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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喋血跋涉



禍從天降

  中關村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到處都是大字報。昔日文質彬彬受人尊敬的學者、專家,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喪魂落魄的“牛鬼蛇神”、“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國民党的殘渣余孽”等等,挂牌、游街、示眾,被“一腳踩在地上”,還要“永世不得翻身”。身穿草綠色軍裝的紅衛兵,揮舞著軍用皮帶,耀武揚威地從街上走過,他們大多數是不諳世事的中學生,居然把打人視為是可以稱雄于世的“革命行動”。
  每一個單位都出現了扎著紅袖章的“造反派”。數學所當然也未能幸免。當一群人气勢洶洶地涌向陳景潤,把他當做“寄生虫、白痴、傳染病患者”揪出來的時候,他茫然不知所措,一雙疑惑的眼睛瞅著這群瘋狂的人們:世界,怎么了?人們,怎么會變成這樣?
  平時不過問政治的他,政治毫不留情地來過問他了。而且,如此的嚴酷,如此的不容商量。這是一個极端蔑視法制、真理、事實的時代,几個人、十几個人或有一小伙人認為你是什么,便可以隨便給你羅織罪名、上綱上線到嚇人的程度,給你戴上一頂頂帽子,你無法申訴,也無處無人听你申訴,只好認了。不知有多少正直的靈魂,受到無端的鞭笞,以至扭曲、變形,甚至毀滅。毫無人性地蹂躪人格、尊嚴是极端殘酷的。
  數論王國中縱橫馳騁的瀟洒騎士,在現實世界中被丑化為一錢不值的垃圾,昔日的輝煌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甚至連极為神圣的哥德巴赫猜想也遭到莫名的褻瀆:批斗陳景潤的人唾沫橫飛,用最時髦的“革命”性的語言宣布:讓哥德巴赫猜想見鬼去吧!(1+2)有什么了不起!1+2不就等于3么?吃著農民种的糧食,住著工人蓋的房子,有解放軍戰士保護著,還領著國家的工資,研究什么1+2=3,什么玩藝儿?偽科學!
  最令陳景潤不解的是,說這种話的人不是不懂數學、數論的人,他們明明知道數學,且研究頗深,對哥德巴赫猜想這道代表世界數學水平的名題,更是了如指掌。然而,卻故意這么誹謗他,丑化他,這些人莫非是瘋了?
  西方的社會學家以人有人性和獸性的兩個截然不同的側面,來解釋這种非常時期的荒唐。實際上,這是“文革”時期极“左”思潮泛濫成災的結果。整個社會權力的失控和在极“左”思潮煽動下私欲派性的惡性膨脹,几乎使所有的真理都受到顛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陳景潤怎能逃脫這場劫難?
  一身清白的陳景潤,徐遲曾這樣描繪他:“他白得像一只仙鶴,鶴羽上,污點沾不上去。而鶴頂鮮紅;兩眼也是鮮紅的,這大約是他熬夜熬出來的。”這是詩人深情的禮贊,嚴峻的現實是,美麗的仙鶴正經受著無情的討伐!
