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中流砥柱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
  北京城。
  這一年冬天,北方的寒流來的特別早。霜凍早早地就光臨了這古老而庄嚴的北京城。北風呼嘯著,所有的塵土、沙粒、枯枝、敗葉都卷上天空,使整個天空變得灰蒙蒙的,房屋都現出了灰色。冷風掠過長長的、窄窄的大街,仿佛帶來了哀思。
  黃昏。
  天空陰沉沉的,狂風肆虐。
  “(足達),(足達)(足達),(足達)(足達)(足達)……”
  在通往北京城的官道上,兩匹快馬由遠而近地從遠方灰沉沉的大道上駛來。
  走近,才看清,馬上伏著兩個人。
  再細看,兩人臉上卻滿是汗道儿,并且汗還不住地往下流,頭上也直冒熱气。
  這与當時周圍的天气是多么不相稱!
  這兩人到達城門前,不但沒有把馬放慢,反而更使勁地抽了一鞭。
  守門人持槍正要攔阻,兩匹馬已經飛快地從他們中間一閃而過,他們沖著兩匹馬遠去的地方直喊叫。
  那兩人頭都沒回,仍打馬向前飛馳。
  兩個人一連闖過几道大門,直到午門。這才下了馬。
  下了馬,馬也不顧,赶緊飛快地向內閣。守門侍衛,怎么也阻攔不住。
  這二人一直跑到殿下,大聲報道:
  “不好了!不好了!吳三桂反了!”
  說到反字,二人竟一時昏了過去,扑倒三階前。
  這時正值吃晚飯時,康熙皇帝正在進膳。
  執班的殿前官惶恐不安地在御膳房內向外探了探頭。
  恰好,康熙抬頭,看見了。
  “什么事?探頭探腦的!朕不是早就下諭,不准在吃飯時來打扰朕嗎?”
  殿前官見皇帝答了話,慌忙跨進室內,扑通跪倒,叩頭如搗蒜: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本不敢打扰圣上進膳。可是,有一緊急情報不敢不及早稟告圣上。”
  康熙心中一震,但臉上仍不露聲色。
  “有什么事?你就快說吧。”
  “是。剛才兵部郎中党務禮,戶部員外郎薩穆哈言講,說吳三桂反了。”
  “啊?他們二人現在哪里?”康熙大吃一惊。
  “他們暈倒在殿前了。”
  “赶緊把他們喚醒過來,把他們帶到朕書房去。”
  原來這二人是兵部郎党務禮,戶部員外郎薩穆哈。他們二人先前奉了皇帝圣旨,去貴州辦差,准備迎接吳三桂眷屬至京。突然,他們獲悉了吳三桂起兵反清的凶信。二人嚇得魂不附体,慌忙乘上快馬,加鞭急馳,星夜兼程,一口气跑到了北京。
  他們二人被喚醒,听說皇上召見,倒又嚇得出了一身汗。因為他們二人官微職卑,從沒有被皇上直接召見過,到了此時,惊惶万狀。一進康熙的書房,急忙跪伏在地,連呼:
  “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康熙一揮手,讓他們抬起頭來,把實情赶快奏上來。
  二人慌忙把吳三桂造反,撫臣朱治國被殺,督臣甘文焜自殺的事,一五一十地詳細講述了一遍。奏完后,又稱:
  “奴才晝夜疾馳,一路馬不停蹄,赶到京城,卻已經過了十二天了。只望赶緊奏明圣上,無意中神魂不定,闖入了殿前,惊扰了圣上,自知犯下了大罪,求皇上重懲!”
  康熙帝道:“你們聞听警報,能夠星夜前來稟明朕,倒也忠實可嘉,只是欠鎮定一點,以致如此。朕特赦你們無罪,下次須謹慎方好!”
  兩人忙謝恩退出。
  康熙連夜急召重臣商議大事。
  這時,北京城已經全知道了吳三桂起兵反清的消息。于是,上至朝廷,下至普通老百姓,都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清中央皇室緊張,忙亂而又不安。
  烏云壓城之時,紫禁城感到了巨大而沉重的壓力……
  各地軍情戰報頻頻飛往紫禁城,每日多達三、四起。清軍的敗訊接踵而來。
  吳三桂稱王建國!
  周兵逼臨長江!
  清兵節節敗退……
  一個不滿三十年的政權,面臨丟失半壁河山的危境。面臨滅國北走的凶險,誰不感到膽顫心惊?
