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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界首鎮惡道索秘笈 汪家營神偷戲魔頭


  施耐庵离了盱眙縣附近的烏橋鎮一帶,過蓮塘,經銅城,在廖溝集附近渡過浩渺的高郵大湖,迤邐東行。不几日,又經馬棚灣、紅土岭,一路上免不了變易裝束,曉行夜宿,餐風飲露,備歷辛苦。
  這一日,轉過一排小丘,霎時一座人煙稠密、屋瓦鱗次的大鎮子出現在眼前。原來,緊赶慢赶,竟然走到了界首。
  施耐庵趁著天色將晚,找到一家僻靜的客店住了下來。梳洗已畢,酒保掇來了一壺雙溝大曲,兩碟小菜,半斤饅頭。多日奔波,他一路帶著干糧面餅,饑餓時就著溪水山泉,胡亂啃上几口,嘴里淡得實在夠嗆。此時見著這熱騰騰的飯菜,禁不住口涎都流了出來,忙忙地斟了酒,舉箸便要嘗菜。
  這時,只听得屋門“吱呀”一響,走進一個人來。施耐庵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緇衣黃冠的道士笑盈盈地立在門口,這人面目清秀,白淨淨的臉上綴著兩道濃眉,一雙棗核眼,五綹微須在頷下微微飄拂。他將手中拂塵朝肩上一甩,稽首問訊:“施主可是姓施?”
  施耐庵心中奇怪。他想,在這界首一帶,他既無親戚朋友,更不識道觀中人。剛剛往下,便有人登門問訊,不由得起身說道:“道長少禮,在下錢塘施耐庵,請坐,請坐,不知道長有何見教?”
  那道士也不謙讓,徑直朝椅子上坐下,一雙眼滴溜溜地上下打量著施耐庵,半晌不言聲。
  施耐庵被他瞧得心下發毛,飯菜也咽不下喉。
  他捺住性子等了一陣,到底忍耐不住,問道:“道長素昧平生,何以便曉得晚生姓施?”
  道士依舊不語,仍舊坐在一旁打量。
  施耐庵心想:道觀中人,常有五性不全、智能不佳的角色。休管他是何人,倒是先吃飯要緊。于是,抄箸便要吃飯。
  那道士一見,竟然將椅子往前一挪,挪到案几旁,說道:“施主也不道一聲‘偏了’,便一個人吃起酒來,世上恐怕沒有此等待客之禮罷!”說畢,伸手就在桌上拿起個饅頭。
  施耐庵一見,气往上沖,不覺拍案而起,說道:“兀那道士,晚生一不看風水,二不想修仙入圣,并未有請仙駕光臨。如此無端騷扰,晚生一忍再忍,道長竟然得寸進尺,到底是何緣故?”
  那道士嘿嘿一笑,依然是和顏悅色地端坐在面前,慢慢地嚼完口中饅頭,接著便操起施耐庵的竹箸,挾起一箸牛肉,徑直往口里送去。
  施耐庵劈手一把奪過竹箸,厲聲說道:“好個牛鼻子道士,再要胡鬧,晚生就要叫人來將你赶了!”
  “牛鼻子”道士朝他眨眨眼,笑嘻嘻地說道:“施主,遠行在外,風險難測,你不想卜個吉凶禍福么?”
  施耐庵連連搖頭。
  那道士道:“施主,你是信不過俺的占卜手段?!”說著,他便從怀中掏出一片卜筮,捏在手中搖了几搖,拋至地上,然后裝模作樣地端詳一陣,忽地大叫一聲:“有了,俺已卜出,施主乃是從湖西而來,嘿嘿,乍离龍潭虎穴,又尋五服親眷!看:施主面帶憤激草野之色,想必是不久前遇到過山賊水寇!”
  施耐庵不覺一惊:這牛鼻子道士竟算出我曾入過龍潭虎穴,會過綠林中人:也許果然有些來歷。望了望道士那嬉眉笑臉的潑皮相,施耐庵卻又搖了搖頭:如今天下不宁,盜賊蜂起,遠行之人有几個不碰到綠林好漢,不撞進龍潭虎之?這道士敢情一張油嘴蒙人。
  那道士又看了一會卦像,說道,“施主,這卦上已有土爻之象,土爻為藏,無藏不為寶,看來施主身上帶著一件稀世之寶哇!”
  施耐庵一听,不覺心中一凜:原來這牛鼻子道士倒真有點靈驗,竟然卜出自己身上有寶。他記起了花碧云送的那個箭囊,不覺對道士肅然起敬。
  道士瞟了施耐庵一眼,笑道:“貧道這點能耐,換一壺酒、兩個饅頭該也值得吧。”
  施耐庵忙道:“道長法理高深,晚生失敬得很,薄酒一壺,請道長盡情享用。”
  道士擺擺手道:“施主,古人有云:見藍田之玉喜何如哉。施主既然挾有稀世奇珍,斗膽請賜一觀!”說著,只見他緇衣袍袖一晃,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忽地伸到施耐庵面前。
  施耐庵心中暗忖:如今世事難測,此人不明來歷,怎可隨便相信。想到此,他靈机一動,想到自己隨身攜帶的湛盧寶劍,雖不是神兵奇器,倒也令人刮目相看,不妨拿出來試他一試。他便從劍囊之中捧出了那柄湛盧劍,遞到道士面前,說道:“道長好眼力,晚生身上藏寶,竟然被你一猜便著。這把劍乃是晚生祖輩相傳湛盧寶劍。既然道長知道了,你我皆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就請一觀。”
  道士冷冷一笑,眼角連瞟都不瞟那湛盧劍,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攤了兩攤,說道:“施主,既是江湖上的朋友,何必如此!識得菩薩面,便須念真經。請施主將那寶物拿出來!”
  施耐庵起身踱了數步,笑道:“道長何必強人所難,晚生除此之外,實在別無他物。”
  道士“嘿嘿”怪笑兩聲,縮回雙手,“嗖”地一聲,塵帚凌空甩起,那塵帚的根根長須甩到半空,忽地散開,仿佛一葉千瓣蓮花,竟然豎在半空,凝然不動。稍頃,道士手臂一抖,塵帚帶著嘯聲,凌空閃起點點紫芒,倏忽在眼前划出万道金光。
  施耐庵嚇了一跳,本能地縱身躍開,拔劍出鞘,護住了要害。道士收回塵帚,雙手直握,當胸打個稽首道:“施主,休要再瞞了,那日在烏橋鎮對岸的密林之中,你与那姓花的孀婦卿卿我我,互道珍重,俺都看得膩了!俺跟了你數百里路程,今日就要分手。你我緣份不淺,把那個紅綢包拿出來,聊作見面之禮罷。”
  施耐庵一听,不覺恍然:原來這道士竟一直跟著自己,怪道他的卦卜那樣准,敢情全是假的!此時,他只有一門心思:既然花碧云珍重相托,那箭囊必是非同小可的寶物,万万不可丟失!
