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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俠書生星夜走長堤 莽總管月黑奮短兵


  施耐庵离了觀瀾閣水榭,借著蒼茫暮色的掩護,沿著煙柳如織的長堤奔到烏橋鎮口。他展眼一看,不由得心下打鼓,只見鎮口設著關卡,頭纏紅巾的義軍兵士在持刀把守,盤查十分嚴緊。倘若一旦發現自己乃是擅自私逃,豈不是后果堪虞。
  忽然,他記起自己此刻身上尚自穿著日間大龍頭賞的錦袍,紅巾白蓮,想必是白蓮教紅巾幫中地位尊崇的人物的服飾,既然連大龍頭劉福通都如此看重,這些義軍兵士也許不敢唐突!事已至此,只好心存僥幸,硬著頭皮闖他一闖了。他壯了壯膽子,裝出一副大咧咧的模樣。徑直朝關卡走去。事情竟然出乎意料。那些紅巾軍士兵一見他這身裝束,竟然一齊持刀肅立,注目致意。一個小頭目打扮的教眾一躬到地,說道:“總壇軍師在上,弟子們在此把守關卡,請予指教!”
  施耐庵心中一喜:想不到這身衣服竟有如此大的威風。他一時又暗暗好笑,原來尚未入教,那大龍頭劉福通竟然早將總壇軍師的衣裳賜与了自己。他不敢逗留,揚揚手,說了一聲:“好!好!”便揚長過了關卡。
  前面,便是通向岸邊的一條土堤,野草如茵,楊柳如蓋,施耐庵步履匆匆,直奔大路。此時,天色已漸黑定,四周寂靜。他想不到這次潛逃竟然如此順利。
  忽然,柳林之中響起一串急促而又沉重的腳步聲。施耐庵駐足聆听,發覺那腳步聲竟是沿著長堤、循著他走的路線而來,而且愈來愈近。他听得出,那人足力強健,比自己快了許多,他不覺心頭一凜,莫非自己私逃之事已被發覺,大龍頭派人前來追赶?
  他想,以自己的功力,奔得再快,此刻也逃不過這個對手。他想了想,身軀一縮,躲進了路邊的一株老樹之后。腳步聲愈來愈近,施耐庵從樹后悄看,几乎嚇得失聲叫出:來者正是王擎天!
  施耐庵還記得潘一雄适才的一番話,真是冤家路窄,果然偏偏逢上了這個凶神惡煞!已經看到他那懸在腰間的寬刃朴刀。施耐庵嚇得雙腿索索直抖,不由得手握劍柄,指望万不得已之時,拔劍抵擋几招。
  王擎天奔到大樹跟前,又赶了几步,手搭涼篷望了一眼,忽然停下步子,自言自語道:“咦,明明就在面前的,怎么一忽儿便走得沒有蹤影”?
  此時,施耐庵只盼著他快快离開。誰料那王擎天竟然又走了回來,恰恰停在他藏身的大樹跟前,半晌,忽听他那粗啞的嗓子低聲喝道:“施相公,休要躲了,快出來!”
  施耐庵嚇得毛發直豎,這個莽牛,怎么就曉得自己躲在此處?王擎天叫畢,鑽進樹叢仔細地搜尋起來,口里嚷道:
  “出來吧,俺看見你了,出來吧!”
  施耐庵見這模樣,才知他不過是瞎咋呼,其實并未見著自己,悄悄舒了口气。
  忽然,王擎天“唰”地拔出了寬刃大朴刀,“嚓嚓嚓嚓”地砍起堤上的茅草來,一邊嚷道:“再不出來,俺這把大朴刀可認不得人了!”
  看看那閃閃刀光就要砍到頭上,施耐庵顧不得許多,一縱身跳了出來,心一橫,拔劍當胸,對王擎天叫道:“王大哥,晚生与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苦死死相逼?今日有死而已,休想讓晚生受你羞辱!”
  王擎天一見樹后跳出個人來,先是一愣,及至認出面前站著的竟然就是緊緊追赶的施相公,立即揚起巨臂,高舉起那柄寒光閃閃的大刀,眼看就要凌空劈下。施耐庵腦子“嗡”地一聲,本能地舉起寶劍,護住咽喉。他知道,憑自己這几分气力,怎擋得這力拔千鈞的大漢大山一般凌空劈下的這一刀?
  他劍雖舉了起來,卻早已閉了雙目,只等那大刀劈下,身首异處。誰知寂靜之中,忽然“匡當”一響,接著“噗通”一聲,耳邊響起王擎天粗嗄的聲音:“施相公,小輩王擎天多有冒犯,特來請罪!”
