那几天(3天左右,說法不一)里就關門了。可是有的人不信,還營業,結果被罵了一頓,還罰了款(具体金額,說者不知)。
  其二:事先已經有人(是誰?說者不知)打了招呼,說是上面要來人,可是只要別讓小姐們跑到門外來,就平安無事。后來發現果然如此。只不過那時不能接客。
  其三(chen哥):那次掃黃是地區(政府)統一部署的,事先已經造了很長時間的輿論,所以人人都估計到了。原來說是地區里直接派武警部隊來,人們很害怕。可是到了時候一看,還是本地的公安,可能只有几個上面的頭頭督陣。人們就沒有理睬.甚至有人都不知道掃過了。
  其四(一位官方人員):那次掃黃很厲害,是要煞煞(“性產業”的)威風。地區來人了,有30多個。挨門挨戶去查了。可是那些人很精,(公安)去的時候都沒有嫖客,你也不能說她們就是賣淫的。所以沒有抓人。
  上述的這些不同版本,筆者無法一一核實,但是在所有的四個版本里,卻存在著這樣一些共同的說法:(1)在整個開發區里,并沒有任何人因為嫖娼賣淫被抓。(2)不管是通過什么途徑,反正人們事先已經知道這次掃黃行動了。(3)行動很可能是上面要求的,而不是本地官方的自覺。(4)這次掃黃對于當地的“性產業”影響甚微。
  這就是“表態文化”的一次大規模演出。從這個開發區到該地區的層層領導,誰也不能說他們“有法不依”。至于“執法不嚴”嘛,几乎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不僅有無數的客觀困難能夠解釋它,而且可以据此要求上面在投入方面“加大力度”。

三、實際上的管理机制

  但是,如果說這個開發區完全是一個“性產業”的自由市場,那也不對。基本不掃黃并不等于不進行管理。雖然筆者拿不出太多的直接證据,但是仍然可以听到、看到和感覺到一些情況,證明這里的社區管理不僅存在,而且別有洞天。
  最重要的就是,本地人中間存在著一個強大的利益集團,而且已經實際上支配了該社區的民間生活。除了筆者在本章第一節里概括描述過的行政方面的演變之外,還有這樣一些間接證据。
  G師傅,將近50歲了,是開發區里某個房地產公司雇佣的保安,負責B發廊那一帶大約50米之內6個路邊店的治安。他的情況有兩個獨特之處。
  首先,他雖然是房地產公司的保安,但是并不從公司領取固定工資,只有每個月100元的“津貼費”。同時,他也不參与房地產公司的任何活動,而是專職負責這些路邊店的治安。所以他每月從B發廊收取100元的“小費”。他所管轄的其他5個路邊店每月一共給他400元,所以他每月的實際收入是600元。在這個開發區里,這算是很不錯的打工收入了。
  其次,G師傅的另一個獨特之處在于:他并不是本地人,也不是當地聯防隊的正式成員,但是同時他也不是房地產公司的保安隊的正式成員,与那些保安也不是老鄉。他是當地一個有勢力的農民的親戚。那個親戚為他謀取了這樣一個名不正言不順但是很實惠的職位。据G師傅說,像他這樣的“保安”,在這個開發區里還有大約20個。他們大多數都是本地人的親戚,但是既不是聯防隊成員,也不是什么公司的雇員,收入全靠津貼和小費。
  在一般的地方,社區的治安管理体系都是這樣的:派出所的正式警察是第一層次,即“公安”;聯防隊是第二個層次,是當地人自己的子弟兵,即“治安”;而各种公司的保衛人員則是第三個層次,是外來戶們的御林軍,為他們看家護院,即“保安”。這三個層次之間,尤其是聯防隊与保安之間,表面上是合作管理治安,實際上更多的是以此來划分勢力范圍。
  可是這個開發區里似乎又多出一個層次,在聯防隊和公司保安之間又生出G師傅這樣一批人來。他們連個正式的名稱都沒有,只好也叫做“保安”。他們的職責既奇怪又模糊。他們的收入來源則更是莫名其妙1。為什么會這樣呢?主要的原因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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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在這個開發區里,聯防隊正式成員都領取固定工資,但是并不是國家發的,而是從所收取的治安管理費里支出。
  2G師傅自己說了許多情況,筆者又參照了其他人的說法。


