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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雕工單斗金鐘罩 髫齡女雙殉紅巾義


  卻說施耐庵、春蘭護著金克木一家三人,趁著花碧云在那密林中与黃冠道士激斗之時,匆匆离開戰場,循著荊棘牽衣的荒野小徑,往南疾奔。約摸一兩個時辰,那彎彎曲曲的荒徑突然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
  施耐庵展眼一看,不覺以手加額,惊喜不置:只見眼前一條陽關大道坦蕩筆直,大道前面一條河流水面平闊,在冷月寒星之下閃著粼粼波光,河岸深處明滅著三四點漁火。原來,早已走出東台縣界,來到通榆運河河畔,沿著這傍河大道,便可直下白駒場了。
  施耐庵一時得意,面對這霽月清風,古道長河,不覺騷情又起,揚頷吟了几句:
  “長河悠悠,霽月難再,英雄遲暮,何須慷慨?邙山此日走龍蛇,漢王長劍今安在?且收拾青巾琴書,黃堂經卷,化長鯨縛得樓蘭去,再上瀛台!”
  這一番慷慨悲歌,倒撩得金克木點頭嗟歎。那春蘭卻怕他又發書呆子气,誤了大事,忙道:“施相公,此時此刻,哪里是吟詩作賦的時候?倘若后面來了追兵,只怕就難以脫身了。”
  施耐庵笑道:“大姐也忒過慮,想那追兵已有花旗首抵擋,哪里就來得如此之快?”
  話猶未了,猛听得身后響起了疾驟的馬蹄聲,漸漸地馳近了運河大道。
  施耐庵渾身一凜,那春蘭早已拔劍在手,兩人一齊向來路望去。
  只見一隊元兵鐵騎風馳電掣般卷上運河古道,領頭的一騎馬上坐著一員又矮又胖的元將,遠遠地厲聲叫道:“那伙蟊賊休走,俺脫脫烏孫來也!”
  一見這陣勢,施耐庵滿肚子豪興早已拋到爪哇國去了,連忙將金克木一家三口推入路旁草叢,掣出湛盧寶劍,對春蘭說了聲“當心了”,仗劍立在大道中央,聚神以待追敵。
  眨眼之間,那脫脫烏孫一馬當先,早已馳到面前,他手擎長刀,望了望馬前的施耐庵一眼,不覺呵呵大笑:“俺道今日闖東台的是什么三頭六臂的魔頭,卻原來除了娘儿們便是窮酸秀才!年兄,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一個讀書人難道活得不耐煩了,跟著這幫叛賊瞎起哄作甚?”
  施耐庵斥道:“滿口胡謅,你這朝廷走狗又是何人?”
  脫脫烏孫昂首笑道:“俺上馬管兵,下馬管民,欽命東台達魯花赤脫脫烏孫是也!”
  施耐庵不覺失笑,揶揄道:“呵呵,牛鬼蛇神坐黃堂,酒囊飯袋作縣令,這元朝的气數也盡了!”
  脫脫烏孫又羞又恨,一騙腿翻身下馬,身形略動一動,碌碡般直滾到施耐庵面前,叫道:“好個利口窮酸,俺今日拿你祭刀,以償俺那牛二干儿的血債!”說畢,潑風般舞起長刀,劈頭朝施耐庵剁了過來。
  施耐庵哪敢怠慢,此刻情勢危迫,又有金氏一家在旁,他也不与敵手糾纏,一起手便使開了“快活劍”,足踏圭步,劍走偏鋒,閃過脫脫烏孫刀鋒,只一劍便剁中了對手的腹胸要害。
  只听得“梆”的一聲,那脫脫烏孫沒倒,施耐庵卻惊得退了三步,口里連呼:“有鬼,有鬼!”