  施耐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睜眼一看,只見一條大漢跪在自己面前,草叢中躺著那把寬刃大朴刀,這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施耐庵惊詫莫名,如入五里霧中。
  只听那王擎天跪在地上說道:“施相公,小輩王擎天愚蠢無知,少讀詩書,今日听了相公拆解秘訣,受了太師父一番苦口婆心的開導,俺方知自己不過是一條莽牛,一名無知無識,只知逞血气之勇,不識尊卑,不明大義的匹夫!”
  施耐庵略怔了一下,伸手扶起王擎天,感慨万端地說道:
  “王大哥,休要折煞晚生,快快請起!”
  王擎天眼里露出誠懇而喜悅的神情,天真地問道:“施相公,你真的饒恕了俺?不怪罪俺?”
  施耐庵連連點頭,一把將他扶起說道:“王大哥,你專門赶來,便是為了此事?”
  王擎天挽首憨笑,仿佛一個大孩子,吶吶地說道:“俺,俺是來留你的。”
  施耐庵道:“留我?”
  王擎天抬起頭來,眼里露出十分真摯的神情,說道:“施相公,你肚子里裝著許多學問,為人又很爽快,俺這紅巾軍總壇缺的便是你這樣的人,連俺的太師父都如此器重你,喜歡你,你就留下來吧。俺一定照著太師父的吩咐去做,天天為你掭筆研墨,牽紙提書!決不偷懶懈怠!”
  一席話又勾起施耐庵對義軍的依戀之情,他回首望了望隱在樹叢水色中的烏橋鎮,攥著王擎天的那只大手,久久無言。猛地,他想起潘一雄那番話,想起大龍頭那執著要自己當總壇軍師的決斷神情。心想,留在此處,那些軍中弟兄一時也許不能融洽相處,倘若大龍頭一定要自己當那總壇軍師,又如何推辭?倘若當上了軍師,自己這點本事又怎么能胜任?想到此處,他一把推開王擎天的大手,說道:“王大哥,恕晚生愚魯,不敢照你的意思留在此地。”
  王擎天說道:“這是為何?”
  施耐庵想了想,這個大漢心地雖好,但腦子太直,一時哪里能對他說得清楚?于是,他笑道:“晚生家中尚有七十歲的老母,等晚生為她送了天年,再來紅巾軍為大龍頭效力!”
  王擎天為人重孝,一听此言,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依依不舍地說道:“施相公奉養了老母,一定再來相聚!”施耐庵點點頭,整一整衣襟,大步奔上了路徑。
  他回頭一看,只見王擎天那高大的身軀仍然久久立在朦朧的林蔭之中,向他頻頻揮手。密林中傳來他那粗嗄而質朴的聲音:“施相公,明年的今天,俺還在這里接你!”
  施耐庵乘著夜色,一路奔出長堤密林,來到一個渡口。渡口上的義軍梢子一看他的裝束,二話沒說,將他渡過水面后,還上岸送了一程。
  走著,走著,浙漸又接近了當日來烏橋鎮住過客店的那個小村鎮。就是在此處,他被人糊里糊涂的弄到了白蓮教紅巾幫的總壇,經歷了這几日的奇境异遇。
  一進小鎮,深恐又有紅巾幫的人來攔阻,也就顧不得饑疲,徑直穿過鎮子。穿過一片小樹林,便是南北通衢大道,認著來時的路徑,疾步而行。看看走進那漆黑的林子,猛地,頭上掠起一陣輕風,一個疾如飛鳥的身影電射而過。
  施耐庵心頭一凜,莫不是剪徑的強徒?抑或是來挽留的義軍高手?
  他正在猶疑,驀地,前邊不遠的樹后轉出一個白色的身影,衣袂飄飄,仿佛是個女子的模樣。
  施耐庵仗劍在手,正要發問,那個身影竟發出了熟悉的聲音:“施相公,請留步。”
  施耐庵心中一動,啊,原來是花碧云。她如何知道自己私自出走,又怎么如此快就赶到了這里?
  花碧云緩步從樹后轉出,走到施耐庵面前款款施禮,說道:“施相公,你臨走之時,為何都不道個辭?”
  施耐庵收劍回禮,問道:“夜寒露冷,花旗首為何來此?”
  花碧云淺淺一笑,說道,“施相公,你猜得出來么?”施耐庵猛地醒悟,問道:“啊,原來你也是來挽留晚生的?”