  他一邊挺劍封住圈子,一邊叫道:“道長,休要逼人太甚!晚生受人之托,如負丘山,那個箭囊無論如何是不會交与你的!”
  那道士冷冷笑道:“果真不交?”
  施耐庵道:“宁死不交!”
  道士不覺叫聲“好”,雙臂平舉,將那塵帚當胸直豎,默誦兩聲:“三皇五帝在上,弟子今日要開殺戒了!”誦畢,二人展開拼死搏斗。忽見床頭一陣微風吹動,呼吸之間,一條黑影陡然掠過,從床帳之后凌空電射而出,一眨眼便飄出窗戶,夜空之中只留一陣“唧唧”猶似鼠鳴的聲音。
  二人略怔一怔。那道士叫聲:“有人!”疾步竄到床前,不覺惊呼:“不好!”
  床頭空空如也,被褥原封不動,那藏著箭囊的包袱早已不翼而飛!道士袍袖一振,猶如鷹隼,循著剛才那黑影的去向,疾風般地追出了窗戶。施耐庵半躺在地下,怔怔地望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心中既惊奇又納悶。
  他何曾想到,早在他于密林之中与花碧云話別之時,已經有人暗中窺視。适才這個身手不凡的黃冠道士,決不會因為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事,冒險到烏橋鎮一帶尋覓,也決不會不辭辛勞一路跟蹤到此地。
  他更不曾想到,就在他同那道士生死相搏之際,憑空又冒出一個武林高手盜走了那個“箭囊”。小小一個箭囊,竟然引出了如此眾多武林人士的注意与爭奪,看起來決非自家所想的那般無關緊要,而是与隱在暗中的許多武林幫派有著极不尋常的牽連!
  施耐庵顧不得雙肩麻疼,翻身站起。他擔心暗中還藏有暴客,吃力地從牆上磚隙中拔出湛盧寶劍,四面巡視。屋內一片狼藉,桌翻瓶倒,灰泥滿地。驀地,他發現被那道士塵帚掃得猶如篩點的案頭,不知何時壓著一張紙片。
  他忙忙取出,展開一看,只見紙上歪歪扭扭寫著十個小字:“欲尋無价寶,來找灶上虱。”
  施耐庵默忖片時,立刻明白,這張紙必是盜走了“箭囊”的那人留下的無頭帖子。看來只要尋到這灶上虱,便可得知那箭囊的下落。
  施耐庵揣上紙條,插劍入鞘,望著這空空如也的房間,歎了口气。此時,行囊已被盜走,兩手空空,也無銀兩,他擔心待會店家前來結帳丟了顏面,只好爬出窗戶,离了那一家客店。
  他趁著月色行了一程,适才客店之中被那道士攪扰,一頓晚飯未曾下肚,加之激斗半時,此時腹內饑餓,力軟神疲,勉強走到一片墳園,也顧不得秋夜霜冷,梟鳥怪鳴,找到一座墓碑之后,一頭躺倒,霎時便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耳邊廂忽然響起一陣唧唧噥噥的講話聲音。施耐庵腰背酸疼,腹中饑腸轆轆,本來就睡不安穩,這一陣談話之聲立時將他惊醒。
  只見樹影幢幢之中,冷月寒星之下,立著兩個人影,正在絮絮而語。
  其中一個,身材瘦骨嶙峋,高約七尺左右,看得出他胸縮腹癟,雙肩骨立,兩腿猶似踩著高蹺,直聳到矮樹樹梢之上,佝僂著腰背,長頸似鶴,乍一見他立在那暗夜星光之下,象煞了《輪回圖說》上畫的那無常鬼;另外一人身著長袍,頭上依稀顯出一頂黃冠,看身影十分熟識。
  只听那無常鬼身材的人啞聲說道:“銀鏡先生,那話儿可曾得手?”
  那戴黃冠的人說道:“唉,莫提了,剛要得手,誰知被一個不知來歷的溜子給攪黃了!”
  無常鬼似的人道:“這件事可是不大妙!”
  戴黃冠的人道:“什么妙不妙!老子跟蹤那窮酸秀才,涉水登山,晝伏夜出,腳板都磨起血茧!那胡人狗官坐在衙中擁翠偎紅,飫甘厭肥,俺給他賣命,也得瞅個机會!再要催命,老子不干了,回華山紫云峰羅真人那里修身養性去!”
  那無常鬼身材的人連忙說道:“銀鏡兄,休要胡說。鐵爾帖木儿大人如今官運亨通,新近朝命下來,又升了蕩寇將軍,駐節淮南,你講話可要當心!”
  一時間,兩個人又不講話了。
  伏在墓碑后的施耐庵此時心潮起伏。他早已認出,那個戴黃冠的人便是夜闖客店的道士,這瘦鬼似的人物倒不曾見過。剛才的一席話,使他大大吃惊的是:那個鐵爾帖木儿在杭州吃了紅巾軍大龍頭劉福通一記開山掌,居然沒死,如今竟然又升了高官。
  正在思索之時,那邊廂又響起人聲。
  只听那瘦鬼說道:“銀鏡兄,俺离開大營時,鐵大人言道,自從俺告訴他那紅巾軍大魔頭劉福通救了花碧云,將那‘流螢箭囊’一并奪走的事,鐵大人不知由何處打听到,那箭囊上刻著一處藏寶的方位,一旦那些流賊草寇從暗語上解出藏寶的地方,就可得到二百年前梁山泊宋江藏下的數百万珍寶銀兩,劉福通這名悍盜倘若得了這些接濟,招兵買馬,積草囤糧,那局面將不可收拾!再說,如今朝廷文臣武將一個個愛錢如命,流賊們倘用這筆錢收買了諸路將領,与之暗通聲气,內外勾結,戰禍必然蔓延,只怕大元江山要毀于一旦!”
  那道士不覺聲音發顫:“啊喲喲,如此厲害?”
  伏在墓碑后的施耐庵不覺听得毛骨悚然,他委實未曾想到,那小小一個箭囊如此關系重大!此時,一回想起自己得了箭囊之后,連打開看一眼都沒想到,真是荒唐愚蠢之极了!