  他是屬于室一級的“牛鬼蛇神”,外出時,必須自己挂好造反派賜給他的牌子。那是一塊二尺多長一尺多寬的三合板,上面用墨寫著他諸多的罪名,一根細繩拴著,牌子不重,但是,那惡意的誹謗和邪惡的侮辱,卻如沉甸甸的大山,壓著身体瘦弱不堪的他。去食堂買飯,也要挂著。回來時,陳景潤把牌子摘下來。精于計算的他,偶然發現了牌子的特殊用途,恰好可以用它遮擋從窗外射來的陽光。他用那台舊的收音机抵住牌子,擋在窗前。屋內,居然顯得溫馨了許多。
  高貴的數論已經被人踐踏得不如一張草紙了。但陳景潤像痴心不改的戀人,仍一如既往地戀著它。此時,他已搬到那間刀把形的六平方米的“鍋爐房”中,沒有鍋爐,凸起的煙囪占了一個顯眼的位置,進門的左側,正好放一張單人床,一張斷腿的凳子橫著放倒,正好坐人,床,就成了書桌了。他伏在床上,仍然算他的數學。1966年6月,雖然發表了他那篇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2)的論文,但他知道,證明過程還有許多不足:過于冗雜,不簡洁,還有失之偏頗和不甚明了之處。仿佛是上山的路,他上了峰頂,但路線尚不清晰,他要進一步完善它,簡化它。窗外,門外,濁流滾滾,囂聲震天,陳景潤揩干了臉上被啐的唾沫,深埋所受的創傷,仍是鑽研他的數論。“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不得不佩服和贊歎陳景潤那已是痴迷得無法自拔的精神。
  當運動深入發展,目標逐漸轉移到整“党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新階段以后,陳景潤漸漸被狂熱的人們忘卻了。因為,較之于諸如國家主席劉少奇、前國防部長彭德怀和北京市委書記彭真等大人物,陳景潤真的算不上什么。他開始把牌子提在手上,一手拿著碗,一手提著那塊牌子,見沒有人為難他,慢慢地,那塊牌子便靠在窗前,只發揮它遮擋陽光的應有作用。他終于明白了,他也可以“自己解放自己”的。
  狂潮奔涌,難得有片刻的宁靜。已是傷痕累累的陳景潤,經常處于心惊膽顫的心態之中。此時,數學界的泰斗華羅庚受到嚴重的沖擊,他被打成“反党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大學閥”,家被抄了,而且被“揪”到數學所進行批斗。內行人整內行人是很可怕的,某些人特地逼華羅庚的學生去批斗他,他們自然知道陳景潤和華羅庚的特殊關系,于是,一次次地要陳景潤“站出來”,去揭發批判自己的恩師。陳景潤堅決不做傷害華羅庚并有損于自己人格和尊嚴的事,他恪守“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古訓,拒絕了那些人的無理要求。他對自己的恩師尊敬有加,且在形勢异常險惡的情況下,也不改自己的初衷。陳景潤在政治上,對于誰好、誰坏,心里有個譜,且決不做違心的事。据陳景潤的老師李文清先生回憶,“四人幫”曾多次要陳景潤寫大字報揭發鄧小平,威脅,利誘,逼迫,曾使他几次差點試圖自殺。他最終還是堅持原則,不寫一個字。“文革”大亂,暫時的宁靜之后,是越來越無法收拾的混亂,某些人借對華羅庚批斗的逐步升級,妄圖再次加罪于陳景潤,要華羅庚“坦白”為什么要將陳景潤在被當成“白旗”拔掉之后,又將陳景潤調回數學所,華羅庚態度同樣十分鮮明,拒不回答這一問題。陳景潤曾被帶著去參加批判華羅庚的批斗會,他看不慣那种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場面,乘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溜了出來,跑了。這种特殊的反抗形式,當然很可能給他帶來更大的災難,但心地純洁容不下半點污穢的他,宁可玉碎,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陳景潤從此變得更為小心謹慎了,輕易不出門。他最要好的朋友林群院士是他的老鄉、同學,但不在一個研究室,平時,也難得有太多的接触机會。陳景潤不善于申訴,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是忍著。數論,哥德巴赫猜想,是他生命中最忠實的旅伴。他把房門關得緊緊的,用沉默無言筑起一道馬奇諾防線。喋血跋涉,需要超人的意志和韌性,小屋中,他几乎幻成了一幅凝然不動的油畫,一座巋然堅毅的雕塑。
  盡管如此,厄運之神還是不肯輕易放過他,一場更大的災難,伴隨著社會的大亂,向只求一隅宁靜的善良人,露出了可怕的獰笑。

跳樓

  歲月如水,几乎洗盡了發生在這里惊心動魄的一幕。
  中關村88號樓,淺綠,帶灰,五層的鋼筋水泥舊式建筑,式樣陳舊,如今,是中國科學院研究生分部。莘莘學子云集京城,正編織著對未來如花似錦的憧憬和夢幻。
  沿著幽幽的階梯上到三樓,是一家裝備現代化的微視公司,穿著入時的姑娘,端坐在電腦前,正聚精會神地操作,問及“文革”時發生在這里的事情,一個個搖頭三不知,仿佛是听“天外來客”的神話一樣。畢竟已經過去29年了,超過了四分之一世紀,風雨可以剝蝕山崖,時光怎能保持那不堪回首的記憶呢?