  春蘭一見,挺劍拔步,早已殺了過來,斗得三四回合,也是連連詫叫,托地跳出圈子,呆呆地站在當地,半晌做聲不得。
  施耐庵瞠目結舌,直上直下地望著脫脫烏孫那圓滾滾的身軀,心下大駭。當年在書館勾欄,他也曾听說過什么混元体、鐵布衫的功夫,卻從未見過這种刀劍不入的奇人,此刻遭逢強敵,頓時覺得手足無措。
  只見那脫脫烏孫叉手擎刀,大言道:“兀那窮酸,既已識得俺這金剛羅漢体的厲害,快快交出那只箭囊与金克木,俺便放你一條生路!”
  施耐庵与春蘭對視了一眼,情知無力抵敵,卻又不甘束手就擒,立時大眼瞪著小眼,半晌不能言聲。
  忽地,路畔草叢之中響起一聲高叫:“施家年兄,待小老儿与你拿了這廝!”
  眾人聞聲回頭一看,只見路畔草叢里鑽出一個人來,白須飄飄,正是那雕花待詔金克木。他晃晃悠悠走到施耐庵面前,右手一伸,說道:“施家年兄,拿劍來!”
  施耐庵不覺失惊:這金克木身無武藝,老邁龍鐘,只怕連只雞都不敢殺,此刻竟然請纓上陣,豈不是想去送死?
  那金克木也不答話,從施耐庵手中奪過那柄湛盧劍,搖搖擺擺走到脫脫烏孫面前,叫道:“老父母,既然如此看重老朽,來來來,俺与你戰三百合說話!”說畢,顫顫巍巍擎著把長劍,兜頭便刺。
  脫脫烏孫見這金克木劍無門戶,步無章法,竟然還要上陣,不覺惡心頓生,喝一聲“老狗找死!”長刀霍霍,早劈向金克木的肩背!
  那柄長刀來勢勁疾,金克木從未練過武藝,哪里辨得厲害?胡亂橫劍一格,卻擋不住那長刀的勁力,只見他腳下一個趔趄,叫聲“啊呀死也!”踉蹌兩步,穩不住身子,“噗通”摔了個仰八叉。那脫脫烏孫見狀大喜,倒轉長刀,凌空便剁向金克木的心窩。
  施耐庵惊得頭皮一麻,大叫一聲“不好!”一把從春蘭手中搶過長劍,奔過來,刺自脫脫烏孫的脊背大穴。
  脫脫烏孫見他來得凶狠,連忙收刀迎敵,就在此時,只見金克木仰起上身,雙手抱劍,朝著脫脫烏孫背后直上直下地用力一划。”
  卻也作怪,只听得脫脫烏孫背后“嗤喇喇”一陣響,接著,他那高高凸起的便便大腹竟然蠕蠕而動,直向下面滑來,脫脫烏孫待要去搶住那下滑的肚腹,又被施耐庵一柄劍牢牢裹住,哪里搶抱得及。
  只見他那便便大腹漸漸癟了下去,緊接著“匡啷”一聲大響,竟然滑出只烏黑的鐵鍋,落到地上,兀自滴溜溜亂轉。
  脫脫烏孫見露了餡儿,卻待要走,施耐庵那快活劍訣正使到入港處,哪容得他脫身?只見寒光揮處,血光一閃,劍尖早刺入他那肥肥的頸項,偌大個身軀砰然倒地。
  施耐庵在衣襟上揩干了劍刃上的血跡,連忙一把抹起金克木,笑道:“老伯,想不到這廝的金剛混元体,竟是一只鐵鍋!你是如何曉得這秘密的?”
  金克木道:“小老儿久住東台,早已風聞這脫脫烏孫憑著綁在肚子上的一只鐵鍋,嚇唬過許多綠林義士,今日也是他活該遭瘟!”
  這時,春蘭早撿起脫脫烏孫棄下的長刀,殺散了那一隊隨從。五個人也不敢久留,望著南邊大步疾奔。
  尚未走出一箭之地,只听得平空里響起一聲怪嘯,仿佛山魈鬼魅,尖銳而凄厲,在這長河古道之上,茫茫暗夜之中,聲音异常刺耳。緊接著一陣啞啞怪笑響過,隨著一陣狂風,眼前掠起一道黑影,眨眼之際,一個奇瘦奇長的怪人早已叉開長腿,橫擋在大道中央。施耐庵定睛一瞧,不覺惊呆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三界無常”董大鵬!