  在開發區的規划上,公路兩邊的地帶是留給將來拓寬公路用的,本來應該是一片空地。由于各個房地產公司的地盤就在公路的兩邊,而且已經付錢買下了門前的一些地皮,以便將來作為停車場之類的附屬設施。所以在管理体制上,這些路邊空地就是房地產公司的“門前三包區”,應該由各個公司來自行管理。因此在名義上,G師傅就是公司派來專門管理“門前三包區”的,本來應該是負責環境衛生或者市容這樣的工作。
  但是實際上,當地農民早已強行占据了公路兩邊的空地,辦起了路邊店。這樣一來,聯防隊就名正言順地應該負責管理它們的治安,應該派自己的人來坐鎮。可是,這無疑是把腿伸進了公司的地盤,甚至侵犯了公司的地皮占有權。尤其是,這威脅了公司及其保安人員的切身利益,使得他們無法以維持“門前三包區”的治安為名義,從路邊店這塊肥肉上刮油水。
  雖然具体的情況不詳,但是雙方确實曾經為此進行過激烈的爭奪。最終的結果是雙方不得不妥協,誰都別占便宜,組織起一幫對雙方來說都是外人的人,專門負責路邊店的治安。這一爭奪過程的旁證是:雖然路邊店早已存在三四年了,但是像G師傅這樣的人員,卻是從1996年夏天才出現的。
  這樣一來,G師傅這樣的“保安”的工作職責就非常奇怪了。一方面,他從公司領取津貼,應該保衛公司所擁有的資產和公司所進行的業務,對路邊店應該是沒有任何管轄權的,僅僅是防范它們侵害公司的利益。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是當地聯防隊的合作者,在聯防隊的默許甚至授權之下,負責管理一塊地盤的治安,因此應該是這些路邊店的監督者,應該防止公司插手進來。第三方面,他還從路邊店領取“小費”,而且是他的收入的最主要部分,所以他又應該維護路邊店的利益。因此,如果僅僅從理論上來說,這樣一個“三頭怪物”,恐怕根本無法履行這些相互矛盾的職責。
  可是實際上,G師傅一語道破天机:“我只管客人搗亂,其他的都是上面的事情。”這就是說,這樣的“保安”其實只是路邊店的私家保鏢,跟筆者在別的地方見到的“看場子”的壯漢們沒有什么兩樣,只不過這里更加制度化了而已。
  這究竟是因為“強龍”(房地產公司)与“地頭蛇”(本地聯防隊)鷸蚌相爭,才使得路邊店這個“漁翁”得利呢,還是由于路邊店的實力已經強大到不僅需要名正言順的保留,而且能夠迫使強龍与地頭蛇都不得不退縮一些,以便給路邊店騰出一塊“自留地”呢?或者,是因為當地社區的公安与領導者都有意無意地容許這個發展,以便使得自己治下的各方勢力都理順關系,相安無事?或者,僅僅是為了讓本地那些沒有經營路邊店的村民們,也能介紹一些親戚去沾路邊店的光,以便保持本地人里的利益均衡与心平气和?筆者無從斷定。

四、抑制“性產業”的因素

  雖然這個開發區基本上不禁娼,但是這并不等于說這里就沒有任何抑制“性產業”發展的因素。

  1.外部競爭

  任何商品的价格,總要受到競爭的影響,因此直接抑制這里的“性產業”的,其實主要是鄰近的新興“紅燈區”的強烈競爭。
  1996年秋天,旁邊的那個城市自己也出現了一個“紅燈區”。雖然它的交通不像這個開發區那么方便,但是它是以度假村和別墅區的形式,主要提供“煲粥”和“包夜”,而且价格比開發區低不少,就連包夜也可以200元拿下來。結果,那些市區的嫖客就大量擁向那個新興的“紅燈區”,迫使開發區的价格也不得不降下來,直到100元就可以“煲粥”1個鐘。
  一位市區的出租車司机這樣說:“去年(1996年)這里的生意是最旺的。我每星期都能拉一兩組(往返)客人來這里。現在不行了,10天都沒有拉上一組。因為那邊(那個新的度假村)比這里便宜多了,客人都往那邊去。我每個星期都能拉上(去那里的)客人,有時還是几個人一起去(因此司机掙的拉客費也多)。”
  筆者也曾經去這個新興的“紅燈區”看了看。雖然來去匆匆,沒有進行個案訪談,但是筆者發現,這里實際上主要是為上層或者中偏上的階層服務的。這里不靠公路,不通公共汽車,從公路上步行需要半個多小時,而且有很長的一段沙石路。因此,沒有小汽車,基本上無法前來。這里有山有水,風光秀麗,但是從來不是旅游景點,現在也是按照度假村來宣傳的。因此,錢包不漲到一定程度,恐怕也沒有這份閒心到這里來享受。尤其是,這里的小姐并不多,但是“檔次”卻明顯高于開發區里的前農村妹子們3。一個前來招呼客人的男人(身份不詳)說:“這么好的小姐,光打炮不是可惜了嗎?”所以筆者估計,喜歡風塵仆仆地到這里來“煲粥”或者包夜的,至少也應該是“中款”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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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小姐的所謂“檔次”,并不是僅指年輕貌美,而是主要指職業化的程度。