  朝議洶洶,人言紛紛。
  許多朝臣惊恐至极。有遣妻小家眷財物先回關外者;有乘机索賄搶占錢產者;有暗通吳三桂以求后路者……
  甚至部分大臣竟上書主張嚴懲撤藩之臣,殺之以安吳三桂!
  年僅二十來歲的康熙皇帝面臨著巨大的危險。只有他能感到這政治湍流的聲勢与險惡,只有他能感到愛新覺羅大業將有可能毀于一旦的嚴重威脅……
  這位天才的青年政治家,在這烏云壓城城欲摧的險惡時刻,非但表現了非凡的才能,而且表現出了惊人的膽略与意志。
  他迎接了這個挑戰!
  為此,他在乾清宮舉行了全体朝臣廷議——一次規模空前的御前會議,四品以上官員全部參加。
  庄嚴的乾清宮,平時顯得空曠闊深,然而今日卻擠滿了將近一百五十名朝臣,竟使得這寬闊的大殿顯得擁擠起來!除了登基,乾清宮何曾聚過這么多官員?
  气氛肅殺、沉重!
  朝臣班次中卻更多充滿了惊恐不安……
  康熙端然穩坐,沉著開口道:“今日招眾卿一議,為三藩起兵,國家動蕩,有大臣主張安吳息兵之議。諸位請大膽直言,以定國策,朕絕不以直言而降罪。”
  一名親王出班:“臣等五十三人聯名具奏:吳三桂起兵以來,連陷六省,掠地陷城,連山接海,聲勢浩大。此禍皆由撤藩引起。臣等主張效漢景帝誅晃錯故事,殺首議与執行撤藩的大臣六人,以安吳三桂,許其重鎮云貴,以安天下大勢,否則,社稷有傾危之險。請皇上准奏請行。”
  一時气氛驟然緊張。
  主張撤藩的几名大員臉色鐵青。
  “臣等俱是此意!”嘩地跪倒一片,足有七八十名大員。
  “沒有相反奏議嗎?”康熙微笑。
  殿中一片肅靜。
  “你們也同意么?”康熙看著米翰思、明珠、索額圖、熊賜履几名被指出的撤藩大臣。
  一時間,几人亦無語。
  卻見米翰思出班,大聲說道:“若皇上認為可行,臣等愿為天下一死,以平暴亂!”
  其他几人也一齊跪倒:“愿為天下一死!”
  滿殿中再無人講話,隊列中喘息之聲清晰可聞。
  突然,康熙縱聲大笑,清亮的笑聲直傳殿外。
  “起來,你們都起來,听朕說話。”
  跪倒的大臣全部站起,望著康熙。
  “你們都是大清良臣。”康熙緩緩說道:“敢在風險有難時挺身一死,朕謝過諸卿。千古劫難惟一死呵。慷慨赴死,卿等忠義可嘉!”
  這顯然在說米翰思等人。
  “爾等主張殺大臣以安吳者,朕也不怪。賊兵勢大,朝有惶恐之人也是自然,但直言直向者,皆為國家也……”
  這顯然又在指聯名俱奏的一批人。
  康熙語气陡地一轉,語气凌厲激烈:
  “然主張撤藩者,非是別人,乃朕自己也。朕自少時,便見三藩勢焰日熾,漸成割据之勢,不可不撤。三藩耗國家錢財,招兵買馬,煮鹽冶鐵,征收賦稅,自選官吏,自成一國,中央更治不能預問,所為何來?還不是圖謀叛逆、滅我大清?是以三藩撤亦反,不撤亦反!”
  他的話音由沉重而高昂。
  “漢景帝殺晃錯以圖安七國之亂。人殺了,亂平了么?若非周亞夫率兵征剿,七國之亂安能平定?今日這么多人勸朕殺撤藩大臣以息吳兵,豈非荒唐之极耳!朕告諸位,絕不蹈漢誅晃錯之轍!若事有錯誤,朕亦自任,絕不諉過于大臣……”
  听到這里,米翰思等六人已是熱淚盈眶。其他臣僚則慚愧低頭。大多數中立者則肅然起敬,朝堂中依然鴉雀無聲。
  “我大清入關建國以來,不斷糾錯自省,勵精圖治,善待民眾,天下日漸升平,此乃天下有目共睹也,朕就不信天下人心思亂?朕就不信民眾會擁護在云貴閩粵搜刮百姓的三藩之政?只要我大清上下臣民堂堂正正,同心協力,与叛逆相持作戰,目下危局自會扭轉。所怕者,自亂陣腳,自毀社稷也。”
  這一番話慷慨激昂,鞭辟入里,使朝臣們精神大振,竟齊聲高呼:
  “万歲圣明!”