  花碧云收住笑容,說道:“未必臨走來會你的,都是挽留你的么?”
  施耐庵一時語塞:“那你是——”
  花碧云說道:“小女子此來,是催你快走的!”
  施耐庵心中不覺一冷:“催晚生快走?”
  花碧云道:“是的,形勢危迫,再要逗留,恐怕有性命之憂。”
  施耐庵惊道:“怎么,有人要來追殺?”
  花碧云道:“嗯,有人在太師父面前告了你的狀,說是你鄙視義軍,欲報當日捆綁軟禁之仇,想去附近元軍大營告密!”
  施耐庵不覺怒道:“可恥可恥。是何人如此無中生有?”
  花碧云道:“形勢緊急,相公就不用問這底細了!”
  施耐庵一時發了倔勁,放下傘囊說道:“不成,俺一定要回去,向劉老伯、眾位義軍兄弟對證清白!”
  花碧云道:“休要如此。實話給施相公講吧,便是無有這告狀的事,小女子也要勸你走的!”
  施耐庵正要說點什么,只見花碧云將一件東西遞到了他的面前,說道:“施相公,臨別之際無物相贈,謹將這件傳家之寶送与你,以壯行色!”
  施耐庵鄭重接過,原來是一個紅綢小包,他輕輕地打開一看,紅綢之中包著的是一個犀牛角琢就的精致絕倫的小小箭囊!那箭囊触手之際,隱隱可以摸到,那上面鏤著十分繁复的花紋。
  施耐庵正自惊歎,花碧云早已整衣而起,說道:“施相公,茫茫宇內,無邊無涯!來世之中,艱險疊出,你任重道遠,愿白蓮圣母庇佑你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說到此,忽然挽首弄著衣帶,低低而神色慘淡地說道:“小女子薄柳陋質,有幸相識,此生難以再圖相見,倘若公子還念這大千世界之內、草澤綠林之中,有小女子這樣一位‘女強盜’,將來在你的傳世佳作之中書以只字點墨,小女子死而無憾!”
  施耐庵手捧綢包,心情難以抑止。平生遭逢家族橫禍,他早已對女子十分冷淡,此刻,面對這個草澤中的受難女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依戀難舍之情。
  正在二人短暫默然相對之時,倏地荒林之中響起了一陣急驟的呼嘯。接著電光石火之際,一個黑影“嗖”地從樹后竄出,落到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之間。施耐庵一看,不覺惊得呆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英俊的掌壇總管潘一雄!潘一雄雙腳站定,雙目冷冷地掃視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一眼,忽地轉身對花碧云說道:“你一個女子,此刻到這里來干什么?”
  花碧云默默不答。
  潘一雄見花碧云不答,顯得有些局促,旋即走上一步,對施耐庵說道:“好,好!你這個窮酸,竟敢在白蓮教紅巾軍眾多英雄的眼皮底下,私逃出境!我告訴你,自從俺作掌壇總管以來,就沒有一個人逃出過這烏橋鎮!”他說著,嘿嘿一陣冷笑,猝然一把揪住了施耐庵的領口說道:“好好儿跟俺回去,倒還罷了,倘若你敢說個不字,”說著,他“錚”地一聲拔劍出鞘,寒芒森森直指施耐庵的咽喉,厲聲說道:“俺這柄劍下你頃刻便要喪身!”
  施耐庵壓根沒有料到此刻竟有追兵赶到,先是嚇了一跳,及至看到來的竟是這位曾去觀瀾閣水榭好心報信的掌壇總管,心里稍稍舒展。此刻,這位身材偉岸、面容英俊的好漢臉上的神色竟是如此的陰冷可怖,使他又惊又怕。正在危急之時,只听一陣衣裙惊風之聲響過,接著“當”地響起金鐵交鳴之聲,只見花碧云倏忽來到二人中間,一柄長劍隔開了潘一雄的手中劍。
  潘一雄臉色慍怒,問道:“碧云,你真的要向著這個窮酸?”