  人去樓空。陳景潤那間六平方米的住房,已是空無一物。門鎖著,依稀鎖住了封存在經歷了那段銘心刻骨日子的人們腦海中帶血的記憶。
  事情發生在1968年9月底,具体的日子,連許多當事人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陳景潤像往年一樣,早早地戴上了那頂棉帽,穿上了那件看去松松垮垮的棉衣。他身患多种疾病,身体太差,又缺乏營養,十分怕冷。有好心人看到陳景潤一臉菜色,曾經提醒當時的掌權者,要注意,不要發生讓陳景潤一個人死在屋子里,而人們還不知道的悲劇。從外表看去,飽經折磨和艱辛勞作的陳景潤,似乎像風前殘燭,生命之火,已經經不起任何的摧殘和打擊了。但那些心腸如鐵石的人們,連哼一聲也不屑,他們的邏輯可以用得上當時的一句時髦的語言,讓他自生自滅吧。倘若真的如此,也算是陳景潤的幸運了。“樹欲靜而風不止”,人們愛用這句諺語,陳景潤這棵已是病懨懨的樹,連最后希望宁靜活下去的權利,也被殘忍地剝奪了。
  事情是由陳景潤的房子引起的。當時,數學所揪出一個姓曹的女同志,把她打成了“牛鬼蛇神”,無處關押。造反派中的人看中了陳景潤住的這間小屋,怎么辦呢?于是,就准備采取“革命行動”,再一次把陳景潤打倒,關進“牛棚”里,這樣做,就可以達到霸占陳景潤的小屋,解決關押那位女性“牛鬼蛇神”的問題,又可以讓陳景潤再一次“触及靈魂”,一舉兩得,且冠冕堂皇。
  陰謀很快付諸行動。曾經同樣神游于數學王國的那部分人們,扎緊了腰間的皮帶,幻成了一群打手,任何的偽裝,都不必要,也不必宣布陳景潤的“罪狀”,而是乘著夜色,扑向陳景潤。想當年,陳景潤在數論的蒼穹里駕著云頭,飛翔得何等飄逸、自如,讓其他人望塵莫及,有了光彩照人的他,其他人便自感形穢,他几乎差一點把其他人掃地出門,而今,終于輪到將他掃地出門了。學術水平上的競爭被權力、派性扭曲為可怕的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時,不幸悲劇便接踵而至了。
  彭,彭,——強烈的擂門聲,驟然響起,撕心裂肺。一臉惊惶的陳景潤被一涌而入的造反派圍住。他想申辯,他不知道犯了什么過錯,更不明白命運和人們怎么老跟他過不去。但一切都晚了,几個手腳敏捷的打手,已經掀開了他的床板,下面全是草稿紙和手稿,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种符號、定理、演算推理過程,這是陳景潤一生的心血,是向哥德巴赫猜想喋血跋涉的真實記錄,是未來數論輝煌大廈的雛形,是一個五官發育已見眉目的嬰儿!是比陳景潤的生命還要珍貴的瑰寶!陳景潤奮不顧身地扑過去。宁為玉碎!他下了死決心去保護它們,身体瘦弱的陳景潤不知從哪里來的勁儿,頃刻之間,就成了威武不屈的勇士!
  “還在搞這些死人、洋人、古人的東西,還在搞封、資、修,你想复辟么?罪證如山,罪證如山!”那些“內行”的人們一邊罵,一邊奮力撕毀這些草稿紙和手稿。
  人們妄想毀滅它!或者,把它“扼死在搖籃里”,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們,深知留下它,對自己是個致命的威脅,他們一邊撕,一邊感到有著一种難以言傳的快意!