  呼聲中間雜著喘噓涕淚之聲。
  “戰亂思良將,國難思忠臣。我大清有敢于慷慨赴死之良臣,何懼吳三桂哉!朕亦見河山震蕩,民眾受苦,然几曾見過割据戰亂之朝有太平盛世也?想要太平日子,國家就要統一!朕宁做忠烈赴死之君,不為偏安亂世之君……”
  說到這里,康熙雙眼潮濕。
  “若果為削藩而死,朕當做第一人……朕已做好這個准備了。”
  康熙從袖中抽出一把金鞘短劍,撫摸著劍鞘,輕輕一抽,鏘然一聲,振音響在每個朝臣的心頭……
  朝臣們“唰”地一聲全部跪倒。
  “愿為大清社稷誓死一戰!”仿佛是軍營一般,百余名大臣聲音是那樣激昂響亮。
  呼聲過后,康熙立即命兵部尚書明珠,在殿前恭錄上諭,命都統巴爾布,率滿洲精騎三千,由荊州馳守常德;都統珠滿率兵三千,由武昌馳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葉、席布根特、穆占、修國瑤等,分馳西安、漢中、安慶、兗州、鄖陽、汝宁、南昌諸要地,听候調遣。
  寫到此處,外面又送到湖廣總督蔡毓榮的加緊急報,也是奏聞云南變事。
  康熙帝旁顧順承郡王勒爾錦道:“勞你一行,就封你為宁南靖寇大將軍,統帥前敵!”
  勒爾錦遵旨謝恩。
  康熙又命明珠,錄寫吳三桂罪狀,削免官爵,宣布中外;并令錦衣衛拿逮額駙吳應熊下獄。
  明珠恭恭敬敬地抄錄圣旨,寫完后,即奏道:“閩粵兩藩,如何處置,應乞圣旨明示!”
  康熙帝道:“暫時不用撤他們,行嗎?”
  明珠奉命接著又往下抄錄,隨后退朝。
  從那時起,羽檄飛馳大江南北,精兵勁旅四方出動,一齊匯聚長江沿線,与吳三桂進行對抗。
  又一日,正值康熙在乾清宮与大臣們商議謀划時,總管乾清宮大監走進殿內高聲報道:
  “撤藩特使哲爾肯,博達禮二位大人回朝——!”
  “什么?快宣!”康熙一陣惊喜。
  當哲爾肯、博達禮風塵仆仆、滿臉滿身又髒又亂地仆地叩拜時,康熙已親自下座扶起二人,眼中閃著感激的淚光。
  哲爾肯放聲大哭,博達禮飲泣不止。
  二人講完几個月來的种种風險波折以后,即呈上那封大周國書……
  “念信大家听听。”康熙微笑著。
  一名大學士念道:
  “大周國王吳三桂致書大清國王康熙皇帝:大周立國江南,非反也,實為踐昔日山海關之盟,复我華夏漢人河山也……
  “今我將統兵百万,直抵燕京……”
  “若皇帝為明智之君,免使生靈涂炭,請率滿人撤出關外,放還吾王子。否則,大軍到日,玉石俱焚耳……”
  信未念完,滿朝文武已哄地一聲,怒形于色,議論紛紛。
  “如何,還殺撤藩大臣么?”康熙開口,殿中肅靜。
  “万歲,臣等認罪,收回前奏。”聯名具奏的大臣們跪成一片。
  “起來,從此以后休提此事,只有協力,同心平叛,才是爾等大功。”康熙溫和地說。
  這些人起來后感動之色溢于言表。
  “傳旨!”
  康熙威嚴地下令:
  “罷免尚之信、耿精忠及一應叛臣的所有爵位官職!大清与其誓不兩立……”
  “另旨,擇日斬決吳應熊,明我大清誓平叛賊之決心!”