  只見他啞啞怪笑一陣,冷冷地說道:“你們縱有鑽天入地之術,也須脫不出俺‘三界無常’的手心!俺在此等候多時了!”說著,又是一聲忽哨,只見他身后草叢中,立時豎起一柄柄長刀,數十名剽悍的侍衛列成方陣,截斷了去路。
  施耐庵一見此人,情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交起手來,自然是凶多吉少,他想:自己一介書生,死不足惜,而金氏三人身為良民,前此未曾与綠林義軍有什么瓜葛,而金克木又心藏那絕世大秘的拆解大法,倘若哄得這惡賊放走金氏一家,自己甘愿血濺戰場。
  想到此,他對董大鵬拱一拱手,彬彬有禮地說道:“董年兄,聞道你也是衣冠中人,知情達理,晚生已然投效綠林義軍,該殺該剮,任你所為。不過,金待詔工匠營生、安分守己,不触刑律,未違國法,還希放一條生路!”
  董大鵬听畢,啞啞大笑道:“好個不識相的窮酸!你竟把俺看成三歲小儿?”說著,他從怀中掏出那個帳本,續道:“這金老儿早年為叛賊花九隱藏大秘、偷刻箭囊,證据鑿鑿。今日又伙同殺人,投靠草寇,實在是罪不容誅!今日落入重圍,不須俺親自動手,只消俺這驍騎營的儿郎們便可將你們一鼓成擒!”他說畢,撮唇作哨,嘯聲大起,霎時間眾元兵揮著長刀,立時將施耐庵、春蘭二人裹在垓心。
  春蘭挺劍而上,施耐庵左沖右突。原來,就在他倆与眾元兵舍命相搏之時,几個如狼似虎的元兵早已蜂擁而上,三條麻繩將金家三口縛住,董大鵬直蹬蹬地走了過來,對著金克木白眼一轉,啞啞怪笑道:“好個金待詔,看你這駝背弓腰不起眼的模樣,竟有這潑天的膽子!勾連叛党,隱藏机密,今日看你逃到何處去?”說畢,吩咐道,“給我搜!”
  那侍衛在金克木身上里里外外搜撿一遍,攤攤手稟道:
  “大人,這老儿身上什么物事也不見!”
  董大鵬一听,“嗖”地掣出短柄狼牙棒,冷冷地笑道:“好哇,好端端牛府的岳丈不做,倒要去做那白蓮教叛党的嘍羅,俺把你這老不死的賤骨頭——”說著,白眼仁一翻,狼牙棒“呼”地一聲,砸向金克木的天靈蓋。
  金克木盡管生性怯懦,可是一旦作了抉擇,亦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閉口不言,任憑對方凌逼恐嚇,只待一死了之。
  董大鵬那狼牙棒砸到金克木頭上,堪堪触著頭皮,一股罡風忽地消歇,他那手上勁力也煞是惊人,說放便放,說收便收。一根短柄狼牙棒穩穩地壓在金克木頭上,紋絲不動。
  金克木猛的覺著頂梁骨上仿佛釘入了無數鋼釘,一陣劇痛直鑽心肺。
  董大鵬啞啞笑道:“金老儿,快講,那‘流螢箭’囊現在何處?那上面刻著的奧秘又如何解拆?”