  欲哭無淚,肝腸寸斷!陳景潤奮力抗爭,但他一個人,怎能敵得過气勢洶洶的一群人呢?突然,有人扭住了他瘦小細軟的胳膊,往后一擰,讓他領略了“文革”中最為流行的“噴气式”的滋味!
  “搜!搜!”有人乘机呼喊,火上澆油。陳景潤平時十分節儉,他把能夠積存下來的錢,全都存了起來,以防有朝一日“失業”,仍然可以研究他的數學。熟悉內情的人,知道他還有一二件硬通貨——金戒指。那是他慈母留給他的唯一的紀念品,平時,他珍藏在貼肉的內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縫上,万無一失!丑陋的一幕上演了,几個人扑上來,其中還不乏女將,他們剝下陳景潤的衣服,瘦骨嶙峋,一根根肋骨凸出來。
  他們撕毀了陳景潤的手稿,搜出了他的存款、存折、金戒指,連那把福建產的油紙傘也被撕成粉碎!剩下的傘骨,居然成了鞭子,一個女將舉起來,劈頭蓋腦地往陳景潤砸去。
  造反派得胜了!陳景潤被赤條條地從小屋中驅赶出來,正當人們得意地把陳景潤押往“牛棚”——三樓東頭的一間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時,陳景潤突然從隊伍中掙脫出來,箭一般地往“牛棚”方向奔去,往左一拐,人影一閃,只听到門彭地一聲響,“牛棚”近鄰的一間小屋便被關上了!
  陳景潤想干什么?這個“死不改悔的階級敵人”莫非想縱火么?階級斗爭觀念特別強的造反派,頓時緊張起來,有人狐疑地貼門听個究竟,毫無聲息,用力一推,巋然不動,門已被陳景潤拴死了!
  小屋中,只剩下陳景潤一個人。理想、追求、奮斗已經被殘酷地毀滅了,用麻袋裝的草稿手稿已被洗劫殆盡!一生的奮斗全付之東流!人格、尊嚴的侮辱,更是令人心碎!如此連豬狗都不如地活著,還不如以死抗爭,以明心志!
  熱血往上涌!他万万沒想到,他會連生存的權利,連做人的資格也會被這樣殘忍地剝奪得一干二淨!像“文革”中無數被逼上絕路的人們一樣,陳景潤准備用最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騰地跳上桌子,一步便邁向洞開的窗戶,下面是万丈深淵么?是掙開血盆大口的地獄么?顧不上了,他閉上眼睛縱身往下一跳!
  命不該絕。他從三樓窗口往下跳,伸出的屋沿怜憫地擋了他一下,地上的一棵楊樹,更是极有同情心地伸開了手臂,減緩了他跳下的速度,陳景潤不能走,“老九”不能走!不乏正義的世界都在急切地呼喚,都在深情地挽留,都不忍心發生那慘不忍睹的嚴重后果。
  同樣是一個罕見的奇跡!跳樓的陳景潤安然無恙,只是大腿上擦破了點皮,有涔涔的鮮血冒出來。一個造反派干將,見到跳樓后平安無事的陳景潤,居然這樣挖苦他:
  “真不愧是個知名的數學家,連跳樓都懂得選擇角度!”
  乾坤顛倒如此程度,本來就口訥的陳景潤一時沒有回答,也無須回答了。他只是用憤怒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在法西斯式的暴行面前,語言是最蒼白的。

熬了四年的煤油燈

  終于結束“牛棚”生涯了。陳景潤拖著一身創傷,回到了那間六平方米的小屋。据說,為了防止被關押的“黑幫”“畏罪自殺”,小屋中的電線全部被扯斷。沒有電燈,陳景潤點起那盞舊式的煤油燈,誰能料到,一點便是四年呢!