  花碧云還劍入鞘,奔上去一把扶住潘一雄的雙肩,懇切地說道:“一雄,你听我說——”
  潘一雄怔了一會,忽然一把甩開了花碧云的雙手,爆發地叫了起來:“我曉得,自從這窮酸在運河邊上救了你之后,你便喜歡上了他,忘了咱們生死血火中換來的情份!你當我不知道那一夜觀瀾閣水榭上的事么?眼下,你又不顧俺的顏面,百般袒護他!”說到此處,雙眼掉淚。
  花碧云一見這七尺高的英武漢子竟然如此傷心,心腸頓時軟了。一張冷峻的俏臉上驀地抹上一种溫存柔婉之色,櫻紅的雙唇蠕蠕翕動,仿佛有滿腔衷腸欲待訴說,一時又無從說起。她望了一眼默立在一旁的施耐庵,輕輕扯了扯潘一雄的衣袖,說道:“一雄,有話請到這邊來講。”說著,裙裾飄飄,一閃身踅入了濃密的樹叢。
  潘一雄略怔一怔,冷冷地對施耐庵吩咐一句:“要走,須待俺講完話回來再走,否則,休怪俺潘一雄劍下無情!”身影一扭,隨著花碧云隱入了那一片樹叢。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一人留在當地,躊躇不安,進退維谷。眼前种种,似夢非夢,頃刻之后,吉少凶多。他原以為只要一走出烏橋鎮大營,便似脫鉤之魚,立時便可遠走高飛,另尋栖身之所。哪里會料道,這一走不打緊,竟然惹出了許多麻煩!走好還是留好,實在是叫人不好決斷。
  他正自忐忑不安之時,只听得沙沙的樹葉聲中傳來忽高忽低的絮語:
  “一雄,我一向都是欽敬你、信賴你的,沒有想到你今日竟會做出這宗糊涂絕頂的事!”這是花碧云溫婉而冷峻的聲音。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悶悶地響著:“拳拳之心,唯天可表,俺潘一雄沒有做錯事情。”
  “不,你錯了,一雄!你當我不知道么,你到觀瀾閣上,用恐嚇之詞,嚇唬施相公在先,安排‘黑虎旗’那個小頭目在湖上施行仇殺在后,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要作下這樣的惡劇?”
  “這還不清楚?俺恨這個窮酸,俺不愿他留在紅巾幫大營,他不走,俺一日也不得安宁!”
  那個溫婉的聲音漸漸變得嚴峻:“施相公剛直坦蕩,兩次救過我的性命,恩德決不可忘;再者,他拆解了那一樁《御批千家詩》里隱藏的曠世奇文,為紅巾軍早建大業指了條明路,大功更不可沒。連太師父都將他視為知己,眾多義軍兄弟姊妹也都傾心折服。施相公留在烏橋大營,只會襄贊綠林豪杰的抗元大業,而你卻要千方百計地赶他走,這不是糊涂絕頂又是什么?”
  那個粗重的聲音說道:“碧云,是你糊涂,太師父也与你一樣糊涂!難道你就忘了一生中遭際的那么多的痛楚和凌辱?
  太師父呢,更不該忘記宿遷一戰那血流漂杵的慘景!”
  “這些,和施相公又有什么干系?”
  粗重的聲音突地變得憤懣:“什么干系?當年,你若不是輕信了那斯文一派、儒雅風流的新科舉子董大鵬,怎會鬧得父母雙親死無葬身之地、一個清白女子含垢偷生!兩年前,若不是輕信了棒胡這個滿口子曰詩云、假充至誠君子的落第秀才,太師父怎會与他合縱連營,以至于慘遭偷襲,鬧了個全軍覆沒、一蹶不振?唉唉,輕信,輕信!如今听了這姓施的窮酸一番花言巧語,你們又忘了往日的慘痛,將義軍的安危,將自己的……唉唉,全都交給了此人!古語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碧云,俺潘一雄這也是為了義軍的抗元大業,為了你我的……難道……難道你還不明白我這番苦心么?”
  只听得那柔婉的聲音吶吶地說道:“不,我總覺著:施相公与董大鵬、棒胡是兩路人!”
  那粗重的聲音問道:“兩路人?那俺問你,這施耐庵文章經濟、身有功名,為何要來造反?他手無縛雞之力,軍中又無三親六眷,為何偏偏要投奔俺烏橋鎮大營?他口口聲聲說道要為綠林豪客樹碑立傳,古往今來,又有何人見過這等罕世奇書?即或寫出來,難道他如此聰明絕頂,就不曾思過:舉世之上決不會有這樣的瘋人,愿將這樣的禁書刊刻流傳,去惹來殺身滅族的大禍?這窮酸完全是一派謊言,居心叵測!”
  絮絮爭論漸漸低沉。稍頃,忽听得花碧云那柔婉的話音又響了起來:“我不信施相公是奸賊,我也不想他再留在此地,所以,我特地到這里來為他送行!”