  金克木雙眼金星亂冒,渾身發顫,依舊緘口不語。董大鵬手腕略貫一貫勁力,只見金克木頭上白發仿佛刈草般地“簌簌”紛落,無數根狼牙鋼刺早已鍥進了皮肉。金克木哪里還耐得住這般劇痛。不覺嗄聲慘叫:“老爺休要問了,那、那箭囊委實不在小老儿身上!沒有箭囊,小、小老儿又何從解拆?”’說畢,一陣昏暈,踉蹌欲倒。
  董大鵬喝道:“扶住他!”說著,收起狼牙棒。此刻,只听得曠野上劇斗的兩撥人中,先后響起一聲“匡啷”長劍墜地之聲。董大鵬扭頭一看,只見眾元兵圍困著的那名女子和那個書生早已力盡神疲,激斗之中竟被自己的手下長刀磕掉了手中劍,霎時,几十把寒鋒如雪的刀刃便要兜頭剁下!
  董大鵬嗄叫一聲:“住手!”話音未落,身形一動,他早已掠進圍住施耐庵的人圈。
  此刻,施耐庵骨軟筋酥,一番劇斗,早耗盡了全身的力气,長劍已被磕飛,他知道大限已到,雙膝一軟,跌倒在地上,面對著凌空劈下的十余把長刀,瞑目待死。
  忽地,金刃劈風之聲一時消歇,耳邊廂卻響起一聲啞啞怪笑,他睜眼一看,原來那如鬼似魅的董大鵬仿佛枯樹般聳立面前。
  董大鵬笑道:“施相公,早聞你學識廣博,筆下生花,不在余杭、江陰教三家村頑童,跑到這荒郊野外尋那做文章的興頭來了,你可也忒不拘形跡了吧!”
  施耐庵難忍這惡賊的羞辱,心中又气又恨又惱又羞。可是,打吧,取胜無望,受辱有加;不打吧,又哪里忍得下胸中這口惡气,只得拚力扑上。正值兩個對手斗得骨軟筋酥之際,背后忽地卷起一陣狂風,緊接著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气直襲肩背,那來勢与适才這兩個對手不啻有天壤之別。
  董大鵬躍開數丈,回頭一看,不覺雙目痴瞪。眼前站著一個嬌柔嫵娜卻又剛气逼人的女子:“啊,是你!碧云娘子!”
  花碧云雙眉微動,嬌臉如霜,一句話擲出猶如鐵汁岩漿,她咬牙叱道:“董大鵬,你這枉披人皮的禽獸!還不跟我閃開!”
  董大鵬臉上神色變幻,踅近兩步,低聲說道:“娘子,過去是俺虧負了你,如今,只要能夫妻和好,俺做牛做馬報答你。”
  花碧云佇立不動,臉上無嗔無喜,無怨無怒。
  董大鵬又踅了兩步,求道:“娘子,有了那箭囊上的絕世秘密,俺們便有潑天大的財富,一輩子享用不盡,你還猶豫個什么?”
  花碧云冷冷地道:“你是真心?”
  董大鵬瞟了一眼花碧云那張冷艷無比的嬌臉,心想,女人心腸到底柔弱。不覺跨上一大步,說道:“碧云娘子,俺一片真心,唯天可鑒,俺、俺當眾与你跪下了!”講畢,一撩袍襟便要跪下。
  花碧云緘默不語,冷眼瞧著董大鵬慢慢俯下身子。驀地,她倏忽掣劍斜劈向董大鵬的腰腹。這一下,風掣電閃,那柄劍疾如飆風,挾著一腔怨憤,凌空疾斬,勁道煞是駭人。
  董大鵬哪里料得到這個女子竟然如此剛烈,面對溫言款語,說出劍便出劍。他一時間不及閃避,也顧不得參將大人的身份,繃腿挺腹,一個狗啃屎,平身貼地竄出了兩、三丈之遙,于險到毫巔之際躲過了這奪命一劍!
  董大鵬揮了揮衣襟上的草屑灰泥,訕訕站穩。适才這一劍,早已徹底斬除了他心頭妄念,對花碧云拱一拱手,說道:“花碧云,适才俺讓了你一劍,咱們數年夫妻之情已算了結,此刻,俺乃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前來捉拿叛党,收取箭囊,恕俺不恭之至了!”