  往事不愿回首,更不堪回首。蹲“牛棚”的時候,陳景潤總是排在“牛鬼蛇神”隊伍的最后,并稍稍拉開一點距离,他個子小,瘦弱不堪,又理著小平頭,不經意時,還以為是個半大的孩子。他不承認自己有罪,也拒絕寫什么檢查、請罪之類的東西,造反派抓不到他更多的“罪證”,軍宣隊、工宣隊進駐中科院,整個數學所都忙于去走“五七道路”,准備去“五七干校”時,就把陳景潤從“牛棚”中放出來,讓他回到自己原來住的那間小屋中。
  滿屋灰塵。被洗劫一空的小屋,寸寸都是凄涼冷清。被關押的“黑幫”已不知轉向何處。煤油燈昏黃的燈光,把小屋照得更像一間古老的囚室。長安街上仍是一派燈海。人聲鼎沸。60年代末期,中國的政治風暴一陣緊似一陣,造反派們忙于“打內戰”,忙于“奪權”,盡管,已經實現了“全國山河一片紅”。但危机四伏,中國最大的陰謀家、野心家林彪正在陰暗處,磨牙吮血,隨時准備向毛澤東同志下毒手,然后一巴掌把中國人民推入血海之中。陳景潤當然是不明白這些險惡的政治風云的。盡管,“靈魂”触了,皮肉也触了,他在政治上仍然沒有根本的長進,一躲進小屋,他痴心的數論,尤其是哥德巴赫猜想,仿佛是春天明媚的陽光,很快就驅散了小屋中囚室般的陰云。屈原在《离騷》中曾經深沉地吟詠:“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陳景潤迅速深藏起心靈的創傷,又開始他那矢志不移的攻關之旅了。
  動亂的時代給他留下一個天賜良机,他身体很差,又患過肺結核,當中科院絕大多數人都打起背包,到“五七干校”中去“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時,陳景潤意外地被留了下來,免除了那場近似苦役的“勞動改造”。恰似大潮退盡,昔日亂哄哄的數學所頃刻宁靜下來。長長的走廊,一到夜晚,便空無一人,空曠、寂寞,仿佛還有淡淡的憂傷。時代,似乎忘卻了這座神圣的殿堂;神不守舍的人們,似乎也忘卻陳景潤了。
  兩盞煤油燈,一盞亮著,一盞默默地守候在牆角,隨時等候主人的調遣。黃中帶青的燈光,把陳景潤那瘦弱的身影,幻成了一張寫意變形的弓,清晰地映在白牆上。他又開始了那夢魂牽繞的神游,巡視數論藝苑里的草木春秋,品評已是長滿青苔的絕壁、懸崖和吊角如翅的古亭。小徑如絲,系著那飄逸的浮云,還有那總是神秘莫測的群山峻岭。低頭細看,腳下荊棘叢生,石階上濕漉漉的,莫非是孤獨的跋涉者洒下的眼淚和汗水么?
  草稿、手稿已被可惡的人們毀盡了。一片廢墟,滿目瘡痍,只有几根枯草在料峭的冷風中瑟瑟地顫抖著。要另起爐灶,一切從零開始,用生命為代价,托起哥德巴赫猜想大廈的恢宏,“死不改悔”的陳景潤就是有這么一股韌勁和傻勁,認准了的真理,就義無反顧地獻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一個人是渺小的,他的能力也是單薄而有限的,然而,當他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光照日月的真理融匯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是一滴水融進浩瀚奔騰的大海,一棵草化入气勢磅礡的草原,便會產生神奇的偉力、永恒的生机。
  窗外,万家燈火,一派輝煌。只有陳景潤的小屋中,一燈如豆。
  一個數學奇才成了數學所中地位最為卑微的卑賤者,且長期受著漠視、歧視、冷漠、侮辱。燈光無言,照亮咫尺天地,照亮那深深淺淺且不乏歪歪斜斜的一行行堅實的腳印。一個連用電燈的資格都被剝奪了的人,卻從事著令全世界的數學界都為之震惊的偉業,這正是中國知識分子命運的悲壯之處。毛澤東高度評价魯迅先生,稱贊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是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我們當然不能机械地把陳景潤和魯迅先生進行類比,但陳景潤在“文革”期間所表現出來的精神、气質、品格,不是同樣也洋溢著中華民族可貴的硬骨頭精神么?