  那粗重的話音也響得十分決絕:“此一時彼一時,要不是瞧見适才的一切,俺早放他走了。可眼下,除非他留下那顆頭顱!”
  花碧云的聲音:“你怎么這樣狠毒?”
  潘一雄道:“人怕傷心,樹怕剝皮,你問你自己!”
  花碧云的聲音變得惊詫莫名:“問我自己?”
  粗重的聲音几乎怒吼起來:“哼,不用裝了!我問你:你送給這窮酸的紅綢包里裝的是什么?是不是定情的信物?”那柔婉的聲音又道:“想不到你七尺男儿,心腸如此褊窄!小女子豈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那紅綢包里,是一樁与你我不相干的物事,你不必追問!”
  那粗重的聲音急不可耐:“碧云!難道你我之間還有不可告人的隱秘?”
  花碧云的聲音喃喃地響著:“不能,不能告訴你,告訴你也毫無用處!”
  一陣短暫的沉寂之后。猛听得樹枝“刷拉拉”一陣猛響,花碧云、潘一雄一前一后從濃密的樹叢中奔了出來。只見花碧云秀發蓬亂,柳眉緊蹙,臉色惶惑,踉蹌的步履早已透露出她心底的矛盾与痛楚。緊跟在她身后的潘一雄更是一改素常那英俊挺拔的風采,只見他臉色青黃、雙目失神,鼻翼抽搐,雙肩顫抖,疾奔几步赶到花碧云面前,忽地扑通跪到地上,一把抓住她的裙帶,竟然嚎啕大慟。他一邊抹淚,一邊慘聲說道:“碧云,碧云!難道你忘了在那宿遷死牢俺為你舍生救難的情景么?忘了在秋風冷雨中為你拔箭療傷的場面么?忘了這些年月俺為你馬前馬后小心護侍、行軍宿營解衣推食的情義么?此時此刻,你竟如此待俺,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
  花碧云默默地仰頭兀立著,胸脯在短短的羅衫那軟滑的薄絹下急驟地起伏,一任林隙的夜風翻飛著披散的秀發,仿佛一尊塑像,長久地緘默著,一語不發。
  潘一雄停住了嘶啞的哭叫,略頓一頓,“呼”地站了起來,忽然“錚”地一聲拔劍出鞘,仿佛一個醉漢,趔趔趄趄走了兩步,嘴里發出凄厲的喃喃之聲:“罷了,罷了,俺知道,一個胸無點墨的村野漢子,一個只知舞刀弄杖的綠林莽夫,是無法与一個才高八斗、風流倜儻的白衣秀士相比的了!只怪俺,只怪俺,一片痴情換來今日之辱,俺潘一雄此時此刻只有橫劍自戕,了卻這一樁孽債了!”說畢,便要舉劍自刎。
  花碧云被弄得手足無措,連忙輕撫著潘一雄的肩背,深情地說道:“一雄,你何必多心?難道你還信不過咱們的情份。
  咱們當著太師父起過誓,天塌地陷,也分不開咱們!”
  潘一雄嗚咽說:“那,我要你親手殺了他!”
  花碧云吶吶而起,說道:“一雄,你、你休要強人所難。”
  潘一雄臉肉扭曲,神色陰冷,厲聲說道:“向著他還是向著俺,此刻便是表你心跡之時!”
  花碧云痛楚徘徊,迷迷糊糊拾起長劍,朝著施耐庵走過來,走過來。
  施耐庵此時心中仿佛打碎了五味瓶,酸麻苦辣,樣樣俱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面前這兩個善惡如此不同的男女,竟然是一對感情久遠的戀人!本來,在潘、花二人爭論之際,他完全可以脫身逃走,可是他不能!他擔心,好好儿一對戀侶竟然拔劍相交,都是為了自己。他要是一走,這個對自己寄予了如此厚望的女子,將會在她的戀人面前接受痛苦的折磨,甚至与這個英俊的壯士決裂。他不忍心讓花碧云這個經歷過人世巨變的女子再經受一次痛苦的慘變!他雙目緊閉,等待著那寒芒森森的劍刃刺向自己的咽喉。
  忽然,耳旁響起了一聲痛苦呼喊:“不能,我不能殺了施相公!不能哪!”
