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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自作孽,不可活”

  問題之嚴重,還不僅限于此。
  日本戰犯的坦白、揭發和東北人民群眾的控訴、檢舉,使我們“一所”激動起來了。尤其是那些年紀輕的人,反應分外強烈。在這种情形下,我遭到了侄子、妹夫和大李的揭發。我陷入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仇恨中,其中包括了家族的仇恨。我猶如置身鏡子的包圍中,從各种角度上都可以看到自己不可入目的形象。
  這是從我們一所的一次全体大會開始的。那天我們參加過日本戰犯的學習大會,工作團的人員把我們召集起來,要大家談談感想和認識。許多人從日本戰犯大會上感染到的激情猶未消失,這時紛紛起立發言,自動坦白出自己的罪行,并且檢舉了別人。人們檢舉比較集中的是前偽滿司法大臣張煥相。他在“九一八”事變前,做過東北講武堂教育長、哈爾濱特區行政長官和東北軍航空司令。“九一八”事變后,他從關內跑到撫順老家,千方百計地巴結日本人,給統治者獻計獻策,上了四十二件條陳,因此,得到了關東軍的賞識,并由軍政部囑托爬上司法大臣的位子。他有許多出名的舉動,其中一件是他在被起用之前,在家里首先供奉日本神武天皇的神龕,每逢有日本人來找他,他必先跪在神龕前做好姿勢等著。另一件是,他曾在撫順親督民工修造神武天皇廟,修成后和他老婆每天親自打掃。在人們的檢舉聲中,他嚇得面無人色。后來人們提到他人所以來的种种對抗舉動,例如故意糟踏飯菜、破坏所內秩序、經常對看守員大喊大叫,等等,引起了全場人的忿怒。有人向他提出警告,如果今后再不老實,還要隨時揭發他,政府也不會饒他。我很怕也被別人這樣當場檢舉,很怕別人也認為我不老實。由于這次檢舉与認罪,不准彼此透露材料,我怕別人不知道我已做了坦白,覺得有必要在大會上談談,表明我的態度。因此,我也發了言。在我講完了坦白材料之后,剛要說几句結束話,再表明一下認罪決心的時候,不想小固忽然從人叢中站起來,向我提出了質問:
  “你說了這么多,怎么不提那個紙條呢?”
  我一下怔住了。
  “紙條!小瑞的紙條!”小秀也起來了,“那些首飾珍寶你剛才說是自動交出的,怎么不說是小瑞動員的呢?”
  “對,對,”我連忙說,“我正要說這件事。這是由于小瑞的啟發……”
  我匆匆忙忙補充了這件事,而小固、小秀還是怒目相視,好像猶未甘心的樣子。幸虧這個大會到此就結束了。
  我回到監房里,赶緊提筆寫了一個檢討書給所方。我想到所長知道了一定很生气的,心里不由得埋怨小瑞,于什么把這件事告訴小固和小秀呢?小固和小秀未免太無情了,咱們到底是一家人,你們不跟老万和老潤學,竟連大李也比不上!過了不久,我看到了他們寫的書面檢舉材料,才知道家里人的變化比我估計到的還要可怕。
  按照規定,每份檢舉材料都要本人看過。趙訊問員拿了那堆檢舉材料,照例地說:
  “你看完,同意的簽字,不同意的可以提出申辯。”
  我先看過了一些偽大臣寫的。這都是偽滿政權的公開材料,我都簽了字。接著便看我的家族寫的。我看了不多頁,手心就冒汗了。
  老万的檢舉材料里,有一條是這樣寫著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晚上我入宮見溥儀。溥正在寫一紙條,此時張
  景惠及武部六藏正在外間屋候見。溥向我出示紙條,內容大意是:令全滿
  軍民与日本皇軍共同作戰,擊潰來侵之敵人(蘇軍)。溥謂將依此出示張
  景惠等,問我有何見解。我答云:只有此一途,別無他策。
  我心想這可毀了!我原把這件事算在吉岡的賬上了。
  大李的檢舉,更令我吃惊。他不但把我离開天津的詳情寫了,而且把我寫自傳前跟他訂“攻守同盟”的事情也寫上了。
  事情不僅僅是如此。他們對我過去的日常行為——我怎么對待日本人,又怎樣對待家里的人——揭露得非常具体。如果把這類事情個別地說出一件兩件,或者還不算什么,現在經他們這樣一集中起來,情形就不同了。例如老万寫的有這么一段:
    在偽宮看電影時,有天皇出現即起立立正,遇有日兵攻占鏡頭即大鼓
  掌。原因是放電影的是日本人。
    一九四四年實行節約煤炭時,溥儀曾令緝熙樓停止升火,為的做給吉
  岡看,但在自己臥室內,背著吉岡用電火取暖。
    溥儀逃亡大栗子溝,把倭神与裕仁母親像放在車上客廳內,他從那里
  經過必行九十度和,并命我們也如此。小瑞的檢舉里有這樣一段:
    他用的孤儿,有的才十一二歲,有的父母被日寇殺害后收容到博濟總
  會,前后要來使用的有二十名。工作十七八小時,吃的高粱米咸菜,嘗盡
  非刑,打手板是經常的、最輕的。站木籠、跪鐵鏈、罰勞役……平時得互
  相監視。孤儿長到十八九歲仍和十一二歲一般高矮。溥儀手下人曾將一名
  孤儿打死,而他卻吃齋念佛,甚至不打蒼蠅蚊子。
    在語气上流露出仇恨的,是大李寫的:
    溥儀這個人既殘暴又怕死,特別好疑心,而且很好用權術,十分偽善。
  他對佣人不當人待,非打即罵,打罵也不是因為犯了什么錯,完全是以他
  個人情緒如何而定。如有點不舒服啦,累一點啦,用的人就倒楣了。拳打
  腳踢是輕的。可是他見了外人的時候,那种偽善樣,就像再好也沒有的。
    打人別具,在天津時有木板子、馬鞭子,到偽滿又加上許多新花樣。……
    他把大家都教成他的幫凶,如要是打某人,別人沒有動手打,或動作
  稍慢一些,他都認為是結党袒護,那未動手打的人,要被打得厲害多少倍。
  侄子与隨侍沒有沒打過人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周博仁(孤儿)有一次被打
  得兩腿爛了一尺長的口子,叫黃子正大夫治了兩三個月才好。這孩子治療
  時,溥儀叫我送牛奶等物,還讓我對孩子說:皇上對你多好呵!你在孤儿
  院能吃到這么好的東西嗎?