  周圍并不乏有好心人去關心陳景潤,其中也有人提及給他裝一盞電燈的問題,當這一點要求也無法實現的時候,陳景潤自嘲地說:
  “不要裝燈也好,沒有干扰。因為有人偷用電爐,樓里老是停電。”他對那些暗中表示對他關心的人們說:“不要關心我,會連累你的。”“文革”期間,他的一個侄儿曾來京看望他,他匆匆地把他送走,囑咐著,今后不要貿然前來,小心影響你的前途。非常時期,陳景潤不乏心細,更不乏那顆時刻為他人著想的愛心。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真正完善和最后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科研項目上了,那間六平方米的小屋終日緊緊地關著,夜晚,窗口上有昏暗的燈光在搖曳。人們不知道陳景潤在做什么,仿佛也不屑于去知道它。偶爾,會看到陳景潤從小屋中出來,手提一個北京已很難看到的竹殼熱水瓶,或者,端著一個碗口斑剝的搪瓷碗,打水、吃飯,生存之必需,無法免了。好奇的人們,也會在他房門虛掩的時候,推開一看,是在听收音机,受惊的陳景潤會像一只突然遇到天敵的兔子一樣,從座位上彈起來,忙不迭地解釋:
  “我在听新聞,關心國家大事!”
  實際上,他是在听英語廣播,數十年來,這是他雷打不動的一課。陳景潤的英語水平令人惊歎,是長期堅持自學,听英語廣播的結果。他當時最擔心有人誣陷他收听敵台。因此,總是惊惶地解釋不止。
  四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熬了多長的燈芯,燒了多少煤油,無法統計。陳景潤后期得了帕金森氏綜合症,有專家分析病因,和他長期用煤油燈,吸了煤油煙中含量過多的苯可能有很大的關系。他不懂醫學,也很少顧惜自己的健康,像一個上了戰場的士兵,沖鋒號一響,除了沖上目標,什么也不顧了。
  家中的兄弟姐妹和親戚常挂念著他。陳景潤的弟弟陳景光是個頗有造詣的醫生,多次關心哥哥的婚事,醫院中女性多,且不乏各方面條件皆不錯的姑娘。每提起此事,陳景潤先是紅起臉,然后便是一口拒絕。為了攻克哥德巴赫猜想,他早已橫下一條心,緊緊地關起愛情的大門。
  這是陳景潤最困難的歲月,也是陳景潤創造輝煌的關鍵時期。四年,在煤油燈下,陳景潤經受過多少次的失敗,沒有人能知道。為了不給人留下口舌,他一直守口如瓶。人們只是在他獲得成功之后,發現了他床底下足有三麻袋之多的草稿紙。
  對于陳景潤的硬拼硬打的精神,早在1963年,他的好朋友林群院士就為之惊歎了。有一次,陳景潤問:
  “一個10階行列式,怎么知道它一定不等于零呢?在一篇別人的論文里是這么說的,這個作者用什么辦法來算它呢?”
  這個題目要硬算,須乘360万項,至少要10年。而僅僅過了一個月,陳景潤就告訴林院士:
  “已經算出來了,結果恰恰是零。我不相信那篇文章的作者會有時間去算它,一定是瞎蒙的。”
  陳景潤的毅力和耐性,以及敢于去碰大計算量的勇气,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
  哥德巴赫猜想具有极強的邏輯性和极為縝密的推算過程,無法用電子計算机(當時陳景潤也沒有此种設備),陳景潤僅靠一雙手,一支筆,胼手胝足,終成大業,何其容易?