  施耐庵渾身一震,他睜眼一看,只見花碧云早已拋掉了手中的長劍,雙手捂著眼睛,靠在一株大樹身上,雙肩顫抖,嚶嚶啜泣。
  潘一雄此時也慢慢地站了起來,只見他臉色慘變,雙頰痙攣,渾身一陣陣抖索,仿佛老了二十歲。他雙目神情呆滯,兩手高舉長劍,向著施耐庵逼了過來。堪堪走過三步之遙,他吼一聲,揮劍欲劈。
  誰知那長劍揮到半空,潘一雄手腕一抖,長劍“匡啷”落地。他忽然發瘋似地雙拳捶著太陽穴,慘聲叫道:“蒼天、蒼天,你救救俺吧!”叫畢,長嘯一聲,身影猶如鷹隼凌空,剎時便失了蹤影。
  此刻,經歷了這一番奇异莫測的變故,樹林里忽地變得寂寥可怖,只有黃葉落地有聲,草中秋蟄悲鳴。
  施耐庵半晌才從迷惘中醒過來,剛才發生的這一幕,真是出人意外,匪夷所思!他抬眼四顧,只見朦朧的夜光之下,草叢中閃著兩道清冷的幽光,那是拋在地上的兩柄長劍。他怔忡忐忑地收拾起行囊,再次環顧了四周一遍,拔步便要离去。
  剛剛走了兩步,忽然寂靜中一陣輕輕的鼻息之聲隱隱傳到耳中,他循聲覓跡,驀地發現:花碧云尚未离去,她早已昏迷在大樹下的叢草之中。施耐庵屈膝蹲下,輕聲喚道:“花旗首,醒來,花旗首,醒來!”
  几聲呼喚,花碧云悠悠醒轉,看到施耐庵她忽然神色緊張地叫了起來:“你還不赶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施耐庵不敢違拗,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大姐救助,晚生沒齒不忘。花旗首,后會有期!”說畢,他大步向林外奔去。
  看看走出密林,忽听得身后又響起喘息之聲。施耐庵心中一凜,正要躲入樹叢,只見風聲颯颯,衣裙飄飄,花碧云早已躍到自己面前。
  施耐庵惊詫之余,忙道:“花旗首,風寒露冷,你該回去了。”
  花碧云點點頭,仿佛在感激施耐庵的關照。然后,她伸出雙手,說道:“施相公,請把小女子交給你的那只箭囊拿出來。”
  施耐庵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從怀中掏出了那個紅綢小包,雙手奉給了花碧云。
  她的臉色剎時又恢复了那無嗔無喜、不怨不怒的冷峻神情,說道:“施相公,小女子特地赶來,是由于适才那一樁慘變,使我忘記了告訴你,這綢包中的箭囊,乃是家父親自托人打就的稀世珍物。當年,那個狼心狗肺的賊子董大鵬,施展狡計,偷學了家父畢生絕技‘流螢箭’的武功,勾結朝廷,害死家父。當時,他也曾從旁人口中听說,小女子家中除了這‘流螢箭’之外,還有一樁傳世之寶,但他卻不知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樣的珍寶,在灰燼之中翻找了三天三夜,都未找到。本來,他在殺父毀家之后,早已投靠官府,娶了三妻四妾,將小女子忘到了腦后。只是為了從小女子口中打听那件珍寶的秘密,方才設下圈套,乘小女子前去報仇雪恨之際,將我擒獲。但是,任他軟硬兼施,我也未曾告訴与他。
  “忽然有一天他惱羞成怒,將我帶到臥室之內,剝了衣服,命丫環養娘們毒刑鞭打、肆意凌辱,小女子仍然不屈。他竟將我縛在臥室柱上,凍了整整一夜。
  “誰知就在這一夜,我看到擱在書几上的傳家之寶——‘流螢箭’箭囊!原來這賊子奪得箭囊之后,以為不過是尋常的器物,隨手拋擲,竟然被小女子無意發現。就在當夜,太師父率兵攻入海州,救了小女子。我便乘董大鵬倉惶逃命之机,奪回了這只箭囊!”
  說到此處,她諄諄囑道:“家父在日,曾親口告訴我:箭鞘上刻著几個字,無人可識。倘若有人識得,則將成為綠林魁首,造反魔頭!相公才識過人,小女子才將它鄭重相托,若于相公有益。于江湖義師有助,上可慰家父在天之靈,下可遂小女子畢生之愿!”說完,她衣袖飄飄,微微斂衽,道聲“珍重”,倏忽之間,隱入了沉沉的夜幕。
  施耐庵兀自呆立,望著那一閃而過的素衣紅裙,深情撫摸著那個紅綢小包,喃喃地吟道:
  “似水柔情,如山囑托,倘不能抒盡草澤胸臆,何顏見江東父老!”
  吟畢,振臂而起,奔向那莽莽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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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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