  康熙一臉肅殺之气。
  夜深了。
  養心殿中依然燈火通明。
  康熙正与几位大臣商議怎么對待王輔臣的儿子王吉貞——王輔臣反了,但反志不堅,是被挾持所為。這一點是區別于吳三桂處。但畢竟是反了,該怎么處置,康熙想听听几位重臣的意見。
  康熙每想起王輔臣,心中很是難受。當年的馬鷂子,何其威武雄壯,對朕,對我大清是何等赤膽忠心!朕為了讓他更加效忠我大清王室,親賜豹尾神槍与他,誰料想……
  “殺!”明珠毫不猶豫地答道,“王輔臣如此負圣恩,外邊臣子們早就議論紛紛。既然反了,朝廷就不能示弱,必須殺一儆百!”
  索額圖也道:“謀反大罪,十惡不赦!律條早有規定:無分首從,凌遲處死!”
  康熙點點頭,又瞧瞧熊賜履。
  熊賜履道:“如今朝野震動,皆曰王吉貞應斬,奴才倒有個愚見,不如拘禁起來,使王輔臣不能專心用兵……”
  康熙心中一動:“先看看這是個什么樣的人——王吉貞來了么?”
  王吉貞也來了。因里頭正在議事,他在養心殿外重花門前候旨。听到里頭傳呼,王吉貞忙答應一聲:
  “臣在!”
  他小心地放下馬蹄袖,弓著腰急步進內,俯伏在地道:“奴才王吉貞恭請圣安!”
  沒有回答。
  王吉貞偷眼瞧時,只有康熙在來回踱步,旁邊似乎還有几個人,卻不敢抬頭看。養心殿里靜极了。只能听到康熙的靴子撞擊地面的聲音和自鳴鐘的卡嗒聲。
  “你父親反了!”
  康熙突然間了一句,“你知道嗎?”
  “啊!”
  王吉貞惊呼一聲,睜著惊恐的眼睛瞧著康熙,牙齒瑟瑟打戰,忙顫聲答道:
  “奴才……奴才……奴才本不知曉,近日有些,有些風聞……求……”
  又是一陣沉默。
  几張紙飄落到王吉貞面前,他雙手捧了起來,只讀了几句,臉上已冒出了冷汗,失神地將折子捧給旁邊的明珠,渾身像打擺子似地發抖,口中吃吃地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怎么想?”康熙目光突然變得咄咄逼人。
  “听……听憑万歲……爺發……發落。”王吉貞已癱得像一堆泥了。
  此時,康熙也在緊張地思索,殺掉這個人比捻死一只螞蟻還容易。但王輔臣反志不堅,殺掉他的儿子只能激他決心与朝廷為敵到底。他要見王吉貞,是想看看這塊料,若是個有才有識的,當然要殺掉;如今看他這模樣,他倒放心了。但若就這么放了,未免又便宜了王輔臣。
  “你這個馬鷂子的大少爺就這么點膽子?”
  康熙想定了,有些調侃地說道。
  “抬起頭來听朕說!天下人千反万反,朕不信你父親會真反,若真的反了,朕不殺他,天也要殺他!莫絡這人素來自大輕浮,你父親手下不少人是闖賊、獻賊的舊部,原難節制,激出了這場兵變,他被裹脅彈壓不住也是有的!”
  “這是朝廷的恩怨,万歲爺的明鑒!”王吉貞做夢也沒想到康熙會這樣講,連連叩頭答道。
  “朕召你來的意思——”
  康熙一邊思索一邊說道,“命你星夜回去,宣朕的命令:你父親的罪在疏忽大意,殺莫絡是下面人背著他干的,朕知之甚詳。叫他拿定主意,好生約束眾人,為朕守好平涼,不要听旁人調唆。只要有功勞,將來連殺莫絡的事,朕也一概不究!”
  “是是是!”
  就這樣,王吉貞被放回了陝西。
  義釋王吉貞后,康熙又宣來熊賜履。
  “朕想請你卜個吉日良辰,在午門盛陳軍威,殺吳應熊;再則在京師大索百日,廓清京師畿輔。”
  熊賜履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皇上想得极是!臣以為此次大規模搜索吳三桂同党,應包括山東、河北在內,确保河道漕運暢通無阻,以便餉道通暢!”
  “嗯,應該這樣。”康熙應道。
  日期卜在了三天后的午時。
  三日后的午時。
  午門上九十五面龍旗同時升起,康熙鎮靜自若地拾級登上樓來。
  從儲秀宮赶來的張万強有要事回稟,見臣子們跪了一大片,正在揚塵舞拜,山呼万歲,口張了張又咽了回去。
  康熙瞧他臉色便知皇后情勢凶險,卻問也沒問,一咬牙便來到煤雉跟前。
  下面三千名精選的鐵甲御林軍,一見康熙气宇軒昂在門樓上探出身來,山呼海嘯般大叫:
  “万歲,万歲,万万歲!”