  此時,又听得那瘦鬼說道:“銀鏡兄,為今之計,別無他路可行。听你所言,那夜鬧客店的溜子竟在你眼皮底下進出如入無人之境,必是綠林中的高手。那箭囊既然到了他手里,只好由俺來尋蹤追跡,憑俺這一手‘流螢箭’功夫,諒他逃脫不了俺的手心。”
  那道士恭恭敬敬地說道:“正是,正是,大人狡計百出,多少武林高手、江湖義士都著了你的道儿,何況這盜箭囊的不過是一名小小的毛賊!”
  施耐庵在墓后一听,不覺納悶起來:怎么,這個吊死鬼模樣的人物也會使“流螢箭”嗎?
  只听那瘦鬼又道:“銀鏡兄以后的事,便是跟蹤那個窮酸,俺安在劉福通大營里的眼線捎信說,那窮酸曾說起他的嬸母家室就在東台白駒鎮一帶。此人這次來蘇北,別無親戚朋友,只有到那里去會家人親友。就請銀鏡兄辛苦一趟,到白駒鎮一帶潛伏,一待此人上鉤,便將他擒獲,鐵大人重重有賞。”
  施耐庵在墓碑后一听此言,嚇得几乎叫出聲來。這瘦鬼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厲害?自己在烏橋鎮不過偶爾同劉福通掌壇總管談起過有家室在蘇北,連他自己都記不得何時何地講的,這瘦鬼似有千里眼、順風耳,一切打探得如此清楚,簡直似鬼如魅!
  他直嚇得冷汗淋漓,除了替自己今后的行藏擔心外,更其為紅巾軍擔心,那些憨直豪爽的綠林好漢,哪里曉得朝廷竟在義軍總壇大營之中安了如此厲害的眼線。更可惜的是,那大龍頭劉福通久歷江湖,經驗老到,身邊有敵人臥底,竟然也毫無知覺。万一兩軍對壘,生死決戰,豈不要吃大虧!?
  他正在擔心,只見眼前兩個黑影一晃,那瘦鬼、道士早已失了蹤影!
  施耐庵心事重重地爬起來,寒風夜露之中不覺打了個寒噤。听了适才兩人的一番話,他此刻倒失了主意。想到大意之間將那個至關重要的箭囊在客店失落,實在是后悔不迭。倘不去尋回來,不講對不住花碧云一番囑托,更重要的是,照那瘦鬼所言,箭囊上暗刻著梁山大寨二百年前藏寶的處所。
  可是,他又忽然想到,那黃冠道士此時早已直奔白駒鎮,自己的嬸母、妻室尚在彼處,看那道士凶神惡煞,必是個嗜血的強徒,万一辛勤撫養自己、恩重如山的嬸母,自己恩愛纏綿的結發妻子,有個三長兩短,那豈不要留下千古遺恨?!此時,夜幕漸退,晨光曦微。施耐庵怔怔地站在那里,搓手跌足,五內如焚。一陣風動,“沙沙”一響,忽地一片黃葉飄到施耐庵的臉龐上,他心中正自煩躁,順手一抹,触手之處,竟是柔軟細膩。
  他不覺一惊,落葉脆敗,怎有如此感覺?于是將那物件拿到眼前一看,立時惊得呆了。手上拿的并非黃葉,竟是一張細膩洁白的紙片,展開一看,朦朧的星光之下,只見上面寫道:“義士行俠,狗官使詐,箭囊無恙,書生還家!灶上虱拜上施相公。”
  施耐庵心中一動:怎么,又是這個灶上虱!此人來去無影,迅如飆風,委實令人既惊且佩。既盜“箭囊”于前,又送紙條在后,亦善亦惡,亦庄亦諧,他到底是哪個道上之人?
  此時,施耐庵也顧不得仔細推詳,覺著這紙條上所言,倒与自己的心思暗暗吻合:天下正自多難,大丈夫孰能無家。眼下只有盡快赶到白駒鎮上,安頓好嬸母、家室,以防奸人暗算。待國家安全無恙之時,再去尋回那“箭囊”,協助大龍頭劉福通覓得大筆財寶,然后長劍書篋,走遍天涯,照著大龍頭劉福通和花碧云旗首的囑托,以自己滿腹文墨,胸中經綸,去到四十八座軍州,闡揚義士好漢們的胸襟事跡,喚起舉世百姓揭竿舉義!
  想到此處,他雜念即除,疑慮頓消,束一束腰間衣帶,背起傘囊,朝著一輪噴薄朝陽冉冉升起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白駒鎮上,施耐庵的老嬸母与季氏夫人用過晚飯,正在閒坐,忽听花廳頂梁響起一陣“簌簌”的灰泥落地之聲,兩個婦人以為不是乳燕營巢,便是老鼠跳梁,并未在意。突然,听得門外響起嘈雜的人聲,接著,只見一個家人气急敗坏地奔了進來,气喘吁吁地稟道:“啟稟安人,外邊有一伙販鹽漢子硬要闖進門來,小的們与他講理,他們一頓拳腳竟將小的們都打了!”
  兩個婦女,惊得站了起來,此時一門孤寡,家無男主,若是強盜打上門來,那將如何抵擋?
  正在二人憂愁之時,門外響起哈哈一陣大笑,笑聲甫歇,一伙大漢擁進門來。
  只見領頭的是一位五短身材的壯漢,一張黑黧黧的國字臉盤,虯須滿腮,豹睛環眼,身穿一襲油漬不堪的鹽販短衫,腰系寬板英雄帶,赤手空拳,率著一隊衣衫襤褸的鹽販漢子徑直走進院子。
  老嬸母正欲發話。那矮壯漢子早已搶上兩步,打了一拱,敞開喉嚨唱了個大喏,說道:“老夫人、少夫人在上,在下商賈兄弟行路口渴,特到貴府討口水喝,不料貴府下人攔門相阻,故爾魯莽闖入,望老夫人恕罪則個!”