  所以,這個新興“紅燈區”對開發區“性產業”的直接危害,就是把原來去開發區的“高檔”和中上等客人給吸引走了。結果開發區小姐的整体价格水平就不得不隨之下降。如果形勢一直這樣發展下去的話,也許這兩個“紅燈區”就會出現分層与分工了。

  2.內部發展停滯

  由于在開發區里從事“性產業”的,大多數是農村來的妹子,目標是掙錢回家,由于最初的和現在主要的客人是路過的司机或者路人,由于雞頭制度在這里還相當普遍和穩固,小姐很少流動;也由于這里的老板和雞頭仍然是“小生產意識”濃厚,所以這個“紅燈區”的內部發展呈現為“簡單再生產”的狀況。最明顯的就是,直到“性產業”發展三四年之后,這里仍然只有兩家卡拉OK歌廳,而且實際上是本地的青年人在里面稱王稱霸,几乎沒有什么外來客人。這里沒有桑那,沒有按摩,也几乎沒有任何一种形式的三陪服務。尤其是,似乎也沒有什么老板認真地去想開辦這樣的業務。整個“紅燈區”仍然是在靠天吃飯。
  惟一具有“創新”意義的力量,就是那不多的“自由職業者”(“賣淫游擊隊”)。但是她們的人數少,在當地賣淫根基淺,更容易流動,所以在這個“紅燈區”里掀不起什么大浪頭。況且,恰恰是由于她們具有這些特點,這個“紅燈區”才會容忍她們的存在,沒有把她們赶盡殺絕。
  當然,從經濟理論上來說,客人如果出現新的需求,也會改造這個“紅燈區”。可是,還有另一种情況,就是當某种商品的名气已經足夠大的時候,它的存在,就會創造出它所需要的需求來。就像現在風行全中國的那些“洋快餐”,恐怕并不是因為有多少中國人真的喜歡吃它們,而是因為它們來自西方,威名赫赫。促使許多中國人覺得不去吃似乎就太“土老冒”了。
  這個“紅燈區”也是這种情況。它的出名,就是因為這里除了性交易什么都沒有,就是因為在這里可以把人際性關系高度簡化為“打炮”,可以“提起褲子就裝正經”。結果,這個“紅燈區”也就創造出了這樣的需求和具有這樣的需求的嫖客。二者相輔相成,共同把雙方融進同一個模式,而且雙方恐怕都沒有足夠的自主力量去改變這個固化的模式了。

  3.基本不掃黃

  真掃黃,當然也不可能消滅“性產業”,但是确實能夠幫助它從直接的性交服務轉向各种“周邊服務”或者“粉紅色行業”。假掃黃,可以幫助現存的“性產業”來鍛煉隊伍、開拓思路和進行“技術革新”,也就是促進它的全面職業化。怕就怕不掃黃。不掃黃,“性產業”就會缺乏外來的挑戰和刺激,缺乏發展的動力,就會像進入“气功態”的人或者像植物人,活是活著,但是又跟死了差不多。
  這個“紅燈區”就是這樣。在這里,大多數人甚至根本不去想掃黃的事,充其量也只是意識到不可以真的挂出妓院的招牌來。這并沒有使他們真的無法無天,隨心所欲地為非作歹,而是恰恰使他們在高枕無憂之中,主動放棄了促進“性產業”“升級換代”的努力。因此,A酒吧的chen哥這樣一個實際上很初級的小老板,在這里就變得鶴立雞群,成為職業化和專業化的佼佼者。
  不掃黃對此地“性產業”的最大“危害”就是,方圓百里之內的潛在的嫖客,都知道這里安全,都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結果“性產業”的所有從業者也就都缺乏顧客意識和“服務”意識。因此,普遍地,雞頭和小姐在拉客的時候都那么笨拙,經常“好心辦坏事”,甚至還常常有一些“官商習气”。如果時不時地來上些掃黃,無論真假,就會像一般商業里的“干不好就走人”一樣,鞭策“性產業”服務質量的提高。而且,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老板手里實際上并不掌握多少客源,居然仍然能夠維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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