  話音未落,只見他狼牙短棒一抖,攪起一陣狂風,直卷向花碧云身前。
  這一場惡斗煞是惊人。兩個對手武功相仿,旗鼓相當,加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施耐庵見狀,悄悄挪到春蘭、秋菊跟前,低聲耳語一陣。兩個女子點點頭,攥著劍柄,一步步朝那兩團青光挨了過去。施耐庵則裝著害怕沾著了那兩團駭人的青光,畏畏葸葸地退向了近傍的侍衛。
  此時,花碧云肩上傷口疼痛,漸漸感到劍招走樣,春蘭、秋菊已然悄悄挪近了花、董二人激斗的圈子,見了這番情景,一聲“不好”,大喊:“花旗首快走!”寒風驟起,兩柄長劍抖起兩道森森青芒,一前一后直刺董大鵬的前心后背。
  董大鵬一听那兩個女兵叫喚,心下一凜:原來這花碧云竟然伏下車輪戰的圈套,要叫兩個女卒纏斗,自己脫身遠走。想到此處,他不覺心下大急,待要仗著一身功夫,迫退兩個女子,哪知一著失風,竟被兩個弱女子占了先手。
  說時遲,那時快,施耐庵早已趁著眾侍衛辟易退避之際,疾促奔到金氏三人面前,匆匆地解開了綁縛,拖著他們從西側奔入了黑魆魆的叢林。
  花碧云目送施耐庵四人隱入黑暗,旋即回眸一看,只見春蘭、秋菊二人与董大鵬纏斗得十分激烈,正待上前相幫,忽听得秋菊气喘吁吁地叫道:“旗首休要顧惜咱們!施相公、金老丈他們要緊,武林秘密要緊!”
  花碧云听了,不覺心下恍然。一想到施耐庵和金氏三人身上的干系重大,一路上尚須自己護衛,又怎容躊躇,揚聲叫道:“春蘭、秋菊,花碧云忘不了你們,義軍兄弟忘不了你們!”
  說畢,朝著尾追而來的一群侍衛抖出一簇短箭,趁著一片“哎啊”、“噗通”之聲大起,縱身掠入了叢莽。
  此刻形勢突變,董大鵬精心布置的圈套,竟然剎時間被攪得一塌糊涂。金克木早已遭擒,又脫縛而去,不但得不到解拆箭囊的關竅,甚至連那花碧云身上的箭囊也難以得到!董大鵬直急得啞啞怪叫,惡心大熾。
  忽听得曠野之上響起“啞——啞”的兩聲長嘯,直震得樹葉“簌簌”紛落,人人心底抖顫,接著便是“噗嗤”、“唰”、“匡啷、匡啷”一陣驟響。
  呼吸之間,只見春蘭、秋菊二人手中長劍頹然墜地。董大鵬利爪狠狠插入了欺身較近的秋菊腰腹,順勢一帶,秋菊只覺得一陣巨痛襲上心頭,低低地慘哼了一聲,棄了長劍,雙手按著肚腹,慢慢地瞑目倒地。几乎便在同時,董大鵬那根狼牙大棒也擊中了春蘭,就在身子倒下的一剎那,她握在右手的那柄長劍在搖搖墜地之際奮力擲出,“嗤嗤”直奔董大鵬小腹!
  董大鵬罵聲“娘的”,心中一凜,踊身縱起,躲過那堪堪便要刺中小腹的長劍,身形未落,大臂一掄,狼牙棒凌空擊下,打中了春蘭的頂梁骨!
  這一番劇斗,真是惊心動魄。董大鵬万万沒有料到,區區兩個白蓮教中的無名小卒,而且是兩個嬌弱的少年女子如此頑強,竟將生死置之度外,在堂堂的“三界無常”手中斗了五六十個回合!此刻,他一招得手,連忙扭身躍出戰圈。回頭一看,只見路畔草叢中躺滿了驍騎營侍衛的尸体,那花碧云、施耐庵,還有金克木一家三人,早已走得個無影無蹤!