  我把最后這批檢舉材料看完,過去那一套為自己做辯護的道理,從根本上發生了動搖。
  在從前,我把自己的行為都看做是有理由的。我屈服于日本人的壓力,順從它的意志,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我對家里人的作福作威、予取予奪、動輒打罵以至用刑,也當做我的權力。總之,對強者的屈服,對弱者的發威,這都被我看做是自然的、合理的,我相信人人處于我的境地都會那樣做。現在,我明白了除了我這樣的人,別人并非如此;我的道理是拿不出去的。
  說到弱者,沒有比被剝奪權利的囚犯更“弱”的了,然而掌握著政權的共產党人對手下的這些囚犯,并沒有打,沒有罵,沒有不當人看。說到強者,具有第一流裝備的美國軍隊可算是“強”的了,然而裝備遠遜于它的共產党軍隊硬是不怕它,竟敢于跟它打了三年之久,一直打得它在停戰協定上簽了字。
  就在剛才,我還看到了新的例子。在人民群眾的控訴檢舉材料里,我知道了原來有許多普普通通的人,在強暴壓力面前并不曾按著我的信條辦事。
  巴顏縣有個叫李殿貴的農民,受盡了鬼子和漢奸的欺壓,他把希望放在抗日聯軍身上。一九四一年的春節,他給抗聯隊伍送去了一斗小米、四十七根麻花、一百二十個雞蛋和兩包煙卷。后來被偽警察知道了,把他抓去,成天上“大挂”、吊打、過電,并且把打得血淋淋的死難者放在他身邊恐嚇他,叫他供出抗聯的線索。這個頑強不屈的農民沒有吐露出任何關于抗聯的口供,在監獄里受盡折磨,一直堅持到光复得救。
  姜樹發,是天增屯的抗日救國會的副會長,給抗聯送過飯,帶過路,他被特務們抓去了,一連過了七堂,上“大挂”、打釘板。過電、灌涼水全經過了,沒有供出一點線索,特務拿他沒法,最后判了他兩年徒刑。
  蕭振芳也是一個普通農民,幫助他叔叔蕭坤一同給抗聯送飯、帶路,做秘密的抗日工作。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一日的半夜里,六個偽警察突然闖進他的家,沒尋找到他叔叔蕭坤,把他綁送到警察署追問。他說:“我不知道!”警察們把他打死過去,然后澆涼水,醒過來又打,這樣死而复活,活了又打死,折騰到第四次,涼水也澆不活了,就用“衛生車”拉到爛尸崗子,扔在那里。這個頑強的人在爛尸崗又活了,被一個拉衛生車的工人救了去。他的叔父蕭坤到后來也被抓了去,至死不屈。他住的那個監獄,就是我在哈爾濱住過的那個地方。
  一九四三年,金山屯的李英華還是個孩子,他曾給過路的抗聯軍隊送過雞蛋,被特務告發,捉到警察署里。特務們先給他點煙、倒茶,請他吃餃子,說:“你是個孩子,不懂事,說了就放你。”李英華吸了煙,喝了茶,吃了餃子,然后說:“我是庄稼人,啥也不知道!”特務們便把他頭朝下挂起來打,又過電、火燒,脫光了身子撞釘板,可是從這個孩子身上什么也沒得到。
  總之,我知道世界上的人并非骨頭都是軟的。我過去的所作所為,除了說明是欺軟怕硬和貪生怕死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別的解釋。
  我從前還有一條最根本的理由,為欺軟怕硬、貪生怕死做解釋,就是我的命最貴重,我比任何人都更有存在的价值。几年來,經過洗衣、糊紙盒,我已懂得了自己的价值,今天我更從東北老百姓和家族的檢舉中看出了自己的价值。
  我在鏡子的圍屏中看出我是有罪的人,是沒有光彩的人,是個沒有理由可以為自己做任何辯解的人。
  我在最后一份材料上簽完字,走在甬道上,心中充滿了懊悔与悲傷——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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