  老嬸母見這幫人衣衫襤褸,行事粗俗,略皺一皺眉,与季氏娘子附耳一陣,說道:“出門在外,饑渴之事難免,大哥不須客气。”
  說畢,吩咐家人提來一大桶涼水放在當院。那黑矮漢子一聲吆喝,眾鹽販一擁而上,搶瓢的搶瓢,奪碗的奪碗,霎時,院子里仿佛起了一陣西北風,“唏唏呼呼”,響得十分熱鬧。
  正值眾鹽販喝得十分興頭之時,猛听得門外“當當”几聲脆響,接著又擁進一伙人來。
  只見這伙人更是狼狽,盡是三山五岳人,七長八短漢,其中還夾著几個女子。
  當頭的那人約摸六十余歲,衣著邋遢,形態猥瑣,頷下一部白須灰塵沾染,早已糾成疙瘩,一張瘦黑的臉上滿是菜色,象是餓牢里逃出的囚犯。
  那老人走到當院,朝著喝完涼水正在咂嘴撩須的那個黑矮漢子點點頭,徑直走到兩個婦女面前,也不等對方發問,一揖到地,然后說道:“老少二位安人,小老儿乃是走江湖賣藝的槍棒班頭,手下几個男女盡能使十八般武藝,二位安人家居寂寞,特來消愁解悶,還請二位安人賞臉!”說畢,他也不問主人答應不答應,徑直朝那幫賣藝人叫道:“金童、玉女出來!為二位安人助興!”
  話音未落,隊伍中走出一男一女兩個賣藝人。兩位夫人往下一看,不由得喝起彩來。只見那年輕漢子約摸二十五、六歲年紀,長得身軀高大,秀气挺拔,那一張猶如敷粉的臉上,一雙劍眉,兩只朗目,高鼻准,闊額角,确确實實是一個俊俏后生。
  那個女子看不出年紀,只見她身若擺柳,腰如束帛,婷婷玉立,嫻靜幽婉。發髻高挽,裹一抹紫綃,短衫窄袖,束一條紅裙,密綴排扣的燈籠褲腳上扎了兩圈綁帶,顯得靜中藏狠,柔里顯剛。
  那后生一擺手中三節棍,雙肩微抬,馬步微繃,立了個极漂亮的門戶。那女子下頷微抬,略擺一擺,“嗖”地掣出手中長劍,紅纓划了個弧圈,劍尖剎時抖出万道寒芒,分心刺來。兩人一開式,滿院人見他們人物俊秀,招式爽朗,不由得一齊暴雷般地叫了一聲:“好!”
  忽然,那伙販鹽漢子之中有人叫道:“兀那兩個鳥男女,竟敢在此賣弄!欺俺爺爺們不識貨么?”叫聲未畢,驀地一個精壯的大漢跳進了圈子。只見他身高六尺以上,一身黑肉疙里疙瘩,看起來怕有千斤力气。他橫一橫手中那根棗木大棍,看著那一男一女喝道:“你們這一派花花架子,還想在這騙人錢財,真正不識羞恥二字!”
  那一男一女收住招式。那后生瞟了一眼這個壯漢,笑道:“尊駕如此台面,敢莫也想在眾人面前博個彩頭么?”那伙賣解人中響起一陣哄笑。
  那大漢呆立半晌,琢磨出剛才這句話竟是譏刺自己長得狼犺,不覺罵道:“笑俺臉黑,你這小白臉只配到屋子里充烏龜去,休要在此撒野!”
  說著,雙臂掄圓,一根大棍呼地揚起,仿佛泰山壓頂,朝著那后生當頭便要砸下。
  就在此時,鹽販隊伍中的那個矮壯漢子忽地喝道:“元亨,休要魯莽!”
  這一聲喝斥,聲音并不嚴厲。那條壯漢一听之下,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法,那根棗木大棍舉到半空,驟然停住。少頃,他無精打采地收下大棍,恨恨地呸了一口唾沫,猶如泄了气的皮球,怏怏地回到了那堆販鹽漢子隊中。
  此時,看賣解的鄉鄰們愈來愈多,漸漸擠滿了場院。二位夫人一見,倒也高興,吩咐家人們掇凳斟水,忙得不亦樂乎。
  場院之中,那兩個俊气男女早已退下。此刻,一個鐵塔股的大漢正赤著上身,將兩把約摸二百斤上下的石鎖掄得車輪儿似地飛轉。
  滿院人眾正欲喝彩,又听得門外響起一陣呼喝:“海州參將董大人到!”
  這一聲呼喝不打緊,把滿院人嚇了一跳,大家正欲開門离去,人頭擁佣,又哪里擠得出去?
  門吱呀一聲大開,只見一隊蒙古侍衛擁著一位身高腿長、武將打扮的官員威威赫赫地走進院來。
  那隊侍衛抽出馬鞭、刀柄,驅打著看熱鬧的人群,為那武將開了一條道路,徑直朝花廳走去。
  兩位夫人不知所以,立在一旁。只听一個侍衛斥道:“參將大人駕到,還不快快迎接?”
  兩位夫人听了,連忙吩咐家人候座沏茶,待到那官儿在花廳正中升座,她們才跌跌撞撞走到當廳,跪地請安。只听得那官儿說了一聲:“免了!”倒把兩位夫人嚇了一跳,那聲音活脫脫好似木匠鐵鋸子鋸大缸,又噪人又刺耳。猶如夜行遇到鬼魅,只覺毛發直豎,渾身起栗。
  只听那官儿又道:“二位夫人休怕,下官此來,乃是追捕一名劫寶潛逃的盜賊,登門攪扰,還求鑒諒!”
  季氏娘子心想:這几日清清靜靜,哪有盜賊逃進門來,于是她壯著膽子問道:“請問尊官,這盜賊姓甚名誰,什么模樣?
  大人明示,小婦人也好命人查找。”
  那官儿道:“此人身軀靈便,來去如風,名字叫著個灶、灶、灶上虱!”
  季氏娘子又道:“姓趙?大人,此地方圓百里,百家姓上占了一半,卻偏偏沒有姓趙的。不知此人是坐地行竊的土賊,還是明火執杖的江洋大盜?”
  那官儿道:“這個——呃,反正此人偷盜成性便了!”
  季氏娘子又道:“哦。那大人又是何時看到這個灶上虱,從哪條道路進了小婦人家門的呢?”
  那官儿道:“今日午后,從西邊沿湖的樹林進了你家!”
  季氏娘子道:“何人所見?”
  只見那官儿背后忽然閃出一個黃冠道士,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說道:“是貧道所見!”
  季氏娘子冷冷一笑,說道:“這便奇了,小婦人与嬸母今日一直在這廳上坐著,怎沒有看見?”
  老嬸母也說道:“大人,她講的全是實話!”
  黃冠道士對那官員附耳言道:“此事關系重大,那賊行事詭秘,大人要當机立斷,以防遷延誤事!”
  那官儿點點頭,喝道:“左右,給我搜捉!”
  一陣翻箱倒柜、壇罐被摔之聲霎時響起。兩位夫人直气得索索發抖,又無可奈何,只好呆呆地站著生悶气。那官儿端坐在正廳上,和顏悅色地對兩位夫人說道:“兩位夫人,倘若說出那盜賊藏身之處,下官重重有賞!”