  董大鵬心中大怒,一揚手中狼牙棒,身形疾縱,沿著大道追了下來。約摸奔得五七十步遠近,只見又是一派密密的葦灘叢莽,腳下的大道忽然分出岔來,左、中、右三條路,分指著東南、正南、西南三個方向,此時榛莽密密、黑夜沉沉,董大鵬搔首跌足,一時不知朝哪條路追下去是好!
  驀地,他雙眼一翻,返身奔了回來,圍著躺在血泊之中的兩個女子轉了一圈,忽地朝她們身軀踢了兩腳,兩個女子竟然微微呻吟起來。
  董大鵬不覺大喜,連忙叫道:“儿郎們,牽過兩匹馬來!”
  話音未落,早有兩個蒙古侍衛牽來了兩匹高頭大馬。董大鵬插了短柄狼牙棒,俯下身來,托起一個被他打倒的紅巾女子,只見她頭巾破碎,滿臉血污,雙目緊閉,渾身已然癱軟,只有那薄薄的羅衫下的胸脯在微微起伏,董大鵬一把扯下她頭上那破碎的紅巾,撥開被凝血粘連的頭發,從腰間皮囊里掏出只小瓶,在她那頭上的傷口里洒上金創藥。接著又扶起另一個女子,在她腰腹的傷口上也洒了金創藥粉,倒翻起她系在腰間的裙子,扎縛好傷口。他那藥粉卻也靈驗,不多時,春蘭、秋菊兩人竟然劇痛減緩、傷口血凝、呼吸漸粗,慢慢睜了雙目!
  董大鵬一見,親自將兩個女子反翦縛了雙臂,舉上馬背,然后命兩個蒙古侍衛騎在兩個女子后面,呼哨一聲,一干元兵便簇擁著這兩騎馬徑直走向那叢莽密密的三岔路口。
  董大鵬一路走,一路啞啞怪叫道:“碧云娘子,休要藏藏掩掩,俺知道你舍不得這兩個女孩儿,快快出來罷!”
  他那啞啞怪叫,在這荒徑叢莽之中響得十分殘忍而凄厲:“出來吧,出來吧,難道你忍心看到自己的姊妹遭到羞辱么?”
  叫畢,他揮一揮手,馬背上的兩個元兵便“唰”地一聲,撕開了春蘭、秋菊的外罩衣裳,露出了薄薄的褻衣。
  董大鵬見周圍仍無動靜,又厲聲叫道:“花碧云,你再不出來,俺這些儿郎們可要將你的女兵剝得赤條條,讓你親眼看到她們的下場了!”
  話猶未了,只听得馬背上又響起“嗤拉、嗤拉”的聲音,兩個奄奄一息的女兵已然又被剝去了褻衣和紅裙,露出了少女嬌嫩的肌膚,那身上,只剩下薄薄的輕羅束胸和短短的中衣。
  董大鵬的猜測的确不錯,此刻,就在左邊岔道旁的密密叢莽里,屏息伏著五個人,默默地注視著發生在眼前這殘忍而無恥的一幕,一個個气填胸臆,血脈賁張。
  原來,花碧云、施耐庵等五人從重圍中脫險之后,奔了不遠,耳畔便響起兩聲女子的慘呼,花碧云心中一沉,驀地停下腳步,禁不住雙眼落淚。作為一旗之首,眼睜睜看著手下的姊妹慘遭屠戮,她不由得心中一陣戰栗。
  施耐庵見狀,連忙抑止住心頭慘傷,走攏去勸道:“花旗首,形勢危迫,休要太過儿女態,護持這絕世大秘要緊!”
  花碧云猶豫一陣,忍住滿腔悲憤,點點頭,又率著四個人往南疾奔。哪知走不多遠,便到了那三岔路口,也不知哪條路好走,正在彷徨之際,身后早已響起追殺之聲。
  花碧云忽地心中一動,對施耐庵耳語道:“施相公,那元兵人多馬快,難以擺脫,不如來一個金蟬蛻殼之計,藏在叢莽之中,這三條岔道,董賊只走一條,待他們一過,咱們便另擇一條路,甩開追兵,直奔汪家營!”