  接著戰鼓咚咚,號角嗚咽,步騎兵排著方位,隨著圖海手中的紅旗進退演練。大風卷起滾滾黃塵,龍旗迎風招展,整齊划一,煞是壯觀。
  “午時已到,請旨——”
  “傳旨:議政康親王杰書、簡親王喇布、安親王岳樂,帶領在京各王、貝勒、貝子,伯爵以上親貴宗室,并六部九卿,侍郎以上職官在午門旁修旨,將吳應熊從天牢里提出押往午門!”
  在這一剎那間,康熙覺得自己無比高大,胸中的憂郁、愁思,蕩滌一空。日中陽光下,他的臉色脹得鮮紅,對身后的大臣們說:
  “秦始皇以磚石為盾,朕以天下臣民為長城,磚石長城今已破敗,千万百姓依然如故,眾卿須牢記朕今日此語!”
  說罷,康熙的臉色由脹紅逐漸轉為肅穆,轉入庄重,轉入威嚴,一顆澎湃激動的心,又漸漸地轉為靜靜的沉思。周圍的親王大員們詫异地、靜靜地注視著康熙的這一變化,大气都不敢出。
  此時,康熙腦海中急速翻涌出幕幕激動人心的場面。
  為給祖父報仇,太祖努爾哈赤把祖父遺留下來的僅僅十五副鎧甲,親手披在精選的十五名勇將身上,一擁出城,直扑仇人陣中。太祖當先闖入敵陣中,其余十五名勇士乘勢跟上,逢人便殺,如虎入狼群,所向披靡。最后,不但索回了祖父的棺木,擒住了賊首,而且還受到了明王朝的爵封。此后,太祖率領愛新覺羅勇士們東征西殺,拓疆開邊,勢力大張,建立了滿洲國。
  太宗皇帝繼承王位后,文韜武略遠胜于太祖。几次親率大軍直入明朝長城以南,逼向明都,加速了明王朝的滅亡。又向南征服朝鮮,碩果累累,創建了大清王朝万年基業。
  皇父順治帝在叔王多爾兗等輔佐下,智賺山海關,大軍南指,摧枯拉朽,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平定了李自成,張獻忠等農民起義,鎮壓了明各藩王的武裝叛亂,統一了整個中華大地,可謂是戰績輝煌。
  自己自從八歲登基以來,就立志要做一個大有作為的皇帝。鰲拜等權臣的專橫跋扈,更加強了他這种決心。智除鰲拜后,親掌大權,使他雄心抱負有了施展的机會。這次的三藩兵變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大顯身手的好机會。但這其中充滿的凶險和危机,對于才剛剛建國三十來年的年輕的大清基業,對于剛剛執政大權的年僅二十來歲的自己,猶如泰山壓頂,真令人喘不過气來。
  這是一個多么冷峻而又充滿誘惑力的巨大挑戰呵!
  康熙想到這儿,臉上又漸漸緩和下來,雙頰又微微地泛起了紅暈。
  然而那時被押入天牢的吳三桂之長子——吳應熊又有何感想呢?
  吳應熊蓬頭垢面地斜靠著牆坐在陰沉沉,潮乎乎,髒兮兮的牢房的地上,周圍是望不到頭的高牆,里面黑漆漆的,陰森森的,令人感到恐怖不安。耳邊又響起了那晚康熙來訪時對自己說的話:
  “有些事朕一下也說不清楚。你父親送來了折子請求撤藩,朕已經批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為平西王不是出于真心,你父親那邊也會有人疑慮——
  “這些話詔書里是寫不進去的,傳到云南、廣東、福建很不好。
  “這些都是小人之見!
  “朕自幼讀書,就懂得了‘天下為公’,昔日不撤藩為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更為百姓休養生息。你父親過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請撤藩。這樣深明大義的賢王到哪儿找去?
  “這個話是一百理儿;另一面,當初你父親從容入關,和朝廷殺馬為誓,永不相負。人以信義為本,吳三桂不負朝廷,朕豈肯為不義之君?
  “朕就是掏出心來,怀著异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論大義,你是朕的臣子,若論私情,你是朕的姑父。咱爺們在這過一過心,你寫信把這個話傳給你父親,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听小人們的調唆,又是煮鹽,又是冶鋼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說是嗎?
