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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山哀歌


  崇禎在皇宮里,也不斷得到李建泰敗退的消息。他整天心惊膽戰,惶惶不安,每天都到奉先殿拜祭列祖列宗,祈求各位祖宗助自己一臂之力。
  与此同時,他還于二月十三日下了一道《罪己詔》,對當時人民遭受戰爭之苦、負擔沉重的“無義之征”,主動承擔責任,檢討罪過;另一方面,表示要“痛加懲艾,深省夙愆”,“一切不便于民,盡行革去,与天下更始”,對于起義軍內部成員,“准以赦罪立功”,令義軍內部的“脅從之流”赶快從義軍中脫离出來,歸順朝廷。
  崇禎的這道《罪己詔》,籠統說來,不能說沒有積极意義,只可惜它頒布的時間是在起義軍即將推翻北京之明朝中央政府的前夕,起義軍內部的將領,并沒受感動;而且當時起義軍深得民心,人民群眾已走上同大明決裂的道路,所以,這道《罪己詔》收效甚微。
  李自成攻到了宁武關時,受到了极大的阻礙。
  明朝三關總兵周遇吉,為人剛正,韜略過人,他一听說李自成攻克忻州之后,便做好死守宁武關的准備。
  他一方面令軍土加固城牆,深挖壕溝,□木雷石,一起搬到城上;另一方面又令文吏張貼告示,鼓動士兵斗志,動員百姓幫助守軍固守城池,与李自成對抗,最后,又派人向朝廷飛報,請求支援。
  周遇吉早有防備,准備停當時,專待李自成大軍來攻,李自成一來,果然阻滯不能向前。
  交戰十余日,周遇吉每戰必胜,義軍死者万余人。几日后,周遇吉城內糧草斷絕,援兵不至。無可奈何之下,退守宁武,起義軍跟蹤而至。
  是夜,周遇吉集合壯士二百人,肅然說道:“敵人圍困,如果持久,宁武也必不能守,今夜諸位隨我偷偷出城,殺退敵人,以待援兵來救。望諸位壯士死力而戰!”
  眾壯士轟然答道:“謹遵將軍之命!”
  于是,眾人飽餐一頓,悄悄從城上縋下,周遇吉一馬當先,斷喝一聲,首先殺入起義軍營內,眾兵士隨后,快刀利劍,猛劈猛砍。起義軍沒有防備,突見天降神兵,頓時大亂。李自成急忙傳令后退。大軍一退二十里才扎住營寨。
  周遇吉不敢戀戰,殺退敵軍二十里后,忙傳令回城。他本想夜襲李自成,敵兵退去,情況略有好轉后,專待援軍來救,可是這一等,竟然等了半個月。城中糧草又已告罄,起義軍每日攻得又急,真把周遇吉難為坏了!
  三月一日,霜雨紛飛,寒風刺骨,李自成親自督戰,命死力攻城,戰役從早晨一直激烈地進行到日暮,死人無數,血水混著雨水,流了遍野。眼看城中彈藥弓矢快要完了,周遇吉知道今日城池必破,便命將士准備肉搏,說道:
  “將軍斷頭,勇士捐軀,就在此時!”
  果然,傍晚時分,起義軍用大炮轟塌一段城牆,蜂涌而入。周遇吉大叫道:
  “將士們,今天我們就要与敵人拼命了!我与諸位同受朝廷皇恩,今日正是為朝廷效命的日了。宁作斷頭將軍,戰死沙場,不能辜負國恩;臨敵畏縮,弟兄們,隨我殺賊!”
  一語未了,人已踩著泥漿沖了出去,眾將士緊跟著吶喊而出,与李自成軍展開激烈的近戰。
  周遇吉抱著必死之心,殺入敵群,左沖右突,砍死几名起義軍,其他人見他勇猛,便一齊向他扑來,他力敵數人,身上中了一刀,但他強忍疼痛,毫不退怯。
  半個時辰后,周遇吉的將士死傷慘重,剩下不多了。他本人也已經受了兩處刀傷和三處劍傷,血水混著雨水,流了滿頭滿身。由于失血過多,他臉色蒼白得十分可怕,只有一雙眼睛血紅血紅,他已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他一面砍殺,一面瞪大眼睛尋找,他在尋找李自成!