  兩位夫人冷冷說道:“小婦人家中委實未見盜賊,叫我們從何說起?”
  那官儿正要發火,忽然間半空中“簌簌”落下一串積塵,可可儿掉進那官儿的脖子里,那官儿雙眉一皺,聳聳肩背,不覺罵了聲:“晦气!”
  老嬸母忙道:“大人休惱,小婦人這家中一向清靜,這几日忽然鬧起了老鼠,待明日捉只大花貓來,驅赶驅赶。”
  正說著,只見前去搜捉盜賊的侍衛們紛紛走出,向那官儿稟道:“大人,前后都搜查遍了,不見盜賊蹤影!”
  那官儿一听,臉色轉黃,轉身對那道士說道:“銀鏡兄,那灶上虱果然是逃進了這間院子,你該不會看岔了吧?!”
  道士道:“俺這雙眼能看得見暗夜里被窩上的小虱子,還看不清偌大個白日奔逃的大虱子!千真万确,是在這個院里!”
  那官儿想了想,說道:“好,既然他是在這里,俺就坐在這里等著,外面圍的鐵桶也似,俺瞧他逃到哪里去?”
  說畢,吩咐侍衛從隨身帶著的籠屜里搬出酒肴,細斟慢酌起來。
  那官儿喝著,不覺又煩了起來,說道:“可恨這個狗頭盜賊,害得俺到此喝這冷酒,待會拿到,俺要把他煮熟了下酒!”
  話音未落,梁上又是簌簌一陣響,“唰唰”又落下一串粘乎乎的積塵,這一次竟似腊月飛雪一般,紛紛揚揚,落下了几大團,無巧不巧,可可儿撒鹽般地撒進了那官儿的酒杯。
  那官儿不覺怒气沖沖,罵道:“好個遭貓逮的老鼠!”他仰頭朝梁上望去,只見梁上積塵多年未除,黑糊糊的,并未見什么异樣,他气得揚手將一杯污酒直向梁上潑去。立時,梁上“唧唧”有聲,仿佛還听得見老鼠爬木逃跑的聲音。
  那官儿沒地方出气,一瞟眼看到站在面前的季氏婆媳,立時喝道:“左右,將這兩個刁猾的賤人拿下!”
  兩個待衛一聲喳呼,奔上前來,拿出麻繩,將季氏婆媳反剪綁起。季氏娘子一邊掙扎,一邊嚷道:“大人無故綁縛俺無辜女子,真是昏天黑地了!”
  那官儿道:“老實給你們說了吧,俺這次迢迢路遠從海州赶到此地,第一樁事便是要請你的丈夫施耐庵去朝夕領教!”季氏娘子不覺惊道:“耐庵?!他一個書生,琴劍飄零,大人要請他作什么?”
  那官儿冷笑一聲,說道:“好一個書生,好一個琴劍飄零。你們當俺不曉得?!哼,這個窮酸,近時四處流竄,勾結綠林叛賊,江湖草寇,闖蕩州府,結交盜魁劉福通!真是罪不容誅,理當家滅九族!就憑這一樁,你們兩個婦人該是要殺頭了吧?”
  老嬸母、季氏娘子听了,直嚇得兩眼發直。
  到底還是季氏娘子年輕气壯,她鼓起勇气問道:“大人,耐庵他現在何處?”
  那官儿俯身下來,臉上一副怪模怪樣的神情,活象五百羅漢中那位“愁眉尊者”,他朝季氏娘子擠了擠眼,說道:“夫人,你還不曉得么,你那位夫君不僅与盜魁勾結,而且,而且還勾搭上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魔頭呢!”季氏娘子略略一惊,旋即搖頭道:“大人休要取笑,耐庵他決非此等撩蝶惹蜂的無恥之徒!”
  那官儿頭一仰,說道,“好一個賢慧的娘子!告訴你,連這次窩藏盜賊,你們婆媳兩罪俱罰,左右,給俺拉下去砍了!”
  黃冠道士急忙諫道:“大人,不是還要拉開网儿等著捉那施耐庵么?要是殺了這兩個婆娘,失了誘餌,那魚儿還會上鉤么?”
  那官儿兩只死魚似的眼睛翻得一翻,傲然說道:“銀鏡兄好蠢!俺估摸那施耐庵即或此刻來了,見嬸母、妻子無恙,兵丁重重布防,必然心存僥幸。俺這一殺,他就是——嘿嘿,這便是老狼不死,小狼不叫!”說畢,一揮手,將五花大綁的季氏婆媳推下廳堂,眾侍衛一聲“威——武——殺!”的轟叫,劊子手立時舉起了明晃晃的大刀。
  這時,那官儿和黃冠道士兩雙眼睛滴溜溜地巡視著樹蔭掩映的院牆和那敞開的大門。院子里,那些怕事的鄉親們早已躲得干干淨淨。只剩下那一幫賣解的武藝班子和那伙販鹽漢子來不及躲藏,被兵丁們驅赶到院子角落的樹影之下,一撥人立在東院角,一撥人立在西院角,提心吊膽地瞧著這一切。
  只見兩道冷森森的寒光一閃,兩柄劊子手的大刀凌空劈下,滿院的人都忍不住“啊”了一聲。
  就在這緊迫時刻,只听得大廳梁上又是一陣“簌簌”響聲,接著一團黑影平空落下,“蓬”地一聲,剛巧落到正中的八仙桌上,直砸得杯盤亂飛,酒水四濺,把那官儿嚇了一個趔趄。那黃冠道士身手矯捷,立時從后頸取下拂塵,一招“平湖撒网”正要擊出,那官儿忽然叫道:“銀鏡兄,住手!”
  只見落在桌上的原來是一只裝得鼓鼓囊囊的大麻袋,里面似乎裝著什么活物,還在蠕蠕而動。
  那麻袋扭動半時之后,竟然一聲長噓,驀地從里面鑽出個人來!滿廳滿院的人眾都被這情景惊得呆了。只見那人慢慢整整頭上的秀才青巾,抻抻揉縐了的藍袍,兩眼迷惘地望了望燈燭熒煌的大廳,不覺叫了聲:“慚愧!”
  黃冠道士恰才怔得一怔,打量了片刻之后,忽然大叫一聲:“好一個衣冠叛逆施耐庵!”一揮塵帚疾奔而上。
  季氏婆媳在屠刀之下,正欲閉目等死,忽然被那道士的呼喝惊覺,展眼一看:站在花廳八仙桌上正中的正是施耐庵!