  施耐庵連叫好計,忙忙地招呼金氏一家三人一起躲入一處叢莽,靜觀待變。哪里料到,凶殘無恥的董大鵬,竟然想出這等慘絕人寰的毒計,真是叫人渾身血沸,哪里還忍耐得住?
  此刻,花碧云藏身之處,草棵在隨著她身軀的戰栗微微擺動,望著兩個姊妹被元兵如此凌辱,嘴角已然咬出了血,攥在劍柄上的手心里沁出汗,雙眸緊盯著大道上發生的一切,几乎要噴出火來。
  驀地,只听董大鵬啞啞怪叫一陣,挾持著春蘭、秋菊的兩個蒙古大漢雙臂彎轉,兩雙毛茸茸的大手,便要去解兩個女子的束胸和中衣!
  花碧云腦門“嗡”地一熱,瘦削的雙肩猶如發瘧疾般地戰抖不已,早已手握劍柄站了起來,作勢便要扑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馬背上被反綁的兩個少女在昏暈之中仿佛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兩個人默默地交換了一瞥會意的眼光,几乎就在同時,兩人嬌叱一聲,趁著身后的元兵不備,用反綁的手拔出元兵腰間的長刀,一頭抵住元兵的身軀,用力后仰,只听得“噗哧、噗哧”兩聲悶響,接著是兩聲粗厲的慘叫,只見那兩柄長刀一頭楔入兩個元兵的肚腹,另一頭的刀刃從兩個女子的后背刺入,直透出洁白的少女前胸!
  這一巨變發生得如此突兀而猝不及防。董大鵬此時正一邊呼喊,一邊用那雙鷹隼般的怪眼凝神搜索著黑魆魆的叢莽,一心想誘出藏在暗處的花碧云,哪里曉得近在咫尺的馬背上竟會發生如此突變,及至听到金刃刺入人体的響聲和兩個元兵的慘叫,勿遽地回過頭來,又怎生挽救得及?這壯烈的場面,就連董大鵬這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時也嚇呆了。那圍在馬前馬后的眾元兵,更不曾見過這种景象,一個個都恍如泥胎木偶,哪里動彈得分毫?
  那兩匹馬也被汩汩流淌的鮮血嚇得失了神志,加之無人控馭,“灰灰”長嘶一聲,發瘋般地撂起蹶子,仿佛兩股旋風,載著馬背上的四具尸体,竄進了茫茫的夜幕。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伏在附近叢莽之中的花碧云、施耐庵、金氏三人看得一清二楚,春蘭、秋菊兩個女兵,受盡了董大鵬的百般凌辱,重傷昏迷之中,竟用如此壯烈的行為,一舉攪亂了董大鵬金鉤釣魚的詭計,于千鈞一發之際救了藏在叢莽中的五條性命。花碧云、施耐庵久久凝望著兩匹馬消失的方向,五內如焚,雙雙流下了熱淚。
  董大鵬早已回過神來,他歎了口气,朝著無邊的叢莽和無邊的黑暗佇望一陣,心中琢磨道:花碧云生性仁慈,眼見兩個貼身女卒慘遭凌辱決不會無動于衷,說不定她并未藏在附近,而是早已奔了南去的方向。想到此,他雙眉陡地一輪,啞啞怪嘯一聲,率著大隊元兵,循著正中的那條小道潑風般地追了下去。
  花碧云兀自默立落淚,施耐庵不覺以手加額,對她說道:“花旗首,調虎离山,歧路亡羊,董大鵬已經中計,正是我輩走路的好机會,干脆、我們就循著左邊運河畔的大路南歸罷。”
  花碧云嗟歎一聲,還劍入鞘,朝著春蘭、秋菊逝去的方向眷眷地望了最后一眼,又跨上了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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