  就在這時,一支流矢飛來,正中胸口,他大叫一聲,一把拔出。忽然,一員義軍將領奮力殺來,周遇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和血,強打精神,只見來人身高膀闊,臉如黑炭,眼睛也瞪得溜圓,眼球被鮮血映得通紅。
  他一眼看見周遇吉,便知這是明軍主將,大吼一聲:“宗敏來也!”直奔周遇吉。周遇吉此時已精疲力盡,雖然拼命抵抗,又哪里是劉宗敏的對手?只五六回合,便被劉宗敏擒獲。
  主帥被擒,余下的將士更不堪一擊,過了半個時辰,戰斗便結束了。
  周遇吉被劉宗敏抓住,破口大罵,劉宗敏本欲帶他去見李自成,一時被罵得性起,舉刀便砍,周遇吉一條膀子被砍了下來,頓時鮮血噴涌,卻大聲笑道:
  “痛快!痛快!”
  劉宗敏及周圍眾將見狀,無不駭然。劉宗敏愣了片刻,叫道:“好漢子!我成全了你吧!”再次舉刀,砍死了周遇吉。
  宁武關就這樣失守了。這次戰役是李自成進軍途中最激烈的一次,死人也最多,此后,李自成徑直打到北京,再未受到過大的阻攔。
  宁武關危難之時,崇禎也接到過周遇吉的飛報,但他此時既無錢,又無兵,拿什么去救援他?周遇吉死守二十多天,崇禎倒有點沾沾自喜,心想這李自成原來不是什么洪水猛獸,還是可以抵擋的嘛!
  二月二十日,崇禎派高起潛、杜勳、王德化等十人前往京南十關監軍力戰。兵部尚書楊縉彥极力勸阻,激烈上書道:
  “內臣十員監軍,不惟空耗物力,且事權分散,使督撫將軍難以指揮,懇請撤回!”
  但崇禎不同意,他相信監軍的力量,認為他們可靠!
  李自成大軍三月初擒殺周遇吉后,明軍戰勢急轉直下。劉芳亮率領的另一路義軍由河南向北進軍直隸,攻克了彰德、大名、正定,与李自成大軍對北京形成夾擊之勢!
  數十万大軍的鐵蹄戰鼓使京畿大地簌簌顫抖!
  与此同時,北京的崇禎皇帝,卻依然在苦心發動討論南遷与戰守問題。他再次授意李明睿与左都御使李邦華動議南遷。
  三月初四日,平台召對,崇禎對眾臣說道:“李明睿有疏勸朕南遷。國君死于社稷,聯將何往?又功朕教太子先往南京,諸卿以為如何?”
  大學士范景文,左都御史李邦華、少詹項煜,俱奏稱太子南遷為好。兵科給事中光時亨在旁大聲奏道:
  “奉太子南遷,諸位大臣意欲何為?莫非要效法唐肅宗靈武的故事嗎?”
  他這一問,倒使諸臣不好再說什么了。崇禎心中暗暗生气,他的理想是,讓李明睿等上疏南遷,發動庭議,造成舉朝敦請南遷的哭諫局面,他然后“哀而受之”,而后形成一代明君的形像,可是現在剛開個頭,光時亨便出來擋駕,弄得眾人不敢再議。誰敢戴那頂大帽子啊?
  崇禎看了看身旁的首輔大學土陳演,見他正低著頭,似乎沒有听見朝議。崇禎悄聲對他說道:“此事要先生一擔。”
  那陳演卻躬身道:“南遷之事,乃國家大事,臣怎敢一肩承擔?望皇上一語定奪。”終不肯承擔一點責任。
  朝會議至黃昏,也委決不下。崇禎心都涼了,階下滿是文武大臣,可個個是油頭滑腦之徒,不肯為他分擔半點憂愁,怎能不令他生气、失望啊!