  兩個婦人不禁暗暗叫苦:耐庵呀耐庵,你為何早不回家遲不回家,偏偏要在這刀林劍樹、虎狼成群之時回家!這一次,真是飛蛾扑火,自尋死路了!
  施耐庵打量著面前那官員和黃冠道士,立時認出便是墳地上見過的兩個人,于是一躬到地,說道:“二位尊駕蒞臨寒舍,真令蓬蓽生輝,陋室煥彩,待晚生下去換件衣衫,掃室除塵,杯酒候教。二位以為如何?”
  那官儿呵呵大笑,聲音“啞啞”猶如墳頭烏鴉,直嘈得施耐庵心下發怵。他說道:“施相公,你姍姍來遲,可把俺等得急了!為何做事不敢光明正大,卻藏在這麻袋之中,躲在這屋梁之上,未免大大的有辱斯文了罷!”
  施耐庵道:“大人,這便叫做你有牢籠計,我有跳牆法。晚生要不如此這般,大人你派來追蹤的那么多武林高手,豈不早就在夜黑風高之時,荒村野店之中,將我一刀殺了!”
  那官儿怒道:“哼哼,藏得了初一,藏不過十五,你到底還是到了俺手里!銀鏡兄,与俺拿下了!俺今日要在他身上著落兩件事,一是要那無价之寶,二是要他跟我去見鐵爾帖木儿大人!”
  那銀鏡先生一揮塵帚便奔了上來,施耐庵拔出腰間湛盧劍,奮力便格。
  忽然,屋梁又是簌簌一響,一片弓背黑瓦如飛落下,“噌”、“哎呀”、“噗通”、“唰嗤嗤嗤”、“轟隆隆”一串怪聲響成一片。
  眾人一看,那銀鏡先生早已被黑瓦打中,不偏不倚,正打在手腕之上。他護疼慘叫,一跤跌翻在地上,那柄塵帚去勢勁疾,不及撤回,脫手飛出,竟然直奔那張八仙桌,可可儿掃到桌腿之上,立時將那大桌掀了個四腳朝天,那柄塵帚猶如一支千段鋼爪,牢牢地釘在那桌腿之上,兀自錚錚鳴響。
  那官儿此時方才明白,今日這屋梁之上屢屢作怪,乃是藏著一位武林高手。一想起那杯落滿梁塵的污酒,他不由得臉色倏地變得慘白,微微冷笑之際,一只手早悄悄伸進了袖內。
  忽听得屋梁之上“唧唧”有聲,一個孩童般的聲音大叫道:“休要使箭,俺下來!”隨著話音,一個瘦小的身影飄如燕雀,從梁上掠下。
  只見他身高不過四尺,瘦骨削肩,細頸窄額,頭頂上挽了兩個丫丫抓髻,渾身上下黑衫黑褲,若不是看他臉上的風霜摺皺,竟似一個十一、二歲的孩童。他笑嘻嘻地對那官儿說道:“這‘流螢箭’可是天下奇招,大人万万不可隨便使用,万一失了風,只怕天下好漢便要笑大人無能!”
  那官儿又气又惱,斥道:“你是何人?”
  那瘦小的人說道:“呵呵,大人眼生得緊,俺便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小有名的大英雄灶上虱時不濟!”
  那官儿一听,不覺大笑道:“哦,原來是你這個不敢白日見人的鼠竊狗偷之輩!”
  時不濟唧唧一笑,說道:“大人明鑒,俺時不濟只不對是一個小偷小摸,与大人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那官儿兀自啞笑:“嗯,你倒也謙恭!”
  時不濟道:“正是,正是,小偷儿時不濟今日見了當世大偷儿,還敢不五体投地么?”
  那官儿一時听出味儿,不覺勃然怒道:“什么,俺堂堂朝廷參將,如何竟是什么大偷儿?”
  時不濟唧唧笑道:“大人過謙!大人十八歲時一副寒酸苦臉,偷得了董員外家万貫家財,二十歲上偷得了那花九叔如花似玉一個女儿,二十二歲又偷得花家祖傳的絕世武功‘流螢箭’,如今又要偷走無价之寶‘流螢箭囊’,還是偷走一個活蹦亂跳的施相公。諸位評判評判,這位大人該不該當這‘大偷儿’的雅號!?”
  院中響起竊竊笑聲。
  那官儿不覺大怒,喝聲:“拿下了!”
  立時便有几個侍衛挺刀扑上。刀光霍霍,兜頭罩住了時不濟那瘦小可怜的身軀。
  時不濟縮頭歪頸,躲過第一陣刀雨,叫了聲:“施相公,躲開,休要站在這里礙手礙腳!”說著,一把將施耐庵推出了刀网。
  四、五個蒙古侍衛展開潑風般的“大漠風沙”刀网陣,朝著時不濟頂梁、面門、頸項、胸腹橫砍豎剁,刀刀奪命。這几個身長力猛的侍衛,欺眼前這敵手身軀瘦小,气力微弱,那刀法使得虎虎生風,令人畏懼。
  只听得那時不濟一連串的“唧唧,唧唧”,猶如鼠鳴,不知是笑抑或是哭,在那刀圈之中縮頭縮頸、舞手彈腿、連蹦帶跳,即可怜又可笑。一陣嘻嘻笑聲過后,五個蒙古侍衛竟抱頭而去。原來,在那刀光霍霍,性命相搏之際,時不濟竟敢欺身直進,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一扯下了那如狼似虎的蒙古侍衛的褲帶!
  銀鏡先生一見,喝一聲“偷儿慢走”,一揮塵帚卷了上來。這一場惡斗實實叫人心惊膽戰。約摸斗了四十余個回合,時不濟脫不出拂塵鋼須的圈子,銀鏡先生見他身手如同鬼魅,深怕著了道儿,一柄拂塵緊緊纏住,亦不敢有絲毫大意。二人恰恰斗了個平手。
  正在眾人看得眼花繚亂之際,只見那官儿袍袖微微一動。那紫電瑟瑟的圈子里忽然一聲慘叫,接著直跌出一個人來。只見時不濟手捂肩頭,眉峰緊皺,一溜著地滾,摔下了台階。階下的侍衛正要扑上,猛听得院子東角上平地響起了聲炸雷。一個碩大的身影凌空縱躍,一陣怪風過后,王擎天早已疾扑而上。
  他戟標大罵:“好一個無恥的狗官,竟敢暗箭傷人,俺紅巾軍黑虎壇會首王擎天來也,看刀!”說畢,寬刃大刀掄臂一舉,一道冷森森的白光直卷向那官員的腦門。
  那官員啞啞一笑:“好哇,俺今日金鉤釣魚,到底釣出了你這個愣頭青!”說畢,掀開袍襟,“嗖”地從怀中掣出了一根短柄狼牙棒,手碗一抖,那釘滿狼牙的短棒忽然風車儿似地滴溜溜轉了起來。
  王擎天使刀,那官儿使狼牙短棒,一番惡斗。王擎天最后使出一個兩敗俱傷的招式,企圖以命將那官儿破襠開膛,卻被那官儿一支短箭射中,猛覺手腕一麻,拿捏不住,大刀匡啷脫手,呸一聲吐口唾沫,負痛逃出廳來。
  那官儿啞啞冷笑,正要吩咐侍衛搜捉早已躲過的施耐庵和時不濟。猛听得西院角一聲怒喝,又一個黑大漢奔上廳來,只見他面目黧黑,身如鐵塔,一根棗木大棍直掄得風車一般。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欲打賣解男女的那個販鹽漢子。
  那官儿斥道,“你這燒炭鬼又是何人?”