  如今,這盞如文物一樣保留在陳景潤家中的煤油燈,或許,是個最好的見證吧。

他在喜瑪拉雅山巔行走

  雪峰,冰川,晶瑩剔透的神話世界。
  1972年,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的陳景潤終于登上喜馬拉雅山山巔了。他用獨特的智慧和超人的才華,改進了古老的篩法,科學、完整地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2)。1966年,他曾證明過,其時,洋洋洒洒的200多頁論文,繁瑣且不乏冗雜之處,《科學通報》發表的,僅是一個摘要式的報告,而現在,一篇流光溢彩珠圓玉潤的惊天動地之作,就揣在陳景潤的怀里。
  他無限喜悅,恰似兀立這世界罕見的絕頂,覽盡綺麗風光。遠天如畫。驕傲的白云,极為溫順而优雅地簇擁山前。黃河,長江,還有中華民族的脊梁長城呢?它們化為了奇峰絕壁中遺落的傳奇?還是以不屈的英姿,托起了這几乎是亙古不凋的丰碑?
  同時,他也感到莫名的憂慮。林彪自我爆炸之后,中國政壇發生了強烈的震撼。不愧是一代偉人的毛澤東,以力挽狂瀾之勢,“解放”了175位將軍,并于1973年4月,開始啟用鄧小平,雖然,极“左”思潮并沒有得到根本的糾正,“四人幫”仍是甚囂塵上,但滾滾寒流中,已經可以預感到不可遏制的春天的气息。“老九不能走”,毛澤東一句詼諧的話語,使處于逆境中的知識分子強烈地領略到陽光的和煦和明媚。陳景潤并不完全了解中國當時的政治气候,他從周圍人們的神色和對他的態度中,已隱隱感覺到,局勢已經相對寬松一些了。畢竟是受過嚴重沖擊,并且聲言再也不搞業務的人,心中的余悸并未完全消失。他私下里對要好的朋友透露:“我做了一件東西,不敢拿出來。”
  沒有不透風的牆,陳景潤的秘密終于暴露了。當時,派駐中國科學院的軍代表負責人是一個將軍,久經戰陣的他也得知了消息,沉著地告訴部下,盡量動員陳景潤拿出來,八年過去了,“文革”大亂,相當于打了一場抗日戰爭,科學領域已鮮見奇葩异草,正直的人們,同樣渴望那能引來百花盛開的一枝獨秀。
  陳景潤是謹慎的。他把這一“稀世珍寶”交給自己最信任的北京大學教授閔嗣鶴先生。閔先生在北大曾開過“數論專門化”的研究生課程,培養了曾攻下哥德巴赫猜想(1+4)的潘承洞等奮發有為的一代中年人,更重要的,閔先生一貫為人厚道、正派,是個德高望重的數學界前輩。
  命運同樣鐘情陳景潤,當時,閔嗣鶴先生的确是審定這一論文的最理想人選。不過,當時閔先生已經得了病,他心髒不好,体力衰弱,他把陳景潤的論文放在枕頭下,靠在床上,看一段,休息一會。老學者是极端認真的,每一個步驟,他都親自复核和演算。猶如登山探險,沿著陳景潤的腳印和插上的路標,他抱著病軀,喘著气,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風雨兼程,實在堅持不住了,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歇一會,咬著牙,又往前走。可敬可佩的閔先生,用生命之火的最后一縷光焰,點亮了陳景潤的前程和中國科學的明天。
  經歷三個月,閔先生已是精疲力竭,他含著滿意的笑容,向陳景潤說道:
  “為了這篇論文,我至少少活了三年。”
  陳景潤的眼圈紅了,嘴里不住地說:“閔老師辛苦,謝謝閔老師。”
  數學所的王元,也獨立審閱了陳景潤的這篇論文。王元在“文革”中同樣受到沖擊,無端被誣為一個所謂反革命小集團的成員之一。他和陳景潤同輩,在沖擊哥德巴赫猜想過程中,同樣有過輝煌的戰績,他證明過(3+4)、(2+3)、(1+4),為了慎重起見,他請陳景潤給他講了三天,并進行了細致的演算,證明了陳景潤的結論和過程都是正确的,在“審查意見”上寫下了“未發現證明有錯誤”的結論,支持盡快發表陳景潤的論文。
  事實被不幸言中,閔嗣鶴教授在審核完陳景潤的論文不久,因病而不幸去世。陳景潤聞訊悲痛万分,他痛楚地對同事說:“閔先生是好人,今后,誰來審我的論文呢?”