  崇禎看看眾人還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的沒有一人可以出頭,不由勃然大怒,大聲喊道:
  “朕本非亡國之君,諸臣卻都是亡國之臣!如京城被破,國君死于社稷,也是義之正也!朕志決矣!散朝!”
  說完,拂袖而去。眾朝臣也怏怏而散。
  第二天,崇禎下詔免去陳演首輔大臣之職。
  這時,李自成大軍進抵宣化府。崇禎又召廷臣討論,議決由內監与朝臣分守京師九門,嚴禁百姓上城。他害怕百姓与李自成同心,守城不靠百姓民眾,從古未聞之守也,這是多么大的錯誤決策啊!
  三月初七日,李自成大軍開到大同,大同總兵姜襄在年初就已暗自与附近的義軍有聯系,今日闖王大軍一到,便大開城門,迎闖王入城。
  三月初八日,李自成兵至宣化府。二十天前被崇禎派來做監軍的太監杜勳,開宣化門迎降。巡撫朱之馮誓不投降,令兵士向李自成大軍開炮,卻無一人點火,一軍卒道:“杜監軍已經投降,巡撫大人一人,怎能抵擋李自成?將士們都是有家有業之人,抵抗無效,徒然送死!望大人体諒諸位將士!”
  “望大人体諒諸位將士!”周圍的將士兵卒齊聲一喊,“忽啦”一下,跪倒一片。
  朱之馮見狀,不由心如死灰。他淚流滿面,面向京闕拜了一拜,歎道:“國破家亡,就在今日!”遂拔劍自刎。
  崇禎聞知大同、宣化已被李自成攻破,不由大惊失色。三月十一日,他再頒《罪己詔》,宣布有擒李自成者封伯爵,獎万金;又下詔命司禮太監王承恩任提督內外京城,有生殺大權!就在這時,有人飛報,大學士李建泰在保定投降劉芳亮!崇禎真是腹背受敵,万念俱滅!
  三月十五日,李自成另路大軍由劉宗敏率領,北面攻克居庸關,明總兵唐通投降,巡撫何謙逃走。劉宗敏布告京師,宣布將于三月十八日入京!京師臣民大為震恐。
  三月十六日,李自成大軍攻克昌平,守兵李守(金榮)大罵不屈,劉宗敏怒不可遏,令人將他碎尸万段泄恨,李守(金榮)以手相搏,數人近不了身前,捉拿不住。李守(金榮)向紫禁城方向叩拜之后,大罵劉宗敏、李自成,然后拔刀自刎而死。一家老小,皆自縊身亡。
  攻占昌平后,李自成下令焚燒大明十二陵陵園,同日,李過又率兵大敗明朝的京師三大營數万軍隊于沙河;大順軍自西山至沙河,連營于北京城外,前鋒數百騎抵平則門下(今阜城門)。
  三月十七日,崇禎堅持早朝,滿朝君臣相對大哭。午時,已能听見炮轟彰義門(廣安門)的炮聲。
  正惶急間,襄城伯李國楨匹馬馳至大殿,哭聲大放:“守城軍兵不打仗!鞭打一人起,另一人又臥下,如之奈何?”
  崇禎大哭,朝臣大哭……
  正在走投無路之時,李自成派降監杜勳忽靚見。崇禎一見,逼視杜勳怒道:
  “你已降賊,又來見朕,有何臉面?”
  杜勳跪下,伏地泣道:“奴才也是万般無奈,城池被破,如若不降,必然身死!便不能再效忠皇上了。奴才先是假意降賊,密圖后事啊!”
  崇禎將信將疑,問道:“你這次來見朕,是為了什么?”