  黑大漢聲如暴雷,怒聲叫道:“嚇天大將軍部下先鋒索元亨!”
  那官儿笑道:“呵呵,想不到今日連張士誠這個草頭王也有人在此臥底!你去告訴那販鹽奸商,俺改日親自來請他進大牢!”
  索元亨吼道:“休要羅皂,看棍!”
  說畢,掄起大棍,兜頭一招“西施捶砧”直砸向那官儿頂梁骨。
  那官儿啞啞冷笑,右肩一抖,一柄狼牙捧迎頭挂上。“砰碰”一響,只覺得棒頭猶如撞上大山,直震得虎口發麻。他叫道不好,順勢一抖手腕,卸去了那大棍上千鈞之力,一時性發,狼牙棒使得出神入化。
  索元亨為防那狗官又使暗器,一根大棍洒出風雨不透的棍花,雙眼緊緊盯著對手的袍袖,斗得异常猛惡。
  約摸斗過四、五十回合,索元亨猛見那官儿吊死鬼般的白眼眨得一眨,不覺心中一愣。果然,那官儿袍袖一抖,索元亨立時掄開大棍,洒一道棍花,封住暗箭來勢。
  豈知那官儿這次乃是虛招,就在索元亨注意防范“流螢箭”之際。他那根狼牙棒早已從万万不曾提防的側面直戳索元亨的腰眼。索元亨不及收勢,頓時腰間一麻,一道血光。腰間被拉開血口。他大叫一聲,棗木棍撒手,哼哼著跌出廳來。那官儿啞啞狂笑道:“還有哪位綠林大盜來走一百回合!”
  說畢,轉身吩咐,“与我統統拿下了。”
  此時,大廳早已不見施耐庵、時不濟的人影,季氏婆媳也不知何時被人救走。
  那官儿不覺大怒:“与我一把火燒掉這個強盜窩子!”話音未落,只听得無數聲音響起,几個手執兵器的鹽販与賣解人從黑沉沉的大院兩角蜂擁而出,直向大廳奔來。
  眾侍衛一見,待要拔劍阻擋,哪里抵擋得住?只听得一陣乒乒乓乓的兵器磕打,金鐵交鳴之聲響過,几十名蒙古侍衛尸橫就地,血殷草叢!
  那官儿大惊失色,掄棒奔下廳來,黃冠道士揮起拂塵緊隨助戰。
  只听得東邊那一撥人中有人叫道:“狗官休走,紅巾軍好漢全伙在此!”
  西邊一撥立時應和:“狗官納命,嚇天大將軍部下今日与你算帳!”
  那官儿也不答話,一根短棒橫打豎挑,當者辟易,看看便要沖出廳來。
  忽地,眼前紅光閃現,只听得一聲嬌喝:“好一個喪心病狂的奸賊,認得我么!”
  那官儿抬頭一看,不覺惊得心頭顫栗,只見面前站著一個紅巾紅裙的賣解女子,一張端麗冷峻的臉龐上凜若寒霜,仗一柄長劍,靜靜地立在面前。他不由失聲叫道:“哦,是你,碧云娘子!”
  花碧云長劍一擺,寒芒抖動,冷冷地掣劍而出,抖一路劍花,直指向那官儿的咽喉!
  那官儿急忙閃過這一劍,嬉皮涎臉地笑道:“娘子,你我之間多有誤會,請收劍相敘!”
  花碧云凝然不動,揮劍又要斬出。那官儿忽然扑地跪倒,慘聲說道:“娘子,當年之事,都是官府逼迫,俺出于万万不得已才做出了違心之事。此刻,只要你肯饒恕于俺,要殺要剮由你作主。”
  說畢,伸出那長鶴似的脖子,逼向劍尖。花碧云望著眼前這瘦骨嶙峋的人,不禁傷心慘目,一柄劍刺到半路,不覺停住。猛听得一聲低沉怒喝:“花旗首,你忘了當年的那些慘事么?”
  喝聲未落,只見那黑瘦賣解班頭飆風般地縱到了眼前,冷眼怒視著跪在地下的官員,無限鄙棄地說道:“董大鵬,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該結果你這條充滿污垢的性命了!”
  董大鵬抬頭一看,嚇得渾身血沸,吶吶地說道:“啊,劉大龍頭?!”
  劉福通一擺長劍,霎時卷起一股勁風,直攪得方圓丈二之內的落葉簌簌飛起,人人气息窒塞,一團寒芒奔星掣電般地直卷向董大鵬的胸膛。
  花碧云驀然惊覺,叫一聲:“太師父,冤有頭債有主,今日是小女子報仇雪恨之時,待我親手以血還血!”說完,一抖手中長劍,殺入了圈子。
  董大鵬面對劉福通這個江湖聞名的大魔頭,猝逢忍心虧負過的含冤女子花碧云,早已心碎膽裂。憑他的武功造詣,對付一個劉福通便早已大落下風,再加上一個如瘋似狂的花碧云助戰,霎時只辨得遮攔架格,險象環生。此時,待要使出絕招“流螢箭”,一來花碧云已是會家,加上劉福通那柄劍使得出神入化,哪里敢分神去掏那袖中短箭?看看力軟神疲,立刻便要斃于雙劍之下。正在此時,又听得一聲大喝:“狗官休走,俺潘一雄來也!”