  “你在京時間太久了,這不好,倒像朕把你作人質似的——你說是嗎?
  “說這個話的人,朕真不知是何心腸!朕是濫殺人亂株連的昏君嗎?你都看見了的,鰲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沒有殺,他的四弟照樣升官!你是朕的至親,又是長輩,朕能忍心下手害你?
  “你父親身子不好,你做儿子的,該回去看看,這是人之常情嘛!
  “這下子可好,朕在遼東給他好好蓋一座王宮,你就回去侍候,既盡了孝,也堵了那些小人的嘴。什么時候想進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訴朕一聲就成。天下之大,你們沒去過的好地方多著呢!惠妃納喇氏就要臨盆,產下皇子來,你這個太子少保也得照應,朕倚重你的地方多著呢……
  “你在這里更不要听人閒話,寫信給平西王,欽差就要去了,一定要辦得朝廷滿意,三桂滿意,百姓也滿意。
  “我們君臣要齊心協力,共同治國安民,假若拿錯了主意就會尸積如山、血流成河!”
  吳應熊想到這儿,心里不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了一絲懊悔之意:
  “我這么多年被軟禁在京城,不就是為謀求有一天能獲得自由,如同魚歸大海任游弋嗎?這些年和父親所作的一切努力不也就是能夠使子孫后代永享富貴嗎?”
  “可惜的是,父親對我也是如此絕情,他起兵反清,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把起兵日期告訴我,讓我有所准備,好逃离這龍潭虎穴,更不用說派人來接應我!”
  “父親,你好狠毒啊!”
  “可是,話也說回來,听說父親已經自立為周王,把我立為太子,并且為了我的安全,父親已經向小皇帝提出了訂閱和議的要求,其中,重要的一項,就是讓小皇帝把我平平安安地送回南國,否則,父親的鐵騎就要直踹北京乾清宮。”
  想到這儿,吳應熊心中稍微放松了一些。這時,眼前突然一亮,不覺陰沉沉地冷笑了一下,心中暗想:
  “小康熙,你要殺我,可不那么容易!被我拉攏牽連的那几百王公貴族,親王大臣們,到時看你怎么處置……”
  “嘔啷”一聲,監獄的大鐵門開了。
  “吳應熊,滾出來!該上路了!”一個獄卒沖著里面大聲吆喝著。
  吳應熊懶洋洋地從地上站起來,拖著沉重鐐銬一步一步挪向門口。外面強烈地陽光刺得他好一會才睜開眼睛。
  他乜斜了那獄卒一眼,又高昂地仰起了頭。
  一隊雄壯的御林軍,沒等他說話,就七手八腳地把他裝進了木籠囚車,走了。
  此時,吳應熊正被綁在午門外校場東北角的一個木樁上,頭上是火辣辣的太陽。
  站在城樓上的康熙,反抬起頭看了看天,轉身,命明珠:
  “你去問問吳應熊,今日行刑還有何言?”
  “喳!”
  明珠答應一聲,撩起袍服走下門樓,命令暫停演陣,見吳應熊被綁在校場東北角一個旗纛下的木樁子上,便前來問道:
  “吳應熊,万歲問你,今日行刑你有何言?”
  吳應熊聞听此言,心中不禁為之一凜,但仍面不改色,忽然睜開雙眼,直視明珠,道:
  “我命系于天。听天由命!但有一言傳于康熙,殺了我,我父再無牽挂,可以專心用兵。在朝諸公未必便個個肯做你家奴才!身為人子,死而盡孝,何憾之有?”
  明珠回身稟報,康熙在門樓上“哼”地冷笑一聲,道:
  “將那些文書抬到他面前燒掉!”
  一堆堆箱籠在大火中辟啪作響。這些大箱籠里裝的都是吳應熊等人平日与文武百官往來的書札。其中有傳遞消息的,有勾通感情的,也有勾結向上的,甚至有自己投靠的。
  看到滾滾濃煙直沖云霄,吳應熊气餒地閉上了雙眼。几百名文武官員怀著异樣的心情,有的詫异,有的感激,有的佩服,……各自用不同的目光投向康熙。
  康熙微微一笑,擺手大聲道:
  “誅了這個逆臣!”
  吳應熊被殺掉了!
  這個气焰逼人的額駙被殺掉了!
  “万歲”喊聲震蕩整座京城。
  京城局面終于穩定了。
  清軍分路集中后開往湖南作戰。
  吳三桂与清朝的正式決戰開始了。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