  杜勳道:“奴才是縋城而入。傳達李自成的意思。李自成愿与皇上議和。”
  “什么?”崇禎吃惊地睜大眼睛,眼光中又放出一線生的希望,眾朝臣也不由瞪大眼睛盯著杜勳。
  杜勳接著說道:“李自成說,倘若皇上肯与他分地而王,讓出西北讓他稱大順王,并由大明向他進貢白銀百万兩,則他可以退至黃河以南。李自成還說,若皇上應允,他愿意率軍出關与滿清作戰,驅除外夷,但……但不受大明皇室任何節制。”
  “哦?”崇禎怔了片刻,又沉思地問道:“是這樣?”他向后一靠,陷在龍椅里,半晌不語。
  群臣在階下也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起來。
  其實,在崇禎內心,他是同意的,原來他曾把希望寄托在李建泰身上,但是李建泰不与李自成打一仗,便投降了;他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吳三桂身上,但時至今日李自成業已攻到眼前,吳三桂的鐵騎還不見蹤影。他的一切希望,一切寄托,都化為泡影,今日還坐在龍椅里,但明日也許就不知身在何處了。更何況,若与李自成議和,他還可北上与滿洲作戰,以解夷人入侵之急啊!
  同意嗎?崇禎抬起眼睛,看了看眾人。眾朝臣正目不轉睛仰望著自己。不行啊!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大明朝的皇帝啊!李自成又是什么?想當初是我的臣民,見了朕要行三叩九拜之大禮啊!就算今日兵臨城下,威脅明京,也只不過是流寇毛賊而已,讓朕与一流賊議和乞命,豈不惹天下人恥笑?
  崇禎暗自搖了搖頭:与李自成議和之事,自己決不能親口說出,還須有一朝臣承擔。
  這時,杜勳說道:“皇上,和与不和,請及早決定,李自成以親王為質,苦奴才過時不回,他便要殺死親王啊!”
  “啊!”崇禎震動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見首輔大臣魏藻德默立一旁,便問道:“魏愛卿以為如何?”
  他一問魏藻德,眾人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一齊把目光射向魏藻德。
  魏藻德本就害怕皇上問自己,沒想到還真就問了,頓時出了一頭冷汗。他知道,自己是絕對不能發表意見的。崇禎剛愎自用,用人的同時又疑人,倘若此時自己說可以,倒沒有什么,大家都揀條性命。可是一旦皇上處于無憂之境時,定然怪罪自己身為朝廷命臣,競答應与一流寇議和,有失國威,到那時,自己百日莫辯,身家性命就難保了。
  所以,他雖然听見崇禎的問話,卻只是鐵青著臉,一句話不說。
  “事情緊急,魏卿一言可以決定矣!”崇禎又問了一遍,其意至為明顯。
  魏藻德如芒刺在背,額頭細汗直冒,卻依然沉默著。
  崇禎連問四五次,他終不開言,臉色鐵青!
  杜勳見時間已到,便不再待候,叩別崇禎,出城回報李自成去了!
  崇禎頓時如入冰窟,心中冰冷,絕望已极,他面如死灰,挨個一個一個瞧了眾臣一遍,然后站起身來,一把推倒龍椅,丟下群臣,蹣跚著徑自入后宮去了……
  一個歷史机緣,就這樣被錯過了。
  要是魏藻德開口決定分治,或崇禎自己開口決定,歷史,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
  黑色的日歷就這樣一頁一頁翻了過去。
  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公元1644年4月25日)。這是大明皇朝的第二百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
  大清早,崇禎帝堅持了他最后的早朝,但沒有一個人來,他悲哀地走到景陽鐘前親自撞鐘,一聲一聲又一聲,鐘聲沉重而悠長,聲聲更如重錘,砸在他的哀痛的心上。……但仍然沒有一個人前來上朝。這時,太監王承恩惶急地跑來,說道:
  “皇上,曹化淳開了彰義門(廣安門),賊軍已破了外城。”
  崇禎“啊”了一聲,然后怔了一會儿,也不再敲鐘了,還有什么用呢?
  王承恩扶他緩緩回到乾清宮。這時,崇禎反倒不再慌亂了。他在御案前呆呆坐了一會儿,王承恩垂淚道:
  “皇上,時勢緊迫,奴才保護您出宮吧!”