  迅如飆風,那俊俏后生立時仗劍殺入了戰圈。董大鵬腦中一嗡,叫聲苦也!使出最后一絲力气,亡命反扑。又斗得兩、三回合,只听得潘一雄大吼一聲:“董大鵬,有种的沖俺來!”欺身直進。
  董大鵬与潘一雄打個照面,忽然狼牙棒輕輕一拐,倏然間划出一個滴溜溜的圓圈,電光石火之際,只听得潘一雄“哎喲”一聲大叫,負痛跳出圈子,好好一圈劍幕,立時便露出一個缺口。這一著實在出人意料,劉福通、花碧云二人大惊之下,待要挺劍補上劍圈,哪里還來得及?
  只見那董大鵬早一路竄縱,奔過院牆,隱入了黑暗之中。
  花碧云跌足歎恨,衫袖一抖,一束短箭電射而出。
  那黑暗之中響起一聲嗄啞的慘叫,越響越遠,越響越弱,直至無聲無息。劉福通一把扶起潘一雄,只見他左腿流血,面色慘白,一邊埋怨一邊撫慰道:“一雄,今日為何大意失風?”
  潘一雄歎道:“弟子只道他強弩之末,誰知竟然還有如此怪招。狗官潛逃,全是弟子之罪!”
  劉福通道:“不用說了,下次小心。”
  正在講話之時,只听得正廳上有人呼喝:“眾位好漢請了!”
  眾人抬頭一看,只見正廳上施耐庵扶著嬸母和妻子,与那灶上虱時不濟昂然站在階砌之上,手中高舉著一個紅綢小包,神彩飛揚地對滿院眾人說道:“如今那狗官董大鵬負傷敗走,銀鏡先生也受創而逃。這武林秘寶‘流螢箭囊’乃是俺從施耐庵相公身上得來,實在并非見寶起意,乃是因施相公一介書生,護不住這無价之寶,故爾先將此寶收取,后將施相公藏入麻袋,混過官兵耳目!”
  眾人一听,不覺嘖嘖贊歎:這個瘦小羸弱的偷儿,想不到竟然如此多智!時不濟唧唧一笑,又道:“眾位朋友,眾位江湖弟兄,如今這稀世秘寶安然無恙,眼下當作何區處?”
  滿院眾人議論紛紛。忽然,那英俊后生潘一雄從東邊一撥人中走出,徑直來到階前,伸出手說道:“朋友,請問你是哪座山頭、何方水寨的弟兄?為何要收取這箭囊?”
  那時不濟俯身凝視一陣,唧唧笑道:“唧唧,原來是紅巾幫的潘大哥!你問俺的來歷?那俺就告訴你罷:俺自幼流浪江湖,不知父母是誰?曾遇异人指點,學得一身偷儿本事,俺師父道俺自小命蹇,取名不濟。這些年在黑白兩道、四州三府做了些叫人頭疼的案子,人家見俺頗有几分手段,身軀又甚瘦小,便取了個渾名叫‘灶上虱’,俺向來喜歡自由自在,因此獨往獨來,無幫無派,天下好漢義士、忠臣烈士都是俺的朋友!”
  潘一雄冷笑道:“哦,原來是個不入流派的散把溜子。時兄弟,這箭囊乃是俺紅巾幫花旗主傳家之寶,請完璧歸趙則個!”
  時不濟唧唧一笑:“既然是花旗主之物,与潘大哥何涉?”
  潘一雄一時語塞,不覺拔劍而起,喝道:“么么偷儿,膽敢与紅巾幫作對,俺可要動武了!”
  時不濟連連擺擺手,說道:“莫忙,莫忙!”他搖著手中綢包,對眾人說道:“眾位好漢,据施相公所說,這個箭囊乃是花旗主送与他的,此時已不屬紅巾幫一派之物,作何安排,請眾位一決!”
  潘一雄長劍一抖,怒道:“灶上虱,你再不交出箭囊,俺劍下可不饒人了!”
  時不濟仍舊唧唧嘻笑。潘一雄一劍便要刺出,只听西邊一撥人之中一聲大喝:“紅巾幫休要欺人太甚!”說著,一位販鹽漢子早已站在潘一雄面前。
  潘一雄仗劍在手,喝道:“你是何人?”
  那矮壯鹽販子笑道:“哈哈,小輩無禮,連俺嚇天大將軍張士誠都不認識嗎?”
  潘一雄忙道:“哦,原來是張大龍頭,請問,這箭囊与你何涉?”
  張士誠道:“胡說!俗語道:鎮國之寶,有德者得而居之,這箭囊既關系到潑天大的一筆財富,俺嚇天大將軍立志推翻元人暴政,救黎民于水火,不歸俺所得,難道還要歸于別人么?”
  潘一雄不覺大怒:“好一個狂妄魔頭,欲將箭囊奪為己有,休想!”說畢,挺劍便刺。
  院內兩撥好漢一見,一時刀槍相向,劍拔弩張,气氛十分險惡。就在這一触即發之際,只听得一聲嬌喝,紅裙飄飄,一個嬌小的身影躍到階砌下,插進張士誠、潘一雄之間。
  只見她長劍架開兩人兵器,站上台階,向眾人說道:“眾位好漢,這箭囊藏于我家,小女子最知內情。”
  說著,她走上兩步,從時不濟手中接過那綢包,解開絲絛,從中捧出那犀角雕就的箭囊,遞到張士誠和劉福通眼前,讓他們仔細端詳。
  張士誠、劉福通一看,只見那犀角箭囊上雕滿了難以辨識的古籀文字,怪如靈蛇,無法辨認。二人看畢,又惊奇又沮喪,連連搖頭。
  花碧云見了,拿過箭囊,高舉過頭,說道:“眾位好漢!這箭囊之上的文字休道你們不能辨識,便是許多才高八斗的名士宿儒亦難以解析。正因為如此,小女子方才將他交与施相公,誰料想惊動了官府,使他險遭殺身滅門之禍。如今,小女子提議,就在這個庄院之內,由諸位好漢輪流當值,防備官兵偷襲。這個箭囊就交給施相公仔細辨析。依小女子之見,以施相公泰山北斗之才,經天緯地之智,三日之內,定能解出其中無窮奧秘,造福于整個武林志士!”
  滿院好漢瞧著這個紅裙飄飄、神情端肅、語調誠懇的女子,听了她這番入情入理的話語,早已被深深打動,不覺暴雷一般叫了聲:“好!”
  花碧云說了句:“多謝眾位抬愛!”捧著那個攤在紅綢上的箭囊,一步步走上階砌,走到施耐庵面前,一雙慧眼里滿含著深切的期待和信任,顫聲說道:“施相公,有勞了!”
  施耐庵望著她那冷峻而深沉的目光,珍重地接過了那只箭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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