  《中國科學》雜志于1973年正式發表了陳景潤的論文《大偶數表為一個素數及一個不超過兩個素數的乘積之和》。這就是哥德巴赫猜想(1+2)。該文和陳景潤1966年6月發表在《科學通報》的論文題目是一樣的,但內容煥然一新,文章簡洁、清晰,證明過程處處閃爍著令人惊歎的异彩。
  世界數學界轟動了。處于政治旋渦中的中國數學界,尚未從濃重的壓抑中完全解放出來,但不少有識之士已經看到了陳景潤這篇論文的真正意義:它是無价之寶!是一顆從中國大地升起的華光四射的新星。
  密切關注陳景潤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2)的外國科學家,看到這篇論文以后,真正信服了。世界著名的數學家哈貝斯特坦從香港大學得到陳景潤論文的复印件,如獲至寶,他立即將陳景潤的(1+2)寫入他与黎切爾特合著的專著中。他們為了等待陳景潤對(1+2)的完整證明,把已經排印好的該書的出版日期推延了數年之久。在該書的第十一章 即最后一章 ,以“陳氏定理”為標題。文章一開始,就深情地寫道:
  我們本章的目的是為了證明陳景潤下面的惊人定理,我們是在前十章 已付印時才注意到這一結果的;從篩法的任何方面來說,它都是光輝的頂點。
  陳景潤喋血跋涉的精神,感動所有深知其艱辛的人們。華羅庚在“文革”中久經“四人幫”一伙的迫害,處于逆境之中。他得知陳景潤的情況,這位提攜了陳景潤,并培養了不少出類拔萃學生的數學大師,一生嚴謹,輕易不評价他的學生,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說道:“我的學生的工作中,最使我感動的是(1+2)。”美國著名的數學家阿·威爾(A杄Weil)在讀了陳景潤的一系列論文,尤其是關于哥德巴赫猜想(1+2)論文以后,充滿激情地評价:
  陳景潤的每一項工作,都好像是在喜馬拉雅山山巔上行走。
  震惊海外的社會效應,在當時相對封閉的中國,許多普通老百姓是不清楚的。陳景潤的知名度,主要源于徐遲的那篇著名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陳景潤為中國人贏得了無比的自豪和驕傲。在《中國科學》上刊登了他的那篇著名論文后,他第一個想到的,并不是接踵而至的榮譽和鮮花,而是培養了他的老師和給予他幫助和支持的同事、朋友。他恭恭敬敬地把論文寄給遠在廈門大學母校的老師們,并在篇首題上表示感激的話語和名字。或許,是經歷了太多的患難和逆境,陳景潤把由此而來的名利、榮譽、待遇看得很淡。他仍是穿著已經褪色的藍大褂,看到同事,仍是閃在一旁,率先問好,或表示謝意。一場大戰過后,捷報飛揚,并波及海外,在陳景潤的目光中,一切仿佛都是那么平常,那么順其自然。他依然節儉得讓人感到過分。唯一奢侈的是,不忘記在竹殼熱水瓶中放下几把藥店中買來的最便宜的參須。
  1973年是不尋常的。表面上的特殊平靜,往往預示出人意外的高潮。黃鐘大呂,在有著五千年文明歷史的中國,并不至于會那么平淡無奇地消融在飄逝的歲月里。盡管,“文革”大劫此時并未結束,中國正處于一种政治上的非常時期,但光明和真理依舊倔強地展現出那不可戰胜的偉力。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中國共產党人如擎天大柱,撐起科學的藍天。
  陳景潤是個傳奇式的人物,他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大學生,由哥德巴赫猜想引發的傳奇,以常人無法預料的情節,揭開了更為波瀾壯闊丰富多彩的一頁。或許,只有生長在中國的陳景潤,才有幸享受和領略如此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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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輸入:廈門如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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