  崇禎臉色慘白地慢慢搖了搖頭,然后眼睛一閉,流下兩道清淚,凄涼地輕聲說道:
  “不用了!難得你一片忠心。你不用管朕,自己赶快逃命去吧!”
  王承恩“噗通”一聲跪倒,泣不成聲地說道:“奴才不走!奴才生生死死,都要侍候皇上……”
  崇禎心中又是酸苦,又是感動。自己做了十七年皇上,平時前呼后擁,万民朝賀,現在死到臨頭,身邊冷冷清清,只剩下這么一個赤膽忠心的太監了。
  他點點頭,說道:“好吧!”又沉思一會儿,便提起朱筆,寫上最后一道諭旨:
  “諭: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夾輔東宮。”
  他收起這道諭旨,又從一方小盒中拿出早已寫好的絕命書,命王承恩縫在內袍衣襟上。
  然后,他從容地穿過冷冷清清的宮殿,來到皇后寢宮,來到門外,已听見周皇后哀哀欲絕的哭聲。他躊躇片刻,邁步過了進去。
  周皇后一見崇禎,哭叫一聲:“皇上……”
  崇禎冷靜地望著她,說道:“城破國亡,爾為天下國母,應自絕。”
  皇后早知必有今日,她一面哭,一面說道:“妾事陛下十八年,陛下從不肯听妾一句話。今日到此田地,得与陛下同死社稷,亦無所憾。”
  說完,田妃、袁妃、懿安后哭著奔來,一見皇上,哭得更厲害了。崇禎厲聲喝道:“事已至此,哭有何用?皇后已經自縊,你等還不隨皇后去,更待何時?”
  田妃淚流滿面哭道:“臣妾已知道了,妾本以為,有朝一日,病体康复,委能繼續侍候皇上,白頭到老,不想卻是如此,臣妾只是想見皇上最后一面。”
  于是,三人哀哀欲絕地叩拜崇禎,各自從怀中取出三尺白綾,便去自縊。一會儿,王承恩來報:“田娘娘、懿安后均已气絕,袁娘娘跌落下來,昏迷不醒!”
  崇禎一听,也不答話,從牆上抽出一柄寶劍,直奔到三妃自盡之地,果見袁妃尚有一息,他眼睛一閉,一狠心,舉劍便刺進袁妃心窩。那袁妃抽搐了几下,終于气絕身亡。
  王承恩在旁,又惊又怕,慌忙轉過臉去,不忍再看……
  崇禎殺死袁妃后,冷靜地傳諭:“所有被幸御過的妃嬪宮女一律殺死!”王承恩忙答應一聲,帶了几個小太監忙去辦理了。
  崇禎又命一小太監立即傳召三位皇子。一會儿,太子、永王、定王慌忙而來。崇禎肅然命令:“立即脫去皇子服裝。”
  太監捧來准備好的百姓服裝,崇禎親為三個儿子解衣換上布衣。他手扶三個儿子的肩膀,冷靜而又語重心長地作了最后告誡:
  “社稷傾覆,為父之過也。然我總算是盡心竭力了。你們今為皇子,明日即為庶民。离亂之中,應當混跡于百姓間隱藏姓名。見年長者呼之曰翁,少者稱之為叔。万一你等苟全性命,找到忠心之士,應報國仇家恨!”他說到這里,語聲有些哽咽。他將那道詔書塞到太子的貼身衣袋中,最后望了三人一眼,淚水涌上眼眶,他輕輕推了三人一把,哽咽道:
  “去吧,莫忘為父今日之誡,好自為之……”
  “父皇!”三位皇子淚流滿面,依依不舍,心知今日一別,肯定不能再見了。崇禎揮揮手,一名太監過來,領三位皇子從側門而出,到田弘遇(田妃之父)家暫避去了。
  崇禎目送三位皇子背影消失,便徑直來到壽宁宮,喚出十六歲的長女長平公主,長平公主出來時淚流滿面,已哭泣多時。
  崇禎平日最嬌縱這個女儿,也最寵愛這個女儿。今日一見長平公主哭得可怜,真是又心痛又無奈,只說了一聲:
  “好孩子!你……為什么生在我的家里!”
  突然他左手掩面,右手舉劍便向女儿頭上砍去。長平公主大吃一惊,叫了聲“父皇”,一閃身,左臂已被齊肩砍下,頓時血流噴涌而出,她一下子扑倒在地。
  崇禎咬牙舉劍再砍時,卻見長平公主臉色慘白,凄然一笑,顫聲說道:“好父皇……”崇禎登時心如刀絞,淚眼模糊,長劍再也不忍砍下。
  這時,王承恩正巧殺完了宮嬪,帶著几名小太監赶來,見狀大惊,奔上來跪在崇禎面前,哭道:“皇上,皇上!請放過公主殿下吧……”
  另有兩名太監已慌忙將昏倒在血泊中的長平公主救護下去。忽然,崇禎六歲的小女儿連哭帶喊地跑來,叫道:“父皇!我怕,我伯——”
  王承恩一見,忙喊:“小公主,你別過來……”話音未落,小公主已跑到近前,崇禎一咬牙,舉劍便刺,小公主尚未明白怎么會事儿,便尖叫一聲,結束了幼小的生命。崇禎也虛脫似地跌坐在地上。
  王承恩見事不宜遲,忙起身与另外一名太監扶起崇禎,直奔宮外。早有馬匹備好,几人上了馬,手執三眼槍,直奔正陽門而來,企圖突圍逃跑。
  到了正陽門,傳令開門。門軍道:“沒有圣旨,任何人不能出城!”
  王承恩又惊又怒又急,喊道:“皇上在此,還不能開?”
  門軍道:“胡說,這個時候,皇上怎么會到這里來?”
  王承恩怒极,命人用刀砍開城門。門軍大惊喊道:“城內有人叛亂,赶快架炮反擊!”
  崇禎等人大惊,慌忙离開正陽門,奔順城門而來,情況依然如此。崇禎道:“還好,還好!這是巡城王章號令嚴肅,守門軍還知法度!”
  君臣數人無路可走。此時城內亂做一團,有几處火光沖天,李自成大軍已從攻破的城門涌入。起義軍都穿黑衣黑甲,猶如烏云蔽野,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來,守軍陣勢早亂,哪里抵擋得住?
  忽然間大風陡起,黃沙蔽天,日色昏暗,雷聲震動,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城上城下,眾兵將衣履盡濕。
  已沖入城的大順將士,紛紛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殺官兵。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机劫掠,哭聲叫聲,連成一片。
  崇禎等人無路可走,所到之處,均被亂軍擁回或被大順軍攔擋,百計無奈,只好仍回宮中。
  此時,北京城九門均懸起白燈,標志京城已被全部攻占,城上不再有明軍設防。
  此時天交五鼓,應該是甲申年三月二十日了。
  崇禎自知命必不保,便遣散眾太監,只有王承恩至死不走。二人在宮中坐了片刻,听著紫禁城外到處是炮火聲,喧鬧聲。
  崇禎站起身來,向宮外走去。王承恩也緊跟著走了出來。君臣二人緩步向景山而來。此時,崇禎是很平靜的。宮里的一切都處理完了,剩下的只有帶不走的紫禁城和無窮無盡的珍寶了。
  他腳步走得很穩重,很坦然,他似乎不是在走向死亡,走向毀滅,倒是像一步步走向朝堂,走向曾是万民景仰的寶座。雪花無聲地飄著,粘在他的頭上,肩上,鑽進他的衣領,他卻渾然不覺,仍慢慢地走著,走著,雪地上,留下一串淺淺的履痕……
  崇禎、王承恩緩步走上煤山,回頭遙望,眼見城里人馬紛亂,喧囂聲遠播數十里,似乎在准備歡迎大順工入城。崇禎呆呆地望了一會儿,又收回視線,望了一眼紫禁城,他生于斯,長于斯,亦敗于斯,這里有他童年的無憂無慮,也有他少年的發奮刻苦,為了中興大明,他不知熬了多少不眠之夜,那乾清宮,奉先殿,那張御案,那把龍椅,而今已遠离了他。他長歎一聲,解下白綾帶。搭在一棵松樹橫枝上,自縊而死。
  王承恩含淚向皇上尸体三拜九叩,又遵囑將他衣襟上的遺詔翻出向外,便也自縊于旁邊樹上……這時候,陰云四合,白雪微飄,煤山上一片寂靜。
  崇禎遺詔曰:
  “朕登极基七年,致敵入內地四次(此敵指清兵——筆者注),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發披面。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
  遺詔下又有一頁詔書曰:“百官俱赴東宮行在。”他的意思是讓百官尋找太子,再圖大業,這是崇禎死前最后的大夢。
  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朝,就這樣,在李自成起義軍的迅猛進攻下,走完了漫漫旅途,而土崩瓦解了。
  京城文武百官,偷生躲避者多,殉難死亡的少,然明朝忠臣還是比較多的,大學士范景文,十九日聞听城破,向紫禁城叩拜嚎啕,想自縊而死,被家人趙蘭芳解救,作詩一首,有“誰言信國非男子,延息移時何所為”之句,又投井而死。
  兵部戎政侍郎王家彥守得胜門,門破時,有起義軍脅他投降,他卻大罵不屈,投城而死。左都御史李邦華,听說城破,便沐浴更衣,在門上題詩道:“堂堂丈夫,圣賢為徒。忠孝大節,矢死靡他。”然后徒步往文丞相祠叩首再拜,口中吟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魂歸天府去,子孫百世爺芳名。”立起身來,大笑三聲,縊死祠中,三日后,臉色不變。他妻妾二人均縊死家中。
  太常寺少卿吳麟征,十九日坐守西直門,忽然城破,急忙跑回衙署,將他原來所參駁的文書一一撿出,托付家人帶走,卻一句話不提家事。然后閉門作絕筆數語,道:“祖宗二百七十余年宗社,一旦而失,雖上有龍亢之悔,下有魚爛之殃,而身居諫垣,徘徊不去,無所匡救,法應治罪。殮時用角巾青衫,覆以單衾,墊以布席足矣。棺宜速歸,恐系先人之望。茫茫泉路,炯炯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此也。崇禎十七年二十日酉刻,罪臣吳麟征絕筆。”正欲自縊,好友海宁孝廉祝淵來了,二人抱頭大哭,吳麟征泣道:“我壬戊登第,嘗夢一人叉手向背,口吟文信國‘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句,問路人,說是隱世劉宗周。我与劉同出,而劉先隱。今山河破碎,不死還等什么?我曾上疏整飭江南,有人不許;我也曾請身任危疆,又有人不許,我毫無辦法,只有待后來之人圖國家大事了,仔細想來,我一生所欠,只是上疏少了一些,還有《党鑒》一書還未編輯成功。”說完,自縊而死。祝淵流淚為他收尸,自始至終,面目如生。
  十九日那天,兵科給事中光時亨与王章并轡巡城。城破時,有義軍喊道:“赶快投降吧!我們闖王自會重用你們的!”
  光時亨心中害怕,忙下馬跪地乞降,王章沒想到這個一向反對南遷,力諫主戰的光時亨竟然這么快便投降,不由大怒,破口大罵。農民軍一箭射來,三章倒在地上,又有一名農民軍赶上來砍了兩刀,王章翻身抱住他,一同墜城而死,城上眾人無不駭然。
  像這种隨著大明皇帝盡節靖忠者,那几日真是不計其數。他們,這些大明王朝的殉葬品,也隨著大明王朝的毀滅而煙消云散了,一代曾經燦爛過,輝煌過,繼而衰落,紛亂的大明王朝,就這樣,無可奈何地退出了歷史舞台,划上一個悲愴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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